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與魚

第四章 茶與魚

「十年前?我說的不是十年前。」陸六斷說道。

「那是什麼時候?」陸姝明知故問。

「六百年前啊……」陸六斷訝異而不失風度地回答道。

「六百年前?同姓的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陸姝笑道。

進了屋,陸六斷將紙包放在桌子上,不時地拿眼去看那隻貓。

陸姝邀請他坐下,預備倒茶的時候才想起屋裏並沒有茶水,於是給他倒了一小杯酒,說道:「我忘了家裏沒有備茶,酒倒是挺多,不如以酒代茶吧!」

陸六斷眉頭皺起,說道:「我只聽說過以茶代酒,沒想到在你這裏還有以酒代茶。我酒量不好,還是算了吧!」

陸姝將酒杯往他手裏推,說道:「我這杯子小,喝一兩杯不礙事的。」

陸六斷放下摺扇,小嘬了一口,然後問道:「你不是魚怪嗎?」

陸姝搖了搖頭。

陸六斷問道:「那你為什麼不怕我?人都是怕怪物的。」

「你說你是來幫我的,還帶了青團來。我為什麼要怕你?」陸姝說道。

「那你為什麼姓陸?」

「我父親姓陸,我當然姓陸。」說着,陸姝將貓抱了過來,放在腿上。

陸六斷見了貓,身子往後仰。

「請問,你真的有辦法幫我對付那個張媽媽嗎?」陸姝一邊給貓撓背,一邊問道。

陸六斷說道:「這個還不簡單?她之所以針對你,是因為你長得太像原來的司儀。這會讓皇上想起一些往事,會對她的主子不利。」

「可我就是這副模樣,有什麼辦法?」

「辦法很簡單,你換一個樣子就可以了。」說完,陸六斷如演變臉戲法一般接連換了好幾副面容,一會兒蒼老,一會兒年輕,一會兒賞心悅目,一會兒醜陋不堪,一會兒男,一會兒女。

陸姝知道這又是一個陷阱。她搖頭嘆息道:「我又不是你,我改變不了我的容貌。」

陸六斷滿臉皺紋地嘆了口氣,對陸姝的回答失望之極。

「你還沒有變回原來的樣子。」陸姝提醒道。

陸六斷垂著腦袋,憂鬱地說道:「我經常變換面容,換得太多,以至於忘記了我本來是什麼樣子。」說着,他又變了一個面容。

陸姝搖搖頭:「還不是。」

他又變了一次。

「對了。剛才我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陸姝道。

「可我不知道剛才的樣子是不是我最初的樣子。」陸六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臉,然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最初你是條魚。」陸姝又給他倒滿。

聽了這句話,他居然流出了淚水,彷彿是喝下的酒從眼眶裏漏了出來。

「天哪,我都快忘記我是條魚了。」他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陸姝見他酒也喝了,話也說了,知道他已經放下了戒心。她本想問是誰讓他來的,上次來的叫作蝹的怪物跟他有什麼關係,但怕因此讓他重新戒備起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修鍊成人之後的一百多年來,難得遇到一個同類,她不想破壞聊天的氛圍。

那隻貓平時一撓背就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今晚卻精神得很,好像屋裏有隻躲藏起來的老鼠一般。

「你為什麼選擇姓陸呢?」陸姝將她想問的問題說了出來。

果不其然,陸六斷說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一樣。

「我擔心別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故意取了『陸』字。」陸六斷說道。

陸姝趕緊給他倒上第三杯酒。

「會不會其他像你這樣修鍊成人的魚也取這個字為姓呢?」陸姝趁熱打鐵。

陸六斷酒量確實不怎樣,才兩杯入口,臉上就起了紅暈,眼神有些迷離,腦袋也垂了下來。

「你問得很對!兩百年來,我在洞庭湖一直過着舒坦的日子,直到遇見另一個姓陸的魚怪!那個魚怪告訴我,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魚都用這個字為姓,但他遇到過的同類,都姓陸。」陸六斷喝到了第三杯,打了個酒嗝。

陸姝的擔心終於得到了印證。

「你遇到的魚怪現在在哪裏?」陸姝問道。

「就在皇城裏。」

「皇城裏?」

「對,他是個和尚。我就是栽在了他手裏。不行,我不能說太多關於他的事情。這酒真不錯!再給我來一杯!」陸六斷舉起酒杯,主動要她倒第四杯酒。

姓陸,洞庭湖,和尚……

陸姝立即想到了一起來皇城的那個和尚。

「是不是臉上有紅色印記,住在皇家寺廟的那個和尚?」陸姝一邊給他倒酒,一邊假若平常地問道。但她的手還是抖了一下,酒灑在了他的手上。

「你認識他?」陸六斷驚訝地問,全然不覺手上灑了酒。

陸姝見風使舵,輕輕放下酒壺,淡淡說道:「何止是認識,我早就知道他是魚怪。」

「你怎麼知道他是魚怪的?」

「因為他來找過我,像你一樣,他以為我跟他是同類。後來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同類。」陸姝說道。

陸六斷吸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既然他知道你不是魚,為什麼還叫我過來試探呢?」

陸姝心裏「咯噔」一下。竟然真的是他在背後指使!背後指使的人是他的話,那麼眼前的魚怪莫非就是獃子說的被和尚鎮壓在洞庭湖底的水妖?那麼上次敲門的蝹應該就是和尚化緣時捉到的怪物了!

他竟然沒有將這些怪物禁錮,而讓他們在夜晚的皇城街道里流竄,讓他們去敲門嚇人!

這不該是一個出家人能做出的事情!

陸六斷又說道:「我當初知道他姓陸,又是我的同類,才放鬆了警惕,成了他的網中魚。今晚本來是故技重施,沒想到你不是……」

陸姝聽得心驚肉跳!她差一點兒就中了他的計!

「幸好你不是,不然的話,就跟我一樣了。唉,當年身為一尾魚,看到魚生有限,就想着修鍊成人多好!等到修鍊成人,處處小心設防,又覺得人生無趣。」陸六斷搖頭不迭。

說話間,陸六斷的面容又發生了變化,竟然變成了一副俊俏女人模樣。她的聲音也變化成了女人的聲音。

陸姝恍然大悟。這才是陸六斷的本來面目。她說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那是因為她一直提心弔膽,時時刻刻偽裝自己。現在醉意矇矓,放下戒心,所以本來面目也得以恢復。

或許等到酒醒了,她仍然會變成其他模樣。但此時,她將真實的自己展現在陸姝面前。

陸姝心酸不已。同為修鍊的魚,她不忍心看到陸六斷這副模樣。

「他既然如此對你,你為什麼還要幫他對付別人呢?」陸姝是既可憐她,又恨她不爭氣。

若是被抓的是我,我寧可上刀山下火海……不對,我寧可上砧板下火鍋也絕不會幫他坑害同類。陸姝心想道。

陸六斷嘆道:「我何嘗願意?他承諾只要我聽命於他,等到他大事完成,就放我回洞庭湖。」

「大事?什麼大事?」陸姝問道。

陸六斷搖搖頭:「你我投緣,我不能害你。雖然此事與你有關,但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陸姝驚訝道:「與我有關?」

陸六斷用手托著下巴,迷迷糊糊道:「是啊。當年宰相謀反案,如今寶物失盜案,都與你有關。皇上召見你,司儀痛恨你,都不是機緣巧合。好就好在,你自己還蒙在鼓裏!有時候啊,不知道,就是沒發生。」

陸姝聽得頭皮發麻。

「這……這怎麼跟我有關呢?我又不是嫌犯,我只是來做證人的!做完證人我還要回去的!」陸姝說道。

陸六斷笑了,笑聲中有幾分譏諷,又有幾分無奈。

「陸姑娘,有些路,你一旦踏上,就回不去了。就算你回去了,回去的地方也不是原來的地方了。」陸六斷笑道。

這時候,一陣涼風透過門縫窗縫吹了進來。時值仲春,那風吹到臉上居然有一些寒冬的冷意。

這一陣風似乎給陸六斷吹走了些酒意。她摸了摸胳膊,站了起來,又如唱戲一般念唱道:「乍暖還寒,最難將息!」

此時陸姝看她,竟有幾分青衣的意思。剛才她還是男兒身,又有幾分男人反串的意思。有男人的氣概,也有女人的溫柔。

「人們常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今晚遇到你,酒才喝幾杯,話卻說了許多。如果下次還能見面,一定不醉不歸。但今晚我必須走了。叨擾了!」說完,她便轉身往外走。

陸姝連忙起來送她。

走到院子門口,陸六斷抓住她的手,說道:「皇城水深,你多多保重!實在有過不去的難關,就來香火坊找我。」

送走陸六斷,她回到屋裏,一下癱軟在椅子上。

觀月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驚喜地說道:「你太厲害了!我擔心你一句話沒說好就露了餡兒!沒想到你做得滴水不漏!」

陸姝仰頭朝天,有氣無力道:「這一番話可是耗費了我幾十年的修為!」

「那個叫什麼喜的和尚太可惡了。人人以為他是捉妖的大師,沒想到那些捉到的妖都為他所用!更沒想到他就是妖怪!還是手足相殘的妖怪!對自己的同類,他居然下得去手!」觀月恨得牙痒痒,將嘴角齜了起來,似乎恨不能咬那和尚一口。

陸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真是沒見過世面!」

觀月不服氣道:「你以前見過?」

陸姝搖了搖酒壺,裏面沒有一點兒聲響。她將酒壺舉起來,示意觀月再去打點酒,然後說道:「還需要以前見過嗎?放眼看去,處處都有!」

觀月茫然地接過酒壺,問道:「哪裏?哪裏有?」

「你沒見過人嗎?人不就是這樣?你爭我斗,爾虞我詐。你在人世間待了幾百年,居然連這點都沒看透,難怪你一直難以修得人身!」陸姝朝他甩手,示意他快點兒取酒來。

其實她以前沒有看透過這一點,這次遇到了陸六斷,見她被和尚控制利用,失去自由,心中不免為之悲傷,才說出這樣的話來。

觀月還站在那裏,嘴上不服軟,說道:「我說的是妖怪同類,你說的是人。」

陸姝轉頭看着窗外,長嘆一口氣。

窗外月光朦朧,樹也朦朧,皇城的高樓矮屋也朦朧,就連院子裏蛐蛐的叫聲也朦朧了。

「人也是妖怪啊,只不過大多是年不過百的妖怪而已。妖怪也是人,只不過多活了些時日而已。對比天上的月,人和妖怪都是轉瞬即逝的過客而已,有什麼區別呢?月亮尚且如此靜謐,這些過客卻喧鬧爭吵,你死我活。要想這些過客放下爭端,和平相處,那真是水中撈月,緣木求魚。」陸姝感慨道。

觀月沉默了,獃獃地站在那裏,神情變得低落。

陸姝見他這樣,覺得自己太過悲觀,影響到他了,於是微笑着勸他:「也不盡然。人們常言道,有人星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鄉。還是有不少人終於放下了俗世念想,回歸初心。」

觀月撇嘴道:「為什麼人們能有『緣木求魚』的說法,卻沒有貓的正面俗語呢?」

陸姝沒想到他的關注點竟然在「緣木求魚」四個字上。

「快去給我取酒來!你這狗頭不對貓嘴的傢伙!」陸姝差點兒將桌子上的酒杯拿起來朝他扔過去。

此後幾天,陸姝又陷入了無盡的等待之中。

皇宮裏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好像大家都忘記了寶物失竊這個案件。

那個聲稱要報復的張媽媽也沒有任何動靜。陸姝門前別說騷擾恐嚇的人了,連一條吠叫的狗都沒有。好像張媽媽已經忘記了曾在皇宮門前被人打臉。

這種平靜沒有給陸姝帶來任何祥和的感覺,反而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暗暗感到,這是山雨欲來之前的平靜。

那隻貓卻享受這種平靜,天天吃飽了就到院子裏曬太陽,偶爾爬到屋頂或者院牆之上看隔壁人家的母貓。

看了那母貓幾天,觀月便開始在陸姝面前絮絮叨叨,說的話題大多離不開那隻母貓了。

「我給那隻貓取了個名字。」觀月喜滋滋地對正在發獃的陸姝說道。

「哦?什麼名字?」

「吳剛。」

「吳剛?它是一隻母貓,變成人的話也是一姑娘,你怎麼給人家姑娘取一個『吳剛』做名字?」陸姝為那隻母貓抱不平。

「哎,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寫詩取名,都引經據典,有含義有深意的!」

「這名字還有含義?」

觀月得意地笑了笑,說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在人間這麼多年,可是學了不少詩情畫意的東西。」

「吳剛這名字還詩情畫意?」

「那當然了!我在王家的時候,聽王家的人講過月亮上吳剛砍桂樹的典故。」

「然後呢?跟貓有什麼關係?」

「你想啊,我的名字叫觀月,觀看月亮的意思,是吧?」

「是。」陸姝點頭。

「我現在天天看她,她就是我觀看的月亮啊!月亮上有什麼?有砍桂樹的吳剛!我叫她吳剛,不恰巧對應了我天天觀察她嗎?是不是特別詩情畫意?是不是很有意境?」

陸姝愣了半天,然後問道:「你就沒有聽說過嫦娥奔月的故事嗎?」

觀月搖頭。

「好吧。吳剛這個名字挺好的。你高興就好。」陸姝無奈道。

隔了不多久,觀月從院牆上下來,喜滋滋地對陸姝說道:「吳剛的性格很好,溫柔得不像話!」

一會兒又過來說:「吳剛逮了一隻老鼠,那動作,利索!真是能幹!」

一會兒又過來說:「吳剛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好漂亮,像寶石一樣。」

一會兒又過來說:「吳剛吃午飯了,吃得好少。下午應該會餓的吧?」

一會兒又過來說:「吳剛的人緣真好。街頭破廟裏那個老和尚見她去了,總給她吃的。」

陸姝住的這條街道盡頭是有一個破廟,沒有人去燒香,也沒有人去跪拜。據說以前這個廟很有名,但皇家寺廟香火旺盛起來之後,這個廟就衰落了,漸漸地沒人供香火了。廟裏原來有近百位和尚,漸漸地都走了,只剩了一個老和尚。

人就是房子的魂魄,人走了之後,房子便會頹敗得非常快,就像沒了魂魄的人一樣。據說那廟原來氣勢巍峨,和尚走了之後,廟宇就迅速頹敗。僅留的老和尚彷彿是廟裏的一縷殘魂。

破廟實在是太破了,瓦漏牆傾,青苔遍地,到處是鳥糞和蜘蛛網。那些菩薩羅漢像,金漆剝落,丹青褪色,失去了往日的威嚴,變得奇形怪相,面目猙獰,倒有幾分恐怖了。

因此,附近的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去破廟裏的。可貓貓狗狗喜歡往裏面跑。

貓狗進了別人家,一般是會被人討厭的,怕貓偷吃家裏的魚腥剩菜,怕狗咬傷人。

那老和尚見了貓狗卻喜歡得很,給它們喂吃的。可能是他太孤獨了,又沒有人陪,便要留下貓狗來陪他。

有人勸他也去皇家寺廟,畢竟樹大好乘涼,可他就是不去,說皇家寺廟妖氣重。別人不以為然,只笑這和尚怨恨皇家寺廟搶了他的香火。

也有人說,老和尚原來跟這條街上賈老員外的千金有一腿。這傳聞還說得有模有樣,有鼻子有眼,說是賈老員外的女兒嫁給三品大員大理寺卿的兒子后,一直沒有生下一男半女。那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破廟的香火還旺著呢。賈老員外擔心大理寺卿讓他兒子休了女兒,便借女兒回家省親的時候叫女兒去旁邊的廟裏拜佛求子。這一拜,回去后不久,賈老員外的女兒便有了喜脈,生了個孩子。

有人便說,那孩子其實是老和尚的。因為賈老員外的女兒此後常常往這廟裏跑。

賈老員外聽到這種傳言之後大怒,申辯說女兒是去廟裏還願。

過了幾年,皇家寺廟漸漸搶了風頭,這條街上的寺廟已經有和尚投靠那邊去了。但這老和尚不去。

有人便說,老和尚不去皇家寺廟,是因為那邊遠,又管得嚴,不好與賈老員外的女兒私會。

後來,賈老員外的女兒再也不來這裏的寺廟,卻去皇家寺廟上香了。

老和尚得知這消息,當天就買了一條魚,提着去了皇家寺廟,說要送給皇家寺廟裏的和尚。和尚不吃葷,自然是不會收他的魚,還將他打得死去活來。要不是有兩三個好心人將他抬回來,他就一命嗚呼了。

在陸六斷來之前,觀月就跟陸姝說起過這個老和尚以及老和尚背後的那些事情。

用觀月的話說,住在這個地方,就要知道周邊住的都是什麼人。

那時候陸姝聽觀月說到老和尚提着魚去皇家寺廟,她認為老和尚是要跟皇家寺廟的和尚鬥氣。

故事聽過之後便忘了。

陸六斷來過之後,觀月又提及老和尚,陸姝便想起了老和尚送魚的這個細節,頓時恍然大悟。

老和尚早就知道皇家寺廟裏有個魚怪和尚!他提魚去,就是想要激怒仐憙大師!

陸姝連帶想起了那個和尚的難記的法號。

至於為何要激怒仐憙大師,道理簡單明了。必定是因為仐憙大師,皇家寺廟才香火大盛,從而影響了老和尚的寺廟;也必定是因為仐憙大師,賈老員外的女兒才轉而去皇家寺廟上香。

更重要的原因是,老和尚知道仐憙大師的真實身份!

或許,他是整個皇城裏唯一一個知道仐憙大師身份的人!

陸姝越想越明朗,激動得一把抓住觀月,說道:「快帶我去見見那個老和尚。」

觀月正興緻勃勃地講吳剛的其他事,見陸姝急着要見老和尚,疑惑地問:「他剛給吳剛餵過飯,現在應該睡午覺了。你找他幹什麼?」

「他是這個皇城裏唯一知道那個姓陸的和尚真實身份的人!我們去找他,或許有解救出陸六斷的辦法。」陸姝激動道。

「我的姑奶奶呀!」觀月苦着臉說道,「一個教書先生就讓我們夠難受的了,你還要管陸六斷?」

陸姝冷靜地說道:「不,不只是陸六斷,還可能解開我身上的謎團。」她記得陸六斷說過,當年宰相謀反案,如今寶物失竊案都與她有關,而她卻被蒙在鼓裏。陸六斷既然這麼說,必定是因為她知道一些內情,而她又是仐憙大師指使過來的。仐憙大師作為幕後操控者,更應該知道這些內情。

從老和尚送魚的事情來看,或許老和尚也知道仐憙大師的一些內情。

陸姝心裏有無數解不開的結,或許老和尚能幫她從這亂成一團麻的結中,挑出一根線索,輕輕一拉,亂麻一樣的結便紛紛解開,次第分明。

陸姝將其中緣由說給觀月聽,觀月立即要領陸姝去破廟。

陸姝道:「你不是說他睡午覺了嗎?」

觀月道:「叫醒他不就可以了?」

陸姝搖頭道:「這樣不好。因為那個魚怪和尚,他肯定對我印象不好,畢竟我是他仇人的同類。如果我還打擾他睡覺,說不定對我印象更加不好。還是等他醒了再去吧。」

觀月覺得有道理,又坐了回來。

「對哦。他肯定對魚有成見。你去的話,他不一定會跟你說這些事情。我們得想個辦法讓他願意對我們開口。」觀月發愁道。

「什麼辦法?」陸姝急忙問道。

「我只是說要想辦法,辦法我還沒有想到。」觀月道。

兩人悶坐了許久,也沒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這時,外面的叩門聲打破了沉默。

陸姝說道:「莫非是皇上又派人來召見我?」

此時正是午時,不會有怪物前來騷擾。

觀月道:「也該想起這個案子來了吧?」

於是,陸姝去開門。

打開門一看,來者是獃子上次派來送酒的人。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

「是不是皇上召見我?」陸姝看到此人,就知道這個希望已經很渺茫了,但還是忍不住要這樣問。

那人搖頭,說道:「不是。將軍聽說你喜歡喝他送的酒,又叫小的送了一罐過來。」

那人一側身,後面兩個人走了出來,那兩個人抬着一個比上次還大的酒罐。

陸姝眼前一黑,差點兒暈倒在門口。

「上次的酒還沒喝完呢……」陸姝扶著門框,不讓自己倒下。

這獃子真是奇葩!哪有這樣送酒給人喝的?還是一送就夠喝好幾年的!

「這是要把我變成酒糟魚嗎?」她忍不住嘟囔道。

送酒的人哈哈大笑:「你又不是魚,怎麼會變成酒糟魚?」

抬酒的一人說道:「酒糟魚還是要用鄱陽湖的鯽魚做最好吃,半斤左右為佳。」

陸姝急又急不得,氣又氣不得,只能咬着牙齒說道:「小心被魚刺卡住喉嚨!」

送酒的人對陸姝說:「陸姑娘,你說得還真對。酒糟魚用的是低度酒,這次送來的酒跟上次的不一樣,這次是素酒,確實可以用來做酒糟魚。你要是喜歡吃酒糟魚的話,去魚市買一條來也是可以做的。」

「行了行了行了。你們把酒放這裏,代我給你們將軍說個謝謝。小女子何德何能,勞煩將軍如此挂念!」陸姝巴不得立即趕走他們三人。

送酒的人說道:「還別說,我們將軍從來沒有對誰好過,你看他樣子就知道這人沒什麼人情味兒……咳咳……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將軍鐵面無私,鐵石心腸……咳咳咳咳……我的意思是將軍心腸很好,只是沒見他對什麼人好過。總之,我從來沒見他給人送過酒。」

陸姝一愣。

那人接着說道:「更沒見過還送兩次的!可見將軍確實挂念你。」

陸姝臉上一熱。

送走那三人之後,陸姝坐立不安,感覺魂魄好像不在身體里了一樣,做什麼都心不在焉。她想溫一壺酒,將自己喝得迷糊一點兒,卻前所未有地將酒直接倒在了溫水裏,想起來弄錯了,又錯將溫水倒進了酒壺裏。

弄來弄去,她失去了喝酒的興緻,往窗邊一坐,看着外面的陽光發獃。

觀月悄悄靠到她的身邊,幽幽說道:「魂兒丟了吧?」

陸姝斜了觀月一眼,問道:「誰的魂兒丟了?」

「你呀。」觀月說道。

「我好歹有六百年修為,怎麼會把魂兒丟了?」

「我聽人常說一個詞,說的就是你現在的狀態。」

「什麼詞?」

「魂不守舍。俗話說就是魂兒丟了。」

「你才魂不守舍,天天盯着吳剛姑娘。」陸姝心虛地反駁道。

觀月笑了笑,走到剛送來的酒罐旁,將鼻子湊上去嗅了嗅,點點頭,說道:「嗯……不錯不錯,我聽人說,這種低度的素酒不但可以用來做酒糟魚,還可以用來釣魚。摻了這種酒的魚餌尤其能誘惑魚兒上鈎。我看哪,那位將軍不像你想的那樣呆,他聰明得很,一次兩次給你送酒,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呢!」

陸姝上前一把揪住觀月的耳朵:「放長線?釣大魚?我有這麼笨嗎?我要是沒有這點兒定力,六百年前就被人釣走千百回了!你這貓崽子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呢?是不是皮癢了?」

觀月連連求饒。

陸姝感覺手指肚有些刺痛,急忙鬆開觀月的耳朵。她翻過手掌,看了看刺痛的地方,居然有被針扎了的痕迹。

陸姝朝觀月的耳朵看去,看到什麼東西在陽光下閃亮了一下。

「你耳朵上有什麼東西?」陸姝又揪住觀月的耳朵。

觀月掙扎著躲開,不好意思地笑道:「耳釘。」

陸姝皺眉道:「你戴耳釘幹什麼?」

觀月道:「還不是為了幫你打探消息?我看西域來的商人不論男女都有耳釘耳環,他們跟皇宮裏的人有生意來往,我想從他們嘴裏套點兒話,就變成他們的樣子,還弄了一個耳釘。你可不能笑話我。再說了,我聽人說,我這種貓是波斯貓,祖先也是西域的,我這叫認祖歸宗。」

他一手護住被揪過的耳朵,防着陸姝強行將那耳釘扯下來。

陸姝愣住了,半晌沒說話。

觀月湊上來,問道:「你……你……你怎麼啦?是不是耳環讓我露出破綻了?我忘記摘下來了,下次一定記得。」

陸姝還是不說話。

「我知道這是我的不對,我覺得這個耳釘還挺好看的,就沒摘下來。我錯了。你……你別這樣啊。」觀月以為陸姝在生他的氣。

陸姝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問觀月道:「剛才送酒的人,你看到他手指上的瑪瑙戒指沒有?」

「看……看到啦。」觀月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到那個人的戒指,「戒指上的瑪瑙一圈黑一圈白,像羊的眼珠子一樣。怎麼啦?」

陸姝看着那人剛剛進來的院門口,說道:「他有一個破綻!」

「破……綻?」觀月不懂她指的是什麼。

「上次面聖後送我回來的公公,他的手指上戴着一個一模一樣的瑪瑙戒指。」陸姝緩緩說道。

觀月一愣,隨即說道:「皇城不比我們那地方,這裏有錢的人多的是,戴瑪瑙戒指的也不少見。你多心了吧?」

陸姝搖搖頭,說道:「戴瑪瑙戒指不稀奇,但他們兩人的瑪瑙紋路一模一樣,戒指上的雕文也完全一致。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也沒有完全相同的瑪瑙。」

「你的意思是……」觀月這才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

「他們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人!」陸姝十分肯定地說道。

「怎麼可能?他們一個是將軍的人,一個是皇上的人。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那麼真相只有一個。」

「什麼真相?」

「將軍就是皇上,皇上就是將軍。」

「啊?」觀月被陸姝的話嚇了一跳。

「我明白了。皇上讓我蒙住眼睛見他,是怕我看出端倪來!」

「話是這麼說,可是送酒的人和送你回來的人長得不一樣啊。」

「你忘記遠黛被皇上變臉了嗎?皇上能讓遠黛她們四人的臉變得一模一樣,就能讓其他人變得跟以前不同。」陸姝說道。

「遠黛是變了,可是她消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才變模樣。而送酒的人和送你回來的人前後相差不過幾天。」

陸姝斷然道:「一個變得慢,一個變得快而已。」

觀月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想了想,說道:「也有可能送你回來的人把他的瑪瑙戒指送給了送酒的人,對不對?皇上和將軍關係好,他們的下人也不會太差,是不是?」

「這……」陸姝沒有想到這一點。

「哎呀,什麼時候能回無名山啊!再不回去你就要瘋掉了!」觀月憂心忡忡。

我是瘋了嗎?我怎麼會有這樣瘋狂的猜想?她也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我需要喝點兒酒靜一靜。」陸姝說道。

她收回心神,給自己溫了半壺酒,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樣喝了個精光,然後躺在床上,等待酒勁起來,好迷迷糊糊睡上一覺。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她還清醒得很,連往常那種蒙矇矓矓的醉意都沒有。

「我喝這麼急,應該會醉過去的呀!是我喝的日子不對,還是躺的姿勢不對?」她在床上眨巴眨巴眼睛,說道。

觀月懶懶地瞥了她一眼,說道:「你平時喝酒的時候都優哉游哉,看花看雪看山水,首先就有了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如今你醉意都沒有,喝了酒也不一定醉。」

「那獃子不會送的是假酒吧?」她坐了起來。

「你真是瘋了。之前喝了那麼多沒事,這次就成假酒了?」觀月白了她一眼。

可惜人們沒有「死貓眼」的說法,不然她定要嗆他一頓。

因為觀月這一眼神,她忽然想起那獃子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就說她「死魚眼」。回想那天相遇的情形,獃子似乎並不認識她,也不認識無名山。不然他不會叫她「小姑娘」,不會給無名山取名。

如果那獃子就是皇上,看到跟遠黛她們那四位姑娘長得一模一樣的她,必定非常驚訝,甚至喊出「遠黛」或者另外三位姑娘的名字。

她此時的思路比喝酒之前還要清晰。

她站了起來,走到門前。一陣風吹在了臉上。

不對!如果獃子就是皇上,且是有備而來,他完全可以假裝不認識她,假裝不知道那座山叫作無名山!從而造成她以為獃子不認識她的假象!

或許,給無名山取名為無名山的行為,並不是因為他呆,而是故意為之!

想來想去,她覺得兩種可能都存在。

如果將這些想法直接說給觀月聽,觀月肯定還是以為她瘋了。於是,她決定換一種方式跟他說。

「觀月,我問你一個問題。」

「只要不是關於將軍是不是皇上的,我就回答。」觀月說道。

「不是。」

「好,你說。」

「我問你,一個讀書人離開父母家鄉,來到皇城趕考,等到放了榜。你說這讀書人是金榜題名還是名落孫山?」

「這當然是榜上有名字就金榜題名了,榜上沒名字,就名落孫山。你怎麼問這樣的問題?」

陸姝繼續問道:「好,我們不看他到底有沒有考上,在他看了榜之後,寫了一封家書,送信的快馬披星戴月往他家鄉趕。你說他父母和家鄉人得知的是他金榜題名還是名落孫山?」

「當然是看了家書才知道。跟上個問題一樣。」觀月說道。

「我再問你另一個問題。如果一個姑娘對心上人表明了心思,你說她的心上人會不會也愛上這個姑娘?」

「你這都是什麼無聊的問題?當然要看這個心上人是不是有同樣的心思啊!」

陸姝道:「你的回答基本正確,又全部錯誤。」

觀月撓臉道:「什麼叫基本正確又全部錯誤?」

陸姝道:「讀書人答完卷,不知道裏面文字是否符合考官喜好,考官愛之,自然取用,考官厭之,自然不取。在考官那裏,榜單上的名字已經落定。在讀書人這邊,一切都是未知,考官落筆寫下了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考官劃去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即使放了榜,他沒看榜之前,一切也是未知。只在看到榜的那一刻,對他來說,才是真的塵埃落定。雖然金榜早在數天前就塵埃落定。」

「這是自然。」

陸姝又道:「讀書人看完金榜,寄了家書。而他父母尚未得信。在他家裏人這邊,一切都是未知,讀書人寫了佳音,他們不知道,讀書人寫了噩耗,他們也不知道。即使送信的快馬已經在路上,他們沒有收到之前,一切也是未知。只在讀到信的那一刻,對他們來說,才是真的塵埃落定。雖然信上的內容早在半月前就落筆成書。」

「這也沒錯。」

陸姝說道:「所以,世上很多事情並不是發生了就算是發生了,對考官來說發生了的,對讀書人尚未發生;對讀書人來說發生了的,對他家人尚未發生。是不是?很多事情是知道了才算是發生了。對不對?」

觀月想了想,點頭道:「說得好像有道理。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我想告訴你,將軍和皇上那裏發生的事情,無論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對我們來說都是尚未發生。但是,如果有一件事情讓你知道他們確實是同一個人,無論你怎樣懷疑,它就是發生了。」

觀月無奈道:「就知道你還是會說到這個上面來。好吧,我相信你沒有瘋,後面我會打聽將軍和皇上之間的聯繫。」

終於說服了觀月,陸姝如願以償。

觀月側了一下腦袋,問道:「但姑娘跟心上人是什麼意思?」

陸姝走了幾步,說道:「其實我要說的是同樣的道理。一位姑娘有了心上人,可是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喜歡她,若是喜歡,自然高興;若是不喜歡,自然悲傷。在她沒有得到回應之前,一切都是未知。而在對方的心裏,有沒有她的位置是早已確定的事。對這位姑娘來說,塵埃落定是聽到對方回答之後的事情,雖然結局早已確定。她不知道,她的矜持、羞澀、彷徨、害怕、擔憂對於結局沒有任何意義。」

觀月盯着陸姝說道:「心上人是不是喜歡她,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這位姑娘已經開始害怕,開始擔憂了。酒糟做餌釣魚,果然見效要快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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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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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茶與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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