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報

第四章 情報

八月,癸日清晨,塞伯王國魚尾角港。

書記官圖魯索交替跺著腳,將雙手放在嘴邊,希望從嘴裡呼出的熱氣能讓自己暖和一點。溫季還沒結束呢。突然而至的降溫讓他回憶起從前的日子——在他的孩提時代,即便天氣最熱那兩個月也很少有人穿單衣出門,因為誰也不知道天空會不會突然飄起雪花。不過,連續十年每年都擁有穩定的溫季,似乎讓人忘記了那些冰天雪地的歲月。這場降溫至少能令人回想起從前。「起得好早啊,圖魯索書記官。」一名碼頭工人小步跑過身邊,跟他打招呼。「不早了。」圖魯索轉過頭,朝那人揮揮手。他經常見到那人,但不記得他的名字,「對了,你知道今天會有船進港嗎?我是說,有沒有闕西過來的船。」

從那邊過來的商船已延誤了好幾天。

「噢,不知道。那邊在交戰啊。」那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是的,是的,」圖魯索嘴裡嘟噥著,「該死的戰爭。」

圖魯索是牗城人,因家境貧寒,小的時候被寄養在姨父家,後來跟著去了烏閣。稍大些后,他隻身離開烏閣遠走他鄉謀生,先後在闕西各郡待過,也都是在港口做事。他這輩子似乎註定只能跟海員和商船打交道。不過,最近幾年他混得不錯,還在西垣置了房產,把家人也接了過來。因為工作繁忙,他平常都住在碼頭,每月只回家一趟。但就是在碼頭,他也沒要港口給他分的宿舍,而是在附近租了套小院。像他這年紀,生活已經不起消磨,每一天都該過好,過舒適。再說了,租房開支有人替他出。

他沿著碼頭巡視,邊走邊跟像他一樣早起的人打招呼。

魚尾角港是白海沿線唯一受貿易聯盟擔保的港口,泊洛商人任何時候都可在此做生意。他們的商船以此為中轉口岸,將貨物交割給有權繼續向東航行的安甸商船。貨物轉運要辦理入港與離岸登記,由碼頭出具蓋有塞伯國王御前首相簽章的通關文牒,才能通過由懋嶼群島形成的海上鎖鏈,駛向東方烏海。所以圖魯索認為,作為自由貿易受益者,塞伯家有理由反對闕西與泊洛之間的戰爭。

但他也明白,戰爭從來都不是件單純的事。

碼頭上的人天天都在談論這場戰爭,他們稱駱伊為罪魁禍首。圖魯索不懂戰爭,但聽過關於駱伊架空國王,把持闕西朝政的各種說法。當年蔑?國王罹難,崖堡領主孟埭受命攝政,闕西與泊洛達成協議,以寒水河自由通航為讓步條件,實現了期盼已久的和平。但自從儈倞國王親政,孟埭被排擠出權力中心,闕西就開始撕毀與泊洛人的協議,再次滑向戰爭邊緣。而這些年,國王雖已親政,可大權實際掌握在太後夫婦手中。尤其那個駱伊,明明不懂領兵打仗,卻很喜歡冒險,哪怕只為小小商業糾紛也不惜挑起戰事。這場戰爭最初還跟從前一樣,避開了繁忙的南方貿易線,局限在荒僻的北方邊界。不過最近不知何故,戰火似有向南蔓延的趨勢。隨著往來通關的商船越來越少,碼頭上的人對戰爭怨言越來越多,這引起了圖魯索警覺。以他多年經驗,認為這情況不同尋常,於是開始格外留意來自北方的消息。

碼頭這種地方,消息總是最為靈通。

太陽出來之前,圖魯索終於看見了一直等待的目標:薄霧散去,海面緩緩駛來一艘大船。待那艘船慢慢靠近,圖魯索看見了船桅上飄揚著的金色茉莉花旗——姍姍來遲的「金色茉莉」號。

靠岸后,需要短暫休息的水手陸續下船。他們個個灰頭土臉,面色難看。

「請儘快辦好手續,我們得趕往烏閣。」臉色蒼白的狄烏船長蹣跚走到殷殷而立的書記官面前,聲音嘶啞的對他說。

「出什麼事了嗎,船長大人。」圖魯索顯得很關心的問。

「天神,當然出事了。出大事了。」船長看起來像是剛被摘了根肋骨,走路都得勾著腰。

「到底出了什麼事?」圖魯索試著問。

「什麼事?這麼說吧,恐怕你得準備另謀職業了,」狄烏船長用力喘兩口氣,把身子拉直,嗓門也提高了些,「金色茉莉號之後,再也不會有商船過來。天神,闕西亡了。」

說完,他再不理圖魯索,甩著胳膊朝前走了。他要趁貨物交割這段時間去找人,去跟好幾家貿易代表商談今後的航線分配,然後繼續航向東方。金色茉莉號此行目的地是烏閣,他得儘快趕往那裡。

圖魯索是內行,知道這狄烏船長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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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身上有根弦綳得很緊,輕易不會透露實情。他馬上安排卸貨,給金色茉莉號完善通關手續。趁兩名工作人員開始檢驗貨單,他把船上文書阿勒布叫到一邊,向他打聽情況。他和阿勒布是同族,也是老熟人。從他那裡,圖魯索得知金色茉莉號確為最後一艘離開楓岩堡的商船。阿勒布說,他親眼看見敵軍蜂擁而至,還用船運來好幾頭長毛象協助軍隊攻城。「誰也無法阻擋那些巨獸!」阿勒布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裡嘀咕著,「慘敗,從未有過的慘敗。」

「你們是要把消息傳回烏閣嗎?」圖魯索問。

「對,這是金色茉莉號的職責。」

「還有什麼消息給我?」

「不,沒有了,我只知道這些。闕西淪陷了。有人說,泊洛人預先在寒水河入海口攔了鐵索,然後把王國艦隊引向北方,困在了滿是浮冰的內河。還有傳言說,那些被困戰艦上的船員已棄船逃命,整個艦隊要麼被焚毀,要麼落入敵手。泊洛人想一舉奪回故土,而非只是要擊敗我們。」阿勒布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自闕西建國以來,安甸人還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大敗。太可怕了。」

「那儈倞國王現在何處?」圖魯索倒並不慌張,他接著問。

「不知道。但駱伊肯定會好好保護他。那是他的護身符呢。」阿勒布忽然怒氣沖沖的說,「知道為什麼只有金色茉莉號能出來?其實駱伊早就知道形勢不妙,一直在徵用商船,把大批物資運送至碎蛋島。那傢伙一早就放棄了抵抗。不過咱們船長還算有骨氣,以必須如期運回烏閣王室最後一批貨物為由,拒絕了駱伊的徵召令。你不知道,他派來那名官員,是被我們用槳趕下船去的。」

「等等,你是說,駱伊在戰前就轉移了自己的私產?」

「還有他身邊那幫混蛋的。」

「真是無恥。」

辦完驗貨手續,圖魯索離開碼頭,趕回住所。他尋思今天應該沒什麼事了。再沒有船會來。

他租住的小院在港區外面,離得不遠。離開碼頭后,他穿過貨物存放區,快步朝唯一能進出港區的大門走去。因為要屯放中轉貨物,為避免丟失,港區實行封閉式管理,有一道高高的木柵與外界隔離。大門通常有兩名衛兵把守,但最近碼頭冷清,守門的只有一個。

一名騎在馬上,裹著厚絨披風的胖子正跟衛兵說話。他轉頭看見了圖魯索。

那人叫夫夏,是港區衛隊長。港區衛隊不用作戰,職責只是看門護院,所以衛隊長能有這麼胖也在情理之中。他胯下的馬兒鼻孔噴著白氣,彷彿不堪重負。

「圖魯索大人,今天走得很早呢。」衛隊長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就來了一條船。」圖魯索顯得很失望地跟那胖子說,「恐怕好久也不會再有船來了。」

「糟糕透了。」衛隊長跟碼頭上其他人一樣對此深感不滿。他很久沒收到貨商的小費了。

「是啊,從沒這麼糟過。」圖魯索隨便應付一句。他得趕緊回去。

「對了大人,前兩天有人在找你……」夫夏隊長剛想起要說個事,但圖魯索已經走遠。

白牆青瓦的小院位於港區外一條偏僻小街盡頭,再往前是一道土岩,岩上少有雜草,生著兩棵沒什麼樹葉的刺槐,顯得十分蕭索。圖魯索回到住所,取出紙筆及竹管封蠟,點上燈燭。他先將絹紙裁小,隨即以俗稱「鼴須」的超細硬毛筆蘸墨在上面寫道:楓岩堡被困,朝夕陷落。據聞,駱伊假公濟私,儈倞國王下落不明。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楓岩堡城外出現泊洛戰象。他把寫好的信捲起來,塞進小指粗細短竹管里,然後給竹管澆上封蠟,拿去後院鳥舍旁。他從鳥舍里取出一隻渡鴉,將竹管系在它腳上。

如果不出意外,收信人將比釐正院早三到五日獲悉此消息。

目送黑色渡鴉飛遠,漸漸變成一個小點,圖魯索轉身回到室內。他剛坐下準備喝口水,就聽見大門外有人拍打著銅環。圖魯索走到門邊,拉開門。

門外是個陌生男人,二十七八歲,臉型瘦削,體格健壯,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高鼻樑,上唇留著兩撇鬍子。那對鬍子微微上翹,像兩把剃刀。那人身上罩著黑色斗篷,風塵僕僕,像是遠道而來。

「先生是?」他問那人。

看著那人眼睛,圖魯索心裡隱約有些不安。

「在下受貴人所託,特來向圖魯索先生請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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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人……」圖魯索心生疑惑,扶著門的雙手不覺抓緊了些。

那人笑了笑,從懷裡掏出一面小巧玉牌,遞給他看。圖魯索認得那牌子,雙手漸漸放鬆,猶豫著把門拉開。「既是貴人所遣,就請進來吧。」他對那人做出邀請的手勢。

等那人進了門,圖魯索左右望了望,見外面沒什麼異常,便把門關上。

他把那人帶到廳里,延請入座。那人掀起斗篷就坐時,圖魯索注意到了他身上所佩武器:一長一短兩把窄刀。另外,那人的腰帶上還別著一把外鞘鑲嵌銀絲的匕首。

等那人在條桌旁的凳子上坐好,圖魯索斟上泊洛產上等小葉紅茶,端一杯遞過去,然後雙手抱拳施了個禮問:「請問尊駕大名?」

「嫪崀。」那人簡單幹脆回答道。

「嫪崀先生,」圖魯索又行了個禮,「請問尊駕此來,要問何事?」

「在下此來,代貴人跟先生打聽一件從前的舊事。」

「噢?」圖魯索應了聲,在那人對面坐下,等他繼續往下說。

「那是件十六年前的事。」

「十六年前?」圖魯索不自覺地抬了抬頭,「好久遠啊。」

「是有些久遠了。」嫪崀不緊不慢的說,「你不會說,那麼久遠的事已不記得了吧?」

「那要看什麼事了。」圖魯索不安地扭動著肩膀,「有些事,時間久了自然想不起來。」

「嗯,沒關係,若想不起來,我可以幫忙提醒提醒。」嫪崀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來之前,對你的情況我做過些了解——要不你先看看我說得對不對?因父親早亡,十一歲那年,你與母親離開牗城,投奔在烏閣地宮擔任器檢工頭的姨父,十六歲時,母親亡故,你便往闕西投奔伯父,並在其安排下,進入楓岩堡港務司做事,因工作勤勉,第二年便做到了碼頭從書,負責發送來往船隻。」

「先生,我的事不用你講,」圖魯索挺了挺脖子,竭力保持平靜,「想問什麼,就問好了。」他說。

「好,那我就直接問了。」嫪崀微微一笑,「十六年前,闕西發生了一件大事,可記得?」

「是彌苫王后那樁醜聞吧?此事轟動一時,無人不知。尊駕就想問這事?」

「算是跟這事有關吧。」嫪崀盯著圖魯索,語氣漸漸變得鋒利起來,「勇烈王戎馬倥傯,當年得知此事不堪其辱,匆匆趕回楓岩堡,欲與王后對質,但半途卻改變主意返回前線,並聲稱再不與王后見面。王后得知國王態度也不甘示弱,連夜出走。那樁公案的大致情況,我記得沒錯吧?」

「好像是這麼回事。」

「好,那麼請告訴我,王后出走那天,她的近身侍衛吉魯爾音可曾到碼頭找過你?」

「侍衛?」圖魯索一愣,語氣變得有些冷淡,「我一個碼頭小吏,哪會認識王后近身侍衛。」

「圖魯索先生,」嫪崀詭笑著搖了搖頭,「吉魯爾音出身牗城哲野部,跟你是同鄉。」

「同鄉,同鄉又如何?」圖魯索的心一陣狂跳,但嘴上毫不動搖,「楓岩堡確有不少哲野部同族,但我與那些人從無聯繫,也甚少往來。」他說。

「真跟他們沒有往來?這麼說,那天夜裡你也沒有臨時發送過一艘商船離港了?」

「這位兄弟,碼頭天天有船出入,我怎會記得發送過的每一艘船。」

「若是正常發送,每天那麼多船,你可能確實已不記得。但若是那艘船並不該在當晚離港,而是你利用職權之便假造手續放它提前走了,恐怕就不那麼容易搞忘了罷。」

「你,你這是胡說。」圖魯索額上青筋直跳,「私改出港許可罪責不輕,我為何要那麼做?」

「看來我剛才沒說明白。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不用講那麼清楚。是,私改許可發送商船提前離港確屬違規,但也並非什麼大罪過,況且,過去這麼多年的事,現在拿出來說也對你毫無妨礙。你知道,咱們要談的不是這個。話歸正題吧,吉魯爾音當時是什麼身份,想必你不會不知道。當天晚上,他是替誰約了那艘船,想必你也不會一無所知。我說得對嗎?」

「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圖魯索臉色鐵青,氣得嘴唇直哆嗦。

「當真不知?」嫪崀輕輕搖頭,一臉失望,「看來你還是需要一些提醒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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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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