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肉與刺

第三章 肉與刺

獃子走後,觀月從碗中抬起頭來,小聲對陸姝說道:「你還是去吃一點兒吧,今晚不說,明天至少還得趕一天路呢。路上沒什麼驛站,想吃都沒有。」

陸姝揉了揉肚子,點點頭,走到觀月身邊,小聲問道:「奶奶說,將軍和那教書先生之中有一個是我命中注定的人。你說會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奶奶怎麼知道你命中注定的人就非得是他們兩個中的一個?」

她聽出觀月的語氣跟剛才有點兒不一樣,但是觀月還是貓的模樣,她看不到它說這話的時候是什麼表情。

「這你就別問了。如果是他們倆的話,你覺得會是誰?」她問道。

觀月道:「命中注定的人嘛,以後你跟了誰就是誰。」

「問你真是白問!」她斜了觀月一眼,然後起身下車。

下了車她才知道,這旁邊有一個亭子,應該是為趕路人落腳歇息而建起來的。那獃子和將士在亭子裏聊着什麼。亭子另一邊便是章卷的囚車。章卷背靠柵欄,似乎是睡著了。還有幾位將士在離亭子較遠的地方埋鍋做飯,那邊已經冒起了一縷青煙。

唯獨那紅紋和尚不見蹤影。

獃子見她出來了,便從亭子裏走了出來,朝她走來。

走到近前,他問道:「是不是餓了?」

她不再犟嘴,點點頭。

他也沒笑話她,指著冒煙的地方,說道:「還得等一等,他們還沒有做好。」

她說道:「飯都還沒有做好,你就把我叫醒了?」

「你是不知道,這些跟我馳騁沙場的兄弟們吃飯就跟打仗一樣,你稍微晚來一點兒就什麼都吃不着了。因此我早點兒叫醒你。」

「哦,原來是這樣。」陸姝知道自己錯怪了他,但又不好意思道歉,「那個……那個和尚怎麼不在了?」

獃子道:「哦,你說仐憙大師啊?他吃素,不跟我們一起吃,所以化緣去了。」

「傘戲大師?」

「那兩個字比較生澀。仐是雨傘的傘字少了兩點。憙是喜歡的喜字下面加一個心字。」

「哦……」陸姝腦海里浮現出那兩個少見的字。

「他是皇家寺院的人,是皇城裏出了名的捉妖高手。我這斬妖劍就是他送給我的。這次寶物失盜的情況比較怪異,所以我邀請了他來幫忙。」獃子拍了一下腰間的劍說道。

陸姝心裏「咯噔」一下。難怪第一眼看到那和尚和斬妖劍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濃烈的煞氣。更讓她感到擔心的是,這去皇城的一路上還要與他同行。剛才睡覺就被這獃子發現是睜着眼睛的,簡直破綻百出了,若是一路跟那個什麼大師走下來,豈不是不等到達皇城就會死於和尚之手?

妖怪修鍊成人之所以難上加難,除了天劫阻攔之外,還有這些捉妖師。

不過陸姝想得明白,身為魚,就要面對漁人,捉妖師對她來說是另外一種漁人罷了。

「他臉上紅色的東西是怎麼回事?」陸姝問道。

「是不是有點兒嚇人?據他自己說,那是一次捉妖的時候被妖火所傷留下的。他對付妖的手段太狠,難免有些妖寧可灰飛煙滅,也得讓他嘗嘗厲害。有的捉妖師,捉到妖怪之後最多去掉它的修為,然後放歸山林水中,讓它重歸六道輪迴。他卻將妖鎮壓封禁,永世難以翻身。我勸過他多少回,他也不聽。」

陸姝更加害怕了,問道:「他為什麼這麼恨妖?」

獃子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應該跟妖有過什麼過節吧!不過他也不是一直這樣頑固。有一次他就動了惻隱之心。」

「是嗎?」陸姝心想,再頑固的人也有心軟的時候吧?

獃子道:「嗯。有一次他在洞庭湖捉到一個水妖,要把水妖鎮壓在洞庭湖底。水妖哭着向他求情。一般來說,在他面前求情是沒有用的。但那次他見水妖哭得傷心,居然心一軟,答應水妖,下一次路過洞庭湖就放她出來。」

陸姝立即心想,萬一路上被和尚覺察,也一定要苦苦求情,說不定尚有一線生機。

「可是……他說話算話嗎?」陸姝還是有點兒擔憂。

獃子接着說:「當然說話算話。自那之後,他再也不去洞庭湖了。」

「那還真是說話算話。」陸姝嘆氣道。

獃子哪裏知道她的心思:「當然了!出家人不打誑語!」獃子信誓旦旦,似乎要為仐憙和尚辯護。

「哦。」陸姝回應道。

「說來他跟你有緣呢。」獃子說道。

「跟我有緣?」陸姝問道。

「出家之前,他的俗姓也是陸。」

「他以前姓陸?」陸姝頭皮一陣陣發麻。

看到和尚臉上印記的第一眼,她就猜想過他是不是由魚變化而來,她用「陸」字為姓的時候,也擔心過別的魚都用這個字。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姓陸!

可是這姓陸又有紅色印記的他竟然是個和尚!還是捉妖的和尚!

「對啊,是不是很有緣?」獃子根本不知道陸姝在想什麼。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和尚從遠處走了過來,面有喜色。

獃子見了他,側頭低聲對陸姝說道:「看他欣喜的模樣,就知道他又捉到妖怪了。」

陸姝左看右看,只見和尚一人,不見被捉的妖怪。

「妖怪在哪裏?」陸姝低聲問道。

獃子道:「待會兒他會給你看的。」

和尚走近了,見將軍和陸姝在一起,有些意外。他看了看陸姝,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紅色布袋,朝將軍扔了過來。

將軍輕易接住。

看來他們兩人關係確實親近,居然用這種方式傳遞東西。

將軍在陸姝面前伸開手掌。陸姝看到紅色布袋裏似乎有個活物被困在裏面,鑽來鑽去。接着,她聽到裏面傳來咩咩咩如山羊叫的急促不安的聲音。

和尚瞥了一眼布袋,得意地問將軍:「將軍,你猜猜我捉到的是什麼東西?」

將軍一笑,反問道:「不會捉了一隻羊吧?」

陸姝很驚訝。平常臉像是被凍住了一樣的將軍,在這個和尚面前居然笑了。雖然只是微微一笑,但也是難得一見的。

將軍說完,用另一隻手往布袋上一按。

布袋裏彷彿是空的一般癟了下去。他的兩隻手居然不留縫隙地合在了一起。但咩咩咩的聲音還在。

「你打仗的時候料事如神,運籌帷幄。怎麼猜這些妖怪沒有猜中過一次?」和尚搖搖頭說道。

那獃子說道:「我是人,只能猜到人心。妖千奇百怪,我哪裏能猜到!何況你捉到妖怪之後奪取精魄,封印在乾坤袋中。我看不到模樣,摸不到形狀,怎麼猜?」

和尚笑道:「得了得了。不讓你猜了。告訴你吧,這是蝹。常人很難見到。以前猜不到不說,這次猜不到確實不怪你。」

「蝹?是什麼東西?」獃子問道。

和尚說道:「這種怪物第一次被發現,還是在秦穆公的時候。有人在地下挖到一個活物,長得跟羊幾乎一模一樣。那人覺得新鮮,地底下怎麼還有像羊一樣的動物呢?於是,他想將這稀奇之物進獻給秦穆公。在送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兩個童子。童子告訴他,這是蝹,常在地中食死人腦。要殺這種怪物,可以用柏樹東南方向的枝葉抽打它的腦袋。自那之後,亡者墓前常植柏樹,以驅趕這種怪物。」

獃子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墓前植柏樹是這個來由!」

這時,一位將士走了過來,頗有拍馬屁的意思說道:「大師真是菩薩心腸。為天下人清理這種恐怖的怪物。」

憋了許久的陸姝終於忍不住了。她反駁道:「什麼叫恐怖?人比這種怪物還要恐怖好不好?你只知道這個長得像羊的東西吃死人腦恐怖,卻不知道人喜歡吃魚頭也很恐怖!這樣的人是不是也應該取了他的魂魄封印在乾坤袋裏?」

那位將士撓著後腦勺,迷惑地問道:「吃魚頭……恐怖嗎?」

被那位將士這麼一問,陸姝這才感覺到自己又不經意露出了破綻。從她的角度來看,每次見人吃魚,尤其是魚頭的時候,她都渾身戰慄,驚恐萬分。但是從人的角度來看,吃魚似乎並無不妥。

和尚兩眼盯着她,目光凜冽,等她回話,似乎倘若她回答得不好,他就要用裝了蝹的乾坤袋將她裝起來。

陸姝被和尚盯着,內心更加焦急,可是越着急,她的思緒越混亂,一時之間根本想不到用什麼話來掩飾剛剛露出的破綻。

她愈加後悔做了去皇城的決定。

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

後悔也來不及了。

陸姝往馬車方向一看,觀月已經爬到了窗戶上,同樣焦急地望着她。看來它也聽到陸姝說的話了。但它身為一隻貓,是沒有辦法幫她掩飾身份的。

就在這時,那獃子輕咳了一聲,手扶著腰間的斬妖劍,緩緩說道:「吃魚當然恐怖了!」

和尚和將士都沒想到將軍會在此時接話,詫異地轉過頭來看將軍。

就連陸姝自己都感到非常意外。

將軍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見大家都在看他,皺了皺眉說道:「你們不覺得恐怖嗎?我從小就害怕吃魚,魚身多刺,一不小心就會卡住喉嚨,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所以我不吃魚的。」

獃子看了一眼陸姝,接着說道:「魚頭就更恐怖了,什麼肉都沒有,還要冒着這個險去吃,真是難以理解。」

那將士本來是拍馬屁的,見馬屁沒拍著,反而拍在了馬蹄子上,立刻賠笑道:「原來將軍不吃魚的呀!是是是,吃魚太冒風險了。」

獃子問道:「晚飯不會是做的魚吧?」

將士連忙說道:「沒有,做的是從縣太爺那裏帶來的牛肉。」

「那就好。」獃子點頭,「你去看看做好了沒有,我看陸小姐也餓了,沒做好的話你催著點兒。」

將士領命而去。

話題便從魚頭上轉開了。

「這個蝹你要怎麼處理?」獃子掂了掂手裏的紅色布袋。

「帶到寺里去,埋在柏樹的東南面。這樣它就再也不敢出來了。」和尚見將軍問起蝹,便也不好揪著前面的話題不放。

獃子將紅色布袋扔給和尚,說道:「捉起來就行了,何必埋在柏樹下面?狗急了還會跳牆呢,趕盡殺絕未必是好事。」

和尚接了布袋,塞回腰間,打趣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是在刀刃上舔血的人,怎麼說出這樣不硬氣的話來?」

獃子道:「我何嘗願意殺人?還不是皇命在身?不過皇上也懂得恩威並施才能天下歸心,並不是一味殺戮。」

「你搬出皇上來,讓我怎麼回話?難道我要說皇上的不是?」和尚笑道。

這時,剛才說話的將士過來了,向獃子稟報晚飯已經備好了。

和尚道:「那你和陸小姐去用膳吧。我化緣吃過齋飯了。」說完,他席地而坐,閉目養神。

陸姝趕緊跟着獃子離開。

吃過晚飯,陸姝回馬車上休息,將士們各自靠樹坐下。

那獃子走到馬車旁邊,抱臂站立。

陸姝想跟觀月說話解悶,可是見獃子在馬車旁邊,只好保持緘默。

那貓倒是喜歡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兀自盤成一團,又呼呼地睡去了。

陸姝想喝點兒酒,可是沒有帶酒,於是趴在窗戶上不停地咂巴嘴,想着嘴唇上應該還留着一點兒酒味的。

站得像一棵樹一樣的獃子看了她幾次,忍不住說道:「你幹嗎鼓搗嘴巴?像下雨前游到水面來透氣的魚嘴一樣!」

陸姝急忙咬住了雙唇。

天哪,這獃子怎麼一會兒說我翻死魚眼,一會兒說我睡覺像死魚,一會兒又說我的嘴巴像透氣的魚嘴?

「那你幹嗎站在這裏一動不動?你以為你是樹嗎?」陸姝不高興地說道。

「天要黑了,我站在這裏,免得夜晚出來的不幹凈的東西嚇到你。我告訴你,這一路妖魔鬼怪和壞人多得數不清。你看那和尚出去討個齋飯都能捉一個妖怪!」獃子說道。

陸姝心中暗笑,我還需要你守護?我就是修鍊了六百年的妖魔鬼怪!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獃子!

有了這獃子在外面守護,陸姝反而一夜沒有睡好。倒不是馬車上睡得不舒服,而是擔心那獃子又偷偷上了馬車,然後看到她像一條死魚一樣躺着。

雖然獃子已經看到一次了,再多看一次似乎沒有什麼,但是她就是不想再讓他看到。

她翻來覆去,漸漸聽到外面有蟈蟈和其他不知名的小蟲的叫聲響起。

她爬起來,掀起帘子往外看,看到那個獃子仍然挺拔地站在那裏。

「喂,你不困的嗎?」陸姝揉揉眼睛問道。

獃子的眉毛上已經有了凝聚的夜露,加上他那冷冰冰的表情,不知道的人或許還會以為這是一尊雕像。

「這算什麼。我在北方行軍打仗的時候,好幾天不睡覺。你安心睡吧。等你到了皇上那裏,我就可以照常睡覺了。」獃子瞥了她一眼,說道。

陸姝又看了看章卷那邊,見他蜷縮在囚車的角落裏,已經入睡。已經睡着的他面色平靜。

她在無名山前的大道上看到過很多關在囚車裏去往皇城的人,個個惶恐不安,如關在籠子裏的麻雀。麻雀被關進籠子裏之後大多是活不了幾天的。有人說它是活活氣死的,有人說它是絕食,總之凶多吉少。囚車裏的人也是凶多吉少,往往心緒難平。

而章卷平靜得很。

獃子見她往囚車那邊看,問道:「嫌犯倒是睡得很好,你這個做證人的反而睡不着,這是為什麼呢?」

「他問心無愧,自然睡得好。」陸姝說道。

「那你呢?難道……」

「我認床。除了自己家裏,其他的地方我都睡不好。」陸姝搶先說道。

其實她的心裏何嘗不是惴惴不安?那稻草人說了,逃走的嫌犯幾乎跟她長得一模一樣。若是皇上曾經見過盜賊一面,那豈不是放了章卷,卻要把她抓起來?

不過她猜想皇上沒有見過盜賊,即使見過,也應該沒看清盜賊的臉。不然,皇上會畫出嫌犯的模樣,好讓下面的人明確要抓什麼人,而不會讓獃子帶着人到處詢問。

據陸姝所聞,皇上的繪畫技能可是天下公認地好,尤其是畫魚。

據說有一次皇上畫了一條魚,將畫賞賜給一位大臣。第二天,大臣驚慌奏報,說是畫變成了一張白紙,畫上的魚不見了。皇上細問緣由。大臣說,當天領了皇上的賞賜回去,便平攤在案桌上,待裝裱之後懸掛起來。可是第二天一看,案桌上只有白紙一張,鎮尺壓着兩邊,紙上的畫卻沒有了。因此,這位大臣由於未能好好保管皇上的賞賜而獲得大不敬的罪名,被抓了起來。

第三天,大臣的幼子求見皇上,說是頭一天早上去了父親的書房,看到案桌上有一張紙,紙上有一條魚,便將魚捉起來放了生。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立即說,古言云「畫龍點睛」,因為龍畫得太真,便留下眼睛處不畫,怕點了眼睛便會飛走。皇上畫魚也已經達到「破畫欲來」的境界,所以魚脫離了畫紙,成了活的了。

皇上聽大太監這麼說,轉怒為喜,下旨放掉了大臣。

陸姝聽了這個傳聞之後不以為然。她覺得那位大臣應該是弄丟了皇上賞賜的畫,害怕遭受懲罰,便聯合兒子和大太監演了這麼一出「畫龍點睛」的戲,使得皇上不但不生氣,反而龍心大悅。

大臣雖然狡詐,但不可否認皇上的繪畫也確實出神入化。要是皇上知道盜賊長什麼模樣,作一幅畫,盜賊便插翅難逃。

因此,陸姝認為皇上極有可能沒有看到盜賊,或者說,沒有看清盜賊。

「那個……有誰見過真正的盜賊嗎?」陸姝假裝心不在焉地問那獃子。

「有啊。」獃子回答得乾脆。

「誰見過?」

「皇上。」

「啊?聽說皇上書畫了得……」

獃子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首先奏請皇上畫下來,卻被皇上大罵一頓。」

「這……不是合乎情理嗎?皇上為什麼要責罵他?」陸姝強裝鎮定。

「皇上說,你不是說我達到了『破畫欲來』的境界嗎?萬一世間又多了一個這樣的人,那該怎麼辦!總管太監嚇得戰戰兢兢,其他人也不敢再提這種請求。」

陸姝心想,那可糟了!

「這皇上也真是的,畫個大概模樣,不全畫出來,不就可以了?畫龍不點睛嘛。」陸姝說道。

獃子思忖良久,說道:「都說伴君如伴虎,誰知道皇上是什麼心思!」

「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陸姝問道。

「你到了皇城就知道了。」獃子說道。

但是到了皇城之後,陸姝並沒有立即見到皇上。

獃子給她安排了住處之後也消失了。住處是一個小宅院,閉門閉戶的話倒也安靜。

皇城特別大,特別熱鬧,可是陸姝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安安穩穩等著皇上召見。

章卷自然是沒有住處安排的,他被關進了監獄。實際上一進皇城,陸姝就跟他失去了聯繫。

過了幾日,有人送了一罐酒來。陸姝問是誰送的,送酒的人也不說,放下酒就走了。

陸姝心想,除了那獃子,恐怕不會有別人。

於是她就收下了。再說了,她這幾日饞酒饞得要命。離開無名山之後,她已經好幾日滴酒不沾了。她就跟上了岸的魚渴望水一樣渴望酒來解救。

送酒的人走了之後,觀月繞着半人高的酒罐走了一圈,幽幽地說道:「怎麼沒人給我送點苦瓜或者蓮子心?」

陸姝看着一大罐酒,發愁地說:「送這麼多,要喝到猴年馬月才能喝完啊!」

這獃子真是呆,送酒哪有一送就送這麼多的!

晚上開了封,取了半壺溫上,喝了第一口,陸姝就覺得一罐也不多了。

這酒比她以前喝的所有酒都要好喝。

「皇城果然是好地方,連酒都比其他地方的好。」陸姝閉上眼睛,享受地說道。

「有好的地方就有不好的地方。」觀月化為人形,也分了一杯溫好的酒。他確實比之前模樣好了許多,白白凈凈的,跟養尊處優的地主一樣。他握酒杯的手指微微蹺起,看起來有些娘氣,可能是因為尾巴是老奶奶給的。

「是啊。太不自由了,活像被人養在魚缸里的魚。」陸姝略為幽怨地說道。

觀月道:「皇上不會把我們忘了吧?他宮裏寶物那麼多,丟一兩件當時可能生氣,過一段時間或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不管了!」

他們倆邊喝邊聊,酒意稍多,便將擔憂和不快暫且放在了一邊。

不多久,月亮出來了,月光灑進院子裏。

「跟雪一樣啊。」半醉的陸姝看着月光感嘆道。

陸姝話音剛落,外面的街道上便傳來了犬吠聲。又莫名其妙起了一陣風,吹得院子裏的樹葉沙沙作響。

觀月略慌,說道:「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陸姝問道:「什麼意思?」

觀月道:「月光如雪,又起了風,外面有犬吠。我感覺有什麼人正在朝我們這邊走來。」

「這風馬牛不相及。」陸姝不以為然。

觀月還是慌張,說道:「我這麼多年沒有被王家人發現,就是依靠我的直覺。」

說完,他往地上一趴,變回貓的模樣,又打了一個酒嗝。

陸姝不太相信觀月的話,但還是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很快,她就聽到了叩門環的聲音。

她坐在原地,不去開門,心想或許外面的人叩一會兒就會走。

可是門環一直在叩。

她又擔心是皇宮裏的人來傳她問話,或是那獃子差來的人。

猶豫了一會兒,她起身出去,到了院門後面,靠近門縫向外面問道:「什麼人?」

外面一個彷彿被捏住了脖子一般的聲音沙啞地回答道:「路過的。」

陸姝聽那聲音便十分不舒服。

「有什麼事嗎?」

外面的聲音回答:「借點兒東西。」

陸姝覺得奇怪,這麼晚了還借什麼東西?

於是她問道:「借什麼?」

外面的聲音回答:「我吃東西塞了牙縫,找你借根魚刺挑牙。」

陸姝大吃一驚,看來外面的人知道她的身份了。

皇城果然水深,一來就被識破了身份。對於陸姝來說,人世間跟水底里沒有什麼區別,無非是深水區和淺水區而已。水深則魚龍混雜,處處有難以預料的危險;水淺則避凶趨吉,遠離江湖過安穩恬靜的日子。當初選擇居住在無名山,就是出於這個考慮。

誠如觀月所說,有好的地方就有不好。水深處如人間官場,爾虞我詐,鈎心鬥角,卻人人趨之若鶩,十年寒窗。水淺處如世外桃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人間罕見。

人間有誤傳,說是荒山僻野人氣少,故而多鬼怪;街頭鬧市人氣多,故而少鬼怪。

實則不然。越是人多的地方,鬼怪越多。不過它們藏得更深而已。這也是學了人世間的哲學——大隱隱於市。

人大多自以為是,不管事實是怎樣的,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這樣的人陸姝也見多了。

老奶奶正是因為知道皇城水深,才給觀月尾巴,讓他來給陸姝做伴。

老奶奶在人世間已不知多少年,深知皇城裏的鬼怪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厲害得多。就如皇城裏的官員比其他地方多得多,精得多。

陸姝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大半夜來敲門的,必定不是普通人,而是修為比她高出很多的怪物。只有修為比她高出很多的怪物,才能在短時間裏識破她。

不僅僅是識破,門外的怪物還知道她是由魚修鍊而來,不然就不會說出「借根魚刺挑牙」的話。

而她還不知道門外的怪物到底是什麼來歷。

為了探探虛實,她將門閂扣緊,然後問道:「請問你吃的什麼塞了牙?」

外面回答:「吃的人腦。」

陸姝記得在來皇城的路上那和尚捉過一種叫作「蝹」的怪物,說這種怪物專食人腦。莫非門外的就是蝹?

於是,她對着外面說道:「我這裏沒有魚刺。院子裏倒是有棵柏樹,我從東南邊摘一根枝給你剔牙?」

外面沒有回答。

陸姝將耳朵貼在門后仔細聆聽,只聽到陣陣風聲。

「要的話,我現在去摘一枝給你。」陸姝對着外面喊道。

外面還是沒有聲音。

陸姝打開門來,外面空空蕩蕩。

陸姝關上門,回到屋裏。

觀月問道:「走了?」

「走了。」陸姝坐了下來,拿起酒杯要喝,可是酒杯涼了,於是放了下來,「真是奇怪。」

觀月問道:「奇怪什麼?」

「剛才敲門的居然是蝹。」陸姝說道。

「蝹?在來皇城的路上,那和尚不是捉過一個嗎?」觀月想了想,說道,「難道是他放出來的?」

陸姝道:「蝹是在地下吃死人腦的怪物,皇城雖大,但皇城內沒有墳墓,它不會跑到皇城裏來找東西吃。」

「那就是他放出來的了!他已經懷疑到我們了!放出蝹來試探我們。」觀月驚恐地說。

「都怪我,來的路上露出太多破綻。」陸姝自責不已。

「也虧得你聰明,院子裏沒有柏樹,你用柏樹嚇走了它。不用擔心,只要教書先生的案子一審完,我們就立即離開這裏。」觀月寬慰道。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來傳喚陸姝進宮面聖。

陸姝竊喜,皇上終於想起要辦這個案子了!

前來傳喚的人再三交代,進了皇宮之後切記不可亂看,更不能看皇上一眼,除非皇上叫抬起頭。

陸姝心想,這不跟縣衙一個規矩嗎?

可是到了皇宮門口,有個人拿了一條絲巾,將她的眼睛蒙了起來。

「皇上有旨意,不讓她看見聖駕。」蒙她眼睛的人向領她進來的人解釋道。

領她進來的人嘟囔道:「頭次見蒙了眼面聖的。」

陸姝覺得這皇上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不看就不看唄,非得蒙了人的眼睛。難怪那獃子說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不過皇上能讓下面的人去抓一個不知道盜走了什麼寶物、不知道什麼長相的盜賊,蒙眼睛面聖這件事就顯得太普通了。

眼睛蒙上之後,陸姝好幾次在上台階的時候撞了腳指頭。好在有人扶着她引路,才不至於絆倒摔跤。

不知道上了多少台階,她終於感覺到腳底下平坦了許多,微微沁涼。這讓她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還是魚的時候,水底下常常是沁涼沁涼的。

她原以為身在皇宮會讓自己惶恐,沒想到來了這裏反而有莫名的熟悉感。

「跪下吧。」領她來的人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就走了。

她跪了下來,四周一片安靜。似遠似近處有計時的滴漏聲音,襯托得這裏更顯安靜。

她等著人問她話,可是等了許久,並沒有人聲響起。

她不敢起來,也不敢將眼睛上的紗布取下。

又過了許久,滴漏聲忽然沒有了。

她朝之前聲音傳來的方向側了一下頭,以為是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滴漏聲確實沒有了。

「如果滴漏不再響,時間就此停住,該有多好。」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陸姝知道,從她進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這裏,在滴漏旁與她靜默了同樣長的時間。

審案問話是這樣的嗎?陸姝深感意外。

從聲音聽起來,皇上比她想像的要年輕許多。

「這樣的話,很多記憶就不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遺忘。」他繼續說道。

陸姝這才意識到,滴漏必然是被皇上用手接住了,所以滴漏的聲音忽然中斷。

這皇上可真是呆,接住了滴漏的水,就能讓時間停止嗎?那我一動不動,時間還停止了呢!

不一會兒,滴漏聲又響起。任憑他的手有多大,最後水還是會溢出來的。

因為皇上說的話跟寶物失盜案無關,陸姝不知該如何應答,於是保持靜默。

皇上見她不說話,輕嘆一聲。然後陸姝聽到他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往她正前方而去。皇上應該是歸於正座了。

「抬起頭來。」皇上說道,語氣變得威嚴。

陸姝便抬起頭。因為矇著絲巾,她看不到皇上。

皇上半天又沒了聲音。

但她能感覺到皇上正在看她。他叫她抬起頭來,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可是被皇上看了這麼久,她還是心生不快。

我又不是什麼古董寶物,看我這麼久幹什麼?她心中嘀咕抱怨。

良久,皇上終於又說話了:「來皇城這幾日,住得可安好?」

陸姝連忙回答道:「安好。可皇城雖好,民女還是盼著早些回無名山。」

「無名山有什麼好?」皇上問道。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皇城裏像籠中鳥,池中魚。」

皇上略為生氣道:「你在無名山,也常常足不出戶,怎麼那裏待得,皇城就待不得呢?」

陸姝驚訝,皇上怎麼知道我平時懶得出門?轉而一想,可能皇上之前雖未召見,卻從獃子或者和尚那裏了解了大概案情,順便調查了她的情況。

於是,陸姝回答道:「民女身在無名山,常常懶於梳妝,懶於出門,但想去哪裏的時候便去哪裏。在皇城裏,也天天飲酒,足不出戶,似乎與以前並無不同,但不想也不敢出去。雖然同樣有宅院,同樣有酒,有清晨日落,但在這想與不想之間,天差地別。」

皇上大笑,大殿裏回蕩着他的笑聲。

笑聲漸止,皇上道:「來人。把她送回去。」

陸姝一愣。案件還沒有提一句,怎麼就要把我送回去?

直到被人拖出了皇宮,她還沒想明白這次皇上為什麼要召見她。

到了宮外,一人將她眼睛上的絲巾解下。

她頓時覺得陽光晃眼,眼淚都出來了。

等眼睛稍稍適應,她才看到送她出來的人不是原來的人了,而是一位公公。

公公道:「你還不熟悉皇城,皇上有旨意,命我再帶你回去。」

陸姝對皇上的印象又好了幾分。這皇上雖然莫名其妙,但對布衣平民還能照顧周全。

公公領着她沒走幾步,前面就來了一個穿着華貴的老婦人,身後跟着兩個年輕的婢女。老婦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走路昂着頭,活像一隻大公雞。

「站住!」老婦人喝了一聲。

公公施禮,叫了聲「張媽媽」。

「這就是皇上召見的那位姑娘?」老婦人兇巴巴地問道。

「民女陸姝……」

老婦人揚起手給了陸姝一巴掌:「誰叫你回話了?」

老婦人打了她一耳光還不算,舉起手來又要打。公公急忙拉住老婦人的手,央求道:「張媽媽,使不得!使不得!她是皇上的人!」

「什麼皇上的人,不過是盜賊的同夥!」然後老婦人兩眼上下打量着陸姝,說道,「你看看她這個樣子!分明是想魅惑皇上!擾亂朝綱!」

陸姝本被她一耳光打得腦袋嗡嗡作響,又聽到她說什麼魅惑皇上,更是糊裏糊塗。明明自己是被那獃子帶到皇城來的,剛剛進皇宮還被蒙上眼睛,怎麼就魅惑皇上了?怎麼就擾亂朝綱了?

老婦人身後的兩個婢女見了陸姝,驚訝得張開了嘴,其中一個將手指放進嘴裏咬住,彷彿見了鬼一般。

「這……這不是遠黛嗎?」其中一個婢女對另一個婢女說道。

「她不是……死了嗎?」被問的婢女說道。

陸姝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心裏卻一驚。自己居然被她們認為是死了的人。

每一個修鍊成人的妖怪,都有一個長得特別像的人,幾乎惟妙惟肖。這是因為妖怪修鍊成人的時候,本沒有人的相貌,只能「依葫蘆畫瓢」,找到一個選定的人,按照那個人的模樣修得人的模樣。

因此,一個妖怪被人說像極了某個人,那倒不是很奇怪。

可是陸姝修鍊已有六百多年了,得人身也有了一百年左右。當年模仿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

老婦人轉而怒視那兩位婢女,呵斥道:「別亂嚼舌頭!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喂狗!」

汪汪汪……

緊接着,陸姝就聽到狗吠聲。她這才發現老婦人腳下還跟着一條狗,那是松獅犬,身軀強壯如小豬,渾身長毛,那狗臉看起來一副悲苦相,彷彿在為什麼事情發愁。它聽到老婦人說割舌頭喂狗的話,興奮不已,前腳離地,立起身來,似乎就等老婦人用割下的舌頭喂它了。

那兩位婢女嚇得立刻噤了聲。

公公似乎也怕那狗,往後退了幾步,但還賠笑道:「張媽媽,魅惑皇上、擾亂朝綱這種事情不是你我能說能管的,那是皇上與大臣的事。」

陸姝能聽出,公公臉上軟弱,話中帶刺,似乎對這個張媽媽沒有什麼好感,但張媽媽顯然大有來頭,公公不敢明面上分庭抗禮。

張媽媽對着公公啐了一口,絲毫不退讓,罵道:「你這狗奴才來宮中沒兩年吧?哪知道這小狐狸精的厲害!」

陸姝這就不能忍了,我明明是魚修鍊成人的,憑什麼罵我是狐狸?

陸姝反手給了張媽媽一巴掌,「啪」的一聲打得響亮清脆。

張媽媽身後的婢女見狀,嚇得臉上變了色,比剛才看見她的時候還要恐懼!

她們從來只見驕橫跋扈的張媽媽打人,被打的人還得低頭認錯,哪裏見過人打張媽媽!

公公也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最驚訝的莫過於張媽媽自己了。她將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不可思議地看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從未想過這個女子竟然敢還手,因此被打的時候毫無防備,連個躲避的動作都沒有。也正因如此,她挨的這一巴掌比她打的還要重。

「你你你你你……」張媽媽指着陸姝,後面的話氣得說不出來,手指抖得劇烈。

後面的婢女擔心張媽媽氣得暈倒,趕緊一人扶了一邊。

張媽媽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把後面的話喊了出來:「你是找死!你是不給自己退路!你你你……你是死有餘辜!」

陸姝感覺手火辣辣地疼,比臉上挨了巴掌還疼。她從未這樣打過別人,出手的時候把自己也嚇著了。但既然已經打出去了,怕也沒有用,不如一條道走到黑。於是,心一橫,她大聲道:「死有魚辜?是殺是剮,我也不留魚地!」

大不了同歸魚盡,有什麼好怕的!陸姝在心裏給自己壯膽。

張媽媽見她還嘴,氣得不僅僅是手抖了,全身都顫抖起來。她顫音喊道:「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然後回頭齜著牙齒命令身後的婢女,「你們兩個還愣著幹什麼?把她給我抓起來,帶回去打五十板子!定要打得她皮開肉綻!打得她白肉從裏面翻出來!」

打板子的事情陸姝早就聽說過,這板子常人挨兩三下便哭爹叫娘,二十板子下來幾個月下不了床,三十大板能將人活活打死。而這個不知什麼來頭的張媽媽開口就要打她五十板子!這還不得把她打成魚肉醬?

她嚇了一跳,剛才要同歸魚盡的氣勢頓時全部沒了,下意識地往公公身後躲。

婢女剛要往陸姝這邊邁步,公公連忙阻攔道:「張媽媽,這人恐怕是您打不得的。」

張媽媽一愣。

就連陸姝也聽得一愣一愣的,我怎麼就打不得了?

「打不得?」張媽媽問道。

公公慎重地點頭,說道:「打不得。」

張媽媽斜了陸姝一眼,然後問道:「為什麼打不得?」

公公回答道:「第一,她不是宮裏的人,不能按宮裏的規矩責罰她;第二,她是皇上召見的人,出來的時候,皇上有旨意,讓奴才送她回去,怕她初來乍到,不熟悉皇城的路。張媽媽您是頂聰明的人,您想想,皇上何曾派人送過什麼人回去?」

張媽媽眼珠子一轉,試探地問道:「莫非……」

公公立即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

張媽媽擰起眉頭,說道:「皇上之前不是膩煩了這種長相的女人嗎?怎麼如今又對這樣的女人青睞有加?」

公公道:「皇上的心思,豈是我這做奴才的猜得出來的?」

這種長相的女人?陸姝一頭霧水。我這種長相怎麼啦?

皇上膩煩?我還不待見他呢!一個接住滴漏的水就以為能讓時間停止的獃子!

不過,這張媽媽既然這麼說,必定是因為宮裏以前有過跟她長相極其相似的女人,並且皇上對那女人生厭。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有一點兒失落。原來我是令皇上生厭的那種相貌。

張媽媽聽了這位公公的話,思忖片刻,於是一甩袖,狠狠道:「小妮子,老身還有要緊的事情,今日暫且放你一馬,以後只要你在皇城一天,就要小心一天,不然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說完,張媽媽領着那兩個婢女走了。

那兩個婢女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來看陸姝,那眼神彷彿她們是久違不見的朋友。

公公領着陸姝回到了住處。

公公要走時,陸姝感謝道:「多謝公公剛才出言相救。」

公公彎腰道:「張媽媽仗勢囂張跋扈慣了,下人們敢怒不敢言,你那一耳光,也給我出了不少氣。」

陸姝又問道:「公公能否幫我解開一個迷惑,她們說的遠黛是誰?」

公公臉上掠過一絲慌張,說道:「姑娘,我進宮不久,對宮中以前發生的事不大了解,也不敢了解。我要回去復命了。」說完匆匆離去。

陸姝關了院門,回到屋裏。

觀月從窗上跳下,然後站了起來,問道:「今天情況怎樣?」

陸姝扶著椅子坐下,拍了拍胸口,長噓一口氣,說道:「心有魚悸啊!太可怕了!」

然後,陸姝將這天面聖和遇到張媽媽的事情說給觀月聽。

「啊?這麼說來,不但寶物被盜的案件沒有任何進展,你還得罪了一個不知道什麼來頭的惡人?」觀月大驚小怪道。

陸姝無奈地點點頭。

「那……這案件還審不審?早就說皇城待不得,現在你又得罪了人,更是待不得了!審完我們早些回去啊!」觀月抱怨道。

「誰知道皇上是怎麼回事?之前那將軍說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剛才送我回來的公公也說皇上的心思猜不出來。誰也弄不懂他!如果你害怕,那你先回無名山。我來都來了,不救明德學堂的先生出來絕對不能回去!」陸姝想起章卷就魚心有愧。

觀月道:「你不回去我敢回去嗎?那老狐狸可是拿了尾巴做了交換的。我……我不是怕她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做人要言而有信,說到做到。你看……我現在也算得上是人了,說這話沒錯吧?」

「你別廢話了,去給我取鏡子來。」陸姝擺手道。

觀月取了鏡子給她。

陸姝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好半天,然後問觀月:「我是不是長得很醜?」

觀月被陸姝問蒙了。

「我……我……覺得……你……挺好看的呀。」觀月吞吞吐吐說道。

陸姝又盯着鏡子看,對觀月的話將信將疑。她思索道:「是不是我們妖怪覺得好看的,人不一定覺得好看?人覺得好看的,我們不一定覺得好看?畢竟……我們不是真正的人,說不定根本不知道身而為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自從修得人身以來,她還沒有如此仔細地觀察過自己。她對着鏡子,看額頭,看眉毛,看眼睛和眼睛上的睫毛,看鼻子,看嘴唇,看下巴,越看越迷茫。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厭,到底是對哪裏不滿意?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喜歡,到底是哪裏讓人着迷?

「觀月,給我溫壺酒。」陸姝放下了鏡子,覺得渾身無力,便吩咐觀月去溫酒。

想不透,不如喝點兒酒,變得糊塗一些。

觀月溫好了酒,給陸姝倒了一小杯,然後說道:「人和人之間對於同一件事物的美醜還有不同的判斷呢。作為貓,我的感悟比你深。」

陸姝抿了一口酒,心情稍稍變好了些,問道:「你有感悟?」

觀月給自己倒了一杯,放下酒壺,說道:「作為不同於其他物種的高貴的貓,有的人敬若神明,有的人寵如親人,有的人厭惡至極。那些充滿偏見的人說,貓兒念經,假充好人。貓怎麼了?貓又不是壞的,怎麼念經就成假充好人了呢?還有人說嫌棄你嫌棄得像貓屎臭。你看,盡說些貓的壞話。」

陸姝差點兒將嘴裏的酒噴出來。沒想到這傢伙還有這番看人的心思。

觀月見陸姝笑了,也跟着笑了起來,寬慰道:「你得人身已有一百多年,如果說有人跟你一模一樣,那也該是一百年前的人。她們說你像遠黛,這件事有些可疑。等晚些,我出去打聽打聽遠黛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皇上會對她生厭。」

陸姝點點頭,卻擔心地問:「你出去可要小心謹慎,切莫讓人看出破綻。」

觀月道:「未得狐狸尾巴之前,我就在人間隱藏了數百年,從未露出任何破綻。如今多了五百年修為,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你放心吧。」

陸姝憂慮道:「你以前沒有露出破綻,是因為你修為尚淺,處處謹慎小心。如今你忽然多了五百年修為,反而可能放鬆警惕,招惹禍端。」

觀月笑道:「我知道的。你就放心吧。倒是你自己,漏洞百出。來皇城的路上就差點兒被那和尚識破,我現在想起來還后怕。」

陸姝舔了舔嘴角溢出的酒,說道:「多虧了那獃子。唉,皇上也挺呆的。人們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是那獃子陪在皇上身邊太久才變得這麼呆的?」

觀月道:「有些人間俗話是信不得的,我吃了那麼多苦瓜和蓮子心,也沒見成為人上人。」

陸姝聽了笑得花枝亂顫。

當天晚上,觀月打聽來了關於遠黛的消息。

觀月說,他是從一位原來在宮裏當過宮女,後來皇上特赦回民間的人那裏聽來的。

那遠黛本是宮中一名默默無聞的宮女,她就如皇宮頂上的一片琉璃瓦,雖然在外人看來侍奉皇上是身居高處、招人羨慕的事情,但皇上是不會注意到宮殿頂上的某一片瓦的。

別說皇上了,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這位出了宮的宮女都不會知道同在宮中還有這樣一位女子,不會知道遠黛這個名字。

這件事情發生在五六年前。一直不近女色未立皇后和妃子的皇上忽然下旨,要在宮中選拔儲妃。

對宮女來說,這是大好的機會,紛紛臨窗梳雲鬢,對鏡貼黃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後去參選。

可是到了參選的地方,宮女才發現,負責選拔的太監只看身段,不看臉蛋,按照四肢長短粗細,身長腰圍來選擇或淘汰。

眾人不解。莫非這皇上只愛身材,不愛五官?

不過,對於宮裏的人來說,要知道皇上在想什麼,那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經過層層篩選,最後只有四位宮女通過了。

這遠黛便是其中一個。

要說長相吧,能選入宮中伺候皇上的,未必有天仙之貌,但不至於難看。遠黛便是算不得美但也不能說丑的那一種。

此後,這四位有幸入選的宮女便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大概一年之後,這四位宮女重回到宮中人的視野當中。但這四個人全部變了,變得一模一樣。那眼睛,那鼻子,那一笑一顰,就如同一個工匠師傅用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人偶。

這四人成了最親近皇上的人,皇上的一切起居飲食都由她們親自侍奉,寸步不離。

她們四人分別被封為司儀、司門、司寢、司帳。

這種官職聽起來似乎不怎樣,但實際上是宮內最難獲得的官職。常人說,宰相門前三品官。你若是在宰相門前當差,那就相當於三品官員了。在皇上旁邊當差,自然是更加難得。

以前與遠黛一起當差的宮女沒有不羨慕又嫉妒她的。雖然遠黛變了一副模樣,其他人還是羨慕得很。若是皇上不看你一眼,即使你長得再好看也是徒勞。

有人悄悄問遠黛消失的那一年去了哪裏,遠黛絕口不提。其他三位也守口如瓶。

此事一出,皇宮裏的女人都以遠黛那樣的長相為美,打扮的時候盡量往她的樣子靠近,不僅如此,就連一顰一笑她們都刻意模仿。

後來皇城裏的女人也以此為美。

不多久,皇宮內外忽然到處是像遠黛一樣的女人。

於是,朝堂之上有大臣向皇上諫言驅逐司儀、司門、司寢、司帳四人,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抑制此不正之風。

結果被驅逐的是諫言的大臣。

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打聽遠黛她們消失的那一年到底去了哪裏,意欲通過同樣的方式變得跟遠黛她們一樣,投皇上所好。

有人需求,便有人提供需求。不過真的假的都來了,魚目混珠。

聽到這裏,陸姝怒視觀月:「什麼叫魚目混珠?魚目不好嗎?不比珍珠珍貴嗎?應該叫珠混魚目才是!」

觀月笑道:「你看,我說貓兒念經的時候你還笑,說到魚目混珠就生氣了!」

「她們說遠黛死了,後來遠黛出了什麼事,導致丟了性命?」陸姝追問道。

「你聽我講完嘛。」觀月道。

一時之間,皇城多了許多以改變人的相貌為手藝的人,個個自稱是鯉伴的門下弟子。

陸姝又打斷他,問道:「鯉伴是誰?」

觀月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猜讓遠黛她們改變相貌的人就是他或者他的門下弟子。可能其他人便借他的名頭來獲取別人的信任吧?據說皇城以前禁止過這種手藝,但事情久了,便被淡忘了。」

「那皇城裏很多人會變成遠黛的樣子吧?人們常說,過猶不及。再好的東西,一旦太多了就不好了。是不是皇城和皇宮裏太多這樣的人,皇上才生厭的?你繼續講。」陸姝問道。

皇城裏長得像遠黛的人越來越多。給皇上諫言的大臣也越來越多,勸皇上不要沉迷美色,不要讓歪風邪氣在民間蔓延。

在這一段時間裏,皇上深居宮中,天天由遠黛她們四人陪伴,不見其他人,大臣的諫言都是寫在摺子裏遞上去的。可是皇上沒有任何回應。

朝堂上怨言四起。

終於,一直把控朝政的宰相以此為由發動政變,帶領禁軍包圍了皇上所住的宮殿,意欲取而代之。

就在這危急時刻,唯一的異姓王鎮海王也領兵而來,提出由他來捉出皇上和四個女人。

宰相求之不得,意圖待鎮海王捉出皇上之後再暗殺皇上,將弒君的罪名推給鎮海王,一舉兩得。

鎮海王領兵闖入皇上寢宮。不到半個時辰,鎮海王從皇上寢宮出來了,義正詞嚴地對包圍的眾多將士大聲宣佈:「皇上並未沉迷美色,我們搜查了寢宮,裏面只有皇上,並無美人。皇上深居於此,是為天下眾生祈福。」

宰相不信,領兵進入寢宮,果然寢宮中除了皇上並無他人。宰相不死心,幾乎掘地三尺,可也沒有找到四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於是,將士山呼萬歲,反將宰相抓了起來,當場以奸臣謀逆的罪名砍了頭。

從此之後,皇上將一切朝廷事務交與鎮海王。

「那四個女人呢?」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

觀月回答道:「眾說紛紜。有人說鎮海王為了救皇上,無奈之下將那四人殺了裝在皇宮的瓶子裏,所以宰相找不到了。也有人說皇上和鎮海王早就知道宰相有篡權之心,在宰相來之前將她們四人處決了,故意等宰相闖入皇宮,暴露原形。無論哪種說法,她們四人都成了朝廷鬥爭的犧牲品。」

陸姝嘆息道:「讓她們萬眾矚目的是皇上,讓她們死不瞑目的也是皇上。她們真是可憐之人!」

「是啊……」觀月道,「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今天碰到的那個張媽媽,便是鎮海王王府的人。」

陸姝一驚,問道:「她是王府的人,那怎麼在皇宮裏面當差?難道鎮海王把皇宮當他的王府了?」

觀月解釋道:「當然不是。鎮海王比宰相聰明多了,怎麼會做這種事情?那四個女人消失之後,鎮海王便將他最為喜歡的女兒安排在皇宮,任司儀一職,掌管宮內一切事務。他女兒雖是司儀,卻如皇妃一般有自己的宮殿。人人皆知鎮海王的女兒就是將來的皇后。宮裏的人早已暗地裏喚她為千歲了。那個張媽媽,便是她的心腹之人,所以囂張跋扈得很。如今鎮海王把控外朝,他女兒掌控內宮,這內內外外都在他們的手裏了,比當年的宰相權勢還要大!」

「哦,糟了!我得罪了張媽媽,豈不是等於得罪了鎮海王的女兒?我一個六百歲,得罪了千歲?」陸姝頓時慌張了。

「人間的千歲萬歲只是稱呼而已,不過你跟她有了過節,以後得處處小心。」觀月憂心忡忡。

「我明白張媽媽為什麼如此恨我了。她見皇上召見我,或許以為皇上仍然喜歡遠黛那樣的女子,覺得我這是有意勾引皇上,會影響到她家主子的前程,所以說出『擾亂朝綱』那樣的話來。」陸姝的迷霧漸漸撥開。

觀月點頭認同。

「不過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皇上當年為什麼要將遠黛她們變成我的模樣?」陸姝百思不得其解。

從目前了解的情況來看,並不是她像極了遠黛,而是遠黛像極了她。畢竟她這般模樣已有一百多年,遠黛她們大概二十歲。從先後來說,陸姝在先,她們在後。只是宮中人不知道而已。

「莫非皇上見過你?」觀月問道。

陸姝搖頭:「他貴為天子,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踏出過皇城一步。我一介平民,六百多年來從未進過皇城。他怎麼可能見過我?」

「難道是夢裏見過?」觀月撓著下巴說道。

陸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見都沒見過,怎麼會夢到我的模樣?」

觀月正要說話,外面又響起了叩門聲。

此時三更剛過,一般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陸姝慌道:「難道那個蝹又來了?」

觀月道:「難道它知道院子裏沒有柏樹,所以又來騷擾我們?」

他們倆聽了一會兒,那叩門聲一直不停,來者應該是知道裏面有人。

觀月道:「要不我們假裝不在?」

陸姝想了想,說道:「他敲了這麼久還不走,說明他確定我們在這裏。如果我們就這麼躲著,那以後別說蝹之類的怪物了,阿貓阿狗都敢來欺負我們!」

觀月急眼了:「阿狗就算了,你還看不起貓啊?」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說這個意思。」陸姝怕觀月生氣,急忙解釋。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觀月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頗有一副潑婦準備吵架的架勢。

陸姝指著院外,生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吵!你快變回去,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觀月道:「這筆賬以後再跟你算。」說完,他往地上一趴,恢復成一隻貓。

陸姝拎起貓耳朵,將貓丟在了桌子底下,然後走到院門後面。

叩門聲還在響。

「都這麼晚了,是誰在敲門啊?」陸姝故意以抱怨的口吻說道,盡量讓自己像一個深夜睡眠被打擾的人。

「鄙人姓陸。」門外一個小小的聲音回答道。

陸姝一驚。姓陸?難道是那個和尚?她已經忘掉和尚的法號了,只記得那法號很難記住。

她常常會這樣,忽然記起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但不記得忘記的是什麼。

可是外面的聲音跟那和尚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我給你帶了青團來。」外面的聲音補充道。

青團?在她的世界裏,那可是除了酒之外最美味的東西。

就像「陸」這個姓氏一樣,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修鍊成人的魚都喜歡吃青團。

「你到底是誰?」陸姝問道。

「我是來跟你敘敘舊,順便幫你渡過難關。也許你不記得我了,但我記得你。」外面的聲音回答道。

敘舊?莫非來者是故人?陸姝心想。

可她從沒有過姓陸的故人。

外面的「故人」說來幫她渡過難關,應該是知道了今天在皇宮門口發生的事情,知道她得罪了張媽媽。

在那種地方打了張媽媽,事情不傳得飛快才怪。

陸姝心想,既然來者沒有惡意,不如見一見,雖不指望來者真能幫上什麼忙,但不能拂了別人一番好意。

於是,她將院門打開。

門口站着一位非常清秀的男子,一手提着紙包,裏面應該是青團,一手拿着一把摺扇。風度翩翩。

「我確實不認識你。你恐怕是走錯了地方吧?」陸姝對這個男子沒有任何印象。

男子將摺扇往手上一拍,往前邁了一步,腦袋一晃,唱戲一般說道:「人言道,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怎麼能說初次見面就不是故人呢?」

陸姝差點兒笑出聲來。

男子這才作揖施禮道:「在下陸六斷,家住水鄉深潭,甲子十年前曾與姑娘有一面之緣。今日聽聞姑娘遭遇難關,特來給姑娘謀劃一二。」說話仍如唱戲。

陸姝一聽,這人原來是個水怪!家住水鄉深潭,不就是住在水裏嗎?六百年前曾見過一面,不就是怪物嗎?

妖怪有一些避免暴露身份又故意試探對方是不是同類的暗語。甲子十年前,乍一聽不知所云,既不是說甲子,也不是說十年前。但修為高的妖怪知道,這說的是十個甲子,一個甲子輪迴是六十年,十個甲子便是六百年。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讓陸姝驚訝的。

最讓她驚訝的是,這水怪居然也姓了陸!

這是她第一次遇見自己的同類,她內心除了驚訝,還有激動,差點兒就說自己也姓陸,也曾住在水鄉深潭,恰好有六百多年修為。對她來說,這就像在異鄉遇到故鄉人一般。

就在這時,屋裏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

陸六斷嚇得一哆嗦,踮起腳來往裏面看,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居然養貓?」

貓叫聲讓陸姝及時清醒過來——即使遇到同類,也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陸姝故作輕鬆地說:「哦,對呀。這不春天來了嘛,它就叫得厲害。」

「你……不怕貓嗎?」陸六斷問道。

陸姝假裝聽不明白,反問道:「貓有這麼可怕嗎?」

陸六斷站在門口猶豫不定。

陸姝知道,他想進來,但是那隻貓讓他有些害怕。

「我們都怕貓的,不是嗎?」陸六斷問道。

陸姝把緊口風,說道:「我還挺喜歡的。」

陸六斷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鼓足了勇氣,然後說道:「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這下陸姝更加清醒了。這個陸六斷必定是有其他目的而來,不然不會在明知屋裏有貓的情況下,仍然要進裏面瞧瞧。很大可能,他跟蝹是在同一個幕後人的指使下來到這裏的。

陸姝心想,嚇走了蝹,來了個陸六斷,如果今晚嚇走陸六斷,後面不知道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來客,不如讓這個陸六斷進來。剛好她也可以探探陸六斷的虛實。

「看你好像走了很遠的路,進來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她側身站在門旁。

陸六斷走了進來。

陸姝領着他往屋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你說十年前與我有過一面之緣,是在哪裏見的我?」

她有意將甲子十年前理解為十年前。

陸姝暗暗為自己的機靈得意,心想,裝聰明我不一定會,但裝傻這種事情,我可是游刃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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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肉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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