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獄之瞳

第三章 地獄之瞳

只要天氣晴好,每到正午,從洞壁天窗透進的陽光就正好能照在青石台上,讓薩瑪巫師無須藉助燭火照明也能開展工作。他擺好工具,耐心等待那道陽光。

這兩年他視力已大不如前,尤其在閃爍的燭光下,很難持續進行觀察。

今天早些時候天氣並不算好,陽光時斷時續。但快到中午時,棉花狀的雲朵消失無蹤,天空藍得跟寶石似的。陽光尚未直射穿過天窗,石室內便已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老薩瑪抓緊時間,利用這難得的光明,匍匐至焦黑獸頭跟前,探身朝撐開的上下頜骨間鑽了進去。

當他從那張大嘴裡倒退出來,也許是因為年紀太大,已顯得有些疲倦。

「我主,難道這就是千年宿命?」他眼神迷離,嘴裡嘀嘀咕咕。

歇了會兒,他便開始一顆接一顆,用剔刀撬那些牙齒。燒焦的頜骨上,巨大獸齒因為失去牙床肌肉緊固而變得鬆動,沒兩下就被他撬下一顆。他接著又去撬下一顆。

老薩瑪動作很慢,卻十分執著,直到聽見腳步聲響。他扭過頭,看見巨人啞巴帶了個人進來,已到石室門口。巫師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你去外面守著,一隻鳥也不要放進來。」他對巨人啞巴說。

啞巴點了點頭,留下那人轉身離開。

回到外面崖邊,巨人啞巴在平日值守的石凳上坐下——巫師讓他一隻鳥兒也不要放進去。灰褐色皮襖與石頭顏色相近,加之身材壯碩,他往這一坐,便猶如一塊巨石擋在洞口。

忠於職守的巨人啞巴隨後一直守在那裡,幾乎腳也沒挪,直到十七嬸的飯菜送來。在格里村,十七嬸家的廚房猶如公共食堂,除了巫師和啞巴,還有幾個沒人照顧的老獵戶也由她照顧伙食。

跟往常一樣,飯菜已被分成兩份。啞巴先將巫師那份送進去,再出來享用自己那份。除了飯菜,他還有一壺酒。巨人啞巴喜歡飲酒,每餐不漏。還沒開始用餐,他就提起酒壺先灌了一口。酒是熟悉的酒,但今天這壺似乎味道略有不同。他咂咂嘴,又灌了一口。

今天替十七嬸送餐的是兩個常在她那裡蹭飯的孩子。其中一個就是獵殺了那頭巨獸,令整村人刮目相看的稚英。啞巴往崖下望了望。兩個小傢伙還在石頭上坐著,等著收餐具。

稚英也注意到了崖上投來的目光。巨人啞巴端坐洞口,雙眼古怪地瞪著他,看了好一陣。

而他就也像這樣望著對方。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稚英轉頭看了格里舒一眼,低下頭。

「嘿,你說,薩瑪巫師說的話是真的嗎?」格里舒最近說話聲音怪裡怪氣。老人們說,這是因為喉嚨里正在結殼,正在長出只有男人才會有的標誌,是小夥子快要成年的一種表現。「那頭異獸莫非真是來自雪山另一面?為何以前從沒發生過這種事?」他用嘶啞難聽的聲音繼續問。

「薩瑪巫師是這樣說的。」稚英隨口道。

稚英已經過了變聲期。他的聲音聽起來清越乾淨,像翱翔的雄鷹。

「我認為巫師的話未必可信。」格里舒抬頭朝崖壁上望了望,看見啞巴在喝酒,「其實好多人都不相信他今天說的事。你呢?我想你肯定也不信,所以才要摸進他的巢穴,看看他到底搞什麼鬼。」

「你那葯到底可不可靠?」

「沒問題。我分量掌握得很有分寸,只會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格里舒給巨人啞巴酒里下的是一種由他義父特製的植物毒素,那東西塗在箭頭上,能使獵物麻痹。他義父雖不是穆夷徒,但箭法在村裡數一數二,且很會用毒。作為義子,格里舒很好地繼承了這項技能。此刻他盤腿坐在一塊大石上,嘴裡叼著草根,雙手托著下巴,只等巨人啞巴「酒勁」上來。

「我打聽過了,整個獵人谷,誰也沒打到過像你打那種怪獸。」

「你打聽的都是獵人嘴裡的消息,而那些穆夷徒呢?他們也許打到過,只是不會告訴你。」

稚英才不信只有自己碰到過那種怪物。這判斷,從他跟格里川村長目光對視那一刻就有了。其實那些穆夷徒才是最好的獵人,但他們個個都很神秘,不愛跟人交流。就連跟他們很親近的人也只知道他們會時不時離開村子,可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裡,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畢竟一去不回的例子太多,否則他們人數也不會那麼少)。更為奇怪的是,這些穆夷徒對他們每次到底是出去做什麼從不跟人講,任誰問起都絕口不提。有人猜測,他們是去替住在城裡那些有權有勢的人越界獵奇,替那些人探索天麓雪山以北的蠻荒世界,所以那些大人物們才會不惜重金長期豢養著他們。

但為何薩瑪巫師卻能跟穆夷徒們走得親近,稚英就不得而知了。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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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那兩名穆夷徒不僅幫薩瑪巫師將那顆獸頭燒成了焦炭,隨後還幫他把那東西搬進了山洞。

山洞位於距村子不遠一處斷崖上,洞口離地面至少四十安尺,崖面光滑無比,爬是爬不上去的,所以造了一座升降梯以供進出。只是操控升降梯的絞盤卻在上面洞口,下面人若要上去,得走到崖下,抓住從上面懸垂而下的繩子,晃動系在上面的鈴鐺,然後等著崖上放轎廂下來。

崖上山洞裡建有祭廟,既是祭祀之所,也是巫師聆聽天意的地方,是本村不可擅入的禁地。薩瑪巫師與稚英雖有師徒之情,私下更有主僕名分,卻也從沒讓他進過山洞。

那個不分晝夜守在上面洞口的中年大漢名叫格里柱,村裡人都管他叫巨人啞巴。

格里柱曾經也是名穆夷徒。如今他卻是薩瑪巫師的侍者,祭廟守衛。格里柱身高體壯,有著又寬又厚的肩膀,因為從不打理,亂蓬蓬的灰色長發披散著遮住半邊臉,讓他看起來頗有些嚇人。被稱為巨人啞巴的他並非天生不會說話,而是一次從白界歸來后變成這樣的。那次回來時他全身是傷,腦子更像是受了什麼刺激,雙眼瞪得如銅鈴大,目光卻無法聚焦在具體之物上。他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虧得薩瑪巫師悉心救治才逐漸康復。但他腦子是清醒了,卻似乎忘記了那段經歷,而且從此再不開口講話。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變成啞巴,連薩瑪巫師對此也無法解釋。因為他既沒丟舌頭,耳朵也聽得見。

那次傷好后,格里柱便跟在巫師身邊,做了他的侍從。

「你確定往酒里加過葯了吧?」稚英忍不住又問。

「當然了。」格里舒肯定答道,但接著又犯嘀咕,「他體格太壯,是不是分量不夠?」

「再等等看吧。」稚英只好說。

「我要能長那麼壯就好了。」格里舒繼續嚼著草莖,嘴裡嘟噥著,「然後我也進山打一頭像你那隻那麼大的獵物。好傢夥,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為一名穆夷徒。」他抬頭眺望天空,眼裡滿是憧憬。

「你為什麼一定要當穆夷徒?」稚英問。

「因為報酬豐厚啊。」格里舒毫不遲疑地答道,「當然,還有榮譽。就像你以前跟我說過將來定要去從軍一樣,不也是為了這些?其實,穆夷徒也算軍人,你說是不是?」

「從能夠按時領餉這點來說,也算是吧。」

「除了不需要上戰場,我看別的沒什麼不同。」

「如今天下太平,當兵也上不了戰場。」稚英想了想說。

「天下太平?」格里舒一臉不以為然,「這天下從來就沒有一天真正太平過。」他又瘦又尖的下巴高高抬起,故意很神秘的說,「我剛聽一位從山外回來的獵手說,有些村的少年正報名去當義兵呢。」

「義兵?」

「對,自願報名。」格里舒使勁眨了眨眼,「跟從前一樣,也是去西邊打仗。不過聽說這次不僅會發放衣甲兵器,還給路費。對了,還有官方的人負責帶隊呢。」

「既然由官方帶隊,還是義兵嗎?」

「是啊,我也納悶。可他說就是招義兵。」

「你剛說,報名的都是少年?」稚英聽得很仔細,「為什麼報名的都是少年?」

「這我哪知道,可能人大了膽子就會變小吧。」

「可能是因為年紀小才需要出路。」稚英想了想道。因為他自己就這麼想的。有了家業,誰還願意去那麼遙遠,可能一輩子都再難返家的地方打仗。「其實能去當傭兵也不錯,待遇挺優厚的。」

「少主,你不會還有那想法吧?」格里舒忽然一口吐出草莖,故作緊張問。

「跟你說過了,別這樣叫我。」稚英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行。義父說了,小時候隨隨便便就算了,現在長大了,可不能還那麼沒輕沒重。」格里舒一本正經望著稚英,「你可是名門之後,將來會離開這大山,住進宮殿里的。」

「別聽博犁大叔胡說。」稚英不太高興的說。

「薩瑪巫師和馬默大叔不也都管你叫少主,哪有胡說。」

「這話你可就別再說了。人家不清楚,你還沒個數?咱倆從小跟村口那幾家的小子打來打去,到現在也不來往,為什麼?不就是因為他們老用這稱呼來嘲笑我。現在倒好,你也跟他們一樣了?」

「我哪會跟他們一樣!」格里舒瞪大眼睛,一臉無辜,「我是聽義父的。」

「好,既然你叫我少主,那以後聽我的。」稚英笑道。

「遵命,少主。」

「對了,知不知道你義父什麼時候回來?他和馬默大叔這趟出去好些日子了。」

「不知道,我想……」格里舒忽然咧開嘴角,笑了,「我想,巨人啞巴總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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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了。」

說著,他站起身,踮腳朝崖上張望。

稚英也站起身來。他個子足足高了格里舒一頭,眺首一望,見巨人啞巴果然已躺在地上。

崖壁又陡又滑,就算沒有巨人啞巴守在上面,普通人也無法輕易爬上去。但這對格里舒來說卻不是問題。格里舒有一把袖弩,力道強勁。他還有一卷又細又結實,用軟筋做的繩子。他將繩子系在箭上,走到崖下,抬手發射。那支箭帶著細繩準確穿過崖上絞盤,繞了兩圈便牢牢纏在上面。而格里舒瘦小的身子就像是為了攀爬而生,沒怎麼費事就拽著繩子爬了上去。

沒一會兒,升降梯放了下來。

崖洞口,巨人啞巴酣睡如泥,呼嚕聲起,吹起鬍鬚像持續冒泡的溫泉口。兩人邁過巨人啞巴,躡手躡腳往裡走。雖然自小在格里村長大,但兩人都是頭一次到訪此地,難免好奇,一路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錯過什麼景緻。這山洞外面看著不起眼,裡面竟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兩人往裡沒走多遠,一條向下的石梯便出現在面前。鑿壁而成的石梯直通下面天然石窟,那石窟四壁點了幾盞火炬,映照著一座圓形大廳赫然在目。岩洞大廳十分寬敞,中間是高高的祭台,祭祀台前的大鼎里沒有生火,光線暗淡。崖壁四周分別有幾個黑漆漆的洞口,其中一個洞口隱隱透出亮光。看起來,薩瑪巫師就在那裡面。

*

從洞頂懸垂而下的鐵鏈固定著兩盞青銅油燈,蘭花格紋的燈盞里,粗大燈芯被燒得像炭一樣紅。火光映射下,投映在赭紅石壁上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相對而立。石桌上,已除去焦皮,只剩枯骨的巨大獸首張著大嘴,黑洞洞的眼窩深邃幽暗,靜靜凝望著二人。

薩瑪巫師抓起一顆摘下不久的獸齒,遞給面前之人。

「老了,再也不能在燈光下工作,看不清了。」老人說。

「你該找個人幫忙。」格里川接過那枚被擦得乾乾淨淨的獸齒,靠近眼前仔細端詳,「是否每一枚都要照原樣畫下來?」他問。然後他又看了看攤在石桌上的炭筆和一沓已畫了不少牙齒、鱗片的毛漿紙,有些好奇的問:「這畫上去大小、長短,分毫也不能差,有這必要嗎?」

「當然有必要。」薩瑪巫師有些乏力地搓了搓手,「這是需要點耐心的活兒。」

「希望這麼做是值得的。」

巫師抬頭看了看村長,品味著對方話里「值得」的含義。他是指漫長的等待吧。

「當然值得。」他說,「這一刻我已等了很久。」

這一刻,他等了三十年。三十年前,他離開昭院來到逐北。那時他還不是巫師,而是位學士。

薩瑪巫師——曾經的薩瑪學士最近常回想起從前那段時光。有時在夜裡,有時就在大白天他就會夢回從前。他眼前還時常浮現出一張美麗的面孔。那是張他平生僅見最為高貴,最為美麗的面孔。

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那位華服麗人的情景。她身披潔白貂絨,身旁跟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她們不期而至,身後四名體形彪悍,身披紅色斗篷的宮廷衛士森然而立。四名衛士抬來一口木籠,籠里趴著頭體格碩大,渾身硬毛如刺的猙獰野獸——那是頭此前僅見載於古老畫冊中的史前猛獸。那頭野獸奄奄一息,粉紅舌頭掛在嘴外。自那以後,薩瑪就再沒回南方,而是選擇留在了逐北。

三十年,他終於等來了第二頭異獸。這次是鐵麟獸。

看著眼前巨大的,已清理乾淨的獸首,老巫師心裡不免泛起重重憂慮。難道預言果真會應驗,人類曾經的「夢魘」又將捲土重來?不過,這絕跡千年的恐怖猛獸好不容易再度出現就斃命於一位迫不及待想要成為獵人的少年刀下,卻也令他頗感意外。

「那麼,這次找到石頭了嗎?」認真看過那枚利齒后,格里川問。

「恐怕是的,」薩瑪巫師臉色疲憊,聲音蒼白無力,「它就在那裡,位置跟上次完全一樣。我要讓你親眼看我取它出來,也是為了有個見證。這都要記錄在冊,規則可不能亂。」說著,他抓起一把小刀,再次躬身鑽進那張大嘴,像掏鳥窩一樣在裡面慢慢摸索。

格里川村長極力壓抑著內心起伏,「那我們該怎麼辦?」他語氣平靜的問。

「這事應儘快讓昭院知曉,我們也該向勘察使大人發出警告。」薩瑪巫師在野獸顱腔里說。

「僅憑這個,我怕沒人會相信咱們的警告。」

「就算沒人相信,也得這麼做。」

巫師從巨大頜骨間縮回,扔掉小刀,攤開手掌。此時,他手裡多了一枚鴿蛋大小的光滑之物。是顆小石子。那石子色澤暗沉,火光映照下,竟發出攝人心魄的黑茫,詭譎如地獄之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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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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