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與人

第五章 畫與人

陸姝知道觀月話裏有話,不搭理他。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陸姝催促觀月去破廟看看老和尚醒了沒有。

觀月化作貓出去,不多久便回來了,說老和尚不在破廟裏,聽街坊鄰居說,老和尚好像去了皇家寺廟。

陸姝問:「去皇家寺廟幹什麼?又要找麻煩?」

觀月道:「據說今天是賈老員外的外孫過生日,因為外孫是求佛拜子求來的,每年生日都要去寺廟還願。以前是在老和尚這邊還願,現在是在皇家寺廟那邊了。」

陸姝嘆息一番,說道:「那等他晚上回來了再說。」

等到天黑,老和尚還沒有回來,宮裏倒是來人了,說是皇上召見。

來的那個人,就是上次送她回來的那位公公。他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對陸姝來說尤為顯眼。

陸姝問為什麼不白天召見,等到這時候召見。

公公只說這是上面的聖意,他不敢過問。

陸姝便跟公公出了門。

出了門她才發現,門外還有一個轎子。

公公讓她上轎。

陸姝上轎前,假裝不經意瞥見了公公手上的戒指,問道:「哎喲,公公的戒指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公公一慌,一手擋住戒指,說道:「戴戒指的人多了去了,姑娘看錯了吧!」

陸姝不想此時戳穿他,畢竟上次是他在張媽媽面前幫了她,欠人家一個人情。另外,此時戳穿並無好處。

她只是想看看公公的反應。

作為一個妖怪,剛得人身的時候會謹慎得很,生怕在人前露出一點點破綻,引人懷疑。但是時間久了,便有了惰性,或者放鬆了警惕,妖怪便會露出一些破綻來。有的破綻露出來了,不一定就會被人看到;被人看到了,不一定就會引起懷疑。很多時候,稍加掩飾便過去了。

比如住在無名山山腰上的老奶奶。吃人骨頭的事情早在外面傳開了。對於妖怪來說,這已經是很明顯的破綻。但老奶奶說自己吃的是豌豆,有時候故意當着人的面咬得嘎嘣響。人便將傳言當作謠言了,即使仍然有幾分相信,也不會撕破臉皮。

人與人之間也是這樣,人無完人,沒人能做到面面俱到,天衣無縫。誰討厭誰,說誰的壞話,做過傷害誰的事,或許雙方都心知肚明或者隱約知道,但是見了面,還要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寒暄。

正是因為這樣,妖怪才能在人世間有一定的生存空間。

人為什麼不能將所有的妖怪一網打盡?因為人自己也需要生存下去。

其實人世間不乏各種妖魔鬼怪的傳聞,很多是同類不小心露出了馬腳。可能露出馬腳的妖怪嚇得要死,但人們僅僅將之作為茶餘飯後的笑談。

妖怪有露出破綻的時候,人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

陸姝就看到了公公的破綻。

因為等轎子到了皇宮門口,她從轎子上下來的時候,她看到公公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已經不見了。

她知道,公公心虛了。

這公公必定與那送酒的人是同一個人,每次變換身份的時候,他必定記得取下手上的戒指,以免露出破綻。可是就如漸漸懈怠的妖怪一樣,時間一久,沒人因為瑪瑙戒指而發現他的破綻,他便沒有那麼在意手指上的瑪瑙戒指了。

公公若是不摘掉戒指,陸姝或許還會相信世上是有兩顆一模一樣的瑪瑙戒指的,相信世上說不定也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就像人聽到妖怪的傳聞,卻仍然把傳聞當作笑談。

可是公公摘掉了戒指。

陸姝站在皇宮門口,看着紅牆琉璃瓦,深吸了一口濕潤而微涼的夜晚空氣。

公公既然是送酒的人,那麼,住在這皇宮裏面的就是在無名山下見過面的人了。她心裏想道。

她打定了主意,這次面聖,她要找出皇上的破綻,看看皇上的反應。

當跟着公公走到一座宮殿前,公公停下腳步叫她進去的時候,她就知道,皇上早有準備,防止她看到他的破綻。

因為宮裏其他地方燈火通明,而這座宮殿裏一片漆黑,一個燈籠、一盞油燈、一支蠟燭都沒有。

幸好還有一點兒淡淡的月光,讓她能看到腳下的台階和路。

她走進宮殿,就如潛入一個深潭,越往裏面走,四周就越暗。

她抬起手往前摸,以免一不小心撞在柱子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上。沒人告訴她該往哪裏走,該往哪個方向走。但她知道,這裏不是上次皇上召見她的地方,因為她沒有聽到滴漏的聲音。

這樣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會兒,她看到前方有一片豆大的燭光。蠟燭已經只剩最後一點點了,周圍都是熔化又變硬的蠟。

她往那處燭光走了過去,發現燭光後面的牆上有一幅畫。

那幅畫讓她頭皮發麻!

畫中有山有水有籬笆小院,畫的都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場景。這是她生活了近百年的地方——無名山!

很顯然,燭火擺在這裏,就是為了引導她看到後面這幅畫。

她看了看畫上落款的地方,除了畫者的名字外,還有作畫的時間—新曆十一年。

新曆十一年!

對她來說,這五個字,字字觸目驚心!

也就是說,七年之前,畫這幅畫的人就去過無名山,見過那裏的山和水。

她走近一些,仔細看畫,看到籬笆小院的房子裏有桌椅,還有酒具。那桌椅和酒具,跟她的桌椅酒具也相差無幾!

她感到後背一陣發涼。原來獃子早就知道無名山的存在!

蠟燭終於燒完了最後一點兒可以支撐的蠟,燭心倒了,發出吱吱的聲音,然後熄滅。

四周驟然暗了下來。

那幅畫沉入黑暗之中,變得模糊不堪。

這時,她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

「你記得這幅畫嗎?」黑暗處響起了皇上的聲音。

她連忙下跪,說道:「畫中的景物倒是熟悉得很。」

「畫得怎樣?」皇上問道。

「皇上的畫聞名天下,沒有人說不好的。」她回答道。

「是不敢說不好,還是真的好?」

「民女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唯獨會點兒酒,不懂畫得好與不好。不過皇上擁有的東西,哪有不好的?所以民女即使不懂畫,也知道這畫是極好的。」她說道。

腳步聲靠近了一些,皇上說道:「原本該是極好的畫,可惜缺了點兒什麼。」

「缺了什麼?」她朝那幅畫看去,模糊一片,就如晚歸的她遠遠看着靜謐的家一樣。差一點兒,她就以為自己是回到無名山了,再往前邁步,就能推門而入,拿起酒具給自己溫酒。

她似乎聽到了牆角下熟悉的蛐蛐的叫聲。

「缺了一個人。」皇上說道。

「人?」她愣了一下。

「嗯。原來這幅畫里是有個人的。後來那個人不見了。」皇上說道。

她湊近那幅畫,想找到一些褪色的痕迹。可是光線太暗了,她什麼都看不清。忽然,她靈光一閃,問道:「莫非皇宮寶物失竊案中,丟失的寶物就是這畫上的人?」

「聰明。」皇上淡淡說道。

「這……要怎麼找?這誰又能偷走?」她有些慌。

腳步聲又靠近了一些。

「你說得對。前陣子被押解來的教書先生是無辜的。他既進不來守衛嚴密的皇宮,也偷不走畫中的人。」

她急忙將頭磕在沁凉的地板磚上,說道:「皇上聖明!民女斗膽乞求皇上放了教書先生。」

「你也就可以早日回去,是吧?」皇上問道。

「海闊憑魚躍。皇城雖好,但束縛太多,所以不是民女喜歡的地方。」她回答道。

「海闊憑魚躍?好吧,皇城畢竟在天子腳下,規矩是多了些。」皇上發出一聲輕嘆。

接着,皇上又說道:「可是聖人也說過,君子如水,隨方就圓,無處不自在,擇一人而白頭,擇一城而終老。做人應當像水一樣,到哪裏都是自在的,何必非得回到無名山呢?」

陸姝聽得出皇上的意思,皇上是想留她在皇城。她慌忙回答道:「聖人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擇一城而終老,先要遇到能一起白頭一生相伴的人。」

「若是遇到了能一生相伴的人呢?」皇上追問道。

陸姝愣了,她沒想到皇上會問這樣的問題,並且問得這麼直白。

「那個……一生也沒有多長嘛……」她撇嘴說道。

在無名山的時候,她偶爾去鎮上看戲,唱戲的人在說出要與心上人一生相伴的誓言時,往往涕淚俱下,戲台下的看客大多為之動容。可是她覺得不過如此。在這無窮無盡的歲月里,人的一生太短。

因此,她才不要什麼一城終老一生相伴,還不如及時行樂,今日不記昨日事。

「一生沒有多長?你還真是冷血……」皇上的話里透著恨意。

陸姝心想,你還真說對了,我們魚本就是冷血的生靈。不過人以為將自己的一生付與別人就是熱血,就是溫暖,那可大錯特錯了。你付出,並不是因為別人需要,而是你自己需要。你需要愛人,需要被愛,所以你付出。倘若因為你付出了就為之感動,就要求回報,那麼你才是冷血的人。

陸姝自然不敢說出心中所想,她不再反駁,她保持沉默。

腳步聲又響起,漸漸移到了她的右邊不遠的地方。

她朝右邊看去,只看到一個若有若無的暗影。

皇上用夜色隱匿自己。

一個人的破綻越多,掩飾得就越深。

妖怪若要毫無破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出來。

可是人和妖怪大多不能一直隱藏自己,因為人和妖怪都容易感到孤獨。

陸姝能感覺到,皇上是一個孤獨的人。

「如果你留在這裏,我會為你在這皇宮裏再造一座無名山,讓你過跟以前一樣的生活。如果你不滿意,我可以將無名山搬到這裏來。好不好?」皇上幾乎是用央求的口氣說道。

陸姝嚇了一跳,她只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從未見過誰真的將山搬走。當然,皇上可以動用他的軍隊和百姓來搬山,興許比愚公移山要容易得多,但為了她要搬一座山到皇宮裏面來,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過是一條閑散的魚而已。若是有些原因,也不過是與遠黛長得相像。皇上何至於此?她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她不避諱地說道:「皇上,民女不過是在五官上與您的故人有些相像而已。天下芸芸眾生,如山間之葉,如海中之魚,偶有長得相像的,並不為奇事。何況皇上幾年前能讓宮女改頭換面,如今亦可讓其他宮女變成皇上想要的模樣,為何偏偏對民女如此用心,亦讓民女如此為難呢?」

皇上發出凄涼的笑聲,那笑聲如數九寒天的風,直透陸姝的心。

笑罷,皇上說道:「你來皇城不久,就聽到這個傳聞了?是的,我曾讓四位宮女換皮削骨,變成了我喜歡的那個人的模樣,天天陪在我身邊。我以為,這樣便能減少我的相思之苦。與此同時,我陷入了一個困境。喜歡一個人,到底喜歡的是她的什麼?她的容貌嗎?我讓宮女與她容貌一樣。她的舉止嗎?我讓宮女舉手投足都像極了她。所有能像她的地方,那四位宮女基本都能做到了。可我還是高興不起來,還是想念她。」

腳步聲向陸姝靠得更近了。

「我曾詢問我的宰相,他野心太大,可是他是個聰明人。那時候他還沒有暴露他的野心。我問宰相,為什麼我還是不開心。宰相說,人不但有皮囊,還有靈魂。他說,皇上愛上的是那個人的靈魂,不只是她的皮囊。我又問他,靈魂到底是什麼,如果她的靈魂在別的皮囊里,我肯定認不出她。如果眼前的人就是她的皮囊,我為什麼還是孤獨呢?再比如,我的靈魂如果到了你的身上,別人還是會尊我那副皮囊為天子,而不是我的靈魂。別人仍然認為那副皮囊才是我。人們認的到底是皮囊還是靈魂?」說到這裏,皇上停了下來。

陸姝等了一會兒,見皇上仍然沒有說話,便問道:「宰相是怎麼回復皇上的?」

「宰相說,皇上為九五之尊,怎麼可能降臨到微臣身上!」

宰相的回答並不是陸姝想要的答案,自然也不是皇上想要的答案。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就在那一刻,宰相露出了他的破綻。我知道,他是要造反了。我早早地與鎮海王商量好了,先不要打草驚蛇,只要宰相有什麼動作,我與鎮海王便裏應外合,將宰相斬草除根。」

「原來……皇上早就知道宰相要造反了。」陸姝驚訝道。

皇上哼了一聲,像是嘆氣,又像是不屑。

「自從我登上皇位以來,原來在我身邊的所有一切,都開始離我而去。宰相原來是我的師父,比父皇照顧我的時間還要多。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在心裏是將他當作父親一樣看待的。沒想到他竟然覬覦我的皇位!還有我那些皇兄皇弟,以前親密無間,談笑風生,如今都疏遠了,淡了。兒時的玩伴,有的駐守邊疆,有的戰死沙場。我不敢將他們留在身邊。」

陸姝忽然同情起這個孤獨的皇上來。

「皇上為什麼不將他們留在身邊呢?」她問道。

皇上道:「伴君如伴虎啊,我也知道這個道理。若是留他們在身邊,君君臣臣地久了,那份感情便會漸漸消耗殆盡。還不如讓他們遠離皇城,遠離我,也遠離權力鬥爭。不然,他們會成為下一個宰相,或者是下一個鎮海王……」

「鎮海王?」她沒想到皇上竟然把鎮海王和宰相看作同一類人。不過從傳聞來看,鎮海王確實比宰相有過之無不及。鎮海王的女兒無皇后之名,卻有凌駕後宮之勢,便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現在我在宮中是如履薄冰,只要犯下一點兒錯誤,鎮海王便會揪住不放,以此為借口,將我取而代之。」

她忍不住說道:「就跟當年宰相一樣?」

皇上長嘆一聲,說道:「是啊……我跟你要救的那位教書先生沒有差別,他在小一些的牢獄,我在大一些的牢獄。你有心救他,為何不救我?」

陸姝頓時方寸大亂。

「民女無欲無求,也無權無勢,如何救得了皇上?民女『心有魚而力不足』啊。鎮海王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要了民女的命。」陸姝心想,這異姓王偏偏叫鎮海王,連海都能鎮住,我一條小魚又怎麼翻得起一片浪花?

她轉念一想,何不就此試探一下皇上?

於是,她說道:「皇上何不問問那位押解教書先生的將軍?皇上的寶物失盜,縣太爺怕麻煩,稀里糊塗就把教書先生抓了起來。是將軍勸民女一同來皇城分辨是非黑白。他既然對皇上如此用心辦事,必然也願意為皇上赴湯蹈火。」

皇上問道:「你說的是李將軍?」

「正是。」她沒想到皇上沒有絲毫猶豫,說話的語氣也沒有什麼變化,似乎他們討論的就是另外一個人。

皇上說道:「李將軍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怎麼救得了我?你若是不願意,就回去吧。我累了。」

「李將軍為什麼自身難保?」陸姝追問道。

可是皇上沒有回答她。

她等了許久,仍然沒有等到回應。

「皇上?」她朝黑暗中喊了一聲。

四周一片寂靜。

她既沒有聽到之前的腳步聲,也沒有看到隱約的影子。皇上就如忽然消失了一般。

這皇上真是讓人捉摸不定。她心中有些怨氣。

既然皇上說了讓我回去,那我就回去吧。她一邊這麼想着,一邊憑記憶摸索著往來時的路走。

磕絆了幾回,她終於回到了宮殿門口。

那位公公還在那裏等着她。

公公照例要送她回去。她本想拒絕,可是雖然來回走了兩遭,她依然不認識路。

在魚的世界裏,沒有路這一說,有水的地方便到處是路。而人世間有路,且只能順着路走。修得人身之前,她以為有路便有方向,便能輕易到達想要去的地方。修得人身之後,她才發現世間的路太多了,有許多分岔,有許多方向,繁密如掌心的紋,一不小心便會迷失。

這時她才明白,可選擇的路太多了,也便沒有了路。

從皇宮出來的剎那,她彷彿看到了腳下的路像瘋狂生長的爬山虎一樣到處蔓延。她分不清到底哪一條才是正確的指引。

應該是因為天色暗了,抬轎子的人腳步沒有先前那麼穩當,一腳深一腳淺,轎子便比先前搖晃得厲害。

轎子裏的陸姝被搖來搖去,搖得昏昏欲睡,眼皮越來越沉。

她努力支撐腦袋,可是經不住越來越濃的困意,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忽然間,她就隱約聽見外面有鑼鼓聲和吹號聲,聲音由小變大,一會兒就吵得耳朵難受。

她心想,這皇城裏還有人在晚上辦喜事?

她想睜開眼來看,可是眼皮像粘住了一樣睜不開。她隨着轎子的顛簸晃來晃去。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鑼鼓聲吹號聲一直相隨。

她心裏詫異。莫非轎子混進了一支迎親隊伍?

正這麼想着呢,忽然轎子停了下來。

外面一個聲音響起:「陸姑娘,到啦!下轎吧!」

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剛才那位公公的聲音。

她強打起精神,摸索著站了起來,眼睛還沒有睜開就往外面走。

下了轎子,她揉了揉眼睛,然後眯着眼睛一看,天哪,院門前居然站了好多人!個個喜形於色,將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她一驚,側頭問身邊的公公:「怎麼這麼多人?」

身邊的人說道:「今天是姑娘的大喜日子,賓客當然多呀!」

「大喜日子?」她說完才發現身邊的人不是公公,而是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那人滿臉堆笑地看着她。

她低頭一看,胸前一朵大紅花,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新娘子才穿的大紅色繡花衣。

這時,她聽到前面的人忽然紛紛說道:「姑爺來了!姑爺來了!」

她朝那邊看去,果然看到一個身上穿着同樣大紅色衣服的人從裏面走了出來。原本堵在院門口的人紛紛給他讓道。

等那人從人群後面走出來,她便目瞪口呆了!

那人正是她在夢中見到的坐在梨花樹下的書生!

管家模樣的人在旁問她:「你的紅蓋頭呢?是不是落在轎子裏了?快戴起來!要等洞房的時候姑爺來揭開的!」

陸姝聽到「洞房」二字,嚇得撥開身邊的人,慌忙往外逃跑。

「誰來救救我!」她一邊跑一邊大喊。

「陸姑娘?陸姑娘?你做夢了?」熟悉的公公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從夢中醒過來,見公公正在喊她。

「嗯。我們到了?」她問道。

轎子的帘子是掀開的。公公背後便是她所熟悉的院門。

院門跟她夢中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門口沒有站那麼多人。但她感覺門後面隨時會走出一個穿着大紅色衣服的男人來。

「喵嗚——」

院子裏傳來貓的叫聲。

聽到貓的叫聲,陸姝頓時感覺舒緩多了。她知道,裏面有隻貓在等待她回來。這讓她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貓還等着你呢。」公公也聽到了貓叫聲,微笑道。

陸姝舒心一笑,說道:「是的,至少還有一隻貓在等着我。」

緊接着,隔壁院子裏響起了如娃娃哭一般的貓的叫春聲。

公公道:「哦,原來是公貓和母貓在相互呼應。」

陸姝大失所望。這觀月的心思全在吳剛的身上了。

「姑娘好好歇息,奴才還要回去復旨。」公公說道。

陸姝點點頭。

公公領着轎夫抬着轎子走了。

陸姝見他們融入夜色之中,然後走向台階。

剛邁上台階,她就絆到了一條軟乎乎的東西。她以為踩到了夜晚溜出來的大蛇,嚇得趕緊往後一跳。

她定眼一看,一個穿着髒兮兮的僧衣的人躺在台階上,老態龍鍾,臉上和手上許多處破了皮。

「春叫貓來貓叫春,一聲一聲又一聲。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台階上的人忽然搖頭晃腦地念誦道,念完一笑。

陸姝雖未見過老和尚,但能肯定面前的人就是破廟的老和尚。他必定是又被皇家寺廟的人打了一通,所以臉上手上有許多傷痕。

陸姝連忙蹲下來去扶老和尚,喊道:「師傅,地上涼氣重,快起來!」

老和尚甩開她的手,不讓她扶。

她正要又扶他,他卻自己坐了起來,有些意外地盯着陸姝的臉看,末了說道:「你怎麼回來了?」

陸姝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樣的話,難道他知道我是被皇上召見了?我不該回來?

於是,她回答道:「皇上問完了話,自然放我回來。」

老和尚聽了她的話,眉頭蹙起,喃喃道:「不是她?」

「誰?」陸姝問道。

老和尚搖搖頭:「真是老糊塗了。怎麼可能是她!」他站了起來,拖着腳步往破廟的方向走。

聽到老和尚這麼說,陸姝哪裏還有回屋的念頭?她急忙朝老和尚追了過去。

這老和尚看起來老態龍鍾,且傷痕纍纍,但走路快得很。陸姝怎麼追都感覺追不上。

等陸姝追到破廟門口的時候,老和尚已經不見了蹤影。

陸姝覺得這廟門有幾分眼熟,至於為何眼熟,她心中無解。

她聽到裏面有腳步聲,不待細看廟門就闖了進去,尋找老和尚,不料驚了幾隻貓,分不清是家貓還是野貓。貓有的從低處往高處爬,有的從高處往低處跳,都悄無聲息。

貓一驚,頭頂便有一群蝙蝠飛了出去。它們原來應該是倒掛在房樑上的。

她走過一條窄巷,穿過一條走廊,跨過幾道舊門,來到了一個佛殿裏。佛殿很大,腳步有回聲。可見當初這座廟有多大,有多旺盛。

她在佛殿裏站住了。因為她看到中央最大的那個佛像下有一盞香油燈。佛前有香油燈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盞香油燈居然是燃著的。

老和尚雖然腳步飛快,但在進破廟之前,陸姝在後面一直能看到他的背影。即使剛才老和尚進入破廟之後消失了,也絕對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點燃香油燈,並且迅速離開佛殿。看那燈芯,上面已經燒過了一段,香油里落着燈芯燒成的灰,可知道香油燈已經燒過一段時間了,並不是剛才點燃的。

莫非這破廟裏除了老和尚還有別人?可是為什麼街坊上的人都沒聽說過破廟裏還有其他人?陸姝心中疑慮。

佛殿的南面有一個偏房。陸姝隱約聽到裏面有輕微的聲音,像是翻書頁的聲音,又像是衣服摩擦的聲音。

陸姝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藉著香油燈的光,她看到偏房的門邊貼著對聯。上聯是:「緣世間有緣緣分,緣緣有緣,緣緣分」;下聯是:「因三界無因因合,因因無因,因因合」。

再往門楣上看去,橫批是:「阿彌陀佛」。

走到門口,她看見一位老僧默坐在黑暗之中,彷彿他是這房子的一部分,跟桌子、柜子、椅子沒有任何區別。

老僧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抬起頭來,輕聲問道:「施主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雖然香油燈的光線到這裏已經非常暗淡了,但陸姝還是能看出來,這位老僧就是她在台階上看到的老和尚。不過他臉上的破皮之處癒合了。

他眯着眼睛往陸姝這邊看,可能是因為她背着光,老和尚看不清她的臉。

陸姝心想,即使看不清我的臉,也應該知道我是一路追過來的呀!為什麼他詢問的口吻彷彿初次見面一般?

陸姝問道:「我剛剛一路跟您來到這裏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僧就驚慌道:「糟糕!有人借老身引你來的這裏!你快快離去!」

與此同時,陸姝聽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一個聲音在陸姝背後響起。

陸姝回頭一看,看到了一條醒目的紅色印記落在一張猙獰的臉上。

接着,偏房的門「砰」的一聲合上了。裏面傳來老和尚掙扎求救的聲音,可是很快就被堵住了。偏房早就另有人躲在那裏。

這是一個早有預謀的圈套。

「是你?」陸姝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與陸六斷聊過之後,她已經知道幕後試探她的人就是這位俗姓為陸的和尚,他遲早有一天要對她下手的。但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雖然他的臉不是剛才陸姝看到的那張臉,但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剛才陸姝看到的那身衣服。這讓陸姝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

遠黛能變臉,送她回來的那個人能變臉,那麼他能變臉就並不稀奇,但她沒想到他能變換得這麼快。

她差點兒忘了,這和尚並不是人,而是她的同類。

人變模樣自然難,妖變模樣是瞬息之間的事。

「是我。」他說道,「難道你覺得意外?」

陸姝後退一步,撞在了偏房的門上。前路被他擋住,身後已無路可退。

原本一動不動的燭火,此時劇烈搖曳,並且方向不定,彷彿有個看不見的人對着燭火拚命地亂吹。

「來皇城的路上,你就認出了我吧?」他往前邁出一步。

「你知道?」陸姝反問道。在聽到獃子說這和尚的俗姓是「陸」的時候,她就想過他是她的同類。

「哈哈哈,當初我決定用『陸』字為姓的時候,就擔心別的魚也這麼想。沒想你們確實都這麼想的。為了不讓我暴露,沒有辦法,我只能讓你們消失。」他咧嘴一笑,臉上的紅色印記隨之而動,彷彿一條在水中游弋的魚。

「人們常說一句話,叫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還有句話,叫作『物傷其類』。你我還有陸六斷本為同類,隱匿於世間已屬不易,你魚心何忍?」陸姝悲傷地說道。

他仰頭大笑,笑得陰森。

隨着燭火的搖晃,大殿裏原本靜止不動的佛像陰影飄動,原本臉上帶着微笑,此時彷彿跟着他一起笑了起來。

「我魚心何忍?你卻不知你自己鐵石心腸?」他突然吼道,眼睛鼓起,就像是陸姝往常在廟裏看到的降魔羅漢的眼睛。

陸姝不知所措,將背靠在了後面的門上,忽然有些怯意:「我……鐵石心腸?」她從不認為自己鐵石心腸,但是聽他這麼一吼,好像以前真有這種事情一樣。

他搖了搖頭,哼了一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出家嗎?」

她怎麼知道他為什麼出家?她搖搖頭。

「我之所以出家,就是為了不遇見命中注定的人,免得忘記。」他忽然幽幽地說道。

這樣的回答讓陸姝感到非常意外。她為他的身份想過無數的理由,為了掩飾身份,為了更加精進的修鍊,甚至是真的看破了紅塵,但沒有想到過這種理由。

「我記得一個朋友跟我說過,我們這種妖怪,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之後,七年便會忘記。」陸姝想起老奶奶說過的話。

他點點頭,又往前邁了一步,燭火在他的眼珠子裏跳躍,如同著了魔。

「你居然知道?」他喃喃道。

「可是……忘不忘記跟你出家有什麼關係?」陸姝問道。即使老奶奶說的是真的,她也不會出家做尼姑。忘記便忘記罷了。人能忘記的事情可多了,區區命中注定的人算什麼呢?不過是忘記了兒時丟掉的一個心愛的玩具,過些年歲也不喜歡了;不過是忘記了曾經暢談交心的朋友,過些年歲也漸漸淡遠了;不過是忘記了幾日前一場無法承受的疼痛,幾日之後也風輕雲淡不留痕迹了。

有什麼不能過去的呢?不能過去的也都過去了。

有什麼不能忘記的呢?一旦忘記了便等於沒有發生。

「我知道,我忘記了的話,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的話一下子就說進了陸姝的心裏。

陸姝點點頭:「既然這樣,你又何必出家?」

「我出家,是為了命中注定的人。」他又往前邁出一步。

佛前的燭火晃得更加厲害,那黃豆一般的火焰已經離開了燈芯,如破繭的蝴蝶,要從這裏飛出去。

「為了命中注定的人?」陸姝腦海里浮現出將軍和教書先生的影子。老奶奶說過,她那天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命中注定的人。

他說道:「嗯。你七年之後便會忘記,但是你想過沒有,七年前與你註定相遇的那個人不會忘記?他還記得你,你卻一走了之?」

陸姝不敢看他著了魔的眼睛,側頭去看似乎要飛走的燭火。

他咄咄逼人地說道:「現在你說,是誰魚心不忍,又是誰鐵石心腸?」

見他這麼生氣,陸姝不敢說話。雖然她覺得這些跟她無關。

「如此鐵石心腸之人,竟然說別人鐵石心腸!」他又往前邁出幾步,逼近陸姝。

距離越近,陸姝越惶恐不安。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每次看到比她大許多的魚逼近,就會迅速躲避或者逃走。在魚的世界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稍有不慎,自己便會成為其他大魚的食物。

還沒有修得人身的時候,她對人世間心懷憧憬。至少世間的人不會把別的人當作食物吃掉。

得了人身之後,她才發現,人和魚並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吃的方式不一樣而已,吃的理由冠冕堂皇而已。不然人世間就不會有「魚肉百姓」這樣的詞語了。以百姓為魚,以百姓為肉,分而食之。吃相也未必就比魚吃魚要好看。

這樣一想,她覺得這個和尚對其他魚怪的態度倒是有幾分依據,無論是魚還是人,都有吃其他同類的習性。

夜色如水。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變回了一條魚,在這個深潭裏遭遇了另一條比她大許多的魚。

前面無路可走,後面無路可退。恐怕今晚是在劫難逃了。

「你若是想吃我,吃便是了,不用找那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陸姝說道。

嘴上這麼說,她心裏卻祈求香油燈後面的佛顯靈來救救她。

可是她心裏也清楚,這個破廟因為面前的和尚而沒落,現在連個上香的人都沒有,塵埃蒙面,金漆剝落,自身尚且難保,又如何保得了她?

她忽然想起皇上說的那句話——李將軍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怎麼救得了我?

皇上先說了自己的困境,又說「自身難保」,莫非皇上說的就是他自己?那句話就是他不經意露出的破綻?

這時,那和尚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陸姝面前,抬起一隻手,捏住了陸姝的脖子,狠狠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若是要吃掉你,何需任何理由?你不過是池塘里的一條小魚而已,而我是這池塘的主人,人要吃魚的時候,何曾給魚說過吃它的理由?」

陸姝被他捏得透不過氣,費力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就殺了我吧。」

「住手!」一個聲音從和尚的背後傳來。

陸姝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來者不是別人,居然是陸六斷!

她一身女裝,手裏仍然持着一把摺扇,俊俏飄逸。

和尚都懶得回頭看她,冷冷道:「你不給我好好在香火坊待着,來這裏幹什麼?」

陸六斷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裏。」

和尚的手捏得更用力。

陸姝呼吸越來越困難。她暗暗踮腳,想往上面去,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每次大雨來臨之前,她都會感到悶得難受,於是游到水面去透氣,甚至躍出水面。由此,世間有「魚跳水,要下雨」的說法。

或許是本性使然,此刻的她恨不能跳到房樑上去,然後揭開屋頂的瓦,呼吸外面的空氣。

「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裏。那晚我讓你去探探她的虛實,你居然帶着一身酒氣回來。我就知道,你已經對她下不了手了。不然今天也用不着我親自來對付她!」和尚咬牙切齒道。

陸六斷將摺扇一格一格緩緩打開,如唱戲一般鏗鏘有力地說道:「兔死狐尚且悲傷,芝焚蕙尚且喟嘆。你我她同屬一類,為何不能寬待?」

「你知道什麼?你懂什麼?快給我退下!不然我讓你遍體鱗傷!」和尚吼道。

陸六斷將摺扇全部打開了,那摺扇的扇骨緩緩變長,竟然變成了魚鰭般模樣!

「哪怕你剝掉我全身的鱗,我也不會讓你帶走她!」陸六斷將魚鰭般的摺扇指向和尚。

和尚發出冷笑,不屑道:「不自量力!」

陸六斷道:「人間有句話叫作『雙拳難敵四手』,我一人不是你的對手,但我跟她聯合起來,那就勝負難料了!更何況,當初你能制伏我,全因我對你毫無防備,遭了你的暗算。要是重來一次,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陸姝暗暗驚訝。陸六斷說這番話,說明她的修為並不比和尚低。

和尚怒道:「當初你求我放你一條生路,甘願為我鞍前馬後,赴湯蹈火。我見你信誓旦旦,在眾人面前假裝鎮壓你於洞庭湖底,暗地裏卻帶你來了皇城。如今那些話都不算數了,是嗎?」

陸六斷道:「可我也跟她承諾過,只要她有危難,我一定出手相助。只要你放走她,我依然為你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和尚鬆開了手。

陸姝身子一軟,靠着門拚命喘息不已。

陸六斷欣喜一笑,收起摺扇,欠身道:「多謝體諒!」

陸姝覺得意外,陸六斷三言兩語竟然讓他改變了態度?

「體諒?」和尚眉毛一挑,嘲諷道,「我體諒你,你能體諒我嗎?」

陸六斷一臉茫然,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都出來吧。」和尚掃視四周。

四周的暗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許多小孩子的腦袋從暗處探了出來。個個眼睛大而清澈,臉蛋白白胖胖,本有幾分可愛模樣,可個個表情僵硬,如瓷器一般,未免又多了幾分恐怖氛圍。

陸姝注意到,這些小孩子的眼睛比普通小孩子的眼睛要大許多,並且往外鼓出。他們有的在仙案底下,有的在佛像後面,有的在帘子下面,有的在功德箱旁邊,有的在房樑上頭。三五一群,多則六七個,凡是有暗處的地方就有腦袋,彷彿藏貓貓遊戲宣佈結束,如同雨後長出來的一簇簇蘑菇。

環顧四周,陸姝粗略估計這裏有一百來個小孩子!

這些奇怪的小孩子早就躲在黑暗角落裏,而她毫無知覺。

和尚道:「他們都是我們的同類,有所不同的是他們都是金魚,由於被人圈養在魚缸或者魚池裏,他們長不大,即使修成人身,也只能修成娃娃模樣。但他們長期與人相處,沾染人氣,在同樣的修鍊時間裏,卻比我們的道行要深。」

陸六斷驚慌四顧。顯然,她跟了和尚一段時間,卻從來不知道這回事。

「六斷,你說得對,雙拳難敵四手。他們的修為應該不如你,但你看看你們倆是否能敵過這一百多雙手呢?你若是能打敗他們,別說她了,你也從此歸於自由。」和尚嘴角一斜,說道。末了,和尚補充道,「哦,對了,就算你不懼他們,但你別忘了,他們也是魚,也是你的同類,你是願意殺死這些同類救她呢,還是放棄她而不傷害這些同類?」

和尚這一招可謂陰險毒辣。陸六斷之所以要救下陸姝,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們屬於同類。現在和尚搬出這些金魚娃娃,陸六斷袖手旁觀,則於心不忍;出手相救,則要傷到其他同類。是進亦難,退亦難。

陸六斷瞪着和尚說道:「香火坊前一條街上都是被你從各地抓來的妖怪,我以為足夠多了,沒想到你竟然還控制了這麼多我不知道的妖怪,你要控制這麼多妖怪幹什麼?」

和尚哼了一聲,說道:「世間皇帝掌控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我掌控這麼些妖怪算得了什麼?」

「難道你要做妖界之王不成?」陸六斷驚訝地問道。

和尚邪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當初你在洞庭湖偏安一隅,我就知道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麼。即使到了現在,你還是不知道!」

陸姝心想,陸六斷猜測他要做妖界之王,他還說什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看來他的目標比妖界之王還要高。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陸六斷問道。

「區區妖界之王,不照樣要像妖怪一樣隱藏身份,活在暗處?人間有句話叫『錦衣夜行』,雖然穿着華貴衣服,卻只能在夜裏行路,別人都看不到,那又有什麼用?」說着,他瞥了陸姝一眼,「就如有些事情雖然發生了,卻被人忘記,等同於沒有發生過。我要讓人知道我!記得我!」

陸姝心想,和尚用「錦衣夜行」來形容妖怪,確實非常貼切。他們只能活在黑暗之中,如同從未活過。

「妖界之王還不滿足,難道……你還想成為人間之王……想做皇上不成?」陸六斷驚恐地問道。

「哈哈哈。看把你嚇得!說你是燕雀,你膽子倒比麻雀還小!一千年前就有人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們既然修得了人身,為何只有他們能做皇上,我們就不能?」

陸六斷哆嗦道:「人與妖能共存這麼久,就是因為我們懂得隱匿,不打亂人間秩序。人間雖然有許多妖魔鬼怪的傳說,卻也不追根究底,從而使得我們有方寸之地。你這麼做,會讓我們都暴露出來!讓人與妖對立!後果將不堪設想!」

「你說得對。人與妖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妖要隱匿在世間,不引起人間恐慌。人與妖也不可相戀,有違人倫常理。這我都知道。可是本該與我在一起的妖,卻被一個人迷惑了,這個人還是人間權勢最大的人。人能違反規矩,為何我們就不能?」

「這個人是皇上?所以你要取而代之?」陸六斷問道。

和尚臉上憤憤,冷笑道:「取而代之?我只是讓他也嘗嘗所愛被奪的滋味。為了做這個準備,我已經忍耐了許多年。」

「即便如此,你為什麼要對她下手?」陸六斷指着陸姝,問和尚道。

「要想扳倒皇上,就少不了她。說了你也不懂!」和尚拂袖道。

陸姝不明白為什麼要扳倒皇上就少不了自己,但她清楚,和尚是絕不會放過自己的,陸六斷也救不了她。

「謝謝你來救我。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你阻止不了他的。」陸姝感激地對陸六斷說道。

和尚朝那些小孩子使了一個眼色。

小孩子們便悄無聲息地將陸姝和陸六斷圍住。

陸六斷對那些小孩子下不了手,又不甘心放棄,急得直跺腳。

和尚伸手到袖管里摸索,扯出一條漁網來,對陸姝說道:「你看是你自己鑽進來,還是我把你套進去?我勸你不要再做什麼妄想,免得最後魚死網破。網破了可以再織好,魚死了可就不能再活過來。」

草怕霜,霜怕日,日怕雲,雲怕風。一物降一物,這魚往往就怕網。

和尚要將她裝在網裏,是要用網降住她,怕她半路逃脫。

陸六斷表情痛苦地看着她,她不禁猜測陸六斷當年是不是被和尚用網禁錮起來,然後帶到皇城來的。

果不其然,陸六斷渾身戰慄地說道:「不要進去!當年就是這網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發誓為他赴湯蹈火的!」

和尚冷笑道:「你還有得選擇嗎?這破廟裏的菩薩都救不了你了!在我這張落魂網下,從未有過漏網之魚。」

「落魂網?」陸姝喃喃道。早有傳言「落魂網下魂魄難逃」,說的就是落魂網。

據聞此網為一痴心女子所織,是為了留住心愛的男人的魂魄。她剪下了所有頭髮,以青絲與蠶絲編織成網,將已經死去的心愛之人的魂魄困在其中,以圖長久相伴,阻止生離死別。可是被困住的魂魄痛苦不堪,備受煎熬。此女子既想留住他,又不忍看他痛苦,左右為難。最後,她放走了心愛之人的魂魄,然後遁入空門,從此青燈相伴。

如今落魂網在他手中,陸姝頗感意外。

「進來吧!」和尚催促道。

「喵嗚——」

貓叫聲突然從她身後響起。

陸姝心中一喜,莫非是觀月發現她還沒有回來,於是追尋到破廟來了?

魚是怕貓的。

和尚和那些孩子聽到貓叫聲,為之一怵。尤其是那些金魚,兩股戰戰,要不是和尚在這裏,估計他們早就像樹上被驚了的麻雀一樣四下里逃散了。

就在這時,陸姝感到背後被門撞擊,一個踉蹌,往和尚那邊撲了過去。

和尚急忙撤身躲開。

陸姝跌倒在地,回頭一看,從門後面出來的居然不是觀月,而是那個真正的老和尚。

原來老和尚是故意學貓叫來嚇唬他們,從而有機會掙脫抓他的人,然後破門而出。

「抓住他!抓住他!」和尚氣急敗壞地大喊。

老和尚早已撲到了佛前,跪在佛前的仙案旁。

和尚害怕老和尚跑掉,見他跪在佛前不動,頓時禁不住笑了起來。

「臨時抱佛腳,說的就是你現在的樣子吧?可是沒有用的,佛救不了你。」和尚得意地說道。

陸姝失望之極。來的不是觀月也就算了,她以為老和尚至少還會抗爭一下,這樣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老和尚這個時候居然跪在佛前求佛保佑!

老和尚不顧和尚的嘲笑,繼續在佛前念誦著經文。

和尚搖頭,嘆道:「我也曾在佛前苦苦哀求,求了一百多年,可是有什麼用呢。心要變,佛也挽留不了。」

老和尚不為所動,仍然念誦不已。

「佛告阿難,世有眾香,唯隨風能聞,不能普聞。若持佛凈戒,行諸善法,如是戒香,遍聞十方,咸皆稱讚,諸魔遠離……」老和尚念誦道。聲音清越。

和尚道:「諸魔遠離?你念的是《戒香經》吧?據說念誦《戒香經》,不僅能讓諸魔遠離,還能讓人心靜,甚至聞到一種特殊的香氣。據說,世間的香得靠風來吹,唯獨持戒的香,不用風去揚,就可以傳遍十方。」

陸姝也聽說過,念經時如果心情足夠平靜,就能聞到一種異香。

「算了吧。我既不會就此離開,也沒有聞到絲毫香氣。」和尚從老和尚背後踹了一腳。

老和尚撲在了仙案上,哼了一聲。

陸姝忽然聞到了一絲香氣。

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於是吸了吸鼻子。香氣漸濃。

不只是她,陸六斷也覺察到了空氣中的變化,也吸了吸鼻子,然後露出訝異的表情。

那些小孩子也在吸鼻子了。他們也嗅到了空氣中的香氣。

「真的有香氣……」其中一個小孩子忍不住小聲說道。

「這《戒香經》真的厲害……」另一個小孩子由衷地讚歎。

和尚側頭看了說話的小孩子一眼,狐疑地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一鼓,難以置信。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和尚有些慌張,眼睛四處看,然後指著趴在仙案上的老和尚吼道,「你耍什麼鬼把戲?休想矇騙我!」

老和尚用雙手艱難地支起身子,順勢將佛前的香油燈拿在了手裏,然後緩緩站起,轉了過來,說道:「你說得對。我誦經不可能散發出香氣,我遠遠沒到那樣的境界。你們聞到的香氣,來自於你們腳下。」

陸姝往腳下看去,並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東西。但是往魚怪和尚的腳下看去時,她看到地上有水一樣的東西在流動,在漫延。

和尚也往腳下看,一臉茫然地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離他們較近的金魚娃娃腳下也有這種東西。

老和尚晃了晃手中的香油燈,說道:「菜籽油。」

「菜籽油?」和尚眯起眼睛問道。

老和尚道:「是的。是給這盞香油燈用的菜籽油。香油燈里沒有多少,但這案子下面存了十多桶備用的。剛才我撲到這裏的時候順勢推倒了桶,拔掉了塞子,一邊念經,一邊等它流出來。」

「你……」

老和尚點頭:「是的。我讓你以為我是在求佛,讓你嘲笑我。而我,是在等待菜籽油流到你們腳下去。佛幫不了我,但佛給了我時間。現在,只要我失手掉落香油燈,這裏便會燃起大火。佛殿裏的一切都會瞬間灰飛煙滅。」

「你會燒死自己的!」和尚咬牙道。每一個字都彷彿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老和尚看了看地上,淡淡說道:「其中包括你。」

只要老和尚將香油燈往地上一扔,佛殿裏的人縱使跑得再快,也跑不過火焰蔓延的速度。

菜籽油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越來越濃。看來仙案下面的菜籽油確實不少。

「你要和我們同歸魚盡?」和尚膽戰心驚,聲音也顫了起來。

老和尚看了看手裏的香油燈,一臉祥和,說道:「你說錯了。這取決於你,而不是我。」

「取決於我?好,我可以放你走。」和尚說道。

老和尚笑了笑,說道:「你又說錯了。不是你可以放我走,是我可以放你走。」

和尚狠狠甩袖,卻無可奈何。

「好吧。你要我怎樣才放我走?」和尚不得不服輸。

老和尚道:「這個簡單。該走的走,該留的留。你帶着他們離開這裏,把這位姑娘留下。」他抬手指着陸姝。

和尚問道:「她跟你是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救她?」

老和尚收回手,立掌於胸前,道:「阿彌陀佛,我這座廟宇既然還在這裏,就要保護一方平安。她是我這條街的人,若是不保下她,街坊鄰居還不拆了我的廟?更重要的是,這姑娘是你化成我的樣子騙到這裏來的,這便是你借我的皮囊犯下的錯。這是你欠我的。既然是你欠我的,就該還給我。不是嗎?」

聽了這話,陸姝感激不已。剛才還認為這廟裏的菩薩就是泥菩薩,此時她才明白,這裏還有一個肉身菩薩。泥菩薩袖手旁觀,肉身菩薩心懷慈悲。

此時和尚其實已經沒有了討價還價的餘地。老和尚雖然詢問他,實際上沒有給他其他選擇。

「這次我認栽。」和尚怒視老和尚一眼,然後緩緩往出口倒退。他擔心一轉身,老和尚便會將香油燈扔下來暗算他。

那些金魚娃娃緊跟其後,雖然步履匆匆,秩序大亂,但表情依然如瓷器一般毫無變化。

陸姝聽到老和尚低聲自言自語道:「原來這就叫『魚貫而出』啊。這個詞真好!」

這個時候老和尚居然想着這種事情,陸姝差點兒笑出來。可是她覺得此時發笑不太好,於是忍住了。

也許這就叫「閑庭信步」吧?她心想。

陸六斷也跟着離去了。

陸姝本想跟她道個別,但在和尚面前這樣似乎不妥,只好目送她離去。

她偷偷看了老和尚一眼。燭火映照在他的臉上,如同佛光,讓人覺得寧靜。

待和尚他們離去之後,陸姝走到老和尚身邊,輕聲道:「多謝高僧出手相救!」

老和尚說道:「坐吧。等天亮了再走。」

陸姝明白他的意思。和尚可能還埋伏在外面,她若是出了這個門,極有可能成為落網之魚。只要老和尚和香油燈在這裏,和尚就不敢進來。

陸姝點點頭,見不遠處有草蒲,便取了過來,可是地上菜籽油到處都是,草蒲沒地方放。

老和尚指著偏房那邊,說道:「你把那門板移過來,再把草蒲放在上面。」

那門板剛才被老和尚撞掉了,陸姝將門板拖了過來,放在仙案旁邊,然後將草蒲放上。

他們兩人便坐在了草蒲上。

老和尚不敢回到偏房去,擔心他們突然殺個回馬槍。

他們兩人對着豆大的燈火沉默了許久。他們都聽着外面的風吹草動。

「我們是第幾次見面了?我老了,有些記不清了。」老和尚忽然打破了沉默。

第幾次?這不是第一次嗎?陸姝覺得老和尚問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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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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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畫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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