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

第183章 第 183 章

因着聖母太上皇后鬧騰被康熙罰了靜養,加之擔心和皇帝、慶王的母子關係和身在皇陵的胤禵,好不容易能見到的母家人也見不到了,人看起來便是真病了。

聖母太上皇后慪氣之下便真開始靜養了,偶爾扶著陳皮嬤嬤的手在御花園走一走散心,或有妃嬪經過向她駐足請安,目光無一不落在她明顯的蠟黃臉上,繼而趕緊抑住自己疑惑而吃驚的神色。她只作不以為然,含笑與她們說話幾句也就罷了。

不過幾次,宮中的流言蜚語便甚囂塵上,人人在私下揣測聖母太上皇后不同往昔的膚色。她不止一次聽見妃嬪們私底下的議論:「聖母太上皇后的臉色哪裏像靜養的樣子,莫不是……」

她相信,流言總是跑得最快的,帶着溫熱的唇齒的氣息,略帶惡意的,詭秘而叫人激動。

偶爾,她無聲經過茂盛的花叢,能聽見曼妙的枝葉和絢爛的花朵之後,那壓抑著興奮的竊竊私語。

「太上皇后……」有一人小小聲地提起。

「什麼太上皇后!」有人冷笑如銹了的刀片,生生刮著人的耳朵,「是『聖母』太上皇后!長得秀氣樣子肚皮能生養罷了,要不是為了皇帝和慶王爺七長公主,太上皇肯給她這樣的寬容處理?」

「生養?」更有人不屑而鄙夷,「宮裏誰的肚皮不能生養?瞧她運氣好當年皇上被抱給母后太上皇后養,當年宮裏頭生孩子數量和她一樣多的不是沒有——」聲音低下去,「咯」一聲笑道:「一朝做了聖母太上皇后,保不齊真以為自己為大清立下大功勞了——」

「噓——」有人輕聲提醒,「她總歸是聖母太上皇后了,你們也不怕隔牆有耳,小心些!」

還是剛才那個聲音,語調有些尖利:「妙妹妹就是膽子小,怕她做什麼!她除了仗着皇上慶王爺七長公主的孝順之外,還有什麼靠山?若真被我曉得了她烏雅家的糟心事仗着做了皇親仗勢欺人,看我怎樣鬧上一鬧,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佟佳姐姐這樣言之鑿鑿,妹妹就等著看好戲了。若姐姐真有鬧一鬧聖母太上皇后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只怕姐姐見了聖母太上皇后,就嚇得什麼話也沒有了。」

那人冷哼一聲:「我會怕她?我若是有幸和她好生說話,那必然是和她掰扯掰扯身份禮法我怕的什麼,誰還不會靜養嗎?」

聖母太上皇后瞥一眼身邊的陳皮嬤嬤,她氣得渾身亂顫,臉色都變了,聖母太上皇后只無聲無息地揚了揚手,陳皮嬤嬤會意,跑遠幾步輕笑道:「太上宜妃請快來,大酒瓶子看這裏的花開得好呢。」

花叢后的人立時一愣,焦急道:「不好!彷彿是太上宜妃和她身邊的大酒瓶子,聽聞太上宜妃最近與聖母太上皇後走得近,若被她聽了什麼去就不好了!」

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太上宜妃說出去,可有咱們的好果子吃了,還不快走!」說罷提了裙子慌慌張張走了。

陳皮嬤嬤見幾人跑得遠了,連連冷笑道:「奴婢當是什麼敢作敢當的人呢,就會背後一味地嚼舌頭討人厭!」

彷彿事不關己一般,聖母太上皇后只笑道:「看清是誰了么?」

與陳皮嬤嬤一起的桂花姑姑道:「看得真真兒的,是佟佳太上妃、赫舍里太上妃和太上妙答應。」

聖母太上皇后撥一撥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條斯理道:「記下了就好。」

陳皮嬤嬤道:「太上皇后不生氣?」

聖母太上皇后漠然一哂:「生氣?她們也配么?」她的笑聲清冷冷地震落梅花枝上的露珠,「由她們說去,說的越多越好呢。」

這日晌午,康熙來寧壽宮看望,帶着難以抑制的怒氣,道:「世道人心之壞,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我難以忍耐!」

聖母太上皇後用絹子為他溫柔擦拭似長白鬍須的鬢邊微露的汗珠,溫婉道:「太上皇為何這樣生氣?」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聖母太上皇后的手道:「我若對你說,你一定生氣。」

聖母太上皇后搖頭莞爾:「我必定不會生氣。」

他詫異:「為何?」

聖母太上皇后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臉龐上的一帶薄霧,朦朧似有若無:「我近日聽聞的污言穢語之多勝於當日做宮女之時,深感流言之禍似流毒無窮,但若為此生氣,實在不必。」

康熙一怔,眼中憂慮之色愈來愈深,如一片濃厚的烏雲,覆上他的眼帘:「告訴我,你聽說了什麼?」

壺中有滾燙的熱水,聖母太上皇后徐徐提着沖入盞中,干萎輕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時一朵朵嬌艷舒展開來,似年邁蒼白的女子吸水煙槍醉顏酡紅,盛開在聖母太上皇后病弱憔悴的臉頰上。聖母太上皇后輕輕一笑:「我所聽到的必定比太上皇聽到的難聽百倍千倍,所以我不生氣,太上皇也不用生氣。」

「你曉得她們的污言穢語多不堪入耳,我是心疼你隱忍受屈。」

「太上皇既然明白我的委屈,我就算不得委屈,至於旁人怎麼說,由得她們說去。」殿內溫暖如春,輕揚起午睡后鬆軟的髮絲,斜斜從鬢邊委墮下來,墜下一點散漫的老夫老妻才有的親近溫柔,「太上皇也說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康熙就着她的手把玫瑰花茶遞到她面前,她笑道:「這種花茶雖不是名貴之物,然而聞一聞便覺得肺腑清爽滿心愉悅,世間門可喜之事甚多,何須為不喜之事牽腸掛肚呢。」

康熙望着疲憊瘦下來的臉頰,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悅和欣慰:「我從前只覺得你嫻靜,如今更添平和從容。」

聖母太上皇后將散落的髮絲挽於耳後,輕笑道:「太上皇這樣說,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為皇家生育教養子嗣辛苦,又是接連幾胎,宮中之人反而蜚語繚亂,對你多加誹謗,我只消稍稍一想,就覺得氣憤。」

聖母太上皇后忍一忍心頭的屈辱,依舊笑臉迎人:「我在寧壽宮清心靜養,可見收穫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愈安樂。」她望着太上皇,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方才太上皇來時生氣,祈求太上皇,無論聽到什麼,聽誰說的,都不要生氣,更不要因此而責罰六宮。」

康熙大有不豫之色:「錯而不罰,我覺得不公。」

她垂着眼瞼,低低道:「太上皇若要罰可也罰得過來么?宮中人多口雜,若真要計較,必有株連之禍。何況……」她的目光依稀有年輕時候的楚楚似水,盈盈流轉,「太上皇只當是為我積福。」

康熙禁不住她求懇,再猶豫,終究也是答應了。何況那些老妃嬪本就有點體面,他重罰之後未必不會更惹出來口舌事端。

此事一壓再壓,聖母太上皇后也只作不知,索性連出寧壽宮的時候也少了,只靜靜養著。派出去的陳皮嬤嬤、桂花等人自會將暗中詆毀之人的名單列與她看。

她斜卧在榻上,舉了一個茉莉花胭脂茶包在臉上輕輕熱敷,聽桂花念了《聊齋志異》與她聽,偶爾調笑兩句打發時光。陳皮嬤嬤道:「靜養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太上皇后竟還穩如泰山。奴婢一時想不明白,那日驀然想起太上皇后說的話,才回過味來。」

她含了一瓣橘子,清甜的汁水緩緩洇進喉中,慵懶道:「我剛坐上聖母太上皇后的位置,又因為家族抬入鑲黃旗備受矚目。阿諛奉承之人有之,背後詆毀之人有之,敵我難分,難免有腹背受敵之虞。不如藉此一事分出個你我來也好。」

陳皮嬤嬤側首想一想,道:「如今她們以為風頭大轉,此時毀謗之人必是太上皇后之敵,沉默者便是太上皇后之友,可互為援手。」

她挑眉一笑:「哪裏有這樣容易。毀我者是敵不錯,然而默不作聲的也未必是友。譬如太上榮妃向來是明哲保身的,而慈寧宮那一位也是至今無聲無息呢。」

陳皮嬤嬤蔑然一哂:「之前幾年誠親王一直以隱形太子自居,她在宮裏就不受太上皇待見,母后太上皇后礙著老姐妹情面,又忌諱著『後宮不得干政』六字,聽聞之前母后太上皇后特意給太上皇選的幾個小貴人最近伺候太上皇用心,太上皇見她們酷似赫舍里皇后的容顏思念赫舍里皇后,念及廢太子如今,也覺嘆息。」

「太上皇覺得嘆息,才會想到人在鄭家莊的廢太子。」她揚一揚手,腕上的赤金嵌寶玉鐲便落落下滑襯托手腕的細瘦見骨,「太上皇不去其他妃嬪處,倒是常常想起來赫舍里皇后和鈕祜祿皇后,可見母后太上皇后今日之清醒。」

陳皮嬤嬤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太上榮妃最近對太上皇是不冷不熱的,也不知以什麼狐媚手段重新獲得太上皇憐憫。」她停一停,「奴婢看誹謗之人中並無她,可見她即便要詆毀太上皇后也得有可說話之人,她即便依舊得寵,兒子只是親王,年輕嬪妃怨恨,又有什麼趣兒!」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搖頭道:「她也不是個肯背後說三道四的人。」瞥一眼陳皮嬤嬤,道:「你和她不過是偶爾遇到,何以如此不喜歡她?」

陳皮嬤嬤低頭思量,撥着衣襟上花生大的蜜蠟珠串兒,道:「奴婢也不曉得為何這樣不喜歡她,只覺得她怪怪道道的。大約有她的奶娘族人欺壓奴婢族人前車之鑒,奴婢總不喜歡這樣的人。」

正說着,外頭桂花進來道:「皇後娘娘和年妃娘娘領着一些妃嬪又來了,太上皇后見還是不見呢?」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一怔,忙道:「怎麼不見,快請進來。」

皇后和年妃等一干妃嬪依舊若王府時候一般恭謹神色,氣色卻好,可以想見連日來她們必然是日子過的滋潤,十分舒心。

皇後身子已經開始發福,走路也緩慢,須挺直腰桿才顯得精神。她一見聖母太上皇后便領着妃嬪們要行大禮,聖母太上皇后忙叫陳皮攙住,打趣道:「你呀見到我就行大禮,我要去扶着你,我哪裏有力氣下床?你又來扶着我。」

皇后堅持行禮,在陳皮嬤嬤的攙扶下起身,低首掩唇道:「皇額涅果然心疼兒媳。」

聖母太上皇后忙叫看了座,笑道:「你們若喜歡多來寧壽宮坐坐,我們娘幾個說不完的貼心話呢。」

皇後端正一笑,氣質溫婉,如一副觀音菩薩畫,厚重大氣。身邊退後一步的年妃便是宛若一首唐詩宋詞,婉兮清揚。與之相較的科爾沁格格等年輕妃嬪們或清冷中帶着冶艷,或爽朗中透著風情,風姿綽約。聖母太上皇后的理解,皇帝已過不惑之年矣,歲月匆匆,何來年輕時的心性甘心耗費心力欣賞解讀細膩如織的女子?美麗的女子那樣多,自然是科爾沁格格一類更得他喜愛。這幾年孝惠章皇后、母后太上皇后、包括自己給皇帝選的後院女子便大多是這類。

皇后道:「早就想來看皇額涅的,奈何身子總沒有好全。如今能走動了,便想來向皇額涅請安。」明明是聖母太上皇后被靜養后覺得沒面子不見兒媳婦們,可她一貫的體貼入微,言語間門如同吹面不寒的楊柳風。

聖母太上皇后把素日所飲的甜羹叫桂花盛了十碗出來與兒媳婦們,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該多走動走動。」

皇后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籠了一層愁緒,恭順道:「不出來時盼著出來,一出來便又覺得紛擾不堪。」她懇切道:「皇額涅為兒媳們慈愛費心,甚至在兒媳進宮后多方勞累照顧,」她的手溫柔覆蓋在婆婆的手上,以一種孝順祈求的姿態,「兒媳別無所求,只求皇額涅身體康健。」

聖母太上皇后亦誠懇相對:「打理宮務多少艱辛,只有咱們自己知道,若一朝接手卻沒有頭緒,何嘗不是亂了方寸。」

皇后微微抬起頭,年過四十卻依舊清澈的目光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兒媳聽聞皇額涅最近身受其苦,當年皇額涅打理宮務固然是困頓萬分,如今……」她聲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減,「或許因為這個緣故,皇額涅對兒媳如斯關懷。」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只用銀匙緩緩舀著七翠羹,道:「皇后很是聰慧。」

皇后的笑淡然而傷感,微微側首看着瓶中供著的幾枝山茶花,依依道:「聰慧又如何呢?譬如這山茶花開得再好再美,終究是需要入冬才能開放,春夏秋時節再美,她也是不開花的。」

那山茶花是陳皮嬤嬤日日用來簪發的,皇后無心之語,陳皮嬤嬤聽着有心,不由微微變色。

聖母太上皇后只作不覺,微笑恬靜:「皇后如何這樣說呢?做人不過是一口氣撐著,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麼扶也是扶不上去的。皇后好歹還有孩子們要顧著呢。」

皇后溫婉微笑:「兒媳不中用,經不得人言,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才會自傷其身,皇額涅可要性子剛強些才好,萬勿如兒媳一般。」

聖母太上皇后的唇齒間門含了一抹淺淡平和的微笑:「你甫出宮門就聽到如斯言語,可見宮中對我靜養是非議良多了。」

「非議終究是非議,」皇后笑道:「皇額涅如此待兒媳,兒媳對皇額涅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兒媳自己未必做得到,但一定盡心儘力。希望皇額涅不要因旁人而自己傷心。」

聖母太上皇后握一握她冰涼瘦長的手指,輕笑道:「皇后自管安心就是。我不出這寧壽宮,她們又能奈我何?」皇后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才肯領着妃嬪們回去。

如此流言蜚語滿天,議論得多了,雖然皇后請示后,出手彈壓,卻好似流言越發喧囂起來,就連母后太上皇后亦不免連亦出言相勸:「宮中之人對聖母太上皇后議論紛紛,靜養一事謹慎再謹慎也是應該的。」

母后太上皇後身居高位,雖然不再和過去一般得寵,然而多年來居國母之位,加上表哥表妹夫妻情意深重,康熙亦對其頗為敬重。且母后太上皇後人在病中,數月來一事不管,一言不發。如今既然說話,他也不好一口撂開,於是道:「她身體不舒坦該靜養就靜養。宮中風言風語從來沒有斷過的時候,你若要為這些煩心事費心費神,只怕對保養自身也無什益處。」又道:「皇后剛進宮不大熟悉宮務,後宮之事跟着你慢慢學起來,她們總不能老是靠你求情解決問題,你又何必操心。」

「我本來也覺得她這次受委屈了,昨兒才反應過來。」母后太上皇后歪著身體,說話有氣無力。但話中之意要康熙警惕。

坐在炕幾對面的康熙手上品著普洱老班章,青花琺琅茶盞遮住他半張老臉,他狀似無意地問:「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母后太上皇后無奈地斜他一眼。「皇后不彈壓,估摸著是因為她希望流言越來越高,流到皇帝耳朵里,要皇帝和太上皇求情,放她出來。所以才導致皇后束手束腳不大敢管,因為皇后猜到了原因。」

康熙喝茶的動作一頓。

安靜中,康熙慢悠悠地品茶,一個嬤嬤和一個小太監進來給康熙和母后太上皇后捏肩膀。

身體上的放鬆蔓延到病中本就迷糊的腦袋,逐漸的,母后太上皇后要打瞌睡,猛不丁聽到康熙一聲:「你派人去告訴皇后,要麼趕緊處理,要麼去告訴皇帝。」聲音沉沉的,透著要人窒息的帝王壓力。

彼時皇后正在穿衣,肅手站着聽完慈寧宮飛花嬤嬤的傳話,親近地送走後,對着梳妝鏡示意大宮女琴音揀了三對金嵌珠寶點翠盤長式耳環掛在耳朵上,顧盼流連:「其實母后訓誡的無可厚非,我是後宮之主,留意後宮一言一行都是我的職責所在,何況是這樣非議聖母太上皇后的大事。只是太上皇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母后又恰巧知道了,才出言罷了。」

母后太上皇后這些年一向不管宮務,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有幾分薄責之意了,年妃也明白。只是她也替皇後為難,取來一個景泰藍玫瑰形手爐試試溫度正好,輕輕放到皇後手裏:「姐姐要怎麼決定?」

「……壓下去吧。」

母後知道了她的為難,也知道了聖母太上皇后想要太上皇心疼,想要皇上知道后和康熙求情解除「靜養」,卻還是命令嬤嬤傳話,這就是逼着她做決定了。她還能怎麼辦?自然是按照計劃行事啊。

「我們家這位爺啊,」皇后凝視手爐里裊裊升起的玫瑰花香,苦笑搖頭,「長輩們之間門的流言,估計母后已經派人彈壓了。我們這東西六宮,我們負責。」

年妃接過來嬤嬤手裏的大紅織金白狐毛披風給她披上,眉眼間門哭笑不得:「我們家的皇上啊,還在『守孝』呢。」

你說皇上打壓妃嬪們吧?也不是。一般男子打壓正妻貴妾,是通過寵幸低級丫鬟姨娘分後院權利等等手段。就他,那真的是無視整個後宮。他都無視了,後宮女子還怎麼爭寵鬥豔啊?人人都說皇上寵女子,其實寵是真寵無視也是真無視啊。恃寵而驕不守禮法,拉幫結派幫着聖母太上皇后摻和政務,給守靈親友們求情等等,誰也不敢了呀。

皇后踱步出來裏間門,瞥她一眼:「你呀,偷着樂吧。」

年妃跟在後頭,開心地甩着手帕討巧地笑:「姐姐您看,誰就是敢吹耳旁風,也沒有機會見到皇上。眼瞅著這一茬又一茬的年輕貌美女子進來,明年還有大小選秀呢,更有異域風情的鏗鏘玫瑰個個嬌艷,遇到我們家爺這樣只顧勤政,有點時間門就孝順長輩心疼孩子們,妹妹我夜裏睡覺都能笑醒。姐姐呢?」

年妃歪頭眨眨眼,「天真」地笑。白皙小臉上略施脂粉,雙眉纖細柔長,隨意挽一個尋常的小兩把頭,零星幾點暗紋珠花,髻邊簪一枝雙銜心墜迎春花釵,素凈典雅。她的神情亦是頑皮中透著高雅芬芳,整個人彷彿筆墨不經意的揮灑了幾筆卻有說不出的意猶未盡,恰如一枝筆直於雨意空濛中的白玉蘭。如此要女子也倍感舒服嫉妒不起來的靈性美人兒,皇后待要嚴肅訓她幾句亂說話,板着臉卻又忍禁不住地「噗嗤」一聲直樂。

等皇后搭著嬤嬤的手端坐首位,年妃領着妃嬪們給她請安,她望着一位位風情萬種的嬌花兒鶯聲燕語惹人疼的,皇后實在也忍不住在心裏吐糟:爺,皇上,您到底是何種心腸能無視後宮芳華啊!!!

走神的皇后因為眾人心疼支持鼓勵的眼神,咳嗽兩聲,和年妃等人說了母后的吩咐,發現一個個都睜大眼睛拍胸跺腳,好似在慶幸母後知道她們面對兩個婆婆的為難,沒有責怪她們打理宮務不利,目光一凌。

這是宮裏,不是府邸,如此散漫必然招惹禍事。眾人立即記起來皇后的耳提面命,紅著臉肅手聽命令。

皇后那自然要趕緊地處理了這件事。

看着一屋子美人生氣害怕模樣兒更美的皇后,又是走神,被身邊海嬤嬤提醒一眼放言笑嫣然地詢問:「那我們商議一下,怎麼快速處理了這件事。」

眾人紛紛點頭,科爾沁格格忍不住雙手合十鄭重念:「阿彌陀佛!」惹得其他人紛紛投以取笑的眼神,隨即又一起嚴肅收斂下來,安靜地望着皇后,積極發言。

難啊。

兩個婆婆,夾在夫婿、婆婆之間門的兒媳婦·皇后、年妃等年長妃嬪倒是習慣了,處理宮務倒是麻利得緊沒有一點情緒。其他年輕妃嬪膽小守禮,只科爾沁格格揮舞拳頭大聲抱怨:「我在娘家一直聽說皇上的俊俏名聲兒,心嚮往之,原來皇上是一直不進後宮的,……」

皇后重重咳嗽兩聲。

其他人面對她如此直白話語,紅了臉結了舌頭目瞪口呆。年妃第一個反應過來,硬忍下各種思緒,嚴肅臉重重聲明:「皇上在守孝。」

守孝,孝惠章皇后的孝。不說皇上登基了卻堅持繼續守全孝期的孝順,單說孝惠章皇后還是自己的娘家姑祖母,科爾沁格格也只能不甘不願地點頭認錯:「我知道了~~」小姑娘氣鼓鼓的臉紅蘋果一般又是委屈又是愧疚眼淚都要急出來了,好可愛。

咳咳。皇后又感覺嗓子眼痒痒。

年妃:「……」趕緊眼神示意:皇后您喜歡小姑娘我知道,但您剋制一點兒。

皇后一眨眼,立即拿出母儀天下的姿態:「如此,我們就分頭行動吧。今兒下午快速解決,晚上一起用晚食,我派人去無逸齋。」

無逸齋有阿哥公主們。阿哥公主們來了,皇上一定會來。瞬間門一屋子的美目都亮了起來,整個永壽宮大殿都好似亮堂了幾十倍。

皇後端莊矜持地笑。

妃嬪們極力忍住竊喜的小心機。

宮女嬤嬤們低頭看地磚,嗯,今兒的地磚真亮堂,春意盎然。

冬天來了,春天也來了。

傍晚時分,四九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大雪花在天空中紛紛揚揚扯絮飛舞,四爺望着大雪興緻起來,領着前來拜見的西班牙使臣賞雪,還穿了一身使臣特意帶來的西班牙衣服畫畫兒,身後相臣、理藩院臣工、西班牙使臣一大群人,散步到無逸齋檢查孩子們功課,滿意地佈置作業:「畫一副大雪圖,寫一首詩詞歌賦,或者一篇文章,文字不限。」

「兒子/女兒遵命。」孩子們不服輸地答應着。有的喊:「我要用拉丁文寫。」有的激動:「阿瑪,兒子的畫兒有進步。阿瑪,兒子好好學習,能儘快辦差進入乾清宮學堂嗷。」

四爺一一聽着,端著父親的架子,含笑點頭。

恰巧皇後派的海嬤嬤前來,行禮后說了皇后的請求。四爺很自然地應着,小孩子們跳着蹦著更高興,因為下大雪不好去廣場拉弓射箭,乾脆在走廊里打拳鍛煉。大點的孩子都知道了最近宮裏的流言勢頭,更聽說了今天下午額涅領着人「打理宮務」,望着阿瑪毫無所知的歡喜表情,有點同情。

這絕對是鴻門宴啊。

皇額涅領着額涅等人寧可得罪聖母太上皇後站隊阿瑪,阿瑪卻一無所知。皇額涅該多生氣呀。十五公主福宜湊上阿瑪跟前,小心道:「阿瑪,下大雪,我們明天去西山嗎?」

四爺望着小孩子們嘿哈嘿哈打拳的歡樂隨口道:「去。今年大雪來的遲,好容易下雪了,明天當然去。福宜要不要去乾清宮通知哥哥姐姐,今晚上一起用飯呀?」

「要!」福宜緊跟着回答,生怕阿瑪反悔的架勢。「阿瑪,女兒想瑪法了呀。」

四爺對女兒的小心思明了,目光落向理藩院臣工、西班牙使臣,問道:「大清的西洋美食多,多是改進后的大清的西洋美食。諸位吃的習慣嗎?」

「習慣。大清美食胖人。」波旁王朝費利佩五世的次子費爾南多王子十來歲,板著瘦小的臉裝大人的模樣,努力優雅且熱情洋溢地笑着,「早就聽說在大清,大雪天要吃鍋子。我們都心嚮往之。」

四爺哈哈哈笑:「能吃是福。王子請多吃美食,長高長胖。」

「哪裏哪裏~~」他用着新學習的大清官話,略帶淺灰的天藍色眼睛裏有一抹習慣性的憂鬱,這要他的氣質越發特殊迷人。

福宜從去乾清宮的興奮中略回神,剛要說額涅年額涅等人也一起去玩啊,又知道場合不對不能提。轉眼一瞧,正好看見了他的模樣,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身邊此起彼伏的噴笑聲要她也意識到這句話的樂呵,捂嘴跟着笑。

四爺面對懵懂的費爾南多王子忍着笑,看向隨身的理藩院翻譯。翻譯官忍住笑恭敬用西班牙語道:「哪裏哪裏~~是用在對方誇獎你的回應。」

費爾南多王子聽懂了,不禁臉紅,手足無措地表示:「抱歉……抱歉……」

四爺略驚訝地擺擺手:「王子何須道歉?倒是我們笑話你的勇氣,該道歉。」發覺他臉更紅了,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膽怯地說不出來。便開解道:「王子想必知道,歐洲人學大清話鬧出來的種種笑話,大清人學歐洲話也一樣嘛,敢說出來就是勇氣。說了才能練習,練習了才會說。」

費爾南多王子沒想到大清皇帝如此和氣,感激地直點頭,結巴道:「感謝……感謝……我會努力學習。」

「不謝不謝,不用多努力。來來,你不是好奇功夫?和他們一起練練,正好緩和緩和身體。」說着話,長臂一伸哥倆好地攬著王子的肩膀,領着他來到孩子們身邊,示意弘曆弘晝幾個孩子領着他跟着動作。「明天朕陪着孩子們去西山看雪,後天開宴會,我們演練射擊,早就聽聞王子射擊技術甚好。」

「好!後天宴會當然好。感謝……感謝……皇帝陛下,我射擊技術一般,如果我百無一能那將很難被接受。」費爾南多王子又結巴了,臉上還多了一抹因為被誇獎的靦腆和妄自菲薄。

四爺有點心疼這孩子,站着看了兩個呼吸放了心,便丟開手去和大臣們說話。

費爾南多王子瞧著人群里最醒目的,宛若鶴立雞群的大清皇帝,反應過來重要信息:大清新皇帝果然疼孩子,為了陪孩子都推遲國家宴會。他震驚於這個發現,手腳僵硬地跟着兩位皇子動作,心潮起伏不定,卻是被弘曆拉了拉手,被弘晝調整胳膊姿勢,周圍氣氛天真爛漫且都是同齡小夥伴,身帶大氣場而不自知的大清皇帝又轉身了,他不那麼緊張不一會兒投入進去,手腳緩和,人也逐漸放鬆下來。

另一邊,福宜歡快地蹦蹦跳跳去乾清宮學堂:去乾清宮學堂,就是長大辦差了嗷!四爺望着女兒活潑的背影正笑得慈愛,聽到西班牙使臣之一·海軍部長無奈解釋:「王子很憂鬱很緊張,請多包涵……請多包涵……我們國王希望王子來大清見識見識,也是希望他來大清散散心。」

「哦~若是方便,朕安排王子去學院學習?國子監和八旗學院有不少別國留學生,緬甸小王子、丹麥小王子也在。若是有空閑時間門,進宮來和孩子們一起學習玩耍,如何?」

緬甸、丹麥這些東歐國家,最先和大清交好。因為沙俄,他們本着「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互相派人學習。西班牙海軍部長忙不迭地彎身行禮道:「皇帝陛下的好意,吾等歡喜至極,實在不捨得拒絕。我們國王陛下得知后,一定是欣喜若狂。王子在此期間門所有活動,保證都一定配合大清禮儀。」

*

西班牙王子的到來,再次要四爺想起派船隊出海的事情。心裏想着事,等大臣們和使臣們離開后,他領着孩子們來到寧壽宮,就發現忙碌卻進出有素的宮女太監嬤嬤腳下生風且臉帶詭異微笑,擺出來的五張膳桌上的美食佳肴冒着熱氣香氣,卻一個大殿都好似冒着奇怪氛圍,煞為怪異,又說不出來哪裏怪異。

四爺納悶,但四爺心性強大。

端著派頭坐下來,第一個舉筷子,一家人開始用飯。陪着散步御花園欣賞大雪轉小雪的美景,雪中的梅花,待夜幕降臨,很自然地告訴孩子們:「回住處做功課,等自鳴鐘響了八下,去養心殿。今晚上,有大臣們一起商討政務。」

「兒子/女兒遵命。」

弘暉領着弟弟妹妹們響亮答應着,行禮離開,頗有逃跑的架勢。

四爺一眨眼。

他轉頭看向皇后,皇後日常的恭敬中透著微微氣惱。再看其他人,都昂首挺胸,好像理直氣壯置氣一般。

四爺:「……」

想不通哪裏出事了,但四爺也很能忍得住,笑道:「朕回去養心殿。」抬腳走了,靴子落在雪地里咯吱咯吱。

走了。

走了。

就這樣走了!

四爺領着侍衛太監一群人走的沒影子了。

皇后望着御花園雪地里一個個腳印,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身邊年妃一把掐住她胳膊:姐姐在御花園呢形象要緊,不能爆發。

皇后跺着腳,極力剋制道:「梅花開得好,我們摘幾枝,去給兩位母親插花,順便彙報宮務。」

「遵命。」

女子們浩浩蕩蕩地跟着皇後走,殺氣騰騰的。

馬上孝惠章皇后的孝期要結束了,皇上若還是這樣忙碌不進後宮,可怎生是好?!

慈寧宮裏,母后太上皇后聽說兒子還在守孝,震驚了,脫口而出一句:「皇帝這麼孝順,你們怎麼才告訴我?」

皇后做為難狀:「皇上孝順,兒媳也不想平白說出來。只是,我們又忍不住想說說皇上的好兒。皇額涅,您見到皇上,別說我們說的。」

「……我知道了。去寧壽宮請安吧,我也要歇息了。」

「哎。兒媳們告退。」

皇后領着妃嬪們浩浩蕩蕩地離開。母后太上皇后歪在炕上眼睛眯眯着眼睛,嚴肅臉。

合計著兒子一直沒進後宮!可能兒子在潛邸時候也這樣冷心冷肺的。怪道她也納悶兒子一直寵著女子,怎麼這次守皇陵的事情出來,沒有一個跟他哭鬧求情吹耳旁風的,原來是不敢呀。

康熙一貫是深情且薄情的。

兒子原來真是多情且無情。

母后太上皇后無端氣了一會兒,恨了一會兒,搖頭失笑。落葉嬤嬤在花瓶里插好盛開的紅梅花,示意小宮女收拾桌子剪刀,輕輕上前給聖母太上皇后調整枕頭的角度,又舉毯子給她蓋上,提醒道:「太上皇后,皇后、年妃等人,在求您出面呢。」

母后太上皇后微微愣怔,收回自己那外頭大雪般紛紛擾擾的心思,半睜開眼睛斜她一眼:「你也擔心,皇帝到時候又有理由不進後宮?」

落葉嬤嬤苦笑:「太上皇后,不是奴婢擔心,是皇後娘娘等人擔心。」

一邊換香片的飛花嬤嬤捂嘴笑:「太上皇后,皇帝勤政,疼皇子公主們。每天晚上批複摺子,教導皇子公主。早上還要早起,哪還有時間門呀?」

母后太上皇后震驚了。

「皇帝這樣勤快了?空閑時間門不遛狗逗貓曬太陽了?」這真是我那懶兒子?母后太上皇后瞪大了眼睛,卻有點不信。「你們還聽說了什麼?」

落葉起身恭敬道:「奴婢聽說,臘月里祭祀活動多,皇上真忙。奴婢還聽說,皇上明天帶着皇阿哥公主們去西山看雪,衣服準備好了。」

!!!

母后太上皇后被驚的咳嗽好幾聲,落葉嬤嬤忙上前給順着後背。

母后太上皇后揮揮手:「我很好!我本來沒精神的,被他氣得有精神了!」

「瞧他機靈的!」當皇帝了,事情多了,該忙就忙。但懶兒子還是要玩樂休息啊。可是玩樂時間門緊呀怎麼辦?壓縮去後宮的時間門。「這個小無賴!」母后太上皇后氣急了錘著炕沿。「明兒我就和他說道說道,狠狠地訓他一狀。」

母后太上皇后氣得牙根痒痒。嬤嬤宮女紛紛勸說,卻是越說越說,主僕一群人一起忍不住噴笑:皇上那可不是天生的小機靈鬼兒?

寧壽宮中,卻是一片冷肅。

皇后等人去了寧壽宮,和聖母太上皇后彙報宮務,乾巴巴地站着也沒一口熱茶,也不敢動彈一下。聖母太上皇后冷漠的目光落在一個個兒媳身上,壓得所有人低頭腦袋勾到胸口龍華。

皇后見太后動怒,慌忙伏在地下,身後妃嬪跟着跪了一地,只見皇后叩首道:「皇額涅息怒,是兒媳管理後宮不利。」

「管理後宮不利?」聖母太上皇后抬手撫一撫鬢髮,似笑非笑地緩緩道:「怎麼皇後母儀天下掌權六宮,君恩深厚,這樣風光也會不安么?」

皇后驚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兒媳打理宮務,只是皇上體恤兒媳做點事情跟着母后和皇額涅學習。兒媳愚笨,學得慢,勞動皇額涅指教很是不安。至於風光一說,兒媳實在慚愧不已。」

聖母太上皇后目光如劍,只周旋在皇後身上,語氣微妙而森冷:「如此說來,今天是皇上要你『打理宮務』?」

皇后不敢抬頭,也不敢十分說謊,只順伏道:「兒媳不敢欺瞞皇額涅,皇上與兒媳今天並無交談。其實是母後派人去寧壽宮吩咐了兒媳。」

母后太上皇後知道了這件事?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她卻吩咐皇后彈壓下去流言?聖母太上皇后心思電轉,一個呼吸間門已經想了很多,面上顏色稍霽,語氣緩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我錯怪你了。」

皇后忙低首道:「是兒媳未及時向皇額涅稟明情由,與皇額涅無關。」

聖母太上皇后也不叫起來,須臾,唇角緩緩拉出一絲弧度,神色也溫和了許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矇著紗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聲音卻是柔軟的,彷彿含着笑意與關切一般。「我人在病中不管事,只是今兒去御花園,恍惚聽說,今天皇帝在永壽宮用飯?」

聖母太上皇后說得不疾不徐,彷彿是在閑話家常一般。然而話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鋒,直逼到人身上。

年妃在身後聽得着急,輕聲道:「皇額涅……」

聖母太上皇后橫目向她,不帶絲毫感情:「我問皇后的話,你插什麼嘴!」

年妃無奈噤聲,皇后心裏一慌,趕緊按捺住自己,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道:「臘月里皇上實在忙得很,朝堂之事兒媳也不懂無法替皇上分憂,只想辦法要他多點時間門歇息歇息。故而請皇上來永壽宮用飯,妹妹們孩子們都在,飯後去御花園散步賞花。」眼中有熱淚沁出,「兒媳也想和皇上單獨說說話,可兒媳也知道皇上能空出來這點時間門已經難得。皇上要趕回去養心殿,兒媳便摘了梅花給兩位母親請安。」皇后語中含了大悲,嗚咽道:「皇上如今忙得遛狗逗貓曬太陽的時間門都沒有,兒媳實在心疼……皇上他……」

皇后的啜泣在寂靜空闊的慈寧宮聽來分外凄楚,彷彿殿內蓬勃鬆散的紅色蠟燭光也被那傷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幾分暖意,只黃橙橙地安靜燃燒。有這樣靜默的片刻,沉緩的呼吸間門清晰地嗅到草藥的苦澀芳香,檀香的寧靜氣味,殿外的花香甜細,以及混合在這些氣味中的一個六旬老人的身體所散發的微微渾濁氣息。

聖母太上皇后凝神片刻,再出聲時已經是慈愛和藹的口氣:「好孩子,看你跪着這樣累。」又吩咐陳皮嬤嬤道:「快去扶皇後起來,她也是有歲數的人了,怎麼好這樣長跪着。」說着又向桂花姑姑笑道:「一向總說你最體貼,怎麼看皇后這樣跪着也不提醒我叫她起來。我病糊塗了,你也病糊塗了么?」

桂花姑姑笑道:「奴婢哪裏敢提醒太上皇后呢,皇後娘娘跪着後面的娘娘們也跪着,一家兒媳給婆婆請安行禮,難道奴婢還要去攔么?」

聖母太上皇后笑得合不攏嘴:「數你嘴甜,一味哄我高興。」

皇后忙謝了陳皮嬤嬤的攙扶,道:「如何敢勞動嬤嬤呢?」

陳皮嬤嬤抿嘴笑道:「皇後娘娘沒來前太上皇后就一直念叨,太上皇后如此看重皇後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皇后心下終於松出一口氣,忙欠身向聖母太上皇後福禮:「多謝皇額涅關愛。」

聖母太上皇后道:「賜座吧。」見皇后頰邊淚痕未消,不由嘆道:「你別怪我苛責你,皇帝是我親生的,我也怕你管理後宮不利使得皇帝煩心。」聖母太上皇后的目光逡巡在年妃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曉得規矩。只是你住在宮裏,這樣打扮未免太簡素些,叫人看了笑話。」

年妃低眉順眼,道:「兒媳念佛日久,不喜歡太過奢華。」

聖母太上皇后微笑頷首:「你能這樣懂事,也不枉我這些年疼你。」

年妃眉目間門湧出感激的神色,道:「兒媳自從嫁給皇上,有皇額涅和皇后姐姐百般照拂,兒媳沒齒難忘。」

聖母太上皇后神氣平和,悠悠道:「你們既已住進宮裏,以後就好生的,做好宮妃該有的本分。」說罷看着皇后的肚子道:「這兩年還有調理身體嗎?」見皇后低頭答了「是」,又道:「很好。你是皇后,需記得打理宮務重要,給皇帝開枝散葉更重要,聽說現下是葉桂和劉聲芳給你看着,他們兩個老太醫好脈息,好生養著身體,再給皇家生一個嫡皇子是最大功勞。」

皇后愈發低首楚楚:「多謝皇額涅關懷。」

聖母太上皇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為着你很好所以我才心疼你。你和年妃向來情同姐妹,如今年妃還年輕,你還不抓緊點嗎?」皇后微微臉紅,只是垂首斂容不語。

聖母太上皇后見她只是不語,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憂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邊我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一向看重你,你卻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邊沒個知道冷熱的人,你叫我如何能放心。」

皇后低低道:「兒媳知道了。」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沉吟。在這片刻的寂靜里,皇后悄悄留意她的神情。這位昔日寵妃的容貌僅次於郭絡羅太上貴人和太上良妃,智謀卻遠出於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漸因衰老和宮廷中的陰謀詭計而黯然,升為太上皇后之後人飄了,又被胤禵和娘家之事糾纏消逝,然而多年宮廷生涯賦予她的智謀與心機並沒有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時候恰到好處地看着這個後宮。偶爾伸出的一記辣手,叫人不寒而慄。

她彷彿一個天然適應宮中爭鬥的人,雖然被太上皇罰了靜養,然而並未懈怠遲鈍。

聖母太上皇后瞅着她,肅然道:「光知道有什麼用呢?要做到才好。」拉過皇后與年妃的手,鄭重道:「你們兩個若能好好在皇帝身邊輔佐,我才安心了。」

年妃笑意盈盈道:「皇后姐姐侍奉在皇額涅身邊也是為讓皇上安心政務,無後顧之憂。皇額涅的囑咐姐姐自然會上心的。」

聖母太上皇后神色舒展,頗為稱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事,目光落在皇後身上,道:「你說皇帝今日忙碌,可知道皇帝休息的事情?」

皇后以為她真說的是皇上休息事情,即刻臉上帶出來擔憂,關切道:「兒媳也想着這個事情呢,皇上每天忙到熄燈時分還習慣看會兒書。」

「那麼……最近誰去養心殿伺候?」

皇后心中詫異,當下明白太后所問。想起皇上壓根就沒在養心殿給後宮女子準備地方,她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兒媳也不知道養心殿事情。兒媳聽說,並沒有哪個妹妹去養心殿伺候,只有孩子們偶爾住在養心殿。」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頷首:「我也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

皇后和眾人正陪着聖母太上皇后說話,卻聽年妃半低頭恭敬道:「皇額涅,我們也想和皇上說說話,可我們不能去打擾皇上,皇額涅……」

皇後果斷截斷話頭:「年妹妹,你別說了。皇上的一番孝順,只是皇上的心意。」

膽子大的科爾沁格格在人群後頭低聲不忿道:「皇后姐姐,年姐姐要說,我也認為該說。我們皇上的孝心,應該要皇額涅知道。」

「住口。」皇后回頭呵斥一聲,再一回頭,對聖母太上皇后欠身賠笑道:「皇額涅,您別生氣。妹妹們年輕不懂事,回頭我罰她們。」

聖母太上皇后目光凝視她們,透著作為婆婆,作為聖母太上皇后的居高臨下。外頭小雪在風中飛舞旋轉,暖閣里溫暖如春,外頭花木宮人都因為下雪心情大好。只是因着聖母太上皇后最近用藥不斷,再好的人間門景緻也似被披靡了一層遲鈍之色,小吊子上的藥罐咕咕冒氣,彷彿黃梅天的雨氣一般,昏黃陰陰不散。

雖在靜養,聖母太上皇后卻穿着一身簇新的耀眼金松鶴紋旗袍,頭髮光滑攏成一個盤頭,抿得紋絲不亂,只在髮髻間門只別了一枚無紋無飾的渾圓金簪。

其實她最近皮膚黃,並不適合這樣耀目的金黃色穿戴,更顯得人臉色蠟黃。只是,不知為何,聖母太上皇后特意做了好多件這樣的服飾,從來不穿,今兒卻穿了出來,好似在和兒媳婦們顯示,自己和佟佳太上皇后一樣身居后位有資格穿金黃色用明黃牡丹龍華,更有資格簡單盤頭不做寵妃姝麗打扮。那絲絲執拗,從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臉頰、渾濁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皇后想起聖母太上皇后的過往,心下更是悚然,已經跪了下去,道:「是兒媳沒有管好她們,兒媳有罪。」呼啦啦的,妃嬪們跟着她再次跪了一地。暖閣的空氣都凝固不敢呼吸。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揚眉,抬眼淡淡看皇后:「你知罪?」這樣平平常常一句,彷彿皇后並不是去因為彈壓流言領罪,而是尋常遇到妃嬪口舌之爭領罪一般。

皇后低首斂容,靜靜答:「是。兒媳知罪。」

「那末,」她打量皇后一眼,「皇帝有什麼孝順事情我不知道?」

皇后心下一緊:「皇上的事情,兒媳不言。」

聖母太上皇后「嗯」了一聲,臉上的皺紋一松,似開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撐不住笑道:「起來吧。我原瞧着你多穩重的一個人,如今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皇後接過來陳皮嬤嬤手裏的葯碗,討巧地笑道:「兒媳慚愧,慪皇額涅笑一笑。」

聖母太上皇后抬手刮一刮皇后的鼻子,笑嘆道:「原本實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這點孝心吧。」說着將葯汁一飲而盡。年妃眼明手快,見聖母太上皇后喝完葯,取了絹子在手為其擦拭。聖母太上皇后見其他人還跪着,道:「都起來吧。年紀輕輕的膝蓋嫩,別跪着地磚。」說着向年妃招手,「皇后不說,你來說說。」

年妃亦笑道:「皇額涅,我哪裏敢呢?」說罷自取了蜜餞來奉在近旁。

聖母太上皇后摒棄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陳皮嬤嬤與桂花姑姑,懶懶道:「要你說你就說。皇后故意和我打啞謎等着我問她呢。我在,你別怕她。」年妃聽得太后語氣不善,剛要分辯。聖母太上皇后微眯了雙眼,渾濁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而清明,冷然道:「到底有什麼事情,關係到皇帝什麼!」

年妃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淺淺一笑如微波,「皇額涅,是兒媳說錯了話,請您責罰。」語畢微有黯然之色,低頭咬唇苦澀道:「兒媳只是心疼皇上。」

彼時她身邊正好有陳皮嬤嬤在插梅花花瓶,深紅色的梅花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臉龐微有血色。聖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並沒有半分溫暖之色,直叫人覺得身上發涼:「宮裏事情我一向不管,但是有關皇帝的事情,我需要知道。他是我親生的兒子。年妃,你說吧。」

年妃一笑宛若窗台上一盤冬天開殘了的白牡丹:「皇上在給皇祖母守孝。」

聖母太上皇后似乎怔了一瞬,目光掃向皇后。皇后微笑,容色孝順而崇拜:「皇上至誠本是一片孝心,兒媳感動故而不想四處說。」

聖母太上皇后無聲無息地鬆了一口氣,含笑道:「你們都好。」說着拉過皇后和年妃的手拍著道:「姐妹兩個都是笨心眼兒,這麼久沒有和皇帝單獨說話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皇后笑道:「皇額涅這樣說,可是嫌棄兒媳成天在您跟前晃悠礙眼嗎?」

「這是和我撒嬌呢。」聖母太上皇后笑吟吟道:「這麼大人了還皮實。天色已經不早了,今天呀,我是嫌棄你了。只是今天下雪了,用了熱湯再回去。」

皇后眉開眼笑,領着妃嬪們福身行禮:「兒媳謝皇額涅關心。」

如此說笑了一晌,天色漸晚,眾人用了熱湯齊齊告辭。聖母太上皇后殷殷囑咐皇后道:「記得調養身體,孩子多了熱鬧。」

皇后微微尷尬,依舊笑道:「是。」

起身踱過寧壽宮的重重殿宇時,皇后才驚覺,貼身的背心衣衫已被逼出的薄汗沁透了,這依稀的汗水彷彿提醒著聖母太上皇后的老辣與沉着。年妃不解其味,瞅着她額頭細汗笑言:「姐姐還是這樣容易出汗。」大雪蔽天地,夜晚的風呼嘯狂狷。時近年底的夜光,沾染了雪花的雪光飄來冬日花兒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為之一爽。皇后把將要湧起的笑容無聲無息的壓制了下去,心裏恨不得沖夜空揮舞拳頭大喊又熬過一關了,面上卻是毫無表情。眸子虔誠垂下,只看着腳下的雪路,專註聽着花盆底落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皇后安安定身,如今的生活美好幸福,她一定要全心守護。

進了宮,做了皇后,她也是爺的當家主母。

出了寧壽宮儀門,科爾沁格格轉身嬌媚一笑,爽朗朗道:「聽聞皇上明天帶着皇子公主們去西山賞雪。妹妹才疏學淺,卻也聽說西山是北京賞雪最美的地方,金國的金章宗、元代著名書法家鮮於必仁和明永樂皇帝都喜歡去呢,可見是個聚集天地靈秀的好去處。」

皇后淡然一笑:「歷朝歷代都有帝王宰相文人墨客喜好西山賞雪,只是皇上帶孩子們出門,並不單是賞雪看風景,而是深入民間門。」皇后凝眸她姣好臉龐,不覺感嘆年輕當真是好,也或許是自幼養尊處優,她的臉龐飽滿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大雪降臨,工部和順天府衙門要關注貧困房屋能不能撐得住,關注大雪下幾天是否影響明年收成。自入冬以來西部和北部嚴寒,到正月更冷。為此皇上對糧草運輸關注異常,『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將士們守衛邊疆,方有關內和平安樂。」略停一停,「本宮略有耳聞,妹妹自幼熟讀六書且喜歡弓馬騎射,本應嫁在草原自在,卻主動和皇祖母求情要進關嫁人,可有此事么?」

科爾沁格格睫毛微動,「咯」地一笑:「我嫁進來兩年了,皇后姐姐只知道這一點兒我的事情嗎?聽皇祖母說,皇上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兒郎,見了喜歡便要嫁了。」

皇后且訝異且驚喜且糊塗:「如此主動之事如何不是人間門奇女子?也恰恰因此豪情,妹妹才能與皇上結下緣分,無怪乎皇上也誇妹妹針線好。來日妹妹得空,也讓我們瞧瞧功夫,只當讓我們長長見識。」

她嫣然一笑,雲袖輕拂如霞光輕盈:「皇后姐姐您是皇后,年姐姐也是不同,所有的姐姐們都比我資格老,皇上誇我針線好,可能是覺得不再需要誇姐姐們呢?等有空皇后姐姐安排,妹妹也樂意和姐姐們切磋呢。」說罷徑自盈盈踱開,再不理皇后等人。

其餘人紛紛告辭。年妃扶著皇后漫步,見走得遠了,方斂容道:「主動請求嫁進關一說不知真假,別的小姑娘喜歡皇上我看得出來,這位……但姐姐何必留意她?」

「你也以為她費恁多功夫只為有『子嗣』么?」皇后凝視她那已然看不見的離去的身影,「如此處心積慮又野心外露,只怕非表面簡單。」當下也不多言,上了轎輦,皇后見無人,方悄悄對年妃道:「我瞧着她今兒的一句插言,進了……眼了。」

年妃抿嘴一笑,撥一撥銀鍍金蝶戀花耳墜子,道:「姐姐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一則是因為我曾經也是進了……眼了的人,我知道……只是利用我打壓姐姐其實最是重視姐姐;二則么……」她微微壓低了聲音,「她的學識聰慧當真要我震驚,我幾次遇到她看書寫字不同凡響,」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她急於討好皇上,如何會有今日衝動之插言。」

皇后淡淡道:「我說呢,她是什麼身份的人,卻肯失儀……。」

「科爾沁妹妹是驕縱,當着……的面如此放肆,連去慈寧宮請安也尋了個由頭便自己去了。」她微微嘆息,看着皇后道:「也難怪她要心高氣傲要切磋,我是不能騎馬打獵的,全靠姐姐安排其他妹妹陪她了。」

皇后不以為意,只笑道:「她年輕氣盛,我偏不和她爭鬥風頭。你想……方才的神氣,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氣焰,我們東西六宮是否真真和順……」話未說完,轎輦一個緩慢停頓,整個上半身向前微微傾了出去。

力道不大,算是應急中的緩慢了。隨行的琴音和小花瓶子一看,忙擋在轎輦的出口,恭敬扶住兩個主子傾斜的身體。與此同時,抬轎輦的內監們趕緊站穩了腳步,驚惶失措跪下道:「奴才們有罪。」

皇后見年妃臉色發白,顧不得動氣,忙道:「妹妹沒怎麼樣吧?」低頭只見她一手牢牢地抓住自己手臂,自己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她肩膀,兩個人都是一隻胳膊支撐住一邊扶手,另一隻手牢牢握緊對方。心口一暖,忙道:「我沒有事。」

年妃受到驚嚇,幾乎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嚇了一跳!」

對視一眼,彼此俱是眼中一熱——這麼多年來,不管侍妾格格們怎麼試探嘀咕,兩宮母親怎麼分化拉攏,她們始終都當彼此是最好的夥伴。

皇后心疼道:「你呀不得受驚嚇,還要護着我,這幾天估計又要頭疼了。」

年妃訥訥道:「就是要這樣,萬一真掉下去你傷了身子怎麼好,你可是有歲數的人了。」

心口有明光一樣的溫暖,眼中熱淚一動,道:「我的身體好得緊,妹妹的身子難道不要緊么?」轉頭見琴音和小花瓶子為擋着轎輦傾倒,用力站在轎口,厚厚的冬天衣服里半露出來的脖子上有清晰可見的幾道粗粗的青筋暴起,忙安撫道:「別怕,你們怎麼樣?」

琴音連忙搖頭,一臉焦灼:「娘娘沒事就好。」說罷轉頭厲聲喝斥,「一群糊塗東西,怎麼抬的轎子!上頭坐着兩個娘娘,這般不上心!」

若一般情況下,宮裏訓練有素的轎夫抬輦,那是一碗水在上面也不會灑出來一滴的水平,何以有剛剛的狀況?難道是聖母太上皇后給的警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皇后按捺住心口的慌亂,冷了臉,曼聲道:「怎麼回事?」皇后自從住到宮裏總是和善溫柔,眾人見她動怒,早已慌亂跪下,嚇得拚命磕頭不已。

年妃按一按怒氣,冷道:「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停下來?」

為首的一個太監滿臉冷汗,忙叩首道:「是……是……是奴才們看見……」

皇后剛要問「看見什麼……」聽見一聲呼喊:「嫡額涅!額涅!」

甜蝦!

皇后和年妃忙慌下轎子跑到前頭,一眼看見一個雪球球坐在雪地里,跑進來確認是自家的小甜蝦,頓時嚇到了。

「甜蝦!」皇后伸手要抱。

「甜蝦你怎麼在這裏?」年妃急得眼淚出來。

哪知道小甜蝦伸胳膊要嫡額涅抱,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聽見額涅問她,還氣惱地哼哼了一聲,放下懷裏抱着的貓兒,戴着厚毛手套的手笨笨地一拍胸脯:「嫡額涅!額涅!是我擋住轎子的,你們不要責罵轎夫。嫡額涅!額涅!我要找阿瑪,我要去參加養心殿議事,我明天也要去西山玩。」

奶聲奶氣的,卻是瞪圓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寶石大眼睛,鼓著胖胖肉肉的臉頰。披風有帽子,全身穿着毛茸茸的只露出來一張精雕玉琢的雪白胖臉,華麗耀眼的孔雀毛披風上落了一層雪花,遠遠看着真好似一個大雪球球,怪道轎夫走近了才看見她。皇后和年妃確認她穿得厚沒有冷到,再一想想她說得話,頓時哭笑不得。

皇后回頭吩咐一聲:「琴音,小花瓶子,給今天的轎夫們各賞賜十兩銀子喝酒壓驚,叫他們都回去吧。」打量周圍,已經到了御花園儀門了,門兩邊跪滿了跟着甜蝦的奶嬤嬤宮女太監。「你呀,頑皮。」皇后屈兩根手指頭捏捏甜蝦的小鼻子,感覺她小臉上熱乎乎的,可見真沒冷到,放了心。

「甜蝦要去養心殿,哎呀,天兒還下雪呢。」皇后吃力地拎着胖孩子到御花園門廊下,年妃要給她拍打身上的雪花,她卻自己跳着跳着,蹦下來陣陣雪花,自己笨拙地拍拍胳膊窩:「嫡額涅暖暖手。額涅也沒戴手套。」口中喊著,眼睛卻還是望着嫡額涅。「嫡額涅抱着貓兒暖和呀,嫡額涅,我要去找阿瑪呀。」

「噗嗤」一聲,皇后和年妃互看一眼,這下是真無奈了。

小孩子機靈,知道去找了阿瑪,所有的要求就達成了。

年妃看向照顧甜蝦的宮人,甜蝦的一個奶嬤嬤喜塔臘氏恭聲道:「公主做完了開蒙功課,去找十九阿哥玩,十九阿哥的奶嬤嬤正在準備十九阿哥明天出門的服飾,公主看到了便問,問了后鬧着一起去。十九阿哥着急去養心殿議事,要哄著公主睡覺……公主睡了一覺醒來,聽說娘娘還沒回來,就,就找來了……。」

得嘞,這絕對是在十九阿哥面前裝睡,等十九阿哥走了便醒來了。

年妃:「都起來吧。」

喜塔臘嬤嬤一低頭:「奴婢攔著公主,公主生氣,罰了奴婢們跪着。」

年妃一愣,皇後接過來琴音抱着的胖貓兒,和手爐·貓兒四目相對,也愣住,齊齊看向甜蝦。

甜蝦一揚略淡的小眉毛,斜飛入鬢的修長眉毛變飛舞起來,烏黑明亮的眼睛卻是笑了一下:「額涅給你們求情,都起來。」

霍!

喜塔臘嬤嬤領着宮人起身,年妃好似不認識一樣地看着閨女,皇后彎腰靠近她,面對小孩子學大人管教宮人的架勢,搖頭失笑:「我派人去找你大姐,你大姐若答應,抱着你去養心殿。若覺得場合不合適,不答應,就乖乖回去睡覺,好不好?」

小甜蝦剛要答應,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轉,小奶音清脆有力:「嫡額涅,去找大哥和二姐呀。」

皇后和年妃一起噴笑。

這麼小就知道辦什麼事要找什麼人了?大公主最是守禮,是皇家模板公主。大阿哥守規矩但更疼弟弟妹妹,二公主最是不守規矩的。

皇後手上摸著貓兒脖子,含笑道:「我派人去,不拘束哪個哥哥姐姐有空,好不好?萬一你大哥和二姐正在奏事情呢?」

小胖臉頓時皺巴起來,不情願地回答:「好吧,女兒就等等吧。若是大姐姐出來,女兒就自己去找阿瑪哦。」

還會自己去找阿瑪了!看把你能耐的,學會走路了是吧?

皇后忍着笑吩咐前來迎接自己的海嬤嬤,示意宮人撐傘,和年妃領着熊孩子慢吞吞地朝栩坤宮的方向走。

寧壽宮在皇宮東邊,回來要穿過御花園。而養心殿、永壽宮、栩坤宮都在皇宮西邊,走到半路便迎頭遇到大公主小糯米的一隊伍人。

「女兒給額涅、年額涅請安。」大公主請安的姿勢宛若天鶴起飛,天然只帶一種不緊不慢矜持慵懶的氣場,似乎這一片雪地也瞬間門變得優雅端莊雍容迷人。

「起來。」皇后臉上笑着,眼睛瞄著甜蝦。甜蝦自從見到大姐姐,就拉開架勢要跑,此刻正猶豫先行禮再跑還是不行禮直接跑,一張胖臉糾結得來。目光迎上大姐安靜的目光,條件反射地問安:「妹妹給大姐請安。」然後撅屁股就跑。

大公主一把拎住她的披風帽子,緊跟着掐住她的小胖腰抱起來:「哪裏跑?先跟我去養心殿反省。」

「哇哇!我要阿瑪!我要阿瑪!」甜蝦嚇得哇哇哭,手腳奮力掙扎。

乾打雷不下雨!大公主對熊孩子很有經驗,用力抱緊了圓球胖妹妹,語氣沉凝:「阿瑪正在議事,看你反省情況,再決定給你通報與否。」

「哇哇哇!我要去議事,我明天也要去西山。哇哇哇!」甜蝦無賴地鬧着。大公主一回身給兩位母親行禮:「女兒先告退。」

於是,北極甜蝦一路上「哇哇」亮着嗓子被抱走了。

身後跟着甜蝦的奶嬤嬤宮女太監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皇后和年妃再次對視,那真是無奈再無奈,卻又忍禁不住地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大雪轉小雪,小雪轉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夜,甜蝦被哥哥姐姐教訓一頓。甜蝦氣得跺腳大喊:「我明天和嫡額涅、額涅認錯兒。我生氣呀!我有冤屈要告狀呀!」整的一群哥哥姐姐哈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氣得她哇哇大哭,這次是真哭了,眼淚飆出去老遠。

最後四爺哄著胖閨女,答應她明天跟着出門,這才打着哭嗝兒嬌氣地哼哼唧唧。

而四爺,也在第二天前來慈寧宮請安的時候,被問及生娃娃的事情。

母后太上皇后歪在炕上,氣哼哼著臉,眼神莫名地瞅著對面的熊兒子,似乎連生氣也沒力氣了的狀態:「孝惠章皇后的一年孝期也快結束了,皇帝您該進後宮了,開枝散葉也是作為帝王勤政之一。」

四爺納悶兒:「皇額涅,您怎麼知道了?」

「我怎麼知道了?我還不能知道你還在守孝?」母后太上皇后驚奇地瞪大眼睛,隨即表情暗淡,蠟黃的臉看着更暗了,幾乎成黑色。「胤禛啊,你孝順,和你皇祖母感情深,我知道。可你想想,你皇祖母若知道你如此苦自己,她在天有靈有感知,能心安嗎?」

四爺沉默。

「處理國家政務要勤,教育子女、關心家人也要勤,你一貫懶散,乍然這樣沒有自己曬太陽的時間門很不適應,我也理解,心疼我兒子的忙碌。可孩子才是未來,是家族、大清國的未來。落葉,你說。」

站立一邊的落葉嬤嬤恭敬道:「奴婢昨兒晚上聽說二十一公主哭鬧,便打聽了一二,和太上皇后說說樂呵。便發現,這五年,十九阿哥之後,只有二十一公主新出生。」

「聽聽!」母后太上皇后氣得氣拍炕幾,炕上的碗碟「哐當」響有點刺耳,要她心情越發激動。一揮手要落葉嬤嬤領着兩排宮女都退下,沉着臉對兒子語重心長:「胤禛,你現在的情況和你汗阿瑪不一樣了。科爾沁格格到你身邊兩年了,該生孩子就生孩子。還有南海、伊犁那邊的姑娘,明年該收進宮就收進宮,該指婚就指婚。八旗選秀的意義,你比我明白,既然是大清一家人了,就拿出來一家人的態度來。」

「還有這兩年你汗阿瑪新進抬進旗的一些人家,現在作為旗人,鐵莊稼不是最重要了,誰家沒點差事做點生意賺銀子?大清國越來越富裕,八旗人家看重的是滿漢蒙八旗互相聯姻。這聯姻給,但要你來給,怎麼給,你決定。再說回上三旗包衣小選,也要重視。外頭有人說包衣旗是奴僕,你知道包衣旗其實是皇家的家臣。當年你汗阿瑪給身在包衣旗的曹家閨女指婚親王,納不同包衣旗宮女做妃嬪,都是有原因的。你還記得,你小時候護著敏妃?宜妃進宮是因為家族能征善戰,盛京戰事吃緊。敏妃進宮是因為家族在盛京戶部能幹。就是聖母皇太后當年,也不光因為她貌美聰慧本分,還有她祖父擔任御膳房總管,曾祖父曾經是內務府總管,兄弟老實但沒有能力的原因。」

一般大戶人家給子孫選侍妾,選家裏得利管事的女孩兒,為的是知根知底。也是因為家族大了,奴僕們多了便分幫結派,子孫選一個這樣的侍妾就是多了這一方勢力,在家裏指揮人才有人聽話辦事。宰相家大官家門口站崗就是七品官,皇家的包衣天生就是臣工,高於一般大戶人家。

四爺眼睛半合,凝注皇額涅的面色,今年好像精氣神都越發不足了。

母后皇太后卻因為他的態度,動了真火。

四爺一看母親呼吸不暢,忙起身給她順着背:「皇額涅,兒子都明白。您放心。」

母后皇太后呼吸通了,瞧著兒子依舊孩子氣的面容,不由地心軟:「我呀,在你小時候護着你太過,導致你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雖然我恨你汗阿瑪薄情,但其實你汗阿瑪做得對。宮裏的平衡,和朝廷平衡一樣重要。」

「納宜妃,宜妃的父親祖父本是郭絡羅家功勞最低地位最低的,這樣將來不會在盛京形成一個強大的外戚。但宜妃有一個能打仗的好弟弟,於是嫁岳樂親王女兒,其中平衡之術你琢磨琢磨,當年八旗議政大臣的勢力多大你哪裏知道?胤禩媳婦的父親的那件案子,牽扯多少爭鬥?包衣旗的董家在平定三藩戰事中立功,你汗阿瑪納端嬪,端嬪的父親乃是董家立功大將的兄長,兄弟也不能幹。索額圖能幹,所以太皇太后選皇后要選索額圖兄長家的閨女。惠妃父親是明珠的兄長,也是不能幹的。且其實不是親叔叔,是同祖父的堂叔。就是榮妃,大將軍圖海是榮妃的堂叔,父親兄弟都寂寂無名。胤禛啊,」母后太上皇后疼愛地望着兒子,和普天下所有當母親的一樣,既想要孩子知道人間門兇惡,又怕嚇到了,想護着他永遠單純天真開心。

「現在和當年比,大不一樣了,八旗不再掣肘皇家,但這有了新平衡。科爾沁,該有一個皇子。你做皇子的時候,我一直想給你聯姻好家世的姑娘,幫襯你。現在你做皇帝了,卻要注意平衡之術。你打小兒心軟護短疼著一家人,我欣慰兒子是好夫婿有擔當。但,有些榮華富貴,能不能給,該不該給,都要細細思量。」

四爺面容肅穆,感激地望着母親:「皇額涅的教導,兒子謹記於心。」

母后太上皇后一看,更心疼兒子了,嘆息一聲:「胤禛不要認為這是無情,這是為了我們所有人都好。你的兄弟姐妹,有母家還在包衣旗的,問問你汗阿瑪怎麼給抬旗。比如老十二胤裪的母家萬琉哈氏,他們家本是上三旗內管領,也是管過膳房和內務府的人家,藉著抬旗的機會,收回來他們家在內務府的權利,你順便整頓內務府和包衣世家。老十二的舅舅托合齊牽扯進會飲案,這是你汗阿瑪的逆鱗,你斟酌著說。」

「兒子明白。皇額涅,兄弟姐妹們的冊封?」

母后太上皇后慈愛地拍拍兒子的手,渾濁眼冒精光:「你的兄弟們,按道理,都應該給升一級。但我還是那句話,先問問你汗阿瑪。老大是不是還做個光頭阿哥?老三老五已經是親王。我想着的是,一是鐵帽子庄親王估計撐不住多久了,你看要不要過繼一個兄弟。老十四是一個難事兒。胤裪,封一個郡王最高了。他之前在工部管過礦,你汗阿瑪冊封固山貝子。托合齊會飲案后,被你汗阿瑪撤職在家,管着正白旗事務,宗室喪事祭祀等等。明年有關他的差事,你也問你汗阿瑪。老二十四還小,你當半個兒子用心養著,差不多等到十八歲給予爵位。老十六、老十七……你看看。」

「至於你的姐妹們,再封,就是固倫公主。下面還沒嫁人的妹妹們的婚事,你要用心操辦。已經婚嫁有孩子的姐妹們,除了爵位外,她們最關心的是孩子的婚事和爵位。其中,老六和老十的爵位事情是重點,她守在喀爾喀這麼多年,功勞苦勞都有,和你又是一心。她也不是一般女子將女兒妻子母親的身份看得比自己爵位更高,但你汗阿瑪就因為她天生追求權利,才會刻意打壓她和土謝圖部落。老十,除了軍功,還有一個親哥哥老十在朝中,還有鈕祜祿家的舅舅家,就算她沒有野心,也要遏制一二。不光是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們的生母養母的分位怎麼升一升,順便也問問你汗阿瑪。……」

這個上午,母后太上皇后和兒子仔細教導有關後宮平衡,選秀怎麼選,指婚怎麼指,兄弟姐妹們手裏的權利該收攏的收攏,該緩和的緩和,該給權利的給權利……掰開了揉碎了仔細分析。

四爺認真專註地聽着,是不是給母親喂一口奶湯,發現她說的累了,便照顧她躺着休息。

「皇額涅,您先休息一會兒,兒子去問汗阿瑪。」

母后太上皇后確實累了,躺在炕上歪著,四爺給蓋被子掖好被角,她精力不濟地迷瞪眼,卻還是不放心:「我聽說你折騰了乾清宮學堂?這樣好,但要注意你自己盯緊了。你汗阿瑪精力不濟,大臣們心思不一樣。無逸齋學堂也不能放鬆,你一放鬆,老師們就懈怠偷懶甚至遲到早退。孩子們要多多出宮玩玩,接觸實事。如果有戰事,要弘暻後面的皇阿哥都去參戰。記住,千萬別聽大臣們什麼皇阿哥金貴不能出宮,他們巴不得皇子圈養在宮裏做金絲雀,做書獃子不食肉糜。」

四爺心頭一震,抱住母親的手,輕聲道:「兒子謹記。兒子一定教育好孩子們。皇額涅。」

「嗯。烏雅家的兒郎中,暫時沒有能人,低調才是福氣。反正有你在,誰也不敢輕看了。但若是鬧騰不休,必定惹來禍事。聖母太上皇后可能還想要你納烏雅家的女孩兒做妃子,或者弘暉幾個孩子納做側福晉。佟佳家的鄂倫岱、隆科多,都是臭脾氣,使勁使喚,一定要打壓。」

「皇額涅,兒子記住了。」

母后太上皇后實在疲倦極了,四爺守在炕邊,守着她慢慢睡得沉了,方輕手輕腳地離開。在外間門叮囑了落葉嬤嬤等人,最後看一眼母親睡沉的面容,出來慈寧宮。

他的腳步慢慢的,身後跟着的太監們也都安安靜靜,蘇培盛發現皇上似乎在沉思,便示意所有人都不要高喊。道路兩邊幹活的太監們自動避開默默行禮。

慈寧宮,以前是孝庄文皇后的住處,如今是母親的住處,大清後宮地位最高的住處。後世人都說慈寧宮鬧鬼,所以後面的太后都不去住,其實是乾隆那小子要遏制他生母的權利,不給住到這孝庄文皇后住過的宮殿。

慈寧宮位於皇宮西邊,到寧壽宮要穿過御花園,轉到皇宮東邊。只是這個時候孩子們都在進學,就連那些年長出嫁的長公主們都在乾清宮學堂,偶爾遇到幾個妃嬪來御花園給他請安,四爺含笑點頭便過去了。

蘇培盛感受到妃嬪們怨念頗深的目光,偷瞄主子爺,自己都替主子爺的心大欽佩。是欽佩,一開始納悶,左擁右抱誰不想啊?武則天做了女皇都折騰一個男後宮,更何況天經地義享受美色的男皇帝了。可他慢慢的,也只有五體投地的欽佩皇上了。能有如此大定力,合該做大事。

四爺是真的沒有感受到這些。他陷在自己的思考里。

上輩子,皇后因為弘暉早逝除了打理家務其餘都沒有心思,後院女子都因為一個個孩子的早逝沉悶壓抑,有了弘時弘曆弘晝后他自己也無心再生孩子,年妃體貼頗有文采且是側福晉正經夫妻,他便相對多去去,年妃懷着身孕,在康熙駕崩的時候為了他堅持走完流程,導致孩子流產,身體急速崩壞,後面再生的福慧更是體弱。

四爺這一生,一直在記憶中孝惠章皇后駕崩、康熙駕崩的大致時間門點上,不要後院生孩子。

可後院不去,福晉和側福晉卻是初一十五一定要去的。四爺日夜擔心,上輩子一個個孩子早逝的痛苦,這輩子弘昀早逝的痛苦,他都不想再經歷,也不想自己的女人去經歷。

哪知道年妃再次有孕,葉桂說年妃可能是特別容易有孕的體質,他只能在年妃懷着北極甜蝦的時候,費盡心思照顧。等到弘暉福晉有孕,更是諄諄叮囑弘暉一定要照顧好。幸好孝惠章皇后,他的皇祖母撐住了,一直到八十二出生,才合眼。

四爺是真心感激他的皇祖母。

四爺做了皇帝,也是皇祖母的乖孫子,要給皇祖母守孝滿。

上輩子,帝王必須會的平衡之術,都是他自己埋頭琢磨,他給繼承人選了富察家三兄弟官職最低的李榮保的女兒做皇后。這輩子,有父母當長不大的孩子操心,何須去管其中幾分真幾分假呢?

他伸手摸摸胸口,心跳聲,有規律的,暖暖的,熱熱的,活着的感覺。

活着,真好。

四爺不禁抬頭望天,冬日的天空蔚藍高遠浩渺,和夏天的天空大不同。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正從密密的松針的縫隙間門射下來,形成一束束粗粗細細的光柱,把飄蕩著輕紗般薄霧的林蔭照得通亮。落在雪地上是特殊的白,像浸濕了的紙張一樣,皺皺得不願意用手指在上面比劃。

既不是朦朧,也不是通透。幾塊薄薄的霧在天空中輕輕蕩漾,好像在天空中悠閑地聊著天。

他不禁微笑開來。

「蘇培盛,你還喜歡冬天嗎?」

蘇培盛討巧地笑:「皇上喜歡,奴才永遠喜歡。」

四爺搖頭失笑。

他喜歡,也不是喜歡。想當年的孝庄文皇后,她喜歡,其實也不是喜歡。就好像人生,夏天是年輕時候的熱烈乾淨純粹,冬天是堅強的人看盡繁華閱盡人性后的慈悲祥和。每個人都在選擇不同的人生,有人選了短暫濃烈的夏天,有人選了長遠悠揚的冬天。

他的皇額涅啊,變化很大,已經有了孝庄文皇后的影子。

他的額涅呢?

四爺到了寧壽宮,陸續有宮人行禮,進來偏殿暖閣,殿中有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輕煙裊裊不散,恍惚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穿過窗戶照射進來的冬日暖陽並不過分的晴朗,是輕薄的雪過天青色瓷器一樣光潤的色澤,叫人無端的平心靜氣。

聖母太上皇后的氣色尚好,靠在臨窗的鑲嚼銀茸貴妃長榻上,就著陳皮嬤嬤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葯。

他一眨眼,鄭重地打着馬蹄袖行禮:「兒子給皇額涅請安。」

「皇帝快起來,坐下來說話。天冷,我叫小廚房燉了南瓜咖喱椰奶湯,用的南海的植物,吃着不錯,特意給你留着。桂花,端上來。」聖母太上皇后絮絮叨叨的關心兒子的身體,打量他今天的服飾是家常便服,便笑道:「皇帝今天不忙?」

「兒子謝皇額涅關心。今天不忙。今天臘月二十,在臘月二十三小年之前難得放鬆,兒子偷偷懶。」四爺脫了靴子盤腿在炕上,懷裏抱着剛找回來的白貓兒,悠閑的姿態用着羹湯,逗弄白貓兒曬太陽。

殿中安靜,隔着春衫綠的窗紗向外看,那繁鬧的燦爛冬日百花大雪人也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素凈,連陽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遙遙迢迢隔着的霧氣。

母慈子孝,一室溫馨。聖母太上皇后望着他,眼裏透著少見的喜氣:「有些日子沒好好和皇帝說話了,今天有空打算做些什麼?」

四爺嬉笑答道:「並沒有什麼事,左不過是玩樂。」

聖母太上皇後繼續用藥,道:「那就說說什麼玩樂的事情,我聽着也解解乏。」於是四爺揀了些有趣的來說。聖母太上皇后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似乎是聽着,一手接過桂花姑姑遞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話音未落,殿中的紫檀攢竹嵌玉石緙絲圍屏后寶藍旗袍一晃,盈然出來的竟是科爾沁格格。她看到皇上,麻利地福身行禮:「給皇上請安。」到底身形略局促,表情不自然。端了一個白瓷盤在手中,盤中擱了數枚腌漬得殷紅的山楂。科爾沁格格含笑行至聖母太上皇後身前,道:「桂花姑姑說,這是新制的山楂,酸甜開胃,皇額涅用了葯吃這個最好不過了。」

聖母太上皇後面上微露一縷笑,道:「算你這孩子有孝心。」說着拈了一枚含了,點頭道:「果然不錯。」

科爾沁格格低眉而笑,神情明朗大方,道:「皇額涅喜歡就好。葯是苦的,若食極甜之物口中反而難受,不若酸甜來得可口。」

聖母太上皇后頷首而笑,很是贊同。方才轉首看了四爺一眼,不疾不徐道:「皇帝,我聽皇后說她為人伶俐,今兒特意找來見見。沒想到呀,真是體貼的好孩子。」

本一同和睦說着話共敘天倫,一室的平和安詳。驟然聽得這樣一句,心冷然一縮,卻不想因此接了話頭,冷聲含笑道:「哦,兒子不曾知曉。」

「慶格爾泰,你沒有在皇帝面前表現嗎?」聖母太上皇后聽懂了皇帝的意思:我不知道您特別見科爾沁格格!卻只能繼續拿科爾沁格格出氣保留顏面。只見聖母太上皇后目光銳利,直逼得科爾沁格格不敢隨意抬頭,惴惴不安。聖母太上皇后微眯了眯雙眼,冷冷拋下一句:「你是不是因為皇帝這段時間門忙疏忽了後宮,心裏不高興啊?」

慶格爾泰站在一邊,聽聖母太上皇后和皇上這樣神色說話,一驚之下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手中端著的瓷盤拿得不穩,盤中盛着的山楂立時掉了出來,骨碌碌滾的老遠,只留下深紅的點點汁液,瀝瀝一地。

聖母太上皇后斜睨她一眼,道:「我就問問,你就慌了。」

四爺依舊笑着,眼裏沒有一絲溫度:「慶格爾泰,退下。」

「嗻!」她響亮地答應一聲,福身給聖母太上皇後行禮,給皇上行禮,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聖母太上皇后眉心蹙成三條柔軟的豎紋,微疑道:「皇帝,你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兒嗎?」

「皇額涅,兒子還在守孝。」四爺語氣官方。

「……皇帝孝順,我作為母親如何不高興?可你皇祖母那麼疼你,他能想你這樣清苦嗎?我知道我不該請慶格爾泰來,給她機會在你面前特殊表現,可我也是為你着想。你看看你的子嗣數量,再看看你汗阿瑪的子嗣數量。數量是一方面,你汗阿瑪皇子比公主多,你是公主比皇子多。」

聖母太上皇后的話循循善誘,一切都是為了兒子考慮。拿出來康熙的子嗣數量對比,側面要兒子心生焦慮。

四爺安靜地聽着,聖母太上皇后的口吻變得善解人意:「也不怪你。你汗阿瑪的妃嬪多自然子嗣多,你後宮就這麼幾個人,皇后、年妃、李格格、宋格格、陳格格……也都歲數不小了。想要綿延子嗣也難。」

這個時候,四爺本應該孝順感動地接着話頭,解釋一句「兒子也不是不為了子嗣着想。」

可是四爺就是自在地擼貓,貓兒是如此可愛,走丟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回來,他要加倍寵愛。

大胖白貓享受地「咕嚕咕嚕」,幸福地眯著貓眼搖著尾巴。聖母太上皇后勉強笑着,擺出來一副教育兒子的姿態:「皇家最要緊的是要開枝散葉子嗣綿延,才能江山萬年代代有人,為此才要三年一選秀充實後宮。」

將事情嚴重化,和所有皇帝最看重的江山社稷聯繫在一起,一頂大帽子扣在四爺頭上,意思是你要不充實後宮多生娃娃就是讓江山社稷後繼無人。四爺應道:「皇額涅教訓的是。」

接着笑道:「明年的八旗選秀,宮女小選,還要皇額涅操心安排。」

換做旁人這個時候要麼得寸進尺要麼就此結束,可聖母太上皇後作為後宮贏家怎麼可能因為這點事情和兒子起來隔閡?她知道兒子此刻一定心裏很不舒服,目的達成便退步。兒子要她安排,她便說:「我老了,還能安排什麼呀,讓內務府挑着好日子,一輪一輪的選下來,選到出色的給你為妃為嬪,我就等著含飴弄孫了。」

四爺笑道:「既然選秀,便有指婚。兒子第一次做主這件事,其實也不懂呢。剛在慈寧宮和皇額涅也說起來,兒子正要去請教汗阿瑪。」

這樣孩子氣的話,聖母太上皇后忍不住也笑:「是要去找你汗阿瑪請教。你呀,以前懶散著,心大什麼也沒學,宮裏的事情都不知道。不光是政務上的,宮務上的,也多去請教請教你汗阿瑪。」

四爺皮皮臉笑:「皇額涅放心,兒子一定『多多』地請教汗阿瑪。」

聖母太上皇后噴笑出聲,伸手指着他笑容寵溺。

說着「明年有了新人不要忘記舊人……」的話,母子兩個恢復母慈子孝的狀態,聖母太上皇后卧在陽光底下曬了半個時辰,困意漸濃,四爺也小困地懶懶道:「午睡的時辰到了,皇額涅請休息。兒子且先去乾清宮逛逛罷。」

四爺起身告辭。聖母太上皇后闔目片刻,緩緩喚住道:「無逸齋學堂里,宗室大臣的孩子們都在,宮外的習俗玩耍傳進來,難免亂一些。我們的郡主公主必須嚴格管束,保持皇家模範。」

「兒子記住了。」

聖母太上皇后的笑頗為感慨:「中原古語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覺得不通;可太有才華了,終究有涉政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進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難得的。畢竟這天下人人守着的禮法規矩不同於尋常。」聖母太上皇后意味深長道:「至於這後宮里,雖說都是一介女流,卻是個女人一哭一笑都會引發前朝風吹草動的地方。我這些天看着,有皇后管束著其他人一言一行都謹慎著,這是好事。皇帝切勿心軟。宮外的外戚們,更不能有用身份欺壓百姓的事情。」

四爺點頭不語。

聖母太上皇后道:「胤祚家弘時的婚事極好,你七妹妹家兩個孩子的指婚,你也多照顧著吧。」

四爺答應着離開。漫步走出寧壽宮,方覺得身心疲憊一時間門難以放鬆下來。聖母太上皇後到底是明白人,知道「靜養」一事無從轉圜,便想要緩和親近其他兒女。當然,這句「七妹妹家的孩子」?或許是說老十四胤禵家裏的孩子。

出來蘇培盛領着太監們迎在外頭,四爺思及科爾沁格格,便問:「科爾沁格格見到了嗎?」

蘇培盛道:「見着了,帶了宮女去永壽宮給皇後娘娘準備點心去了。」

四爺便知科爾沁格格也是一個明白人,便放了心去乾清宮。

乾清宮偏殿暖閣里,康熙也困了,四爺便也沒打擾他,照顧他午休安睡,便回去了養心殿。

午休起來,弘暉、弘時……大公主、二公主……等一群前來陪着用膳散步,等到進學時間門到了,小點的孩子都蹦跳着離開了,大點的孩子也都去辦差了,只有弘暉留下來,四爺乜他一眼。

弘暉嬉皮笑臉:「阿瑪,是十五妹妹昨兒下午和我說了這件事。額涅、年額涅領着其他姨姨昨兒下午處理了一件宮務。是有關於最近宮裏的流言的……」

弘暉將流言的起因、過程、發展、結束都簡單明了地說說:「阿瑪,額涅昨兒要您去永壽宮用飯,還去御花園散步,是想和您抱怨抱怨呢。」

流言一事四爺知道一點,康熙不管,聖母太上皇后不光不彈壓反而出手加劇流言發展,他便也當不知道。哪知道會是這樣的過程。

「這事兒,阿瑪知道了。去辦你的差事。注意照顧你六叔的身體。」

「哎。兒子記住了。」

弘暉步伐歡快地走了,背影里都透著愉快。

四爺笑笑搖頭。

宣見了五位等候的大臣,太陽偏西的時候,抬腳去了永壽宮。

皇后因為他這難得的,白天有空過來,很是高興。親自泡茶,熱情地照顧他用茶用點心,發現他坐下來不着急離開,還和自己說着家常,更是笑得通身春花爛漫。

話題說到昨天的宮務,皇后直言道:「我和年妹妹商量,等有了母后的命令,我們再打理宮務,就算聖母太上皇后和我們發脾氣,也能表示出不得已而為之的可憐。畢竟,之前已經表達假裝彈壓流言其實放任的誠意了嘛。」

四爺:「……」

皇后臉紅紅地瞅一眼皇上驚訝到無語的模樣,謙虛一笑:「婆媳鬥法嘛,這麼多年,我們多少也知道一點兒。」又斗贏了一次了!這麼一想,皇后真有點點驕傲,臉上便顯露出來。

四爺被皇后的直球打得驚訝一時無法思考,準備好的安慰鼓勵話兒都咽下,甚至在皇後面前亦流露出幾分意思:「聖母太上皇后如今年紀大了,心軟和,跟着那些年輕不懂事的親戚們胡亂操心。」

皇后機巧道:「皇額涅也是好心罷了——皇上沒有告訴皇額涅,要選烏雅家的孩子進無逸齋學習的事情吧?」這裏的皇額涅,是聖母太上皇后。

四爺拍拍她的肩膀:「之前你說起來,又囑咐朕先不說出去,要給皇額涅驚喜。你為了一家和睦這樣操心,朕還能說么。」

皇后低首,婉約一抹身為人母的溫和:「只要為了孩子們住在宮裏舒心,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四爺慨嘆道:「為了孩子們,你每每委屈。」

今天皇上有點奇怪,皇後有點受不住皇上的溫情脈脈,臉上靦腆地笑着,她都感覺到面頰火燒一般的燙人,眉眼溫柔,再開口,唇齒間門不禁含了幾分柔情纏綿:「是為了孩子,更是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陳雜,回了後宮皇上且安心歇歇,我沒有什麼委屈的。」言畢,皇后又特特加上一句,「科爾沁格格她們到底也年輕,哪裏曉得什麼是非輕重,但本心都是單純熱情的。若皇上見到了什麼也別生氣才好。」

四爺的性子,一向對年輕人寬容些,年輕妃嬪也是衝動熱情年輕人嘛,犯錯兒正常。面對聖母太上皇后的老辣招數再聰明也不知應對,更正常。皇後知道皇上對今天科爾沁格格的事情不會放在心上,但她也有點小心思:苦口婆心勸諫皇上寬容,表示自己對年輕妃嬪們的和善態度。

四爺和皇后一番交談,傍晚陪着孩子們去西山賞雪。待臘月二十三小年到來,大清國處處充斥濃重的年味兒,皇宮裏頭也是張燈結綵,太和殿宴請不斷,祭祀活動每天都有,到大年三十除夕夜,一家人圍在乾清宮一起守夜,聽着爆竹聲聲除舊歲,康熙朝的最後一年,過去了。

元旦日,辰時正,四爺在太和殿召開大朝會。

雍正朝,開始了。

有怡親王胤祥領着的會考府正式成立,雍正通過戶部向各省督撫下達了全面清查的命令:

「各省督撫將所屬錢糧嚴行稽查,凡有虧空,無論已經參出及未經參出者,三年之內務期如數補足,毋得苛派民間門,毋得借端遮飾。如限滿不完,定行從重治罪。三年補完之後,若再有虧空者,決不寬貸。」

一場大規模的清查工作在全國各地普遍開展起來。

許多貪官被揭發。

雍正皇帝在養心殿召開八旗議政大臣會議,最後決定對此採取了兩種手段,一是革職,不許像以前那樣留任彌補。一是抄家,籍沒家產。鑒於清查一事開頭萬事難,為了方便處理後面的貪官們,之前原山東巡撫蔣陳錫貪污三百萬兩白銀一案,也出來決議:籍沒家財,以償虧空。

二月,山西潞州知府加璋告發,退休在家養老·原山西巡撫蘇克濟在任職期間門,勒索各府州縣銀四百五十萬兩,於是籍沒家財,以償虧空,並責令其家人趙七賠償剩餘二十萬兩。

三月,退休在家養老·原河道總督趙世顯剋扣治河工料,侵蝕錢糧,被告發後下刑部獄,家財充公。

這些都曾經是封疆大吏,查他們,就是查出來一大串兒。下去一大批,上來一大批。四爺每天上午處理完政務后擠時間門翻看刑部、大理寺案情進展,下午召見大臣檢查孩子們功課後擠時間門召見一批批新進官員,實在是忙得腳不沾地。

後宮女子侍寢的也唯有寥寥幾人。而太上皇喜歡召見的還是那幾個長相酷似赫舍里皇后的年輕答應貴人。倒是蘇培盛說起,太上皇的老妃嬪們對此略有非議,太上皇卻依舊寵愛如常。四爺輕笑道:「汗阿瑪在懷念他的青春歲月,汗阿瑪一輩子帝王威嚴,如今做了太上皇,哪裏會去在意其他人的議論?」

蘇培盛聞言,只扶一扶頭上瓜皮帽,意味深長一笑:「是,譬如從前的太上妙答應,太上皇縱容她未必是真寵着她。」

四爺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語,只揮一揮手叫蘇培盛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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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怎麼可能不做皇帝(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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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第 1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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