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年

第三章 新年

1.星星

渾蛇寨里是勤勞淳樸的人民。勞力們白天都往田裏山裏幹活去了;稍微小點兒的牽着稍微老點兒的在附近山腳撿柴準備過冬;更小的和更老的,就在自家院裏獃著,等候親人們回家做飯、洗漱、說話,然後睡覺。

大家都在忙活各自的生計,沒有人注意到全村只有青石整日呆在家裏,也沒人注意到青石的家,多了個女娃娃。

話說那天青石第一次聽到有人喚他「哥哥」時,驚喜的目光尋過去,卻碰上了一汪點點的淚花,江蘺終於在果腹之後想起了白岐山上的一切,紅潤的嘴唇瞬間又蒼白了下去。

於是青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心疼,青石小心翼翼地問江蘺:「你在想自己的家人嗎?」

婆婆走後,這是江蘺第一次再碰到「人」,第一次再和「人」說話。她覺得眼前這個讓自己叫他「哥哥」的人對自己十分地好,和婆婆待她一般地好。想到這裏,江蘺終於再也忍不住,悲傷決堤,「哇」地一下,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哭得胸口一拱一拱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我、我想、我想要婆、婆、婆婆。」

青石明白了,江蘺應該是才剛失去自己唯一的親人吧。他想着,父母離去后,自己是怎麼渡過那段孤獨無助的日子呢?

青石用自己的衣袖幫江蘺把眼淚仔細擦乾淨,然後拍著江蘺的背一遍又一遍輕輕地說:「沒關係,沒關係,以後有我在呢。」他越拍越輕,越說越輕,青石悵然:要是當時有誰也這樣抱着自己說「我在」那該有多好啊。

後來江蘺睡下,青石便在房門前的台階上坐了好久好久,他對着星空喃喃道:「放心吧阿爹阿娘,我如今過得很好。謝謝你們讓我遇見江蘺,我也會把她照顧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青石便煮了兩個滾燙的雞蛋等江蘺起床,然後教她怎樣揉才能把哭得紅腫的眼睛揉開,然後他又翻箱倒櫃地找出兩件娘親年輕時穿過的衣裳跑出門去求花杏兒按照江蘺的尺寸再改改,一整天忙前忙后地安置,深怕新成員在這裏住不習慣。江蘺看在眼裏,內心很是感動。

晚飯之前,青石摸出三根香燭,喊江蘺到院子裏來祭拜。

江蘺不解地看着他,青石解釋道:「我們這邊,信奉著萬物有靈。人死後靈魂就會離開軀體,回到天上去變成一顆星星。」青石說着自己先跪了下去,「我爹娘在那裏,你婆婆也在那裏,他們都好著呢。」

江蘺也跟着跪下,沉默地看了好久的星空,然後跟着旁邊的青石一起虔誠地拜了三拜。少女仍然跪坐在團蒲上沒有起身,男孩就陪着她一直跪着。

「哪顆星星是婆婆呢?」

「你覺得最亮的那顆。」

「我婆婆在那裏會碰見你爹娘嗎?」

「會的。」

「婆婆那天流了好多血,她變成星星之後還會疼嗎?」

「不會了。」

「她會一直看着我嗎?」

「不會,她有她新的生活,你也有你新的生活。」

青石覺得旁邊的女孩又沉默了好久。

「青石哥哥?」江蘺小聲地試探,青石覺得這聲音輕得就像被風吹起的蒲公英一樣,飄飄零零。

「我在。」他很想把這株蒲公英接住,護它周全。

「青石哥哥。」

「嗯。」

「你是新的家人嗎?」

「我是。」蒲公英好像,終於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青石心裏不禁鬆了一口氣。

月華如水,當草藥架子上的簸箕被風吹下來的時候,江蘺縮了縮脖子,秋風終於爬過山嶺,往南邊來了。青石讓江蘺先回屋裏吃飯,自己收拾完燭台就來,江蘺回屋看到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悄悄揩去眼角的淚水:

「婆婆,如今我也過得很好。」

2.裝啞巴

抹了幾日青石給的膏藥,江蘺被荊棘劃破的傷痕已經開始結痂了。這段時間當哥哥的天天守在家裏又做飯又洗衣,還時不時找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話給妹妹解悶,初見時消瘦的臉龐終於看到了一絲紅潤的影子,他倆彷彿本來就是一家人一樣,建立起了親人一般的親切感。江蘺也漸漸忘了那個下着大雨的晚上和狐狸們的事情,彷彿自己就是個正常在渾蛇寨長大的孩子一樣。

一天下午倆人又坐在了院裏的小椅子上,江蘺正好奇地看青石用稻草編蛐蛐,許久不見的花杏兒出現了。

第二次見到花杏兒,江蘺覺得這位客人不知怎的遠沒有剛見面時的熱情。只見花杏兒把兩件衣服往青石身上一扔,說:「喏,改好了。」然後轉身就要走。

青石見狀趕忙放下手上的蛐蛐,騰出自己的椅子把花杏兒按下,一臉笑嘻嘻地對她說:「怎麼來了就走呢,一起玩會兒。等我去給你倒碗茶。」

花杏兒一扭頭不知是真生氣還是裝生氣,總之看也不看另外兩個人,沒好氣地回到:「很不用。」但也沒有再站起來的意思。

青石進屋倒茶了,江蘺有點尷尬地把桌上剛編好蛐蛐移到花杏兒面前,說:「花杏兒姐姐,你——」

「誰是你姐姐了!」花杏兒更加不高興了。

「那......妹妹?」江蘺被突然提高的嗓音嚇一跳,要擱以前她可受不了這樣的臭脾氣,但今時不同往日,畢竟自己受惠於人,江蘺悄悄在衣袖裏握了下拳頭,告訴自己,要忍。

「用不着也跟我稱兄道妹的,我爺爺說了,像你這種來歷不明的——」

「花杏兒!」青石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江蘺又被嚇一跳,一向和顏悅色的青石此時面上的表情很是難看。

「怎,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花杏兒顯然也沒見過這麼生氣的青石,不由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大門的方向向後挪了兩步。

「你跟別人說起江蘺了?」青石問。

「嗯......還沒有。」花杏兒覺得今天的青石很陌生,她想跑回家,但似乎還有沒發泄完的怒氣,只見她鼓了半天嘴扔下一句「我們這裏從來沒有外人進來過,你以為你能把她藏起來一輩子嗎!」然後就跑掉了。

江蘺終於聽懂了,自己的出現會讓不歡迎外人的村民為難青石,她很抱歉地看着哥哥。

「花杏兒危言聳聽了,」青石又變回了溫柔的青石,「我們生活的地方被大山包圍着,外面的人難進來,所以大家都對外面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青石示意江蘺坐下,自己又拿起一根新稻草開始編。

「有人對新事物抱以喜愛,也會有人敵對她。」青石把編好的另一隻蛐蛐放在江蘺手上。

「那我會給你惹麻煩嗎?」江蘺有點明白為什麼這幾天青石總讓她在家裏待着了。

「不會的。」青石搖搖頭。

「會的。」江蘺盯着他很肯定地點點頭。

青石有點詫異,他一直覺得江蘺是個柔弱單純的女孩,沒想到竟還有這般思量和倔強。但他覺得無論如何自己肯定可以保護好她。思忖半晌后他出了個主意:「我就說你是我母親娘家那邊的遠房親戚,因為家裏出了變故才來找我的。」

「若是別人問起伯母娘家其他細節來,我怎麼說呢?」

「嗯......你一概就說不知道或者忘記了吧。其他的你別管,我會處理好的。」青石覺得自己的這個理由很不錯,既可以不讓江蘺的身份暴露,也能順理成章地把這個妹妹留下。

可是江蘺想了想,還是說不好。

「我對你們這裏一點也不熟悉,難免三兩句就會露出破綻。最好是不要讓別人同我說話,我可以......我可以裝啞巴!」江蘺覺得這個方法頂好,與其用謊言去圓謊言,倒不如讓謊言停止在沉默里。

青石一開始不同意,他覺得不說話就委屈了江蘺,但她堅信這是最好的辦法,不願意給她新哥哥惹更多的麻煩。

「就是不知道花杏兒會不會......」

「放心吧,她其實是很善良的。」青石接過話。

江蘺覺得,青石這就算是同意了吧。

3.收秋

青石後來讓江蘺換上母親的衣服,又想把江蘺的頭髮紮成他們寨子裏姑娘們都弄的那個樣式,可是一根紅線來來回迴繞了半天愣是沒梳上去,又急又羞,面紅耳赤。

江蘺坐在鏡子前覺得她青石哥哥像一個剛學表雜技表演的小丑一樣,滑稽可笑。憋了半天忍不住了,一把拉過繩子說:「還是我來罷!」推開青石,自己鼓搗了一陣,還真就被她梳了個像模像樣的髮髻出來。

「你怎麼也會這個?」青石覺得很神奇。

「我是照着花杏兒的樣子弄的,好看嗎?」江蘺有點驕傲。

「好看,好看,比她還更好看。」

準備妥當之後,青石便帶江蘺出門了。兩人原本是要去山上撿樹上掉下來的栗子,但都很默契地放慢腳步繞了段遠路,碰見曬太陽的老人,寒暄幾句,碰見田埂上收稻子的鄉親,也寒暄幾句。沒有一個人再關心青石今天是去捕蛇還是采靈芝,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跟在他身後天仙兒似的姑娘。

「這是哪兒來的姑娘喲?」

「我母親娘家的表妹。」

「找你幹啥子?」

「家裏出了變故,我把她接來相互有個照應。」

「姑娘長得可真水靈,多大啦?」

「......」

「許人家了沒有哇?」

「......」

「青石你看我家狗兒......」

目的達到,青石趕緊拉着江蘺一溜煙跑了。

至此,渾蛇寨茶餘飯後的家長里短里江蘺就變成了頭號主角。年幼的說那個姐姐長得真漂亮;年老的說瞧那水靈靈的眼睛,一看就是好姑娘;年長的接過話茬,可惜了,是個啞的;年青的朋友們都默默不出聲,把飯碗扒得噹噹響。

嶺南地區林深葉闊,山路崎嶇,水田分佈稀稀拉拉的,各家種糧食的,大多都只是剛剛好自足罷了。饒是如此,也總有人在收割之後或提一兩袋穀子,或拎兩條活魚,在青石家門口張望,都要看看那個不會說話的美嬌娘,送點充滿憐愛的心意。

有時青石不在家,江蘺只好裝作很無助的樣子,跟人家搖手推卻個半晌,然後在人家佯裝生氣之後,閃開幾步,任由他氣沖沖地走進院子把東西放在石桌上,有些麵皮薄的人還會故意說「這可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哥的!」然後江蘺就一邊點頭哈腰地感謝對方,一邊心裏暗爽: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次數多了,青石便很委婉地跟江蘺說:無功不受祿。

于是之后江蘺就用棉絮扎了一朵朵很好看的小花,一家家地回禮。

送得多了,青石又很委婉地跟江蘺說:那是冬天要做襖子的儲備。

燭光下的江蘺撇撇嘴,兩手一攤,說:「沒關係,我皮厚,可以穿薄一點兒。」

青石愣了半晌然後哈哈大笑,兩個月的相處下來,他發現眼前這個姑娘不僅不是自己當初認為的柔弱小病嬌,反而活潑可愛得緊。青石每天睡前都要感謝父母讓江蘺出現在他的生活里。

秋天的風吹得差不多了,秋天的收穫也攢得差不多了,當青石把一年裏存下的寶貝都換成了一筐筐糧食的時候,他開心地向江蘺宣佈:接下來就好好準備過年吧。

「這麼快就過年了?」江蘺問,如今剛剛小雪,冬至未至。

「在我們這裏,子月十五就過年啦。到時大家都會聚在一起擺祭台,感謝山神、水神們賜予我們富饒的糧食。祭祀結束后,每年輪到做東的那幾戶人家就會擺長桌,吃宴席,然後喝酒、對歌!好不熱鬧。」青石說得眼睛閃閃發光,江蘺聽了心裏也痒痒。

日子很快便到了農曆十一月初,果然家家戶戶又都開始忙碌起來。只是這一次的忙碌,大家身上沒有汗水,臉上總掛着喜氣洋洋的微笑。青石家也是,又是灑掃又是置辦年貨,父母走後這是青石頭一回有人陪着過年,也是江蘺在這裏過的第一次年,他想讓她開開心心的,真正喜歡上這裏的生活。

年節前夕,青石將早已儲備好的魚蝦、豆腐、年糕等東西都放在外頭凍著,「這也是我們過年的習俗,這些凍菜是明天祭祀祖先用的」他給江蘺解釋道,「明天的長桌宴上可都是魚肉雞鴨呢,新年第一天渾蛇寨都不吃青菜的,我們總會特地做好多吃不完的肉食,這叫做『吃剩有餘』。寓意來年也能穀倉豐滿,富足有餘。」

「快睡吧,明天帶你好好玩兒。」青石溫柔地把江蘺推到房裏,幫她關好門后,又對着星空說:「阿爹阿娘新年好啊。」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江蘺婆婆新年好。」一陣冷風吹來,他剁了剁腳,也跑去休息了。

房內的江蘺,跪着床上,虔誠地雙手合十:「婆婆,新年快樂。」

一大早的祭祀活動主要都是男人們參加,是以青石等到要開宴席之前才跑來叫醒還在呼呼大睡的江蘺。

「快點快點,好位置都要被人佔去啦。」縱使平日裏溺愛着妹妹的青石,也忍不住催促江蘺快快梳頭。

當青石拉着江蘺穿過花橋,到設宴的廣場上時,看見果然一條條長桌上坐着滿滿當當人,幾個負責傳菜的大嬸們兩手各舉著一盤看不清是什麼的肉,困難地在人群中穿梭。「這裏的雞肉上了沒啊?來來來,快搭把手。」、「哎呀錯了錯了,這熏鴨上過了喲。」、「唉,這是誰家的小孩,別瞎竄,仔細湯灑下來燙到你。」當然,說得最多的就是:「借過,借過,借過啊......」

來晚的兄妹倆很艱難也很小心地在長桌旁穿梭,可是走來走去不是沒位置就是恰好只有一個空位,眼看着他們又快惹一個上菜的嬸嬸不悅時,花杏兒的聲音響起來了:「青石!江蘺!這裏!留了位!」

青石很爽快地坐過去:「嘿嘿,謝啦。」

江蘺很小心地坐過去向她點頭致謝,還好現在她是啞巴,不用再糾結任何姐姐妹妹的稱謂。

「這是我大姐冬梅,這是我小妹海棠」花杏兒像是不記得之前和江蘺鬧過脾氣一樣,竟然主動和她說話,「坐在對面那個白鬍子老頭兒旁的是我三弟虎子,哦,對了,那老頭兒就是我爺。」

「喂!你們爺孫平時不是嚷着要見一見這個外面來的的漂亮姑娘嗎?今天見着了,覺得怎麼樣啊?」要說花杏兒這女娃也是真猛,嗓門大得隔壁桌都聽見了,江蘺臉皮再厚也抵擋不住四面八方聞言停著紛紛向她投來的目光。

還好自己在裝啞巴,不用一一打招呼,江蘺低着頭對自己說,又可惜自己在裝啞巴,不能將這話反抗回去。花杏兒啊花杏兒,你可真能裝。江蘺從來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過她,思前想後捋了一遍,不得其解。

一旁的青石終於感受到了江蘺的尷尬,他咳嗽兩聲故意大聲地說:「這麼還沒上酒啊?今年喝的又是誰釀的好酒咧?」

黔地人愛酒如命,什麼米酒白酒山果酒,能釀得都給它弄來釀着,高興的時候喝幾杯,不高興的時候多喝幾杯。是以聞言畢,紛紛躁動起來,「對啊,酒呢?酒呢?馮嬸兒,快把你們家的好酒抬上來吧!」

「就來就來!這不是人手不夠嘛,等一等是會渴死你們這群酒鬼嗎?」那個被大家叫做馮嬸兒的,胖乎乎身材,圍着個白圍裙站在最邊邊的那個長桌旁,往這頭笑罵道。江蘺抻著脖子才看見擺在她腳邊一壇壇半個小孩兒高的酒罈子,「這麼多酒啊」,江蘺正在心裏盤算著這麼多酒得多少人多少天才能喝完時,旁邊的青石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

「想什麼呢?」青石朝坐在對面的白鬍子爺爺努了努嘴,示意有人在和她說話。

「啊?」江蘺把目光轉向跟她說話的人,用眼神表示到剛才自己沒有聽見。

「我說,你們寨子裏,過年也是這樣的嗎?」那個爺爺顯然耳背,說話全靠喊。

江蘺很自然地點了點頭。

「難為你這娃娃了,大老遠地過來只能跟着青石這個愣頭青。」爺爺繼續喊著,「你想家了嗎?」

這回江蘺很真實地點着頭。

「嗨,爺爺,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坐在花杏兒右手邊的大姐冬梅插話了,「今天過節呢,就應該開開心心的才對。」她說完便向江蘺投以抱歉的目光,江蘺感受到對方真摯的感情,朝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很好。

「爺,您沒聽過一句話叫『樂不思蜀』嗎?人家現在有哥哥照應着,過得可都是小姐才有的生活呢。」花杏兒今天十分愛講話。

江蘺知道了,花杏兒很是沒有忘記她對自己鬧脾氣的這件事,今天特地留了位置,就是要再好好延續她那場幾個月前沒有發解完的脾氣。

「這個小妞還很能忍啊。」江蘺嘆一口氣,哥哥被同桌的幾位好友教唆著抬酒去了,是以在幫手回來之前,江蘺決定採取按兵不動,裝聾作啞的方法,拿起筷子就找肉吃,表示自己也耳背,聽不到其他聲音。

那邊廂,杏花兒覺得自己攢了好幾個月的力氣不但沒有狠狠發泄出去,還都打在了棉花上,因此更加生氣了,飯都沒吃幾口,臉反倒成了菜盤裏的豬肝。反觀這邊廂的這位,關閉了聽覺之後,食肉動物江蘺沉浸在尋找雞鴨魚肉的天地里,面前的骨頭是摞了一堆又一堆。最後青石看不下去了,笑着小聲在她耳邊阻止道:「你再這樣吃,別人會以為我平時虐待你,只給你吃素呢。」

江蘺最後扒拉了兩口剩餘的雞腿,打着飽嗝對青石點頭,示意「我吃好了。」

一頓長桌宴,加上男兒們的喝酒划拳,竟花了近兩個時辰才結束。因為吃太飽小眯了會兒眼睛的江蘺醒來后看到之前忙活的嬸子們好像剛坐下沒吃幾口就又匆匆忙起身要收拾碗筷,自己白吃白喝有點過意不去,也跟着要收拾時,被一個叫田嬸兒的給攔下:「傻姑娘,年輕人都瀟灑去咯。你哥呢,這麼沒帶你一起?」

江蘺轉頭一看果然旁邊空了五六七八個位置,剛才坐一起的男孩女孩們已經不知去向了,她又轉過頭一臉迷茫地看着田嬸兒。

田嬸兒嗔怪道:「這青石也真是,喝了幾口酒就把妹妹忘記了。來,嬸嬸帶你去。」說完她就像拉着自家姑娘一樣,在圍裙上抹乾凈了油膩膩的手,牽着江蘺走出寨子,來到一條寬寬的小河邊上的一塊大空地旁,用手一指:「喏,那兒呢!」

只見河邊的石灘上面對面躺着兩截巨大的枯木乾子,男孩兒們在一處坐着,女孩兒們則聚在另一處。男孩兒們手上抱着一排好像管子做成的樂器,和著女孩兒高高低低的聲音在吹着。

「他們在賽蘆笙呢?你也去聽聽。」田嬸兒說完推了推江蘺的背,就自己回去了。

「賽蘆笙?」江蘺並不往前走,只好奇地站在原地觀望着。

蘆笙的音調高亢亮麗,好像是天空上好動的雀兒一樣追着女孩兒的歌聲上上下下地翻躍,又好像是那身旁的流水,載着歌詞曲調婉婉轉轉,綿密悠揚。江蘺在旁邊聽着聽着,被深深吸引了去。

是那個叫海棠的第一個發現江蘺,小姑娘十三四歲的樣子,比江蘺還矮一個頭,但卻比她姐姐懂事許多,只見那小姑娘並沒有伸張,悄悄地一個人跑過來牽起江蘺的手就把她帶過去,女孩兒們沒有注意到她,反而對面的男孩子看到江蘺來了,紛紛把蘆笙吹得更響亮了。尤其是青石,也不知吃了多少酒,臉紅得像個猴屁股,看到妹妹來了,恨不得跑到她身邊對着她吹。

一群人打打鬧鬧的,玩兒到了夕陽退下。江蘺就海棠旁邊坐着,看眼前這群恣意瀟灑,頓首搖足的年輕人玩鬧,忽然覺得自己能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也許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月上柳梢頭,大家早已升起了篝火,火光映着大家的臉龐,江蘺發現有些人開始害羞了起來。

渾蛇寨的人選擇在月圓之夜過大年,除了講究生活圓滿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寓意愛情在這一天也會得到神明的祝福,圓圓滿滿。年輕還未出嫁的姑娘會提前綉好荷包,在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把它贈給自己的情郎,那未娶妻的少年們也會把自己最拿手的歌唱給鐘意的女孩兒聽,若雙方都有回應,那麼這段感情便會得到月神的祝福,長長久久。

也有人對江蘺唱歌,從蒹葭蒼蒼唱到蒹葭萋萋,但由於江蘺一直裝傻充愣低頭不語,他們便放棄了。一旁始終盯着江蘺的青石終於鬆了一口氣。

要麼說寨子的姑娘就是豪爽呢,江蘺看着花杏兒直直地走過去把一個綉著並蒂蓮的荷包丟進青石懷裏:「吶,送你了!」然後也不管青石什麼表情,就自顧自地站在剛才大家坐的樹榦上對着月亮唱起歌兒來: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江蘺和其他朋友們曖昧地看着青石,等他的回應。可青石卻面無表情地看着潺潺河水,手裏的荷包也是一動不動。歌聲還在繼續: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

她的歌聲被一個惶恐的尖叫打斷,尖叫之人用手指著青石身旁的江蘺,顫聲道:「妖、妖怪!」所有人把目光移向江蘺,霎時像是受了驚嚇的樣子紛紛往後退了好幾十步,臉上不無驚恐狀。

銀光戚戚,原本妙齡的少女此時已滿頭的白髮,一對狐狸眼在和著月光閃動着狡潔的怪異。

青石,那個江蘺喚了好幾個月的哥哥,雙腿灌了鉛似的一動不動,眼睛也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旁邊的「人」。江蘺從他瞪大的眼球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月光下,蒼白的頭髮被照得閃閃發亮,一對耳朵越變越長,最後像狐狸耳朵似的停在青石的眼睛裏。

漸漸地江蘺覺得自己的身體變輕了許多,她舉起手掌反覆細瞧,原本清晰可見的血管彷彿融化了一般,從深藍變成淺藍然後再也到看不見蹤影。

原來身體失去的那些重量,是這些東西。

此時天上的月對她來說猶如蠶食的牢籠,它不是灑下月光,而是吸收氣息。江蘺想要逃走,又想要找哥哥幫忙,她搖晃着發軟的雙腿,用力伸手剛要碰到青石,就被狠狠地一掌劈下。

是花杏兒,她飛也似地跑過來連拖帶拽地要拉青石離開,可青石就是一動不動,他就這樣保持驚恐地看着江蘺,江蘺急得眼淚都流下了。然而青石也不知是真被嚇傻了還是不想像別人一樣離開江蘺,任由花杏兒怎麼拽都一動不動,同時也任由江蘺怎麼哭,也無計可施。

有人開始撿石子扔「妖怪」了,江蘺終於心碎絕望,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砸中她的額頭,在倒下的最後一絲清明中,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叫「天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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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門貴女」江小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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