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祥之物

第二章 不祥之物

稚英在山裏打了頭異獸的消息很快在村裏傳開。

村民們興沖沖趕往廣場,爭相目睹從未見過的怪物——只是怪物的頭。一名十三四歲,身材瘦小的男孩站在石墩上,不無得意的指著獸頭,以刺耳的嘶啞嗓音叫道:「快來看,快來看,有沒有認得這怪物的叔叔伯伯,都快來看呀。這大傢伙可是我英哥一個人打回來的。」這孩子身上裹着不合身的獸皮襖,頭戴一頂翻皮氈帽,氈帽上兩隻耳朵大得出奇,幾乎將他那張小臉完全遮住。

每一個試圖辨認獸首的人最後都搖頭咂舌。沒有誰認得那是頭什麼野獸。

稚英抄着手站在一旁,心裏一次次失望。不過即便最終無人認得他打的野獸也不打緊,因為那碩大頭顱已經證明了他的實力,毫無疑問是他最好的成年禮。他耐心等著村長來看他的獵獲,然後當眾宣佈那句他期盼已久的話:從今天起,稚英就是咱遲風部的獵人。雖然不用專門聲明,這句話其實也包含了「從今你已長大成人」之意。那樣,他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憑着這顆獸首,接下來村民們還會為他舉行一場新晉獵人的煞血儀式。一名夠資格主持儀式的老獵人會從那顆大腦袋上收集凝固的血痂,和著水分充足的紫癸葉一起搗碎,然後將黏糊糊的混合汁液塗抹在他額頭。儀式之後,村民們會圍着他的獵物載歌載舞,享受鮮肉——儘管沒什麼可吃的部位,但渴望勇氣的少年會把那顆大腦袋砸開,生猛啖食裏面的腦漿。

只要享用過他的獵物,以後大家就真正是一族人。

獵人村有獵人村的傳統。

站在石墩上賣力吆喝的乾瘦少年名叫格里舒,是被稚英叫做「博犁大叔」的獵人收養的義子。格里舒本是流落孤兒,無名無姓,四歲那年,被進山打獵的博犁大叔撿了回來。在為他四處尋找家人未果后,博犁大叔便將他留在身邊,還給他入了村籍,遵照本村習俗起了這個名字。小時候,村裏其他孩子總愛對稚英指指點點,說他不是遲風部人,又笑話他沒爹沒娘。同樣「沒爹沒娘」的格里舒每次聽見這話便會扔石頭砸對方,從而引來一場混戰。別看格里舒個子小,扔石頭卻一扔一個準,從未吃過虧。

稚英通常不會跟那些孩子動手。說起來倒並非他不敢,或是怕對方人多打不過,而是因為他答應過馬默大叔,不跟那些無禮的孩子計較,不跟他們動武。還有,那位從不承認是他老師的老巫師也總教導他要寬以待人。他說:「少主跟他們不一樣,少主是英雄之後,將來也是要做英雄的。大英雄當心懷憐憫。再說了,咱們寄居此地,受本地部族接濟與庇護,所以要原諒他們偶爾的無禮。」

不單老師愛講大道理給他聽,馬默大叔也喜歡跟他來這套。尤其在督促他練劍時,馬默大叔總有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你胳膊又酸又痛,但還是得堅持練習。來,把劍撿起來。少主是英雄之後,將來也必定會成為受人敬仰的偉大戰士。這點困難是難不倒你的。」

這樣的話聽多了,稚英漸漸也就當了真。他是英雄之後,將來會當劍士,所以不能欺負弱小。但他也有滿腹疑問,「為什麼咱們非得住在一個不受歡迎的地方?」從小到大,他不止一次提出這問題。

對此,被稚英稱作老師,而他在稚英面前卻總以老僕自居的薩瑪巫師這樣解釋:「少主,你在這裏並非不受歡迎啊。有些人肚子裏生你的氣,對你有所不滿,那是因為你住在這裏,他們就不得不減少與外界的接觸和交流,減少山貨交易,時間久了,難免會給生活造成些許不便。」

「為什麼我在這裏就會給他們造成這些麻煩?」稚英又問。

「這個嘛,說起來比較複雜。因為有些事你目前還難以理解。」對這個問題,薩瑪巫師解釋起來似乎總是感覺為難,「簡單來講,這跟你的身世有關。」他說,「在你成年之前,在你可以了解那段往事之前,你只須知道,這一切都緣於你外祖母,是因為她當年曾無私幫助過許多人。而不幸的是,她的無私卻並非人人喜歡。尤其對那些自認為只有他們才是蒼生主宰,才是世間不二之主的人,你那心懷仁慈的外祖母所做之事就顯得過於慷慨,乃至危及到了那些人的利益。所以,當你外祖母不在以後,報復她的後人就成了那些人的目標。當年,得知你出生的消息,那些人很快便找上門來,想把你帶走。為了你的安全,我們這才把你帶到此地。這裏的人出於報恩之念收留我們,卻免不了要為此擔些風險。」

「那我離開這裏不就行了?」稚英隨即道。

「離開這地方?不行。至少現在還不行。」每當談到這話題,薩瑪巫師總會顯得焦慮,「一來少主還未成年,還不足以應對外面的危險;二來時機未到,少主還得等待。」他說。

「得等到什麼時候?」稚英又問。

「那得等你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博犁大叔說,若能被承認為一名獵人,就算是真正的男子漢了,是這樣嗎?」

「噢,這也算是一種衡量標準。雖然老僕並不認為少主非得走那條路,但也不得不承認,若能成為優秀獵人,至少在踏入外面那個世界時,可以很好的保護自己。」

「外面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是你給我講的那樣么?」

「對,差不多。不過,有些事誰也無法告訴你該如何看待,該如何面對,而只能由你自己去判斷。」

「我知道,還有那些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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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無法理解,但今後必須承擔的責任,對嗎?」

「少主宅心仁厚,必可造福蒼生。」說這話時,薩瑪巫師總是一臉神秘的欣喜。

我希望明天就能長大——稚英不止一次在心裏許願。

另外,對於「少主」這個稱呼,稚英一直也很排斥。因為這稱呼令他感到不自在。格里舒有時也會稱呼他「少主」,小時候還經常因為這個稱呼而招致同村其他小孩嘲弄。為此,稚英和格里舒可沒少跟同村那幫野孩子發生衝突。他多次找薩瑪老師理論,希望老師放棄這樣叫他。可每次談到這事,老頭總跟他東拉西扯,既不解釋也不讓步。逼急了,就說敢以自己母親的名譽發誓,決不背棄誓言。見你鬼的誓言,稚英心想。莫非受過我外祖母恩惠,就成我家奴隸了?包括格里村在內,據說遲風各部族當年都曾立誓效忠華稰氏,尊其血脈為主。而老薩瑪也說過,他稚英是華稰氏唯一在世的直系後人。至於自己所屬這個氏族到底什麼來頭,有何建樹,卻又沒人說得清道得明。稚英不是傻子,他知道,當今顯赫一時的傳世家族裏並沒有「華稰氏」這一支,它跟榮耀的九大王族更沾不上邊。也許是個曾幫助過這些人的小部族——稚英這樣猜測。他的判斷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隨着時間流逝,這裏大多數人顯然已經忘了曾經的誓言,亦或是並沒忘記,只是在心裏失去了敬畏。每想到這裏,稚英就更不希望有人再叫他「少主」。

早些年,每當跟村裏那些孩子發生衝突,雖然他總會選擇忍讓,但內心難免感到委屈。「我不想再得到這裏人任何眷顧。我只想跟他們一樣。」他一次次含着眼淚對老師說。聽了他的哭訴,薩瑪巫師則會溫和地安慰他:「少主別往心裏去,他們只是忘了過去所受之苦。」

說到這裏,老巫師的目光總會投向遠方,嘴裏喃喃自語:「人們最易忘卻的,就是曾經的苦難啊。」

曾經的苦難——這句話瞬間喚醒稚英腦子裏關於小時候的依稀記憶,「我只想跟其他人一樣,跟那些有阿爸阿媽的小夥伴一樣。」他啜泣著道。從小到大,這幾乎是他心中唯一的願望。

這卻也是他永遠亦不能實現的願望。

他阿爸很早就死了,死訊是那兩位千里迢迢從遠方找來的叔叔帶來的。就在兩位大叔來了不久,他阿媽也過世了。關於阿媽的死,稚英依稀還有些印象,但不清楚她究竟怎麼死的,只聽說是生病。畢竟那時他還小,還沒過命名日1。那時他跟阿媽住在山下,住在獵人谷最大的城寨一所院子裏。除了阿媽,當時住在一起的還有個乳母和七八個看家護院的家丁,家底算是殷實。他記得乳母也有個小孩,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但再沒更多印象。阿媽病故后,家僕們紛紛離開。他們為那個家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院裏插滿了白色雛菊。就在阿媽病故,也就是院裏忽然間滿是雛菊的第二天,那兩位從遠方來的大叔和匆匆趕來的薩瑪巫師就帶他進山,到了格里村。此後他便再沒回過那座院子。

在稚英很小的時候,兩位同樣稱他為「少主」的叔叔便開始傳授他各類武藝。兩人還告訴他,只有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英雄,才可以繼承父親的遺志。但當他問兩位叔叔,他父親有何未竟之志,需要他做些什麼的時候,兩人卻又支支吾吾,不肯透露。對這問題,他們只有一句話:等你長大就會知道。

按照獵人谷傳統,男孩子能被承認為一名獵人,就算長大了。

「孩子,你還在等什麼?」

就在稚英回首過往,展望未來時,他的思緒被一個聲音打斷。那是位剛剛仔細看過獸首,正抬頭打量著稚英的老獵人。很顯然,他也對稚英獵得的這頭野獸嘖嘖稱奇。「你要敲下它最鋒利的牙齒,再撬兩枚甲片下來,」他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像我這樣,把它們掛在身上。」

老人胸前以皮繩掛着一長串動物牙齒:獾子、野豬、羚羊、野兔,亂七八糟一大堆。

格里村可不是一個小村子。這裏的人都是獵人和獵人後代,習慣分散居住。有些住得偏的,好幾年也難得露面。稚英確定以前見過這位老獵人,但不確定他叫什麼名字。

「你會成為最優秀的獵人。」那位「戰績平平」的老獵人直起身,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眼神。

「謝謝。」稚英對似曾相識的老獵人說。

格里村坐落在穹廬山密林之中,是整個獵人谷最為偏遠的村子,僅有一條險峻山道與外界相連,交通十分閉塞。這裏是出了不少好獵手,但別的出產就少得可憐。誰心裏都清楚,若非跟山下其它村寨一樣享受着靖北府的糧食援助,這裏的人早跑光了。

如今,留在格里村的幾乎都是獵人,還有就是他們的家屬。

在老獵人授意下,稚英掏出匕首,開始剜怪獸口中那四顆最大,最鋒利的獠牙,準備拿來作為自己進階獵手的「憑證」。這位老獵人要稚英跟他一樣,以取下的獸齒做成墜子,掛在脖子上。稚英其實沒打算要把那東西掛在脖子上,但他想做一名真正的獵人,成為一名男子漢。正當他着手撬第三枚牙齒時,一個蒼老的聲音急急慌慌在叫他住手。稚英抬起頭,只見一位矮個老者撥開人群,顫顫巍巍擠了進來。「別動,別動它。」老人呼吸急促,似乎是一路小跑來的。

來者正是稚英的老師,村裏的巫師,老薩瑪。

當年把稚英帶到格里村,正是薩瑪的主意。如今他做了村裏的巫師,替村民們治病消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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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替他們聆聽上天的旨意,因此深受敬重。不過,作為巫師,他卻從不教授稚英巫術,而是教他讀書識字。老巫師有許多書,其中大部分是羊皮封面的歷史典故和英雄傳記,看起來比他還有年頭。那些書稚英大都讀過。老巫師還傳授了稚英不少書上沒有,像什麼關於草藥和星象方面的知識。關於薩瑪巫師的來歷,據稚英所知就有好些個說法。不過,在每一個版本裏,他都是學識淵博,來歷神秘的怪人。如今他年事已高,身體已開始萎縮,個頭一年比一年小,但嗓門仍大得讓廣場上每個人都能聽清。他快步來到稚英跟前,先拉起這孩子的雙手,像檢查一匹新布上有無瑕疵那樣上下看了看,然後哆哆嗦嗦的問:「你沒什麼事吧?」得到沒事的回答后,老巫師仍不放心,圍着稚英轉了一圈,這才將目光轉向那顆獸首。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輕輕搖擺,示意稚英別再碰它,隨後又招呼圍成一圈的村民,讓大家退後。

「這是怎麼了?」人群中有人問,「難道獵手不能從自己的獵物身上取得象徵榮譽的信物?」

「不讓獵手取下榮譽信物,有違獵人谷傳統。」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大家靜一靜,」薩瑪巫師的手加速擺動兩下,「請聽我說。這孩子是我帶來的,對於他的榮譽,還有誰比我更關心嗎?當然了,我不是獵人,也不是遲風部族人,但我了解,也尊重你們的傳統。當初我就說過,這孩子父母早逝,有家難歸。從那時起,他就是遲風部一員,是格里村一員,將來長大后,也會跟你們一道去打獵,跟你們一道守護這片土地。如今你們也看見了,他已經能夠獨自獵獲如此兇悍的野獸,已經跟你們一樣。所以我今天並不是要阻止他成為你們當中一員。但我只問一句,你們以前有誰見過這種野獸,有誰獵獲過這種野獸?」見大家紛紛搖頭,薩瑪巫師繼續長篇大論,「好,既然此前沒人見過,也沒人獵獲過,那麼我可以告訴大家,這東西並非咱穹廬山所有,甚至不屬於安甸這片土地。這種怪獸只可能來自一個地方,那就是雪山另一面,來自受到神靈詛咒的白界冰原。大家想想,這樣的不祥之物怎能被用來進行神聖的煞血儀式?我知道,獵人渴望榮譽,渴望獲得力量和神靈庇佑,但這頭野獸並不能帶來榮譽和力量,若處理不當,恐怕還會讓我們失去洞察異象的先機。」

「那豈不是白打了?」石墩上的格里舒像老鴉般嘶聲啞氣的叫道。

稚英也想這麼問,但既然格里舒幫他問了,就沒再吭聲。他認為老師這麼做另有理由,或是對自己想成為獵人的心思和決心還並不了解。是啊,巫師可不需要任何人承認。

「我再說一遍,這是頭異獸,並非傳統獵物。」老巫師似乎知道稚英心裏在想什麼,於是對他,也像是對其他人說,「為免給村子帶來厄運,我必須用凈化之火來灼燒它,以驅走附着在上面的邪魅之氣,」他語氣堅定,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然後我還要把它帶回去獻祭天神,祈求得到憐憫。」

薩瑪巫師說到做到,還真就讓人搬來枯枝,架起柴堆,就地點起火來。

幫助老巫師的是兩名穆夷徒。

那是兩名身上裹着獸皮的彪形大漢,各自扛了捆柴,不知從哪裏忽然就冒了出來,然後二話不說就動手生起火來。見此情形,一旁看熱鬧的村民,包括那些獵人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卻不敢出面干涉,只對着火堆指指點點,小聲議論。在遲風部,穆夷徒可是一群特殊存在。他們個個都經過了官方考評認證,登記在冊。他們是族裏最強悍的勇士,也是拿官俸的獵人。這些人平日裏跟普通獵人一樣進山打獵,但只要接到任務便會離家外出。而他們每次出門,既不知要去多久,也不知此去還能不能回來,頗有幾分神秘。整個獵人谷三千族人,以狩獵為生的獵戶不下八百,現役的穆夷徒卻只有寥寥十餘人,足見其門檻之高,並不容易加入。但正因有了這些穆夷徒,遲風部老老少少才得以安居樂業,靖北府的糧食與鐵器,還有各種生活所需才會風雨無阻準時送到,年年不缺。所以,這些人在部族中地位極高。

其實稚英倒不在乎如何處理那顆獸頭,燒也好,拿去獻祭也好,只要能夠憑此確認他的獵人身份,怎麼都行。畢竟好不容易打個大傢伙,到手的機會不能黃了。他眼巴巴望着老師,希望他能想起一旁還有這麼件事。可薩瑪巫師這會兒專註於那兩人幹活,根本不看他一眼。就在此時,稚英一眼瞅見人群里一個高大身軀昂然而立,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裏。那人便是格里川村長。

三十七歲的格里川村長體形彪悍,方口虯髯,一頭烏黑長發以皮繩簡單系了披在肩上。他身穿灰熊皮襖,腳蹬一雙鹿皮長靴,脖子上猶如彪炳戰績般掛着一大串各型尖齒利爪,長長短短,寬寬窄窄,頗顯威猛。格里川村長也是位受人尊敬的穆夷徒。稚英注意到他時,村長的目光剛從那顆獸首上抽回,正對着稚英一番打量。令稚英不解的是,對方那眼神里除了驚訝,似乎還有隱隱的不安。

這一刻,稚英忽然明白,他將不能憑藉這次獵殺而獲得「獵人」身份認證了——就算取得信物,這次獵殺行為也將不被記錄和承認。這本該是他的成年禮呢。

稚英收好匕首,摸了摸已放進兜里的兩顆獸齒,心裏好一陣失望。

*

1命名日:安甸風俗,幼兒年滿三歲方正式起名。命名日即三歲生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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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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