三、移情別戀和從一而終

三、移情別戀和從一而終

在金庸的小說里,當男性處於若干女性的包圍中,他們也許只對當中一位一往情深,但是金庸仍然細膩描寫了男性在戀愛兩難選擇的心情。他們道德上以及行動上只能也只會選擇一個,但是這不妨礙他們在心裏左右搖擺,裝下幾個女性。甚至段正淳將這種搖擺貫徹到行動。

但是,女性面對選擇的時候從未有過猶豫和軟弱,不會有面臨多種選擇時候的舉棋不定。一往情深、從一而終是她們的標誌。不管對方是怎樣的人,第一眼看上的,那麼,一直堅持到最後,至死不渝(穆念慈的悲劇就是典型的代表)。

同時,在面臨愛情的缺失的時候,境況也是不一樣的。男性失去愛情,會有另外的女子填補心靈的空白,他們可以在別的女性身上找到慰藉,或者還有其他事物可以寄託。比如令狐沖在得不到岳靈珊的愛情之後,作者安排了任盈盈出現在身邊。雖然失去了刻骨銘心的初戀,琴簫相和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但是,女性就不一樣了。女性在愛情上只能一條路走到底,走到黑。生活失去了愛情,致使她們成為了魔或者可怕的惡女人,她們無法象男性一樣寄託於別的事物中,也不會對別的男人身上找到慰藉。她們只能在瘋狂或者仇恨中尋找自己缺失的愛情,這便是金庸小說里一大類型的女性――「情魔」――的特徵。

在金庸的設想里,愛情的缺失使一個女性不能成為完整的女性,成為殘缺的女性(至少不是理智的女性)。張愛玲筆下瘋狂的寡婦更多是在社會倫理的約束下壓抑自己本能的激情、**而性格扭曲變態,金庸筆下的情痴、情魔淡化了社會倫理的約束,或者說社會倫理是模糊的,遙遠的,她們的瘋狂更多來自愛情的缺失,並非壓抑而是放縱。她們不停地尋找,不僅是尋找愛情,也是尋找自己的生命核心。

另外,在狹義的移情別戀上,金庸對男女的移情別戀的態度也有細微的差別。段正淳一生風流,不知道造了多少愛情孽債。最終也是死於眾情人的包圍里。雖然金庸也對他頗有微詞,最後讓他死得很慘,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個個死去然後才死。但是也有維護之意――「段正淳雖然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多情而摯情,風流而不下流,這是常見的男子為自己不專一辯護的言辭。

實際上,對不僅一個異性動心,這是人之常情,比如金庸在把握張無忌周旋於幾個女子之間的微妙心理上就很有獨到之處,也體現了金庸對人性的洞察力。在歷來的文學作品中(不僅是金庸的),對男性的這種境況即使有道德上的譴責也會有寬恕的餘地,甚至有文人以風流自賞。但是,同樣是人之常情,作者卻常常給予女性嚴苛的道德譴責和審判,即使是能夠超越一般社會認知去同情、理解女性的大家。在金庸筆下,移情別戀的岳靈珊的不幸結局便是一個例證,對已婚婦女的批判更是嚴厲。身為人婦的馬春花和南蘭最終的結局都是不幸的――因為她們被丈夫以外的異性吸引,做出不符合妻子、母親規範的行為。她們違背了男權社會裏女子神聖的義務,因此,儘管從動機方面來說,她們是逃離自己不幸的婚姻,追求自己的愛情,但是她們必然落個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劇下場。在《飛狐外傳》裏,金庸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唉,青年男女的熱情,不一定是美麗的。」這句話出現在描述馬春花和福康安在花園裏的時候,在美麗的畫面后是作者本人遮掩不住的厭惡。

在這種移情別戀的敘事模式上,金庸也沒有擺脫「一個失意的男人會遇上一個好女人,一個移情別戀的女人終將遇上一個壞男人」的敘事模式。這種敘事模式正隱藏着男權社會裏被女性傷害的男性的自我憐惜以及對被納入男權意識規範的女性的告誡。

實際上,這種大相徑庭的態度――對男性的寬容和對女性的苛刻有着強烈的男權意識的痕迹。將女性是為所有物的態度引發對女性忠貞的苛刻要求。男性在女性身上打下忠貞的烙印,不僅在現實里要求女性三從四德,同時在文學作品裏創造出男性想像的美好女性――她們也許各具特色,但是無一不對伴侶忠貞。這種男性心理的投射既是對女性物化、忽視她們的主體性的結果,也是對女性的精神禁錮。

穆念慈的悲劇博取了讀者的哀嘆和眼淚,我們會說她愛錯了人,但是我們讚賞她的忠貞,正是忠貞讓穆念慈成為一位美好的悲劇女性。她的忠貞無錯,只是選錯了對象。無論作者還是讀者對她的哀嘆和憐惜中都隱約包含着對她的忠貞的欣賞和嘉許。這正是一個敘事和閱讀里的矛盾:忠貞毀滅了穆念慈,也造就了穆念慈。卻沒人想過,這樣的忠貞是否真的符合女性的生命邏輯。

在對移情別戀的道德審判里,女性是作為缺席的被告出現的,她的聲音淹沒在一片男性權威話語里。當面對男性的移情別戀,這個時候被背叛的女性成為了這次道德審判的原告。她們採取一種奇特的報復手段來譴責丈夫/戀人的背叛: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血色。忽然聽到她輕輕地、喃喃地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地待你,你……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人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牛,我……我一定要報復,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

灑脫不羈,有幾分黃藥師藐視禮教的邪氣的黃蓉在得知郭靖要娶華箏的時候說道:「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她的父親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

一個端莊守禮的王妃,一個有幾分邪氣藐視禮教的少女,在選擇報復的手段的時候卻有驚人的一致。把身體做為報復的工具。這種你不忠我就不貞的貌似的平等下面,隱藏着一個最大的不平等:潛意識裏把女性的身體劃為男性的附屬物。物品受到了糟蹋,那麼原本的主人就會受到損失,這是最簡單的邏輯,也是最無理的邏輯。段正淳在不忠里享受的是風流快活,而刀白鳳在不貞里忍受的是憤怒、恥辱,簡直是一種最悲慘的自虐。刀白鳳的自白、黃蓉的賭氣讓作者以及讀者都懷有惻隱之心,同情她們的苦楚。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她們的內心堅守着對愛人的忠貞。

同時,這裏也有一個疑問,這是女性的普遍心理的描摹?還是男性作家替代缺席的原告發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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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之道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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