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睚呲

第四章 睚呲

1.

白岐往東百里便是崆峒山脈,要說這崆峒,西接六盤,東連八百里秦川,自古便是道教仙人修行之所,傳說軒轅黃帝還曾親臨此山,向在山中修行的廣成子請教治國之道及修身法術。更有傳言那輔佐周文、武二王一統中原的龍子睚呲,銷聲匿跡后就是藏在了這崆峒山裏,不問世事。

卻說那日黑衣帶着禍斗一路往東追去,途經崆峒山界時,大家都不免放慢腳步故意繞行,饒是如此,也差點與崆峒道士發生衝突,心驚膽戰。

等到終於遠遠地出了崆峒地界,大家決定在距離九黎不遠的外方山稍事休整,補充水袋和口糧。

瞧那黑衣老大跳下鳥背,摸了摸顛簸了幾天幾夜的屁股,很是生疼的樣子。他站定后回手拍拍坐騎的翅膀,示意它可以自己去找食了。然後便找了個光滑的石頭,直挺挺地躺下去讓僵硬的脊背也歇會兒。

有個貫是機靈的手下,見首領如此,抄起一個水袋就過去獻殷情:「老大,聽說這外方山上有一處玉溪,那裏的水甘甜可比王母釀的瓊漿,溪水裏的魚恐怕連洞庭的都不能比呢!」

他吞了吞口水小聲接着道「老大,您說......咱們到這兒也是一場緣分......不如,小的給您去......嘿嘿,您看可否?」這一路風餐露宿,因為害怕暴露行蹤還總不敢打獵生火,是以有啥吃啥,甚至連地上的薇草都被當成食物,一群人早就有苦不敢言。

想來那獻殷情的手下多半也是被其他人慫恿著來建議,他身後的其他人紛紛停止手上的動作,個個緊張兮兮地拿眼只瞟頭領的臉色。

躺在石頭上的頭領原本只覺身體勞累,聽到玉溪的魚時,這才覺得腹內空空,也想開開葷。但他仍舊揣著架子,眼皮都沒睜開,只稍微點點頭,表示同意了。手下大喜過望,得了令扭頭便跑,但聽耳後又傳來頭領的吩咐:「帶上禍斗吧,它也好久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

「是!」一群口水都快流出來的人,牽着禍斗,尋玉溪去了。

要說他們運氣也是不太好,原以為早已躲開崆峒山上的一眾仙家,卻沒想那並非崆峒家卻也長居在崆峒的、那曾經踩着戰場上的血河走出來的睚呲將軍,這一天竟也同他們一樣,打了玉溪青魚的主意。

正翹著腿獨享一片玉溪湖的睚呲今天收穫不錯,竹簍里活蹦亂跳着三隻大青魚,他本打算再釣上來一隻就打道回府,突然聽見一串人的腳步聲往這裏過來,於是嘆了一口氣,便想提前離開,不願見人。可剛好颳起的一陣風,吹來了不僅不是普通人類的味道,其中還夾雜這一隻上古凶獸。

「禍斗?」睚呲一驚,決定去看看。

要麼說禍斗是一直修為很高的神獸,本能就讓它最先停下腳步,警覺地盯着不遠處黑黢黢的樹蔭。其他人看到禍斗如此,紛紛拔刀,退在它後面,目光也是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

樹蔭下的蘆葦叢晃蕩,從裏面走出來一隻龍頭豺身的黑影,那黑影高大威猛,昂頭立尾,它往前走一步,禍斗就往後退半步,等到樹蔭不再擋着黑影時,禍斗他們看到的仍是一隻影子一樣通體漆黑的巨獸。身後的人早已嚇得兩腿發軟,這巨獸模樣奇怪不說,每走一步所散發的氣息便讓他們覺得胸口壓抑,彷彿有人把周圍的空氣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壓縮,讓人喘不上來一次呼吸。想跑,奈何腿已不能自己,於是他們紛紛看向戰鬥力極強的禍斗。

「睚呲!」龍的兒子,以嗜血好鬥聞名天下的睚呲!縱使禍斗再目空一切,面對鱗蟲之長龍的後裔,它一眼就認出他來,並不由自主地曲下膝蓋,行禮。

這大概就是血統的壓制吧。

原本指望自己這邊的禍斗能壓制敵人,但見此情形,那些人哪裏還敢再想吃魚,能撿著一條命就不錯了,因此滾的滾,爬的爬,頓時沒了蹤跡。睚呲見到對方如此識趣,很滿意地點了下頭,大嘯一聲問禍斗為何在此。

那禍斗想自己畢竟為主人賣命,不受睚呲管制,並且若真動起手來誰輸誰贏都還說不準,沒必要把主人的機密泄露出去。因此只大概說了此行的前因,避開了自己往東追尋的人物身份,單曝露出似乎遇見了個青丘的小狐狸。

青丘早已隱世百年,這大荒里不可能還有它的蹤跡。睚呲眯着眼睛,盯着禍斗良久......

莫非——

「塗山依依?」睚呲猛然想起百年前的那個人,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問:「她在哪兒?」

「不知道,我們離開時,我只能感覺到她在南面,並不清楚下落。」禍斗說的倒也算是實話,它此行的任務是活捉那個老的,因此當初嗅竟然有青丘的氣息時也大吃了一驚,但它不管,自己對現在主人的契約只剩百年,沒必要節外生枝。如此還算江蘺運氣好,逃過一劫。

「你們去哪兒了?」

「白岐山。」

睚呲又打量了禍斗好久,終於確定它說的是真話后,招來騰雲,往西邊尋白岐山去了。

至於禍斗一行人回去如何稟報此事,有無透露睚呲行蹤,就不得而知了。

2.少年睚呲

在還是懵懂年紀的時候,為向父親證明自己,睚呲決定投身天涯,搏一身功名。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闊,不可丈量,年少的睚呲選擇追隨周文王,起兵伐紂,四處征戰。

當時青丘還在,一年,周商於泗水交戰,紂王不知哪裏請來石怪、黑豹等兇猛怪物,逼得姬昌步步後退,毫無反手之力。正當睚呲等人一籌莫展時,從旁邊的青丘國里,突然來了位足智多謀的義士,他帶着湯谷邊上的扶桑神火交與睚呲,助他們擊退怪物。

睚呲感念此人不僅仗義相救且有着自己缺少的謀略之才,與之相處如若手足一般。於是便想要挽留他加入商周,與自己一起平天下,立威名。

那天日落,睚呲邀他登高眺望,兩人各捧一個大酒缸,飲酒如飲水。

「以兄台之智,屆時定當揚名天下,流芳百世。」睚呲將拎着酒缸的手向山下壯闊的景象一揮,語氣中滿是彷彿已經功成名就的豪情壯志。

可是那人卻絲毫被他感染:「小將軍過譽了,我乃一屆凡夫俗子,胸無大志,家中尚有愛妻與未出世的孩兒,怎敢遠行?」

堂堂熱血男兒,拋棄卓越功名竟然只為小小的情愛。睚呲看着面前這位兄長,開始懷疑他是否是自己之前認識的那個才華橫溢的救世英雄。

可是對方卻靜靜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執著,彷彿在說:沒錯,妻兒才是我的世界。

那時候的睚呲覺得他愚蠢至極,放着觸手可及的功名不要,卻沉迷於溫柔鄉中——家,有什麼好的呢?睚呲當時心想。

被拒絕了的睚呲失望了好一會兒,卻又突然拉着對方的肩膀問到:「倘若有一天我為周統一歸來,可往何處去尋你?」

那人哈哈大笑:「吾乃青丘塗山無名氏,如今天下戰火連年不斷,小將軍若日後真的功成名就,恐怕我已魂歸地府,死生茫茫了。將軍還不如尋我孩兒,讓她告知亡父,我友睚呲,變成何等風光。」

睚呲聽了不解,為什麼塗山兄正當壯年卻如此言語,他張了張嘴沒問原因,只說:「不知令郎——或令愛,如何稱呼,家住何處,我定尋往。」

塗山氏聞言突然不語,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平川丘陵,目光里彷彿看到了戰火平息後人們的生活,他緩緩吟道: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年少的睚呲聽不懂如此恬淡的田園生活,不過他似乎能聽出一點塗山兄與自己所追求功名確是是有天壤之別。便也真的放棄了挽留的念頭,因此默默不語。只聽塗山氏繼續說到:

「前段時間內人同我說,她夢見我們得了個女兒。小將軍,你說若真是個女孩兒,該起什麼名字好呢?」

睚呲拿不准他是仍在自言自語還是真的問自己這個武夫,因此沒有接話,直到塗山氏轉過身看着他,睚呲才明白他真的是在認真地問自己。於是趕忙推辭:

「我乃一介武夫,哪裏懂得給女子起名,塗山兄莫要羞我。」

誰知塗山氏並無半點玩笑意思,他的神情比睚呲見到的任何時候都嚴肅認真。

「無妨,我們緣分一場,今日私心請你賜我孩兒一名,也是為着將來。

將來若我......若我有什麼不測,還請睚呲小兄弟看在你我相識一場,護我孩兒平安。」

睚呲見他竟然朝自己拜首行禮,急忙跳開:「塗山兄為何如此?可是家中有難?我睚呲別的沒有,一身蠻力倒是多的很,兄台一句話,即使刀山火海,我一定幫你。」

「世間變化莫測,今日商周爭霸,明日天道輪迴,說不準傾覆的變化都只在一瞬間......」有些話塗山氏不便說出口,只好自己在心中感嘆一番,然後笑着說到:「小兄弟刀山火海都敢上,區區一個閨名也可起得吧?」

睚呲見對方不願多語,便也哈哈大笑:「這有什麼,只要兄台別嫌我年紀輕,又沒讀過幾本書、起的名字沒文化,就成!」

塗山氏聽完果真靜靜等着他的答案。

睚呲放下酒缸,在山頭上來回踱著步,細細地回憶著剛才聽到那首詩,用盡畢生的文化水平在努力思考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相見,語,依依......今日我留兄台不成,相見、相別竟都依依不捨。如此,便叫做『依依』,如何?」

塗山氏一怔,心想自己孩兒尚未出世,青丘族中情況複雜,自己又與外人結親,保不住日後真的有與骨肉分離的那一天:「不忍分離,不忍分離,那便喚她『依依』吧。」他心頭一驚,恐怕日後一語成讖。與睚呲又喝了三回酒,心事重重地離去了。

大荒的四季輪迴了百次,大荒的土地被戰火侵襲了近萬里,這場戰爭終於在武王即位后漸漸平息下去。從幾百幾千個戰場里走過來的睚呲,忘記了當初建功立業的豪情,不知道是站在哪次戰場的遺骸上,他看着早已分不清敵我的獻血白骨忽然就不知道戰爭的意義在何處了:

商周的士兵需要守護,替紂出征的將士也有家人在故土等候,然而他們,此時全都化作血淋淋的殘軀,留在不知名的異鄉。看多了白骨,見多了人心,便覺得功名也不過如此,最後他竟與武王不辭而別,尋山探水去了。

等再次路過泗水時,他想起了當初青丘的那位故人,然而走遍方圓百里的丘陵,也不見青丘國土,不聞塗山氏族。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由於受不了硝煙連綿處處生靈塗炭的慘狀,青丘已經舉國隱匿世外,主動退出大荒版圖了。

有一天睚呲敲破了一位老山神的廟門,才聽他小聲地說,當年從青丘里,逃出一位塗山家的白狐,自斷八尾以絕命之勢求青丘放他一條生路,為的就是同外邦的女子在一起,看那夫人當初,孩子都快落地了,還得背着只剩一口氣的丈夫離開。

一定是他!睚呲終於明白當初塗山氏臉上陰愁不定的原因了,他的妻子竟然是外族女子——要知道青丘的塗山家族,為了穩定自己九尾的高貴血脈,有世人皆知的嚴格血統聯姻制度。

難怪他會擔心自己的命運,睚呲急急地追問:「他們去哪兒了?」

「在下從未離開此山,以後的事真的無從知曉了。」山神回答。

遼遼四海,茫茫大荒,即使有心,也無力尋遍每個角落。

但也許睚呲真是與那塗山氏有一段尚未斷滅的緣分,後來他走到白帝曾居住過的江水城,在和土地公喝酒的時候,又從老頭兒那聽到了一件軼事:傳聞上代江水城城主一表人才,治下有方,他娶的是老城主的女兒玄鳥氏,夫妻非常和睦。男方氣宇軒昂,女方國色天香,在當時可算得上一段神仙眷侶。

可是不知怎的,有一年兩人從北方回來之後——據說是從青丘而來——城主便一病不起,夫人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湯藥不離,饒是如此,城主愣是沒撐到孩子長大,小几百年之後便離去。可憐那玄鳥氏整日以淚洗面,勉強撐到小娃娃百歲生日之後就追隨她父親去了。

江水城是五帝中的白帝所建,城中大小貴族也算得上是神族後裔,是以長到百歲時,仍是孩童模樣也並不奇怪。

「那他們的孩子呢?可是叫塗山依依?」睚呲問。

「塗山?不是。不過那女娃確實叫『依依』,玄鳥依依。」子隨母姓,在當時也是令人驚嘆過一番的。

「玄鳥依依?」睚呲在心裏思量了一番:從青丘出逃,隱姓埋名自然是必須的了。想起當初諾言,他拽著土地公的手問道:「她人呢?她總還在吧?」

土地公搖晃着早已喝得通紅的腦袋,唏噓著:「要說這家人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天上的司命,命運艱難得很吶。那小姑娘後來有一天偷偷地溜出家門玩耍,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可憐吶可憐。找也找不到......找也,找不到......」土地公竟然醉暈了過去。

縱然睚呲是龍之二子,仙家正宗,百獸之長,無奈多方打聽尋遍大荒,也沒有一絲玄鳥依依的消息。年復一年地無果,於是便也漸漸放棄,將更多的時間打發在崆峒山裏。

回憶至此,急急西奔的睚呲,終於降落在了寸草不生的白岐山上。

「這大概是禍斗的傑作吧。」他看着腳下的焦土。閉上眼睛,凝神引出追蹤術,找尋塗山狐狸的氣息。

如此,便一路南下,如此,便終於看到了倒在石灘上的白髮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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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門貴女」江小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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