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 184 章

第184章 第 184 章

時近春分,天氣的寒涼卻絲毫未減,人言「倒春寒」,反而冷的愈加難受。

這一日上午循例去兩宮長輩處請安,都只道「精神短」,寥寥說了幾句也就散了。他看看時間門多,正好遇到妃嬪們給皇后請安,他也並不與妃嬪多言語,許是有他之前十二時辰忙得連軸轉經歷,一干妃嬪雖然背後想多親近不得而多埋怨,當着他的面卻半分神色也不露。尤其是科爾沁格格等,神色穩重大方關切。

一時眾人散盡了,四爺獨自領着蘇培盛幾個人緩緩散步。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錦繡,絢爛滿天。然而到了午時,便是黑雲壓城,雷聲滾滾。雖有轎輦跟着,蘇培盛亦不放心,道:「皇上,不如咱們找個地方歇歇,等雨過了再走吧。雖在轎輦上坐着不會淋雨,卻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蘇培盛一向仔細,四爺自然答應,趁著雨點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宮殿中。迎面三層高的戲樓,高懸「暢音閣」匾。蘇培盛輕聲道:「皇上,今天沒有排大戲呢。」

幾乎自己都愣了一愣,無知無覺地應聲道:「這裏經常排大戲么?」

暢音閣,連通三層的天井、地井作為升降藝人、道具等等,經年久了,井口的轆轤、蓋板都有一種木質特有的沉甸甸的溫潤質感。暢音閣,正是四爺兩輩子的兒時每每過年過節陪伴親人看戲的地方呢。

驀然從心底漫出幾許蒼涼與傷感,光影流轉數十年,人間門早已不復從前。當日歡笑,幾多童真,多是孩童活潑爛漫的心境。少年不識愁滋味呵!

只可惜,可以重生,卻再無當時心境了。

暢音閣里的十二曲紅廊柱被無數雙手摩挲得無比光潤,恍惚間門是兄弟姐妹們圍繞柱子嬉戲追逐的歡鬧,四爺記得,他曾經和哥哥弟弟們探險地玩鬧,好似發現新天地一般目不轉睛地看着藝人操作,地井內安裝有絞盤,平時用木板蓋着,蓋板可開合,佈景師傅根據戲劇的內容,把佈景和人物從地下托出枱面,造成從地下或水中鑽出來的戲劇效果。

緩緩踱步打量大殿,四周沒有園子樹木,戲樓對面的閱是樓分為上下兩層,是皇帝和后妃看戲的地方。東西北三面都用兩層圈樓圍繞,宮女和大臣在廊下看戲。倒是閱是樓里的幾顆古柏老槐的蒼翠蔥鬱,百年老藤蘿纏繞上面繁密葉片亭亭如蓋,仿若易散的彩雲,如夢似幻,在陰鬱的天色下格外鮮雅亮烈。

四爺目光停駐於藤蘿上,輕輕道:「可惜了,技術大進步,十弟在西山大劇院造了電動佈景,效果卻沒有這裏的機關道具好。」話音未落,暴雨已傾盆而下,如無數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潑天潑地激起滿地雪白的水花,一時間門雨簾綿密,連十步開外的物事也朦朧模糊了。

蘇培盛護住皇上道:「皇上站近些,別着了寒氣。」言畢,不覺向著外頭「咦」了一聲。四爺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卻見大雨中隱約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頭張開嘴巴接着什麼。四爺一時好奇,便道:「你去瞧瞧,不管是誰,且叫進來避避雨。」

蘇培盛應聲,打着傘去了,不過片刻卻扶著一女子進來,道:「皇上,是六長公主。」

果然是六妹妹,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小比甲,有淺淺的金色牡丹花樣,底下是月白如月的長旗袍,乍一看還以為是淺藍色的,旗袍褶里綉大朵枝葉旖旎爛漫的金紅色牡丹花。她衣衫都濕透了,緊緊附在身上,愈加顯出她腰腹略胖,身姿懶笨。頭上松挽一個盤頭,想是淋雨的緣故,鬢髮卷在臉上,濕透的衣服長長墜地,如攏了無數雨點入殿。她草草向四爺行了一禮,也不顧身上濕透會著了風寒,只獃獃地張大嘴巴,又渴望看向外頭暴雨中受不住狂風急雨而搖擺的天地。

因她身上濕透了,身形畢現,不免尷尬,旁邊幾個內監都勾下了腦袋不敢再看,四爺微微使一個眼色,蘇培盛忙披了件披風在她身上,道:「長公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只憂心忡忡看着外頭的大雨。蘇培盛迷茫望皇上一眼,彷彿向皇上道:六長公主要離開北京傷心呢。

四爺索性也不言語,揚了揚臉對身後的幾個小內監道:「派人去西三所取來衣服,帶來幾個嬤嬤,在這裏換上。」四爺微微一笑,向她道:「衣服濕了穿着容易着涼,捨不得離開北京,就多住些日子。」

她這才微微回神,恭敬屈膝謝道:「多謝皇上。」

四爺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妹妹嫁去蒙古,還是經常穿北京款式的衣服。」

她微微一笑,驕傲之色頓生,帶着一點雨水的寒氣,道:「皇上注意到了?我還是穿不慣蒙古的雙環大髻大牛角配飾。」她停一停,「妹妹更喜歡盤頭。」

四爺微微頷首:「妹妹越長越漂亮,其實穿什麼服飾都美,如妹妹所愛的牡丹花一樣。」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在喀爾喀,牡丹花開得也不多了。」

四爺淡然微笑:「喀爾喀去年極其寒冷,明年的牡丹花一定會開得更好。在北京,御花園的牡丹花算是開得最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鳳眼因着這神采愈加靈動嫵媚,語氣卻是慵甜的:「御花園的牡丹花哪裏算好呢?春熙園的牡丹花才是北京最佳,入春時節便如花海一般,連未名湖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閃過一絲難言的陶醉與神往。四爺心中驟然蒙上一層陰翳,彷彿殿外雷暴滾滾的天色。春熙園在明朝有名的勺園如今的弘雅園旁邊,是接待外國使臣出嫁公主等人在北京的居所,六長公主喜歡很正常。然而回去喀爾喀在即,六長公主說捨不得弘雅園的牡丹花。那樣美的牡丹花,在四爺不知道的地方,藏了什麼心事?

牡丹花如是,她又何嘗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層疑惑漫上心頭,他怔怔出神的片刻,六長公主容色一黯,彷彿是察覺失言了,自嘲著笑道:「我捨不得北京的親人,想着這一回去喀爾喀,不知道何時能再見一面。」

四爺輕輕「嗯」了一聲:「想家裏人了就回來。上次三姐姐聽說汗阿瑪病重,直接趕回來北京,汗阿瑪口上批評三姐姐擅自回京,其實心裏最是高興。若說想念,家裏人又何嘗不想念妹妹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觸動,然而很快望向殿外,伸手接住飛檐上滑落的積水,道:「雨停了。」

四爺看一看她,道:「怎麼身邊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來?」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決絕之色,道:「我心情不好,出來走走。也不知道怎麼走到這裏。」

四爺本無意追問,然而妹妹這樣一說,自然關心,於是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抿唇:「皇上,待我換好衣服,您送我回去春熙園吧。」

春熙園精緻玲瓏,望出去的景緻亦好。天氣好的時候,遠遠便可望向末名湖中央。庭院中幾隻天鶴揚著潔白的翅膀悠閑自得棲在牡丹花旁,並不怕人。四爺示意其餘侍衛太監都留在院子中,只領着蘇培盛一個。甫一踏入內殿,倏地躥出一隻人高的花色斑斕的大貓來,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個年輕男子穿着貓衣服裝扮的。蘇培盛嚇得臉發白,壯膽站在皇上身前,恭敬問道:「長公主,這位是?」

六長公主微微一笑:「我的人。」她回頭張望,輕呼道:「還不行禮?」

牆角驟然滾出一團人雪球來,一起給四爺磕頭行禮。

六長公主似乎是愛惜地看他們一眼,他們亦無比溫順,對着四爺諂媚地學着貓兒懶洋洋「喵」地叫了一聲,無比柔媚幽長。四爺聽着一驚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神色倒還能撐得住。六長公主吩咐道:「都退下。」

四爺目光掩飾地望着內殿裝飾。那兩個貓兒人都眼神幽怨地退下了,緊跟着蘇培盛也領着小太監們退下了,內殿只剩兄妹兩個人。

六長公主似乎是頗為自得,又似乎是譏諷地笑道:「他們兩個是我的新男寵。自從額駙納妾,生育其他子嗣,我便心裏不舒服。額駙迎娶側福晉,我表面理智,其實更不舒服。於是我納了男寵。這些年……,額駙也知道。」

四爺幾乎寒毛都要豎起來了,六長公主忙笑道:「皇上,現在我和額駙,各自有自己的人,互不干涉。」

四爺會意,隨即道:「妹妹,四哥不和你說三綱五常,四哥只論男女身體本身之不同。第一,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健康第一。第二,你要保持清醒不得因色誤事,謹慎身邊人弄權。第三,人言凶凶,世情偏於女子守婦道,絕對不要公開。第四,如果有了孩子,太醫說你年紀大了不能打胎,不要害怕。生下來送來北京。愛新覺羅家的孩子,四哥想辦法交給宗室養著。額駙那邊,四哥會和額駙商議,什麼也不要擔心。」

六長公主點一點頭,慢慢的,好似凍僵的蛇身體回暖,細細地顫抖著,面孔紅漲扭曲,不一會兒,眼淚滾滾而下。

蘇培盛見到皇上,撫著胸口道:「可嚇死奴才了。」他比劃着道:「一見那麼大的貓,居然是人假扮的。」他扶住皇上的手下台階,關切道:「六長公主沒事吧?」

四爺勉強笑道:「沒有事。她也不過是養著玩罷了。」

這一夜夜色如紗漫揚輕落,整個紫禁城都被尚帶着寒意的黑夜所籠罩。四爺因白日之事睡得極不安穩,額上沁了細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開重重密綉彩雲金綉五龍的帷幔站起身來。養心殿中紅燭無光,唯見殿頂一顆顆碩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華的光芒。風輪安靜地轉動着,帶來外頭牡丹花的輕薄香味。紫檀座掐絲琺琅獅耳爐焚著龍涎香,原始的土質甜香味和海水鹹味淡淡如細霧飄出,空氣中瀰漫着叫人心生寧靜的氣息。

四爺無法安睡,耳邊有夜風穿紫禁城重重越殿宇樓閣的聲音,隱隱似有人在輕聲嗚咽,彷彿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骨子裏的悲泣,在嘆訴無盡的哀傷。他心裏頭髮煩,揚聲道:「焦進——」

焦進轉手出來,為他披上一件外裳,道:「皇上怎麼起來了?」

四爺道:「許是白天受了涼,出去走一走。」

於是趿著如意挖雲鞋也沒換靴子,焦進和劉二奇、王元勛、劉保卿等五個養心殿小太監跟在身後,一同出了養心殿。

才過長廊,四爺忽地想起一事,問道:「焦進,八旗大選是哪一天開始?」

焦進笑道:「說起來正奇怪呢,八旗秀女大選的初選是在三月十八開始,可至今內務府還沒有準備呢。」

四爺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眉毛,道:「既然還有幾天就到了,內務府怎麼回事?」

焦進輕輕拍了自己一個巴掌,低頭道:「皇上今日受涼,奴才只顧著叫人給皇上煎薑湯渾忘了。聽說今日皇後娘娘提起來了,不想巧不巧聖母太上皇后鳳體違和一直未愈。皇後娘娘去母后太上皇后處請示大選初選的安排,說娘娘們輪流跟前伺候聖母太上皇后,是否推遲大選呢。」

四爺凝神一想,昨日去向母后太上皇后請安時,六妹妹彷彿是用心打扮過了,雙翅平展金鳳釵大面積點翠鈿子,穿一襲荔枝粉挑綉銀紅花朵錦緞旗袍,那顏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氣,然而穿在略略豐潤的六妹妹的身上,卻格外飽滿端莊,更添了一抹溫婉艷光。

四爺思量著道:「聖母太上皇后今天鳳體違和,朕不知道。誰在跟前伺候的?」

焦進大約三十來歲,身形矯健有力,步伐沉穩似武將不似一般太監,聲音卻是對比一般太監更尖銳:「是皇後娘娘和年妃娘娘伺候的。聖母太上皇后喜歡大方識大體的,皇後娘娘和年妃娘娘一向最得聖母太上皇后心意的。」

「聖母太上皇後年邁,若長此避居寧壽宮也實在不是個事情。」然而四爺心下微微疑惑,以六妹妹的性子,她不想做的事情別人怎麼勸說阻止都是無用的。何況她是掌權的人,又是自出嫁便和額駙分頭住沒有感情的,怎麼會因為額駙納妾便不舒服呢,當真是貪色了。

焦進伸手遙遙一指:「皇上你瞧,是七長公主的嬤嬤們呢,從寧壽宮那裏出來,是七長公主陪伴聖母太上皇后回去西三所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並不清楚,只是七長公主的腳步聲是聽得極熟了。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四周靜謐,水般月色柔和從墨色的天際滑落,風吹開耳邊散發的細碎柔軟的聲音,各處宮苑隱約傳來的更漏滴,還有蟲鳴與蛙鳴起伏的叫聲,夾雜着靴子落在地上的踏踏聲,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四爺便叫人收拾了禮物去寧壽宮,聖母太上皇后斜倚在西暖閣里,陳皮嬤嬤和桂花姑姑一邊一個捶腿,因着春天來了,她只穿了件家常的紅色地纏枝牡丹紋錦的抽紗單衣,系著同色的玉佩壓襟。見四爺來了亦是無力的歡喜,笑道:「皇帝坐。」又吩咐一邊站着的宮女,「去端了櫻桃酥酪來。」

四爺請安起身,坐在她面前,叫蘇培盛擱下了禮物道:「皇額涅這衣服料子是去年的了,兒子給送來今年春天的好料子,皇額涅看看喜歡否。」

聖母太上皇后一笑,耳上的東珠墜子便搖曳生光,越發襯托臉上的蒼老蠟黃:「左也送右也送,你自從開春,這寧壽宮裏快被你送的東西塞滿了。」

四爺脫靴子盤膝坐下,嬉笑道:「兒子給皇額涅準備禮物,還分多少不成?是皇額涅總愛節約減省。」

正說着卻是李德全來了,見皇上也在,趕忙鞠身行禮,向著聖母太上皇后賠笑道:「給太上皇后請安。」說着指一指身後小內監手裏的東西,笑道:「這是太上皇叫賞太上皇后的,說是大選時候穿。」

聖母太上皇后只瞥了一眼,叫陳皮嬤嬤收了,隨手從手邊的罐子裏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德全手中,笑吟吟道:「謝李管事跑這一趟,這點子心意就當李管事的茶錢吧。」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奴才怎麼敢當。太上皇說這些賞賜只當給太上皇后解悶兒,也請太上皇后今天下午準備着,太上皇會來寧壽宮看望太上皇后。」

聖母太上皇后藹然微笑:「請李管事為本宮多謝太上皇就是。」

見李德全出去,四爺滿面是笑,道:「大選之事還需要皇額涅操心呢。」又問:「是春天來了呢,還是多出去走動走動?」

「靜養」解除了嗎?聖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無意識地攪著碗裏的櫻桃酥酪。她的手指修長而如紙一般涼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泠泠的寒光,與金色的湯勺映襯,有些刺目亦驚心的意味。四爺遺傳了父母的優點,也有一雙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但四爺的手是瓷器的瑩白,要人看着攝心且驚艷。她徐徐道:「算不得什麼,也不是不高興,更無關賞風看景。人總要活下去,日子也要過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終望向遼闊的天際,渾濁的目光里彷彿有無限渴望與期許,亦有一抹難言的傷感,彷彿終六十多年百年千年積在山巔的雲霧,散佈開去,然而終究,嘴角也只是凝著與她素日的端莊不甚符合的冷漠。

四爺不明白聖母太上皇后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想通是不是真的想通。他伸手,用力握住生母的手,溫然道:「皇額涅,您是兒子的母親。」

她怔怔地望着兒子眼裏的真摯,或者說寵溺,渾濁的淚水無聲流淌在溝壑般的面頰。

兒子在寵着她?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在這個長子的面前宛若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面對父親,她曾經不滿想要反過來控制兒子她曾經和他針鋒相對過,可是此刻,她無比的安心。這是自己的長子。這一生,她沒有在父親身上獲得安全感,沒有在夫婿身上獲得安全感,卻在長子的目光里明白,無論自己怎麼無理取鬧,自己都是他的母親,他不管多麼不滿疲憊,都會包容自己。

聖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這一瞬見,不見老邁病弱,宛若孩童春風明媚,恰如冰雪乍融,明光四溢,反握住兒子的手道:「皇帝,有你在,我能安心。」

接下來的一月之中,長公主們陸續離開北京,大有出嫁時的氣勢,四爺也暗暗為六妹妹捏把冷汗。然而更驚之事亦接踵而來。

這一次近午時,四爺再次去看望康熙,康熙一身醬色半舊便服,看着氣色挺好,在院子牡丹花壇邊曬太陽,躺在躺椅上,懷裏居然是自己的老貓兒。

康熙抱着貓兒給貓兒順毛,老臉上慈愛寵溺地笑:「這貓兒在宮裏走動,走到我這裏來,就不走了。」

四爺討巧道:「她想汗阿瑪呢。兒子也想汗阿瑪。」

「你想我做什麼?要我支持你抄家蔣家?」

「兒子還真想抄家。但蔣延錫說,蔣家會儘力還上所欠的銀子。」

「吆喝,你還挺遺憾?」康熙給他一個白眼。「胤祚這幾天怎麼樣了?」

「弘時上午來說,好多了,能出門走動了。是不是六弟進宮請安光說好話?他的身體還需要調養,不能情緒波動大。」

「嗯。那你還不快滾?還要蹭我這裏午休用膳?」

四爺露出委屈的小眼神,迎著康熙要踹人的嫌棄,嬉笑道:「汗阿瑪,兒子要收回來您之前的硃批奏摺,八弟幾次推諉找不到了,兒子氣得罵他一頓。」

康熙一噎。

「你呀,想罵老八就罵他,他天生就是燥氣重,需要人多罵罵。老十四也是,天生欠打的,就需要再給他腦袋上開次花。只是,胤禛呀,你就欺負張廷玉老實。張廷玉因為給你制定奏摺制度,挨了臣工們多少罵名。奏摺制度實行,那麼多摺子,每次都使喚一群孩子幫你看摺子,你也不心疼。我可告訴你,子嗣是越多越好的,有了孩子要疼愛要教育好的。滾吧,看見你就來氣。」

四爺一開始聽着表情挺慈悲的,他罵老八是為了老八好呀。聽到最後,臉上赤紅紫藍地五彩變化,抽搐著臉上肌肉,故意誇張地行禮:「兒子告退。兒子就知道,汗阿瑪有乾清宮學堂的孫子孫女們陪伴,不需要兒子了。」

康熙:「!!」老花眼極力睜大:「我還需要你什麼?你個熊小子,你都是做父親祖父的了,還要老父親疼你?慣的你永遠長不大!」康熙臉黑黑的,就覺得老四真是長不大的熊孩子。

「瞄~~~」老貓兒好似附和一般地沖四爺的背影叫喚。

四爺身體一僵。

很有范兒地留下一句:「兒子長多大,也是您的兒子。不能因為一個父親祖父的標籤就被忽視。哼!」故意昂首挺胸瀟瀟灑灑地走了。

康熙氣得手指着他,一抖一抖的。

等到熊兒子修長英挺的背影在門廊里拐彎看不見了,他才想起來反駁的話。

氣哼哼地對老貓兒道:「你看你主子,倒是和年輕人一樣挺有自我?難道我們這一輩做父母的,就不想做自我?不知道被人寵的舒坦,不想去看看海外的精彩世界?再來一個自由戀愛?都是慣的!」

「瞄!瞄!」

這次老貓大聲地附和兩聲,康熙驚喜地抱着她親一口腦門:「你呀,到老了,這脾氣也越發好了,不像以前,眼睛裏只看得見你主子。還是平和些好啊。隨緣『仙桃一顆』。接納『爛杏一筐』。可惜呀,你主子就想踮腳夠月亮,就稀罕仙桃。」

「瞄~瞄~瞄~」

「哈哈哈哈~~我們看他撞破南牆再回頭撞得頭破血流,我們不心疼他。」

「瞄~瞄~瞄~瞄~」

「哈哈哈哈哈哈!老貓兒呀,你想不想你的貓兒子貓女兒呀?」康熙逗弄老貓兒。老貓兒「瞄~」,睜大了圓滾滾的貓兒眼,一剎那,不見老態精神抖擻,似乎還是當年剛被送來大清的驕傲單身貴族貓兒青春活潑。

康熙的笑容越發愉快,老邁青筋暴起的手上緩慢且開心地給貓兒揉脖子,虛弱的昏花眼睛望着春天的藍天白雲,鼻端聞着淡淡清雅的牡丹花香,慢慢的笑容越發天真爛漫。

曾經他傷痛於自己可能不能活到一切都安排好,曾經他擔憂於自己活到看見胤禛登基,如今呀,他可算是活明白了,活着呀,就是自己開心。不光是為了家國天下妻小子孫,而是要先自己開心呀。

涼風初至,正好亦長日無事,乾清宮院子裏各色牡丹花迎春花盛開,他好似看到年輕的自己領着赫舍里皇后和妃嬪們,一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紗衫的宮女們採蓮蓬蓮藕。其時湖中荷花打着花骨朵,荷葉盈盈如蓋,似撐開無數翠傘,宮女輕盈的衣衫飄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開其間門,偶聞輕靈笑語之聲,帶着水波盪疊之間門,格外悅耳。

那是他的青春。他曾經以為會和赫舍里皇后白頭到老。他曾經以為,餘生很長,他有機會全力彌補鈕鈷祿皇后的傷痛。他曾經以為,他能在保住太子的情況下,給予佟佳表妹一份真情。其實,都只是他以為。甚至,他以為,他的宜妃榮妃德妃等等寵妃都是溫良賢淑慈愛孩子的,可以多寵一些。可是呀,德妃一朝上位,也避免不了「人之常情」地飄起來貪心權利。

康熙一低頭,望着眯眼打盹兒的老貓兒,恍惚間門又好似想起自己這般依賴地窩在父母懷裏的孩童歲月,那是他僅有的記憶,他天花痊癒回來宮裏,父母一起激動地擁抱他:就那麼一段,短暫到他每次都不捨得去回憶,生怕回憶多了,便沒了。

他老去的溝壑般的臉上有一抹孺慕之情,宛若孩童,卻又不禁搖頭失笑,渾濁的眼睛裏有淚光,那淚光,也是渾濁的,不若孩童的晶瑩剔透。使勁眨眨眼,感受春日太陽光落在身上的酥軟溫暖,驀然釋然。

老了,就是老了呀。

如今,日常照顧自己的,會在自己病重時候護著自己的,是兒子,是孫子了。

愛新覺羅家的玄燁啊,你是一個幸運的人呢。康熙在心裏默默地地念叨著。又想着,老四怎麼還沒冊封皇后呢?他還等著領着兩個太上皇后和皇后等人,一起去孝陵祭拜長輩們呢。還需要派人去盛京祭拜祖先們,老四沒有時間門,派弘暉幾個孩子和幾個叔叔去也行。……他那在太陽底下昏昏欲睡快睡着的腦袋迷糊地想着,老四還願意罵一罵老八,該很放心了,至少老四不會哪天押著老八去菜市口砍腦袋。腦袋一歪,便淺淺地睡了過去。

李德全遠遠地看着一個呼吸,確定太上皇真的睡著了,忙拿着一個毯子輕輕地給蓋上。再拿一個小枕頭給墊在脖子上。

李德全示意乾清宮的其他太監們都保持安靜,可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青衣侍衛快跑進來,李德全一看他腰上的腰牌,知道是有權利直接彙報康熙事情的,忙着急地跑到康熙身邊,輕聲呼喚:「太上皇?太上皇?」

康熙迷糊醒來,一句「你個老奴才吵醒我」說到一半,看見跪在自己的侍衛,昏花老眼裏精光一閃,懷裏老貓動一動,他手上溫柔地給貓兒順毛安撫貓兒繼續睡覺,問侍衛:「發生什麼事情了?」

侍衛無聲地從袖筒里掏出來一張紙條,雙手恭敬地捧給康熙。

康熙皺眉接過來,一邊李德全捧著老花眼鏡過來,給他戴上。康熙看清了紙條上的字,倒吸一口涼氣,氣得臉色鐵青烏黑。

老四!

康熙不氣六長公主,最氣老四!

「去喊皇帝!」

康熙沉了臉,渾身氣勢勃發風雨欲來。李德全一看,趕緊示意自己的乾兒子小太監快跑去養心殿。康熙一揮手,要青衣侍衛退下,閉目沉思。

四爺剛到養心殿,在看青海送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聽完小太監的傳話,一面吩咐召集群臣和兄弟們兒子侄子們準備議事,一面快步趕來老父親的跟前,此時康熙的怒火已經緩和了,他已經猜到,必然是因為六女兒年紀大了打胎有危險,才不得不生下來。但他見到了熊兒子,還是火冒三丈!

四爺納悶地行禮。李德全已經機靈地跑開了,盛開的牡丹花壇邊又是只有父子兩個。四爺一看老父親氣得臉色都變了,老貓兒乖乖地不動彈,着急地給老父親順着背,安慰道:「汗阿瑪彆氣彆氣。」康熙那火氣立即升騰,更氣了有沒有。

只見康熙黑臉問:「當初我給你二哥的那個孩子找宗室養著,你現在給你六妹妹的孩子找宗室養著是吧?」

「汗阿瑪您知道了?兒子想着總歸是我們家的孩子,有份血緣。」

「哦!」

康熙氣得狠了:「是不是你答應她生下來孩子的?女子不同於男子,你二哥胡鬧就罷了,女子豈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四爺一挑眉:「汗阿瑪,兒子的理解,女子不同於男子。二哥外頭的孩子不一定是二哥的,但六妹妹生的孩子一定是六妹妹的。」

!!康熙有那麼一會兒,震驚到失聲了。

驚得他都忘記生氣了。

四爺嬉笑:「汗阿瑪,兒子說大實話呢。」

咳咳咳。康熙猛地咳嗽好幾聲,已經驚到失去反駁的力氣了。康熙無語地問:「你是怎麼和你六妹夫說的?他為什麼答應?」

「兒子只是表示對六妹妹的維護,什麼也沒做。六妹夫就自己答應了裝不知道。原來是六妹妹已經威脅過六妹夫了,說他要是敢鬧事,就殺了他的其他子女。」

!!!好一會兒,康熙再次猛烈地咳嗽出來。

「……女子,終究是賢惠,做賢妻良母才好。你知道嗎?」康熙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說不清是驕傲於六女兒的決斷無情,還是擔心於六女兒的決斷無情。示意兒子坐到自己對面,問道:「你六妹夫還有其他事情嗎?」

「有。六妹夫希望將來,有他側福晉所生的兒子繼承哲布尊丹巴活佛的位子。這件事是默認的,但畢竟沒有定下來,最終還是要朝廷正式冊封。六妹夫擔心,他叔叔要他堂弟繼承活佛位子。兒子告訴他,一定會是他的兒子。」

康熙點點頭。

活佛的繼承人,一定是六女婿的兒子。六女婿的叔叔如今掌握一半軍政大權,而土謝圖部的軍權和宗教大權,必須分開。但是,六女婿的叔叔一定會進一步極力爭取活佛位子。

「喀爾喀四部,你看着辦吧。」對於老四的能力,康熙一直是信任的。就是……實在沒忍住,他長長地嘆口氣,語重心長:「你六妹妹這事,要控制住,絕對,絕對,不能泄露出去一絲一毫。」

「兒子明白嚴重性,六妹妹和六妹夫也明白。汗阿瑪放心。」

「罷了。這輩子呀,她們做天家公主,又遇到你做哥哥,也是福氣了。」康熙無奈地妥協,一直緊繃的身體放鬆下,這才發覺自己剛情緒波動大有點頭疼,四爺感受到了,起身給老父親輕柔地按頭。

康熙道:「幾個孩子都到了出嫁的歲數了,喀爾喀那邊,嫁過去哪一個丫頭?」

「二閨女小米粒,和十三弟家裏的小花生。小米粒身體健康且精通兵法戰略,小花生性情溫柔且擅長大局觀。兩個孩子,任何一個,都可以應對喀爾喀的環境。」

康熙卻是心疼兩個孩子:「……安排這兩個孩子嫁去喀爾喀,是不是邊境又要打仗了?」

「兒子剛收到消息,青海蒙古在沙俄和英吉利的鼓動下,要脫離大清。」

「沙俄和英吉利狼子野心!想是要搶先控制東西方陸地要道!」康熙身上的殺氣一起一滅,剛剛因為六長公主有私生孩子的事情也顧不得了,他的臉色歸於平靜,腦袋裏瞬間門想到很多很多。

「糧草有嗎?」

「有。」

「年羹堯領兵?」

「年羹堯有領兵能力。但是傅爾丹、阿克敦等將領都想要打仗。估計格斯泰和富寧安也想出去打仗。兒子還打算要弘暉幾個孩子,都出去歷練。」

長久的沉默。

四爺手上動作不停,好一會兒聽到老父親低沉的話語:「……嗯。去見見戰火吧。不見戰火的兒郎,只是錦繡堆里的玉娃娃。」

四爺聽出來那份不舍,故意笑道:「汗阿瑪,他們都這麼大了,還沒上過戰場。想當年,您帶着兒子出門打仗,兒子才十一歲。」

「哦~~時代不同了。胤禛,我們都要與時俱進。現在家裏還需要孩子十一歲上戰場嗎?」康熙那火氣又壓不住了。

「……那,截止到十五歲?」

「十五歲也只能去轉轉,不能親自上戰場。」康熙一想他的孫子們這次是真正地面臨戰場,心口又是一陣疼痛。卻是再張口,只問出來一句:「……小米粒和小花生兩個孩子,今年就出嫁?」

「今年哪能呢。女婿還沒選好,兩個孩子的嫁妝也沒準備好。還是按照常規,等打完戰事的。大約兩年後。」

「嗯。兩年好,好。國內呢?」

「兒子打算在河南試驗實行火耗歸公。」

「會考府查了這麼多貪官出來,官場地震。天下士紳們正缺少一個機會鬧起來。一旦實行火耗歸公,必然出事。注意著,最好不要河南士紳富商們鬧大。但若真鬧大了,不要手軟。」

「兒子謹記。」

「去吧。」

四爺聽出來老父親的那份擔憂和不舍,一俯身,抱住老父親的肩膀,小孩子地蹭蹭腦袋:「汗阿瑪,您都別擔心。您養好身體。」

康熙的心尖一顫,胸腔里酸酸澀澀的,眼淚奪眶而出。幸虧兒子站在身後,沒有看見。

康熙記得,他在父親去世后,面對病歪歪的母親,也是這樣祈求地抱着,說:「您什麼也別擔心,您養好身體。」當時他母親是怎麼回應的呢?他的母親,含淚望着他,了無生志。要他遍體涼透。

他抬手,重重地拍拍兒子的手,嫌棄道:「我還有什麼擔心的?你多給我生幾個孫子孫女,我呀,就滿足了。胤禛,皇后該冊封了。戰事起來既然要重用年羹堯,你的年妃也不能做年妃了,要做貴妃了。」說到這裏,康熙是真的擔憂了。「你打小兒重情義,對任何人都有同情心。可世界自有世界運轉規律。你的妹妹們、甚至你的女兒,都可以養男寵生私生孩子。我一生愛名聲,可也不怕後人罵『臟唐臭漢臟臭大清』。天底下的女子都一樣,想要偷情,拿出來自己的本事,誰也管不到。但是,你的後宮女子,必須守着規矩。這次八旗大選、小選,該選就要選。你該擴充後宮就擴充後宮。」

可能天底下的父親都這樣吧。希望自己的兒子妻妾成群,兒媳婦賢惠一心顧家不吃醋。又希望自己的女兒想養男寵就養男寵,想生私生子也生。唯一不同的是,康熙不光有這個心,他還有這個本事護住兒女這般縱情。

四爺望着貓兒眼裏的老父親的眼淚,抱着老父親的肩膀晃晃,小孩子一般:「汗阿瑪,兒子和兄弟姐妹們最幸福的事,就是做您的孩子。」

康熙氣得一噎,伸手指著貓兒笑道:「你看你主子,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瞄~~~」老貓兒悠長地伸懶腰,春日的太陽光明媚,老貓兒眼依舊清澈無暇,清晰地映照老父親的面孔,面孔上兩行淺淺的渾濁的淚水。

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議事,開頭便是:另戰事起來,為了方便各族人各國人交流,重設翻譯科。翻譯科在順治八年首次舉行,後幾開幾停。四爺下令恢復,在博學鴻儒科中重設翻譯科,考中者賜予進士出身。

鑒於地方官員不夠用,特批全國各地方舉薦孝廉方正之人,要求各府、州、縣、衛官員薦舉孝廉方正,暫給六品頂戴榮身,以備召用:保舉孝廉方正,地方官必須詳稽事實,如其中果有德行、才識兼優,堪備召用者准破格保舉。若所舉不實,除本人斥革追究外,其濫行舉薦各官照濫舉非人例分別議處。

在場的大臣們恭敬的臉孔上都是隱秘的委屈。

大清為什麼需要不斷擴充博學鴻儒科?一開始是江南漢人不想科舉不想做清朝的官兒,朝廷為了拉攏民心特設的。現在,變成了朝廷另一個取才之道,隱隱有壓住八旗科舉的勢頭。

至於舉薦孝順的人?那自然是因為我們的皇上他革職太多貪官,官員不夠用啊。

皇叔們、皇子們感受到養心殿的氣氛壓抑,裝沒看見。

弘暉微微欠身,恭敬道:「阿瑪,最近江南又出來不少冤案,奇案,都是有關賤民。最殘酷的一個是一位賤籍女子為了獲得良民身份,殺了一戶人家住在莊子上的女兒,冒名頂替。之前朝廷有恩賜,只要去邊境定居,賤民便能領良民戶籍。但是,江南還是有很多賤民。」

四爺端坐品茶,淡淡點頭:「賤民的存在,還有很多。確實是問題。」

大臣們眼皮子一跳,皇上是要豁賤為良?不可能吧?!

沉默中,卻是蔣延錫猛地站起來,陳詞道:「皇上,臣認為,賤民制度是千古以來一大弊病,算起來,能算到夏商周時期。在前朝正式變成世襲。至今經過朝廷一次次鼓勵賤民去邊境,賤民的存在仍比較普遍,如山、陝之樂府,紹興之墮民,徽州之伴當,寧國府之世仆,廣東之蜑戶,蘇州之丐戶等。他們被列為正式編戶的四民——民戶、軍戶、商戶、灶戶之外,被剝奪了種種權力,受盡了社會的歧視。四民所從事的職業,他們不能涉足;四民所穿之常服,他們也不能享受。賤民為擺脫自己的社會地位,經常進行鬥爭,以至造成「案牘繁滋」,訟端不止。且我們大清地大物博,本來就缺少人口,地方作坊從高麗日本雇傭人工,卻不用賤民。如此危害重重,臣建議,『壓良為賤,前朝弊政,亟宜革除。』」

蔣延錫站出來,四爺不意外。蔣延錫的兄長蔣陳錫貪污三百萬兩白銀,抄家只抄出來二百萬兩,蔣延錫領着一家人給承擔剩下的一百萬兩銀子,請求其侄子侄女留在老家而不是流放邊境,四爺答應了。他感動之下,急需表忠心。

只是他一站出來,說了一番話,四爺面帶欣賞,其他大臣們便坐不住了。

大學士嵩祝站起來道:「皇上,老臣聽說,如今江南民風開化,年輕人越發受到心學和西洋書籍影響,賤民自然也受影響。賤民不甘心再做賤民,想要良民戶籍,卻又不敢去邊境,才在地方上頻繁鬧事。老臣也認同,蔣延錫所言,『壓良為賤,前朝弊政,亟宜革除。』只是,之前的賤民獲得戶籍,是通過去邊境效力。他們若容易獲得良民戶籍,必然導致其他人不服。」

戶部尚書徐元夢欠身道:「皇上,老臣認為,賤民便是賤民。他們世襲幾百年,乃是這片土地上既有之罪人。他們既然想要獲得良民身份,便要去邊境效力。不想去邊境,卻在地方上殺人鬧事,當嚴懲。」

徐元夢一開口,保守派大臣們紛紛出言,言辭懇切,都是反對。

四爺的目光掃向其他一直安靜的大臣們,王剡顫顫巍巍地起身道:「皇上,山、陝樂戶的祖先,不是罪人,他們是明朝永樂帝奪天下時追隨建文帝,而不肯歸附的官員。永樂帝得天下之後,懲治了這些官員,並將他們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樂妓,世代相傳,久習賤業。他們不僅沒有正常良民的合法身分,而且還經常還不斷遭到地方紳衿惡霸的蹂_躪。以至數百年來不能跳出火坑。老臣認為,皇上慈悲注意到他們,可能正是他們恢復清白身份的時候了。」

「另有蘇州府常熟、昭文二縣丐戶籍,乃出當年元末明初明太~祖皇帝的敵人陳友諒的手下的後代,男子不許科舉高升,女子不許裹腳高嫁,世代丐戶。成王敗寇,說是罪人,確實是罪人。然,老臣以為,也不是罪人。三百年過去了,皇上仁育天下,澤被蒼生,老臣懇請,恩賜於他們一個良民戶籍。」

王剡在小太監的攙扶下,鄭重地磕頭懇請。他作為江南文人,傳統理學大家家族出身,他知道樂戶的祖先們忠於大明皇家,忠於大明朝,始終不認同朱棣奪位的過程和殘暴。在他心裏,那些人的祖先反抗朱棣,都是真正的大明忠臣良將。他也同情蘇州丐戶,他也不認同明太~祖皇帝的處罰,成王敗寇但又何至於此殘忍?

王剡年紀大人老糊塗,一般不上朝也不做事。但他地位高,他出言了,其他要反對的江南大臣們都啞巴了。

江西人李紱突然起身,挨着王剡一起跪着:「皇上,臣慚愧,臣一直以這片土地上的文化自豪,臣一直以自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自豪。可臣卻沒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認為正常。這片土地上的人歷經幾千年,從夏商周到如今,卻還有賤籍,世襲幾百年的賤籍。其中還有忠良之後,臣請罪,臣懇請皇上廢除賤籍,恩賜良民戶籍。」

四爺心裏一嘆,面上無表情,慢聲道:「朕之移風易俗為心,凡習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與自新之路,所以勵廉恥而廣風化也。蘇培盛扶著老王剡起來吧,李紱也起來吧。既然都是本屬良民,無可輕賤擯棄之處。當然,嵩祝的話也要考慮。諸位商議商議上摺子,之前去邊境效力獲得戶籍的原賤籍之人,該給予什麼獎賞?」目光看向弘暉:「弘暉能提起來這件事很好。」

大阿哥弘暉「靦腆且謙虛」一笑:「阿瑪,不是兒子想起來的。是監察御史年熙,給山、陝樂戶們說情。」

「哦~」四爺臉上有了笑兒。年熙乃是年羹堯的長子。年羹堯的第一個妻子納蘭氏,乃是納蘭·容若的女兒。年熙的身份要康熙多一分照顧,年紀輕輕便有了官位。而年熙真有能力辦差,四爺自然高興。

「戶部制定章程,逐步除山西、陝西教坊樂民籍,除紹興墮民丐籍,削除江南徽州府伴當,寧國府世仆,除廣東蜑戶籍,除蘇州府常熟、昭文二縣丐戶籍。將他們與良民一體編戶,允許他們從事正常的生活勞動。另有邊境上已削除賤籍的人,看看,幾代之後可以參與科舉考試,也寫一個章程送上來。」

「臣等遵旨。」

大臣們恭聲。一片肅然中,進入下一個議題:禁建生祠。

五皇叔胤祺憤憤道:「皇上,臣弟從海外一回來,就發現各地官吏中有一種不正之風,即修建生祠。臣弟知道,建生祠,前已有之,多是百姓為在本地任官清明者修建,而且是在官員離任之後,以此表示對清廉官員的敬重及懷念。但臣弟看到的是,上自總督巡撫,下至知府、知縣,都是在任時修生祠。雖然情況各有不同,但絕大多數或系屬員獻媚,或系地方紳士逢迎,亦有包攬詞訟之徒,假公派費,佔地興工,致使修建之風盛行。有些地方互相攀比,勞民傷財也一無顧惜,以致園囿亭台,窮極華麗。營建之後,或為宴會遊玩之所,或被官員據為產業。臣請命,將這件事和清查貪污一樣清查。」

這件事大臣們都心不虧理虧,都有參與其中。皇叔們也多少參與。皇子們尚且年輕不大知道這件事。只有五皇叔在海外多年,那真是和他無關。他理直氣壯,反正敢站出來反對他的沒有一個。

四爺掃視一圈,面色凝重:「為官者果能實心愛民,清白自矢,必能官去民思。對已經建的生祠,除極少數確系名宦去任之後,百姓追思蓋造者准予保留外,其餘一律改為別用,或為義學,延師授徒,以廣文教。對於今後再有違禁修造者,一經查出,本官及為首之人嚴加議處。」

「吾皇聖明!」

大臣們起身磕頭,慶幸大戰在即,皇上不會徹查,只是改變用途。

刑部尚佛格站出來:「啟奏皇上,為解決八旗命盜案件日增問題,臣等奏請添設刑部現審司。專門梳理在京八旗命盜案件,以及皇上特交各衙門案件。臣等堅持認為,現審司的設置,很有必要。這不是增加閑置衙門。刑部目前事情越來越多,而它可以使刑部內的分工更加明確。」

「准奏。」

這件事四爺已經知道,只是刑部加一個司涉及官員任命各種博弈,前面議事一直不能達成協議,正好戰事要起來了,內部安穩第一,佛格再提出來,便沒有人反對了。

佛格出頭,其他一件件平時擱置的事情都被提出來,比如打擊西方天主教在大清的活動煽動人心之舉等等。

隱隱充斥戰場殺機的氣氛融洽,王剡再次站出來,磕頭道:「皇上,臣有言,不得不說。有關於冊封皇太子。皇太子乃是大清儲君,大清的未來。臣知道,皇上剛登基,皇後娘娘尚且沒有冊封,後宮都沒有冊封。但如今又有戰爭起來,臣認為,儲君當立。」

寂靜。

凝固一般的空氣中。四爺的目光掃過自己的一個個兒子。他幾乎不忍心去看那一雙雙眼睛裏懵懂天真的渴望。可是他極力想要拖延,不想挑破的事情,被王剡一朝說破了。

他的修長手指落在龍椅扶手上,無聲地敲著,一下一下,沉默著。

怡親王胤祥笑了一下,欠身恭敬道:「皇上,臣認為,冊封儲君之事,不着急。皇嫂們還沒冊封呢。等皇嫂們冊封后,冊封儲君之事也不着急。」

慶王爺胤祚也笑:「皇上,老王剡的話有點道理,但也沒有道理。打仗就打仗,和冊封儲君有什麼關係?」

寂靜。

還是死一般呼吸都困難的寂靜。

王剡依舊跪在地上。

其他人都大氣不敢喘,更不敢說話。

不說經歷康熙一朝太子之爭的殘酷,皇叔皇子們都謹慎著,大臣們也謹慎著。畢竟皇上年過四十,但瞅著剛十八的俊俏模樣,將來活過康熙有可能的,冊封皇太子一事根本不需要着急。可皇子們抵抗不住龍椅的誘惑,大臣們抵抗不住「從龍之功」的誘惑:不說年羹堯、隆科多……,就是皇上潛邸里的掃地小廝洗衣大娘,隨着皇上登基,後半生也享福了啊。

四爺將手裏的茶杯遞給身邊的蘇培盛,慢吞吞地語氣:「立儲一事,有關社稷安危,不得不預為之。但考慮朕的孩子尚幼,不便公開,因此朕決定採取秘密立儲的方法。至於具體方法,何時開始,朕自有決議。因此,諸君是誰,本人不知,群臣不曉,僅朕一人清楚。諸位臣工,辦好各自的差事。諸位皇子,辦好各自的差事。即可。」

那一瞬間門,養心殿西暖閣好似真空了,沒有空氣了。人人臉色巨變。

但是,緊跟着,就是胤祉胤祚胤祥領着所有人一起磕頭行禮,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也好,暫時都別爭了。

皇叔皇子大臣們心裏不知道是放鬆還是沉重的心情。王剡想起因為被冊封為皇太子日益驕縱,進而影響皇權被康熙廢掉的廢太子胤礽,淚流滿面。

康熙等人,包括後宮中妃嬪們知道了,都唯有沉默。

張廷玉書寫一道道聖旨,頒佈天下。

鑒於西方傳教士在各地的活動更加猖狂,西洋人在各省各學院行教,人心漸被煽惑,其中除了通曉技藝又願為朝廷效力的人進京,其餘一律查出,送到澳門。各省天主教堂應改為書院、醫院等等公所,對誤入其教者,嚴行禁飭。各地給傳教士半年期限,令他們到澳門集中。

鑒於山、陝樂戶的祖先,本是明朝忠義之士的後代,壓為賤民,無由自新,今開豁他們的賤籍,准許改業從良。

另有諸王大臣議復:壓良為賤,前朝弊政。我國家化民成俗,以禮義廉恥為先,似此有傷風化之事,亟宜革除。其中到邊境效力獲得良民戶籍的原賤籍之人,三代之後,可有科舉之權。另選精通音樂的良人充當教坊司樂工,從事演奏。從此,教坊司的樂人改變了籍屬,成為良人的正式職業。

……

再有,除了秘密立儲制度外,六科也有變動。六科作為一個獨立機構,負責「傳達綸音,稽考庶政」。即使皇帝批准的奏章,六科認為有不妥的地方,仍可封還執奏。如今新皇登基,戰爭起來,特殊時期為了方便新皇命令快速下達,將六科劃歸都察院,給事中也與監察御史一樣,負責巡視五城、京倉、通倉、巡鹽、巡漕等差使。

朝堂上一件件事情落實下去,內宮中管事位子也有了決定。

蘇培盛任懋勤殿首領太監。原懋勤殿張起麟:雍正二年四月十二日時任總管太監。

宮殿監督領侍太監陳福。乾清宮總管太監王以誠、王朝卿。傳奏事首領太監:劉玉、王進玉、賈進祿、王欽、張玉柱。養心殿太監:焦進、劉二奇、王元勛、劉保卿……等十六人。尚乘轎首領太監蕭二格。

新皇剛登基時候規定的,宮女嬤嬤四品官、五品官,有餑餑等人擔任,在六部衙門周圍找一個小院子,名地球和平司。原來粘桿處之人沒有被啟用做官進入朝堂的,都進去。

朝廷官員們遺憾且慶幸於,冊封皇太子一事暫時不需要上心爭鬥了。紛紛關注皇上收攏皇權從六科開始。都在緊張觀望,地球和平司,是不是明朝那要所有官員痛恨不齒且聞風喪膽的錦衣衛。

老百姓則是更為關注朝廷驅除西洋傳教士、整頓生祠、豁賤為良等等關乎自身的大事。

「廣皇仁,端風化」。整頓生祠大大有力民生。驅除部分西洋傳教士是為了維護大清傳統文化。整頓生祠是為了整頓吏治。豁賤為良則是從法律上肯定了賤民身分地位的改變,使沉淪數百年的賤民得以新生,有利於解放這部分生產力,因而得到大清老百姓的全力擁護。

當然,也有一些人以不花錢欺壓賤民為樂,對此命令有點不習慣。但是有錢的人,樂子多得很,大不了花點兒錢唄。沒錢卻性惡的人,也有其他方法行惡或者不得不收斂。不管怎麼說,四爺聽着蘇培盛叭叭叭講四九城人的議論,略微放心。

至於命令下達之後,各地進展不一,有學生不捨得教導他們的西洋老師,導致地方官員行動遲緩。但是,這次的驅逐傳教士對天主教是一次較大的打擊,各省大小教堂,或改為倉廒,或改為書院、官所、病院。

慶王胤祚因此,以國子監祭酒的名義,邀請各大學院的院長前來北京圈在一個院子裏,領着一群侄子們官員們嚴厲整頓全國學院。尤其學院中的老師們、西洋傳教士老師們。特別是那些,一個學院18個官兒,15個老師的「合情合理合法」情景。

他動作快速決絕,不到兩個月,抄家罰沒銀子流放砍頭血流成河。

舉國震驚。

老百姓拍手稱快。天知道他們為了孩子上學求爺爺告奶奶受了多少罪?明明這是朝廷國庫的銀子正式辦的公學院,卻不能送孩子進去。好不容易送進去了還要交錢!否則本身就學校領導壓榨的疲憊不堪的老師們根本沒有精力搭理你的孩子。

但此舉引發朝堂地方官集體抗議。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清一朝不光不重用士大夫,多了一個八旗軍政不說,還要給普通老百姓普及辦學?官員們妥協了,要普通老百姓識字,畢竟現在作坊需要識字匠人。

可大清朝廷又要阻止教育分階層,這是真要泥腿子們科舉當官兒分蛋糕不成?

新皇登基恩科,舉子們匯聚北京,上萬讀書人到禮部絕食抗議。

四爺聽到小太監劉玉驚慌彙報,只有輕輕的一句:「哦~~」

隆科多領着兵馬將這些舉人全部押送刑部大牢,各地方有前途的舉人進了大牢,各地士紳紛紛喊著要上京請命面見皇上,還是絕食抗議。

前段時間門各地方八旗軍整頓的效果出來了,面對明晃晃的火器大刀,士紳們齊齊啞了嘴巴。

到底是有些真心憂國憂民的士紳站出來,戰爭在即,不能內亂。堪堪維持局面。

「教育貪污,也是一項大貪污。每年朝廷撥款五百萬兩白銀,實際用在教育上的,有幾成?可你要底層人上來做官,就不貪污嗎?一樣的貪污。這就是人!胤禛啊,你也不能真反人性,你自己的人性更不能反,知道不?你是皇帝,本身代表的就是人性至極。你殺了士紳們,不怕他們造反寫書罵你污衊你摸黑你的名聲?」太上皇感慨連連心疼兒子,又想起來一件事兒,放下奶湯碗端茶杯,察覺兒子渾不在意的架勢,頭疼肝肺都疼。

「行了,這事兒,我幫着你。你自己悠着點兒。怎麼選了張起麟做太監總管,而不是魏珠?我不是說張起麟能力不足,而是他過於老實。魏珠能幹。」

牡丹花盛開香飄陣陣,玫瑰花打着花骨朵,忙中偷閑的一會兒午後曬太陽時光,四爺也正用着奶湯感受太陽落在身上的味道,聞言蹙眉道:「汗阿瑪您不知道,看守皇陵的劉管領、嘉峪關的守兵范時繹,都來密信告狀魏珠。說魏珠將他的整個家族搬到皇陵附近,他的族人為了建房子,把皇陵的牆拆了用磚頭呢。兒子正不知道怎麼處罰他。」

康熙怔了一瞬,反應過來那氣得,「啪」地摔了手裏心愛的五月花神杯,怒吼出來一句:「我來處理他!」

四爺嘆息勸說:「汗阿瑪您彆氣。他是不是和您說,他要族人世代守護皇陵,守護您的後人,給您表忠心?可能是真的呢。」

這妥妥的小綠茶火上澆油。魏珠這哪裏是表忠心呢,是要挖倒皇陵挖斷皇家風水呢!

「李德全!去傳魏珠!」康熙的龍吼里火星子四濺,殺氣騰騰。

魏珠最近在景山休養,正因為太監總管,連乾清宮總管的地位也丟了,打罵小太監們出火。聽到傳話以為康熙想起來他了,高高興興地收拾自己小跑着很快到來,就被康熙命令按住了打板子。

「給我狠狠地打!命令乾清宮所有太監都來圍觀!」康熙只有兩句命令。

魏珠年紀也大了,五十多了。加上這些年跟着康熙養尊處優的發福發胖,哪裏受得住這個刑罰?哭着喊「太上皇饒命!太上皇魏珠最忠心與您啊!」

凄慘的叫聲響遍乾清宮,執刑太監發現太上皇是真打,慢慢地加大力道,慢慢的魏珠喊也沒力氣了,皮膚上血紅血紅,人趴在長凳上耷拉腦袋一動不動。可是康熙站在台階上看他,看着他還不知道自己認罪,還敢喊「忠心」氣得狠了,冷著臉命令侍衛郭木布:「你帶着人去皇陵,將魏家人都下刑部大牢。嚴加看管!」

外頭正裝死博取同情的魏珠,聽到太上皇提及皇陵,猛地一抬頭望着太上皇,正面迎上太上皇老眼裏殺機森森的冷酷無情,知道再無希望轉圜,一瞬間門心如死灰,腦袋猛地趴下頹然絕望。

窮苦出身的魏珠,因為做了太監有了一口飯吃活了下來,因為機靈被太上皇逐漸重用,自己發財的同時連帶整個家族的人跟着風光鄉里。然後他野心勃勃,想要站隊摻和康熙冊封太子一事,但梁九功的下場要他警醒躲過一劫。劫後餘生他又想要家族再上一層樓,舉家搬到北京。從住在皇陵邊上,到住到皇陵裏頭,到拆了皇陵蓋房子……。

魏珠是被活活打死的。

乾清宮所有太監都被迫圍觀,往日風光八面的魏珠這個下場,有的膽子小的都尿了褲子。

康熙吩咐人去查抄魏珠的家產,因為魏珠家產巨富暴怒,查到魏珠家族**害鄉里,和朝中官員都有來往更是爆發雷霆之怒。查到張起麟家產不多,另一個重用的老太監趙昌主動捐了家產的一半一百萬兩白銀,李德全的族人在家鄉還算本分,才是泄了這口怒火。

緊跟着康熙因為有老臣替魏珠求情火氣更旺,責罰了他向來看重的老臣,命令四爺接連下五道聖旨嚴禁太監弄權,嚴懲太監連通官員結黨營私。

再命慎刑司下達命令:太監們行走之際見到御座必須恭敬低頭。諸王大臣官員進入大內,坐着的太監必須起身站立,正在行走的要躲避讓路,不許光頭脫帽,也不許斜倚踞坐。定太監品級,總管太監四品,副總管六品,隨侍首領七品,宮殿首領八品。太監官秩不得超過四品。有些太監的親友在家鄉仗勢作惡,當地方官捉拿時就逃入京城。以後凡有太監親屬被地方官查拿者,行文到內務府,即按案發落,不必奏聞。

康熙表示他不再護著身邊的奴才們,一時間門有些官員們拍手稱快,太監宮女嬤嬤們的風頭被嚴重打壓。後宮風氣頓時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宮女太監嬤嬤連通官員們弄權弄錢。連還沒離開京城的七長公主來看四爺時也笑:「額涅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很是欣慰皇上的處理手法呢。」

四爺淡然微笑:「聖母太上皇后也知道了?」

七長公主道:「合宮裏還有誰不知道的,除了不告訴母后罷了。皇上好大的氣勢,一下子便壓住了宮人爭寵傾軋弄權弄錢之風。額涅原本還對你擔憂,現下也一萬個放心了。」

四爺側首道:「你哪裏曉得朕的為難之處,若不拿魏珠做樣子,宮人們難免總對朕心存疑慮,連通官員們傳送消息,現在動手張揚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朕恨成眼中釘。」

七長公主凝眸片刻,道:「整頓宮務才最要緊。」

四爺屏住嘴角將要揚起的笑容,淡淡道:「在汗阿瑪眼裏,朕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哪裏上的了枱面。何況後宮宮人連通官員之風哪裏能壓得住呢,不過能有所收斂罷了。」然而四爺心裏真正在意的卻是老父親的態度,魏珠之事一則是為打壓宮人弄權弄錢之風,讓太監有敬畏之心,不敢輕易造次;二則正如七長公主所說,沒有了康熙撐腰老太監宮女嬤嬤倚老賣老的掣肘,他才真正如掙脫了束縛的游魚,也真正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節,四爺飲著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這件事還波及到四爺帶進宮的太監宮女嬤嬤們。皇后和年妃等人嚴加約束自己的親信宮女嬤嬤太監們。就連蘇培盛都和家裏人寫信:誰敢犯事被人告狀,我再不管。若覺得我的主子是皇帝了,我的身份不一樣了,你們的身份也跟着不一樣了,犯事後不服地方官再逃跑來北京的,我發現了親自打死!

又哭着和皇上表忠心:「皇上,奴才也是最近翹了尾巴。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啪啪扇自己的耳光。

四爺斜他一眼,批複完手上剩下的兩本摺子,起身伸伸懶腰,走到窗邊望着窗外開放的玫瑰花,淡淡清香從半開的窗戶進入鼻端,要人精神一震眼睛發亮。新葉煙中冉冉,輕香風外離離。紅紅的花宛若鮮血奔涌,綠綠的葉、刺綠得宛若春水流淌。

花兒葉兒在盛開的季節盡情盛開,明知道過了季節便會落敗。

人是不是也是呢?

「這片土地上的人,以菊花、牡丹、梅花、海棠這幾種為主,玫瑰一直好像不怎麼受待見。不過想想也合理,這些年,玫瑰大概在通商港口逐漸盛行起來,國人逐漸知道玫瑰代表愛情,越發喜愛。蘇培盛,玫瑰花歷史地位的變遷,和世人的歷史變遷一樣。……可是朕喜歡玫瑰,是因為汗阿瑪。」

大清入關定鼎中原,但康熙深知八旗子弟永遠不會喜歡菊花、牡丹、梅花、海棠勝過東北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咉山紅也永遠不會被中原人追捧。如同大清這一個朝代。康熙作為老家東北·出生在北京的大清皇帝,製作十二花神杯,最愛火紅的紅玫瑰。

「非關月季姓名同,不與薔薇譜諜通。接葉連枝千萬綠,一花兩色淺深紅。風流各自燕支格,雨露何私造化功。別有國香收不得,詩人熏入水沉中。」他躺到窗邊的躺椅上,拿了茶几上一本書,慢慢地翻看。

蘇培盛嚇得臉色發白,跪着一動不動。

等到四爺瀏覽王鴻緒臨終送上來的《明史》稿件,牆上的鎏金小鴨子自鳴鐘鐺鐺鐺地響了十一下,四爺起身去東暖閣午休:「起來吧。晚膳後去一趟潛邸。」

「嗻!」

蘇培盛等皇上的身影看不見了,在小太監劉玉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來,臉上慘白,兩個膝蓋上針扎地疼,心裏卻是狠狠地鬆了一口氣,對劉玉道:「扶著咱家,去伺候皇上午休。」

「哎。蘇管事您放心,皇上重用您呢。」

蘇培盛面上嚴肅愧疚,心裏卻隱隱升起來一抹自得:作為跟着皇上這麼多年的老人,皇上自然顧著。當然,他趕緊收斂表情,魏珠的慘叫聲還響在耳邊呢,屍體被打成一灘肉泥,還不見一絲血。魏珠跟着康熙有多少年了?自己的皇上主子可是比康熙更冷酷無情的。

午後的太陽光正好,初夏里郊遊賞春放風箏蹴鞠的大人孩童滿大街跑,四爺一路心情頗好,領着太監侍衛們來到潛邸的時候,潛邸的下人們正在摘花製作花露,後院裏鄔思道、性音幾個人正在賞花賦詩作畫。

「朱英半染蝶翅,綠刺故牽人衣。……玫瑰花好啊。」鄔思道在一幅畫上題詩,神情專註且頗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文覺大師追着掀翻顏料盒的貓兒要打屁股,一抬頭看見皇上站在門口,嚇得驚呼出聲:「皇上!」

「皇上!」眾人都醒神,忙慌磕頭行禮:「給皇上請安。」四爺笑笑,扶著行動不便的鄔思道坐好,在蘇培盛搬來的玫瑰椅上坐下來,悠閑道:「都起來,坐下。「春藏錦繡風吹拆,天染瓊瑤日照開。為報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蒼苔。朕便來看看你們,邸報都看了嗎?」

「回皇上話,都看了。」鄔思道在小廝端來的水盆里洗手,面帶微笑:「春汛來臨,黃河南岸河水陡長,中牟縣劉家莊,十里店諸地河堤衝決。嵇曾筠搶修黃河堤有大功勞,提升為河南副總河,升原河南副總河齊蘇勒治理黃河。山西萬泉縣知縣瞿某橫徵暴斂,魚肉鄉里,農民們聚集幾千人,衝破城門,闖入縣城要打殺。瞿某見勢不妙,攜帶幕僚、家奴越牆逃跑。山西巡撫諾敏聞訊,一方面向朝廷參劾瞿某,一方面令平陽知府董紳擒拿為首者。官民衝突起來,幸虧田文鏡在山西。皇上要提拔田文鏡嗎?」

「就知道你能猜到。」四爺笑笑,接過來性音端過來的茶杯,品了一口,姿態越發放鬆:「黃河治理永遠都是國家大事之一。齊蘇勒是和靳輔一樣的治水大家,朕可以略略放心。查弼納做兩江總督,朕也略略放心。幾個產糧大省,山東朕派去了新巡撫黃炳整頓官場,河南……朕打算派田文鏡過去。」

四爺目光玩味地望着鄔思道,似笑非笑。

鄔思道將擦手毛巾放到托盤裏,要小廝扶著自己站起來,鄭重地給皇上磕頭:「草民請命,去山西。」

「好你個鄔思道。好!」四爺眉眼舒展,朗聲大笑。

蘇培盛領着人都退下,性音、文覺等人也都退下,兩個人的安靜交談中,頗有老朋友老主僕的深情厚誼,也有帝王登基面對老謀士生殺予奪的殺機瀰漫。

記得那一天,四爺率領十四個親王貝勒貝子,冒着大雨進進出出暢春園,成功奪位,面對康熙其實沒有病重而是裝病的情況,登基為帝,安排關防,直忙到深夜才回到潛邸,只見一家人等候整齊地等候在門口,九盞紅紗大燈籠掛在門洞倒廈的滴水檐下。九門提督、丰台大營、西山銳健營、善捕營和順天府的兵按區劃分別佈防,宿衛氈幕以雍親王府為中心,東西南北護得嚴嚴實實,沿街兩行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持戈執戟懸弓帶刀的官兵。胤祥、胤禮、弘暉等人辦事如此周張,他不禁蹙了蹙眉,不言聲進來,只瞥了瞥滿院通明的燈火,徑往如意齋迤邐而來——一天大雨,道路濕漉漉的,秋末的花兒葉子都零落成泥,鄔思道一干人早已候在如意齋的檐前廊下了。

「就在家住一晚,天不明我就進去了。」四爺坐下,吁著寒氣,撫著有點浮腫的腿說道:「按理說,太上皇病中,今晚我不該回來。只是乍逢大變,宮裏情形不明,回來略住一住,老十三也太費事了,有丰台大營還看不住這麼個院子?」鄔思道滿臉倦容,靠在椅上,似乎有點強打精神,說道:「皇上,是我叫十三爺這麼辦的。五路人馬平素不相統屬,共同護駕,十三爺居中指揮,就不至於有意外。這個時候越小心越好!」四爺點頭道:「既是你說的,自然萬無一失。」

鄔思道靠窗坐着,一陣冷風從縫隙中襲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忙道:「草民不敢當。皇上一身系天下蒼生安危,垂拱駐蹕,原該嚴謹。」說着看一眼文覺性音,兩個人也都無話。

至此君臣詞竭,默然相對。四爺突然升起一種寂寞感,覺得和周圍的人之間門有了一堵看不見的高牆。想了想,正要說話,蘇培盛進來道:「皇上,十七皇叔請見!」「唔。」四爺看了看懷錶,已到子夜時分,略一沉思道:「叫他進來。」

「皇上。」鄔思道欠身說道,「今非昔比,您不宜善聽善見。」四爺不禁一笑,說道:「話雖如此,十七弟是我心腹兄弟,怎麼好給他閉門羹吃?怎麼措詞呢?」鄔思道輕聲嘆息一聲,對蘇培盛道:「你回十七爺話。皇上稍息片刻就進宮。有政務請他轉告格斯泰等大臣處置,要是關防的事,請十三爺處置。皇上,這麼回話可成?」

四爺站起身來點點頭,他已經明白那堵牆是什麼了。思量半日,無話可說,只嘆了一口氣,抬腳去了。除了鄔思道,連家僕長隨都跪地送行。

哪一天夜裏,四爺和上輩子一樣,沒有殺鄔思道,留了他一條命。

鄔思道一直安心在潛邸休養身體,九龍奪嫡的二十年,耗盡了他的心神,他有心做事也無力,更何況身體殘疾也不能做官。他知道四爺本性殺心重冷酷無情,其實也不是冷酷無情,歷來帝王哪一個不是呢?朱元璋登基后,立即對以前信重有加的劉伯溫李善長等人猜疑打壓,並罵他們原來是元朝官員投靠於他,是貳臣不忠等等。

鄔思道面對命運很坦然。身體殘疾后,還能有用處支持雍親王登基為帝,他「朝聞道夕可死矣」,很是滿足。

皇上留下他這條殘命,這條殘命的去處,如今也有了。

「戰事將起,邊境烽火不斷,中原必須先穩定。但這個穩定,不是任由官員士紳土司們欺上瞞下,中飽私囊。鄂爾泰在四川改土歸流,土司們□□,年羹堯派兵鎮壓。和四川挨着的雲貴兩地的土司們也都起來亂子。麗江府,木氏家族自設關隘,就連朝廷派的官吏亦不得竟達。壟斷學問,不許土民子弟讀書。木氏本族歷代重學問,而且在雲南土司中亦屬佼佼者。康熙四十年,麗江府流官通判題請建學,仍遭到木氏的百般阻撓,三任官員橫死麗江。朕一直記得他們,記得他們用鮮血書寫的遺書,朕不能要他們白死。」

帝王的聲音低沉壓抑,這是克制隱忍了二十多年終於登基為帝要施展抱負的殺機。鄔思道抬頭,大著膽子對視,四爺好不遮掩自己的殺心。

他的瞳孔本該黑亮,如同一汪幽靜的深潭,當你和他對視時,會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想要一探深淺。如今亮色退去,留下無盡的漆黑,如墨色般濃稠,只隱隱地透著一絲安定與剋制。他平平靜靜地說出「三任官員的血書」,眉宇間門卻帶了幾許慈悲不忍,即便眼前的人是傳說中那樣殺伐果斷的活閻王,即便這人身旁的一群官員是多麼的畢恭畢敬,忠心耿耿拿命辦差,他只是緊抿嘴唇,冷冷地看着,讓他們頓生敬畏不敢靠近……

「慮民用智而難治,因如秦人之愚黔首,一切聰穎子弟俱抑之奴隸中,不許事詩書。」鄔思道長嘆一聲,「草民記得,元朝以前,雲貴是獨立小國。雲南木氏乃作為雲南三大土司之一,歷史追溯始於宋末元初。蒙古憲宗三年,蒙古軍過境征大理國,封巨津州納西族首領阿乾為茶罕章管民官,一直世襲到明朝,明太·祖朱元璋賜其漢姓「木」,並封其為世襲土知府,……根深蒂固輕易動彈不得。但如今機會來了,木家掌門人木興病故,三位繼承人爭鬥不休,雲貴總督高其倬為人機敏,他一定會抓住時機,在麗江實行改土歸流。」

四爺安靜聽着,動作慢悠悠地品著杭州的雨前龍井,看向鄔思道的目光優雅沉靜。一陣風吹起月白夏衫的衣角,午後太陽光融融暖暖,玫瑰花吐露粉紅色的芬芳。形容俊美,面如敷粉,目若朗星,眉宇之間門溢滿清貴之氣。態度嫻雅,銀冠束髮,長衣箭袖,白袍緩帶。

鄔思道發現,帝王穿着月白色便服,不同於一般美男子穿着玉樹臨風芝蘭玉樹的表象美,而是將月白色這個顏色發揮到極致,月白色是清冷月光,潔白中泛微藍,神聖高貴,似人們拋去一切權利世俗**后的返璞心愿。

帝王心不可測,更不敢猜了。鄔思道肅容,直言道:「三任官員殞命麗江,忠心耿耿,雖死猶生。草民佩服他們,也羨慕他們被皇上惦記。木興雖病故,但其罪未懲,現族屬又不能管理地方,不如趁此改土歸流。雲貴總督高其倬有能力,他能穩住雲貴。」

鄔思道臉上泛起凝肅的冷笑:「上千年裏,唐宋元明清改朝換代,多少官員到雲貴亦沒得到好兒。屹立不倒的唯有三大土司世家,可見他們的厲害。而河南,田文鏡去到河南,悄悄開始火耗歸公,等河南士紳們發現可能會爆發大亂。草民也想去看一看河南改革的情景。」

四爺微微冷笑:「土司們這一招連消帶打、愚人之計真是用得精妙,中原各大世家估計都自嘆弗如。」

「的確很妙,」鄔思道凝眸於皇上,「皇上謀划良久,土司們自然不會早早就料到朝廷在康熙四十年會突然發難要辦學,能如此堅持至盡,是咱們小覷他們了。」

四爺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玫瑰花邊的蔭蔭綠樹微微出神,濃蔭青翠欲滴,彷彿就要流淌下來一般。他雙唇微動,輕輕道:「不是他們能力,而是雲貴山高地阻,溝通不便造成閉塞給予土司們機會。」他轉過臉來,緩緩道出心頭所想,「朕早就告訴過前去雲南的官員們,土司們為了維護世襲統治一定會下殺手。」心似被誰的手一把擰住了,他沉痛道:「朕當年派官員去雲南固然有試探收權意思,然而歸根結底卻在辦學上。」

他見鄔思道凝神細聽,便接着道:「辦學,非土司家的孩子們也有機會學習,讀書識字科舉,土司們的封閉統治何以繼續?和蒙古部落族長們一樣,只不同的是,蒙古人歷來崇拜勇士和智者,熱情好學。又有公主們郡主們嫁過去權利扶持辦學,才能緩慢進展。」

鄔思道明了,他轉着手中茶杯,默然道:「皇上要在麗江辦學。在河南悄悄開始火耗歸公。士紳富商們乃至土司們一定在琢磨著,如今戰事在即,皇上顧慮重重一定是穩定第一。他們正好藉著戰事起來,大撈一筆戰爭金錢,再趁機奪取權利。都想不到,這是最好的時機。」

四爺心情沉重,彷彿落索的黃葉一般:「所以,不僅能要朕對於進一步改革一事左右掣肘,連之前推行的攤丁入畝也更進展緩慢反彈回來土地兼并越發嚴重,當真是一舉兩得之事。」

鄔思道揚一揚臉,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可是阻止火耗歸公的實行,並不該是天下士紳們最在意的事情。」

四爺放下茶杯,攏一攏寬大的衣袖,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坐姿,輕聲道:「鄔先生這樣聰明,豈不聞借刀殺人——自然也有人要借了阻止火耗歸公的因子,引出來反抗攤丁入畝和整頓教育的勢頭。」

鄔思道瞑目片刻,一縷涼意蔓上他滄桑中依稀可見年輕時候清秀的眉目:「草民只不明白,皇上當真有建設歐八旗的計劃嗎?」

四爺的笑意漸深:「天下大勢,朕又如何能擋?」

鄔思道懶懶揚了揚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土司們乃至中原各大世家最重視的還是土地。阻止整頓教育,是為了壟斷教育,壟斷人才上升渠道,最終還是為了權利金錢更多的土地。我們今日一番動作,也算是與天下士紳土司為敵了。」他停一停,意味深長地看着皇上,「本來該是用李衛去河南,皇上不光還沒啟用李衛,反而用了八爺黨的田文鏡。」

四爺輕輕一笑:「李衛是我的潛邸老人,又在西部立下功勞,倒是束手束腳的叫人疑心。而田文鏡是八爺黨,卻是為人耿直不變通,時運至此在改革大事上有番作為也是合情合理的。」

四爺嘴上這樣說,心裏卻隱隱複雜,有一層緣故並未向鄔思道、任何人說出口,便是田文鏡本來是他上輩子的能臣幹將,卻這輩子跟着老八一場轉了一圈。

鄔思道「嗯」了一聲,道:「皇上考慮得很周詳,是該如此。」他似想起什麼事,「今日皇上吟誦玫瑰詩詞的樣子,倒像是真心喜愛的樣子。皇上要定下來玫瑰做國花嗎?」

四爺輕輕一笑,道:「鄔先生相信么?朕看着玫瑰花隨着時代變化的地位變化,就像看見大清朝順應時代進關一樣。」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薔薇好並栽。穠艷盡憐勝彩繪,嘉名誰贈作玫瑰。」他望向身邊的玫瑰花叢,嘆道:「世人喜愛牡丹菊花蘭花梅花海棠桂花,追求人品高潔清雅。其實人品道德權利金錢是什麼呢?卻是愛情,才是人生最原始、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玫瑰花新長出來嫩綠的葉子在風中冉冉搖曳;風中傳來細微的清香,若隱若現在初夏的空氣里。紅色的花瓣看着像是蝴蝶的翅膀,枝條上潤綠的玫瑰刺,扎進去四爺薄薄的衣服,彷彿說着:「別走,多陪我一會兒吧。」多麼可人兒的玫瑰呀。

鄔思道離開北京,一輛馬車兩個小廝。胤祥於百忙之中騎馬趕去相送,順便還給他送了兩個美女:西班牙使團帶來的一位修女,一心要著書立說,寫大清遊記。一位是南海來的江湖女俠,正好保護照顧他。

兩個人在京城郊外舉杯對飲,暢快大笑。

鄔思道在搖搖的太陽光下打量十三爺,笑道:「十三爺相送,鄔某感激不盡。十三爺還送來人,果真是鄔某的知心人也。」

「你的舅舅家被抄家,你的叔叔家如今仰仗你鼻息過活,誰也不能奈何你了。」胤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報怨,既然心事了了,不若再生一個胖娃娃才好!老鄔啊,你也該鬆快鬆快了,愛情啊愛情~~。」

鄔思道什麼也沒說,抱着酒杯只是出神,半晌才道:「皇上即位之初雷霆大震,刷新政治,整飭財務。別人今夜哭,我也無喜可言。」

胤祥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先天下憂而憂!我再告訴你,今兒在養心殿皇上親口對我說,先生有輔相之才,只干礙著沒職份,所以特別想辦法安置。宣麻拜相,還有比這更喜的么?」

鄔思道一雙眸子在太陽下晶瑩生光,沉靜地一笑,說道:「十三爺,聽說皇上要開始冊封後宮了?接着就是皇叔們了。您呀,可能再上一級做鐵帽子王,兒孫永永無既。好嘛!連你加上一共九位了。」

「你也聽說了?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怎麼拒絕皇上。你說你,你知道我有希望做鐵帽子王,還不趕快生一個娃娃,將來和我做親家?」

鄔思道伸手將一杯酒推給允祥,長嘆一聲默然不語,見胤祥一臉驚訝之色,苦笑道:「十三爺,我和你認識十五年了,你天真率性、任俠仗義,很佩服你的為人。你說你要拒絕,我很高興。只今日還有句話,說出來或許我要人頭落地,不知當講不當講?」

胤祥被他的神情驚呆了,手裏捧著已經空了的酒杯,死死盯着鄔思道。

「這個鐵帽子王你要拚死辭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鄔思道彷彿不勝其寒,緊緊抱着酒杯,聲音低沉嘶啞。「皇上虎聲狼顧,鷹視龍聽,乃是一世陰鷙梟雄之主……」

「你不是說四哥龍驤虎步……」

「不錯,那是當時的話,你們沒信心。」鄔思道語氣冷峻得令人發抖,「你沒勘透世情。與平常人交,共享樂易,共患難難。與天子交,共患難易,共享樂難。」

「我不信!今日四哥還說,決不做鳥盡弓藏的事!」

鄔思道陰冷地一笑,似乎是自嘲,似乎是哀傷:「我本來以為,皇上登基后,性音和粘竿處十幾個最心腹的,專一替四爺辦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可是,皇上沒有。反而都妥當安置。就是餑餑,一介女流,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官兒。可是十三爺,你真以為,皇上沒有殺心了嗎?」

胤祥驀地一個驚顫,臉色變得蒼白如紙,翕動了一下嘴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在太陽光下交換著目光,只聽一陣風聲,像是什麼在樹林子裏撲棱了一陣翅膀,接着便是飛鳥凄厲的大叫聲,叫得胤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這樣明媚的夏天,到處是鮮花和鮮果的季節。鄔思道不知道的是,胤祥也認為皇上該殺了才是。當時正好兵亂著,雍親王府有遠離皇宮,皇上所有的內眷又都搬進青蓮苑,只留下了原來書房的人和幕僚和尚,當時滅口,真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可是皇上沒有。胤祥噓了一口冷氣,剎那間門,他冒出一個念頭,竟想拔腿逃回皇宮找四哥!

「十三爺,你不要害怕,只要你收斂鋒芒,皇上不會怎樣你,」鄔思道一仰頭一飲而盡杯中酒,眼裏更亮了一點,「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話說給別人。——不用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粘桿處他們呢?」

鄔思道垂下眼瞼,深長嘆息一聲:「他們不該知道的東西知道得太多了……」正要接着說,便聽遠遠一陣腳步聲,小廝大海一躥一蹦地跑過來,仰著臉歡喜笑道:「好天氣,慶王爺來送鄔先生了!」話音剛落,胤祚的馬車已經快能看見了,胤祥瞅著六哥下來馬車,和鄔思道說話,只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着這一切,審量著胤祚,覺得一下子陌生了許多。

六哥其實也是知道四哥為人的嗎?

只有自己還在擔心,四哥真的是仁慈不忍心動手嗎?

汗阿瑪呢?

他迷糊想着頭腦里嗡嗡響的疼痛,一時又高興於四哥果然不是婦人之仁的,自有用人之道。

鄔思道走後,性音和文覺等人也要離開北京了,他們要去江南西部各大寺院,代表皇上聯繫佛門道人等等勢力。

王公使團們基本都離開了。唯一還沒走的七長公主也要離開北京了,和聖母太上皇后道別,母女兩個淚水漣漣,聖母太上皇后望着整裝待發的女兒,想從椅子上起身都沒力氣,只扶著椅子扶手哭道:「下次見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頭又要開始打仗了,你千萬照顧好自己。」

「母親放心。女兒在科爾沁一切安全。倒是六姐姐和九妹妹有危險。」七長公主是真心牽掛兩個姐妹的情況,上前一步彎身握住母親的手安慰道:「女兒在北京留到如今,已經滿足,必須趕回去科爾沁和王公們一起籌備糧草。但也會勤快寫信給母親。萬望母親保重身體。」

聖母太上皇后淚水模糊,抖着手撫摸女兒的面頰,女兒今年也有歲數了呀。

「我這些日子,常常想,普通人家的女孩兒嫁在娘家附近,夫婿耕種做工每天回家,多好。父母兒女都在身邊。身在宮廷,享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富貴,反而沒有了人間門最普通的溫情。」

「母親,女子嫁在普通人家,縱然一家人和樂,也會有外人欺凌,何以保護自己?更何況,普通人家,除了柴米油鹽的煩惱,便真的一家和樂嗎?兄弟姐妹們能不為了一間門房子打架嗎?」

「你說得對。……我……我只是,想起來,你外祖父母。這麼多年沒見面,至今我還是不能經常見他們。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見。」聖母太上皇后真傷心了,胤禵還在皇陵,女兒又要走了。「七丫頭,要打仗了,能不能……」

皇帝孝順,她安了心不再鬧騰。可是戰爭起來,她又想起自己的胤禵,為什麼皇帝要啟用外戚,不用自己的親弟弟呢?聖母太上皇后想念胤禵,想的日夜難安卻不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此刻面對自己最親近的女兒,對小兒子的濃濃都不再遮掩。

「不能。」七長公主回答的斬釘截鐵。「母親,等著打仗的將士們那麼多,都想領兵。還有皇侄們都長大了,也要出征。」不需要老十四去領兵。

「我知道,年羹堯回來北京準備領兵了,皇帝還要冊封年妃做貴妃。七丫頭,那是你十四弟呀。年羹堯也好,富寧安也好,和皇帝的關係再近,能比親兄弟之間門更親近嗎?」

七長公主一驚,脫口而出:「母親千萬不要和皇上四哥提起。」她坐在陳皮嬤嬤搬來的綉墩上,抱着母親的胳膊,面容凝重咬着牙苦苦勸說:「母親,您生下皇上四哥和六哥,汗阿瑪指婚小姨媽給鈕祜祿家,汗阿瑪作為女婿,是沒有和烏雅家親近,但是汗阿瑪給了他能給的最大榮耀。這些年烏雅家憑着女兒嫁的好,風光還不夠嗎?皇上四哥是皇帝,是烏雅家的外孫,可平心而論,皇上四哥登基,烏雅家出了多大的力氣?跟着皇上四哥出生入死的,是年羹堯、隆科多、格斯泰這些人,這就是最大的親近!」

聖母太上皇后聽得渾身顫抖,無助地哭着:「我知道……我知道……可,皇帝他是我兒子啊。胤禵是他親弟弟。他對老十三、老十七、老二十四都好,對老十六都好,為什麼不能寬容親弟弟呢?我也不要求他對待烏雅家和佟佳家一樣,可至少給烏雅家的兒郎們一個機會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小兒,就不和我親近……和胤禵也不親近……」聖母太上皇后因為女兒要離開傷心過度,居然吐露出來壓在心口幾十年的心裏話。

七長公主身體一顫,不敢置信地睜開眼睛,母親的怨念這樣深嗎?她抱着哭得哀傷的生母,面無表情。

母親在怨皇上四哥?還是也在怨自己?

自己養在孝惠章皇後跟前兒,也是打小兒和生母不親近的。

七長公主手上扶著生母哭得發抖的身體,哭得滿臉淚都沒發覺,淚水流淌到妝容精緻的嘴角,苦苦的,淚水苦,嘴巴更苦,一顆為人女兒的心更苦,苦的黃連一般。窗外陣陣玫瑰花香隨風進來,清香淡雅,七長公主渾身都苦得要她受不住,她緊緊地抱着母親,母女兩個一起無聲地哭着。

七長公主去乾清宮給父親磕頭,去慈寧宮給母后磕頭,去養心殿見皇上四哥,抱着四哥放聲痛哭:「四哥!四哥!額涅想要你啟用十四弟領兵。四哥!」七長公主喊四哥,嗚嗚咽咽地哭着。

「四哥都知道。別擔心,妹妹乖。」四爺抱着妹妹,任由她哭個夠。她告別了親人,跟着額駙兒子女兒一起出來午門,嬤嬤攙扶她渾渾噩噩地上了杏黃鳳攆,她忍不住又是淚流滿臉。

她的親人們啊,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見一面?

七長公主嗚嗚地哭着,額駙上來馬車抱着她顫抖的身體,寬厚的手掌笨拙地拍著妻子後背安慰:「不哭不哭。」七長公主在夫婿的懷裏,哭的更凶。

母親永遠不明白,或者她明白卻怎麼也不想承認,她親自養大的胤禵,在格局上就是差了皇上一等。可她最疼胤禵。皇上四哥養在母後身邊,六哥身體弱她只關注身體,自己養在皇祖母身邊,養在她身邊的小妹妹沒有養住,胤禵養住了,承擔繼承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只是一個寵妃,她會宮斗,卻不懂朝堂。她有寵妃的明理,卻沒有國母的高度。自己有幸掙脫這一攤亂事嫁去科爾沁,可皇上四哥呢?六哥呢?面對母親這般任性,該怎麼辦呢?這次領兵,十四弟沒有機會,母親又會怎麼鬧呢?七長公主只能哭。

年羹堯回京。田文鏡回京面見皇上后出發去河南。富寧安和格斯泰都表示他們不願意在京城做大學士,想去打仗,四爺同意了,提拔牢裏的馬齊做大學士,任命張廷玉為內閣學士,李衛為直隸驛傳道、戴鐸去福建……一番人事調動,從四川調鄂爾泰做江蘇布政使,協助查弼納治理兩江。

冊封七長公主為固倫公主。康熙惱怒六長公主生私生孩子,拒絕給她做固倫公主。於是其他所有非太上皇后所出公主都還是和碩公主。冊封嫡福晉烏拉那拉氏做皇后。冊封側福晉年氏為貴妃。其餘潛邸中女子,四爺挺煩惱,乾脆俱是貴人,享嬪的待遇,配合皇后和貴妃協理宮務。今年大選小選新進宮的女子俱是答應。這樣一來,倒也人人服氣,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封賞皇后之弟郭木布一等公,追封烏拉那拉氏的曾祖父、祖父、父親、為一等公,祖母、曾祖母為一品夫人。冊封年貴妃之父年遐齡一等公。其餘後宮女子的娘家,都沒有封賞。這也是一種「公平」了。

這一天傍晚,四爺去無逸齋檢查功課回來,去乾清宮學堂的路上,見到胤祥站在學堂門口發獃,便問道:「十三弟最近心事重重,有事?」

「一點小事。」胤祥回神,站直了身子請安,心事重重地說道,「皇上,地球和平司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官員們有異議。」四爺沒言聲,踱至學堂亭子裏,望着外頭黑下來的天色,半晌才問:「為什麼呢?」胤祥盯着四哥的背影,跟上台階上來亭子緩緩說道:「他們怕地球和平司是錦衣衛,地球和平司一直沒有動靜,他們反而更擔心了。」

四爺回過頭來,臉上已是掛了一層嚴霜一樣冷峻,卻不吱聲,幽幽望着胤祥。

「漢朝有繡衣使者、唐朝有靖安司,宋朝有皇城司,明朝的錦衣衛東西廠,歷朝歷代這樣的衙門都飽受後人言語。皇上,臣弟擔心您。」胤祥毫不畏縮地看着四哥,「臣弟知道地球和平司的存在是必須,但事關皇上名聲,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國家取士授官,自有制度。況大清國運正盛,人才濟濟,中外有才人士盡有皇上取用,皇上!為什麼一定要留下粘桿處的人?」

四爺臉上毫無表情。

「鄔思道原是犯罪之人。」鄔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為孝廉,應天府試,率五百舉人抬財神大鬧貢院,此事震動朝野,天下皆知。雖說是激於義憤,到底是觸了國法,朝廷下旨捕拿。用此不忠之臣致於臣下議皇上為不孝之君。」

四爺聽得悚然動容,不覺坐了下去,撫膝沉吟道:「接着說。」

「隨着皇上登基,粘桿處的作用,基本上消息靈通的人都查到了。」胤祥見他似乎動了心,舒了一口氣,又道:「鄔思道跟着皇上,顧問侍從,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無數驚濤駭浪之中早已殫精竭慮耗盡心力,已經熬幹了的藥渣,皇上放他走,臣弟理解,也感動。可是粘桿處其他人,皇上您真要都留着嗎?臣弟擔心皇上的安全和名聲!」說着,淚水已走珠般滾落出來。

四爺也不禁黯然,上輩子登基那天他曾經想要下毒手滅口,原是聽了文覺的警告,外邊胤禩黨羽如林,政局不穩,放着粘桿處一干人無法處置,日後將雍親王府的事兜出來,正好給胤禩借來推波助瀾,所以打算喝酒之後,下半夜動手全部處死。但他最後,沒有。

鄔思道、性音、文覺等人,其實已表明永不從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幾年知遇之交,朝夕贊襄,吟詩論文,這些情分也難一古腦兒付諸東流。

更何況,他自己知道,這是兩輩子的情分了。上輩子都沒有動手全殺了,更何況這一輩子呢?

這輩子,情況不一樣了,就如同這輩子他不是只能啟用年羹堯打仗。

想着,嘆息一聲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地球和平司不是錦衣衛,相對理藩院和慎刑司,它主要是負責國際情報。有關鐵帽子王冊封,不知眼下你有什麼打算?」

胤祥頓時放下了心,從容說道:「臣弟還是拒絕。皇上,您不能太偏心臣弟了。我知道您要冊封六哥和臣弟做鐵帽子王的心意,可我們都不能答應。」

「好,依你。」四爺想着汗阿瑪還在呢,確實不能偏心太明顯,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口中道:「不過你最近負責會考府勞累,又什麼銀子都不收,小花生的嫁妝朕要好生添妝,朕再給你送去五十萬兩銀子,給你日常花用。這是給你福晉的,不是給你的。你不管家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

「謝皇上!萬歲如此隆恩,臣弟粉身碎骨不足以報萬一!」胤祥不敢再拒絕,麻利地謝恩。

「不必說了。」四爺擺擺手,叫進一個太監,吩咐道:「你去傳朕的話,要蘇培盛拿朕私庫銀子,給怡親王府送去五十萬兩,十三福晉收下后,你來回話!」

「嗻!」那太監答應一聲,歡歡喜喜地跑了。

四爺當晚批複完摺子后,面對兒子女兒們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向弘暉,弘暉笑道:「有關叔叔們的冊封。」四爺淡淡點頭:「十六弟過繼給庄王,七弟升為淳親王、十七弟升為果郡王。其餘弟弟們,老九、老十,都是郡王。老十以下,暫時都是貝子。」

「阿瑪英明。」孩子們一眨眼都明白了,歡呼著跑走了。四爺意興闌珊。所有人都盯着他怎麼封賞兄弟們,真是……蘇培盛領着小太監洗漱沐浴侍候着忙個不停,四爺躺到床上,便打發了他們出去。

寢殿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默默坐着,想冥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積習,再也靜不下來。從康熙十八年重生,到現在整四十五年半。哇哇哭着出生,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四十五年,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又壓下去,壓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靜。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安睡了……」四爺躺了一會兒,初入夏的夜晚涼風習習,他卻更覺煩躁難耐,起身趿鞋出來,但見天邊一鈎新月,慘淡地將光灑落下來,房頂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銀似的,幽幽發亮,只是清寒襲人。他在院裏站着,靜極之中,一陣腳步聲傳來,值夜小太監焦進跑上來,慌張道:「皇上,聖母太上皇后不舒坦,指明要貴妃娘娘伺候。」

年貴妃懷胎三個月,又是大夜裏,如何能去伺候?四爺不禁冷笑,這輩子,他居然還會遇到母親因為老十四惱怒年家,故意折騰年貴妃。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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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怎麼可能不做皇帝(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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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第 1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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