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生活也會有非日常向元素
高杉落在一片柔軟的草垛上。
他被松陽拋出去的時候還有點懵,直到落地才反應過來,立刻爬起來去找松陽的下落。
他往前走了幾步,就見松陽背對著他坐在一片月光里,用手撐在地上。穀倉里沒有燈光,他只能借著這片月光,遠遠看見她衣袖上有一片刺眼的鮮紅。
「老師!」
松陽聽見他跑過來的腳步聲,咬了咬牙,把插進手臂里的斷裂鐵叉一口氣□□,血順著她的手臂往下流淌,打濕大半片衣角。
她身後的高杉看得一清二清,一時間整個人都嚇傻了,呆了幾秒才回過神來,拚命往這邊跑。
「老師!你怎麼了,怎麼了呀!」
「不要過來!」
松陽唯恐他接觸到自己的血液,條件反射般喊住他。
她手臂上的傷口起先還是個血肉模糊的大窟窿,在鐵叉被□□之後,傷口邊緣的皮膚組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交織,最後恢復成光滑的一片,若不是血跡還留在衣服上,高杉甚至要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不要過來。」
松陽再一次緩慢且清晰地重複一遍。
她把染血的衣袖和衣角用力撕下來,將濺在地面上的血跡和鐵叉上的血跡擦乾淨之後,團成團握在手心裡,才站起來,轉身看向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的紫發少年。
「我...」
高杉見松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急匆匆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老師...你沒有事嗎?傷口已經好了嗎?沒有其他傷口了嗎?」
松陽注視著他滿懷關切的視線,半晌,勉強勾了勾唇角。
「我沒事,晉助...」
她用沒受傷的手猶猶豫豫地摸了摸紫發少年的頭髮,對方既沒躲閃也沒僵硬,而是更加用力抱緊了她。
「手...還痛嗎,老師...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亂跑,老師才會受傷……」
她已經能把下頜擱在那孩子肩膀上,不知不覺,這孩子快要變成大人的模樣了。
「不痛喔...沒關係的。」
高杉沒答話,只是輕柔地碰了碰她受傷的那隻手,確認一切完好后,放開了她,神色冷靜地說道。
「鐵叉我拿去扔掉,老師去那邊坐著休息一會兒,我看一下地上還有什麼痕迹,一定要完全清理乾淨,老師手裡拿著的布片我也會拿去埋起來——」
「這個我來處理就好。」
松陽下意識握緊了手裡帶血的布條,一點都不願高杉接觸到她這奇異的血液。
高杉點點頭,又仔細檢查她的外衣,確定沒有其他血跡之後,還是有些不放心,乾脆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
「老師先穿我的吧,這件外衫也處理掉比較好。」
他完全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的想法,冷靜得像是對她的異狀習以為常,彷彿只要確認了吉田松陽這個人安然無恙就足夠,其餘一切都與他無關。
是這樣的,那孩子從來就是認定一條道路,便會毫不猶豫走下去的個性,即便前方就是萬丈深淵,也不會停下腳步。
可她總是不願讓人再跌落進她這個不見底的深淵。
只要他不問。
松陽這樣想。
只要他什麼也不問,她也什麼都不說,至少這孩子還能夠安然無恙長大,不會受她拖累。
——高杉在穀倉的草垛下面挖了一個深坑,松陽把外衣跟碎布片一起扔進去,神情專註地看著泥土一寸一寸將這些不堪的事物掩埋。
這樣就變成秘密。
高杉把草垛搬回來蓋在上面。他見一切都看不出異樣,鬆了口氣,想。
是他和他的老師兩個人共同的秘密。
「坂田銀時……那傢伙知道嗎?」
在此之前,他有意這麼問。
他的老師一臉恍惚地搖頭,說道。「我沒想過會出這種事……」
「是我的錯。」
他立刻接過話題,將他的老師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
「都是我的錯,我太任性,連累老師為了救我受傷,我實在是,愧疚的恨不得切腹——」
「晉助!」
他的老師猛地抱住他,柔軟的身軀緊貼著他略微僵硬的身體。
那雙白皙的手臂環在他肩膀處,微微發著抖。
「別說這種話,永遠都不要,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活下去,漂亮地活下去。」
言語之間竟帶著幾分哽咽。
高杉愣了愣。他原本垂在身側的手輕柔地環過他的老師纖細的腰肢,安靜等待著她的情緒恢復平靜。
很溫暖,他想。
無論是這幅環抱著他的身體散發出的溫度,還是滑過他臉頰邊落在他肩膀上的那滴眼淚,都是那麼的溫暖,好似月光一般溫柔地流進他心臟里。
不是人類又怎麼樣?
這世界上,不會再有能比他的老師更美好的存在了。
——回程路上,高杉說。
「我會去和那傢伙解釋清楚。」
松陽其實有些意外他會主動提出這種事。她原本還在苦惱如何調節這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如今高杉這麼講,她也鬆了口氣。
「晉助的想法我明白,不過呢,下次不要再這麼衝動了好不好?」
「我知道的。」
高杉乖巧地點頭。他臉上並沒有為難的神情。
「就算那傢伙不接受,我也會好好道歉。」
只是銀時並不在屋子裡,在書房裡溫習課業的桂也不曉得他去了哪裡,松陽只能先讓高杉去休息,自己跑出去找人。
她在院子上下轉悠了一圈,也不見銀時的蹤影,最後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往村子後面的墓園去,果然在那裡發現了窩在墓碑前瑟瑟發抖的銀時。
「銀時?」
松陽從來沒見過銀時害怕成這幅樣子,他把腦袋埋進雙腿中間,用手臂抱著膝蓋,整個人快蜷縮成一個球。
「退散,替身退散,阿銀看不見,這裡什麼都沒有,走開啦走開啦!」
松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銀時便嗷的一聲發出慘叫,猛地從地上跳起來。
「不要吃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銀時?怎麼了?是我呀。」
松陽不得不伸手去抓他,銀時一聽見她的聲音,整個人徑直竄進她懷裡,一邊發抖一邊手腳並用地掛在她身上,把毛茸茸的天然卷腦袋往她胸口拱。
「救,救命,快把阿銀帶走,阿銀什麼都答應你嗚嗚嗚嗚嗚……」
快到14歲的銀時幾乎也有她肩膀高,手腳頎長的縮成一大團,又抖得厲害,松陽差點抱不住他,只能拖著他朝墓園外面走。
「銀時是來看衫小姐的?」
埋著頭的銀時一言不發,直到兩個人走出墓園,他才彷彿劫後餘生般長長呼出一口氣。
「阿銀原來還活在人類的世界啊……」
胸口被這口氣吹的熱乎乎的,松陽覺得難受,拍拍他的腦袋想叫他鬆開,銀時突然抬起頭,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瞬間他手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
跟著他像是在掩飾什麼一樣嗖地後退幾步,松陽還沒看清他的臉,他就背對著松陽蹲下來,抗拒的態度顯而易見。
「拜託請千萬不要過來,讓阿銀一個人靜一靜。」
松陽弄不清楚他怎麼回事,只能無奈地抄著手站在原地想,這孩子越長大越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見銀時良久沒有動彈,忍不住開口問他。
「銀時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那個啦。」
銀時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像是把腦袋全部埋進臂彎里那樣,自然聲音傳過來也會模模糊糊的。
「是替身啦,墓園周圍總會有些古古怪怪的替身飄來飄去。」
「替身?」松陽怔了怔,反應過來。「是說幽靈之類的——」
「拜託別講那個詞!是替身,替身啦!」
「好好好,替身。」
松陽倒沒料到他能看見幽靈,聞言有些好奇,不停地追問他。
「是什麼樣子的替身呢?為什麼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見銀時說起過呢?銀時是出生就見能到幽靈還是——」
「替身啦!」
「好好好,是替身。」松陽不得不再次安撫他。
她似乎聽見銀時隱約嘆了口氣,然後他稍微抬起頭,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
「和你在一起之後就沒見過這些了。你身邊從來見不到這些東西。」
「這樣啊。」
松陽歪著頭惆悵道。「看來我完全沒有成為替身使者的資質呢。」
「幹嘛,你想變成肌肉壯漢嗎。」
「唔,也不錯呢,好想試試用白金之星把銀時一寸寸砸進地面。」
「阿銀的腦袋真的有那麼好砸嗎,你這笨蛋。」
「文學課苦手的銀時才是笨蛋。」
「那還不是因為你總是想把歷史課本當糧食餵給阿銀啦。」
「哦。」
「哦你個頭,煩你。」
「銀時好像鬧脾氣的小孩子喔。」
「你才是感情遲鈍的小孩子,嘖。」
他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後半夜,松陽雖然沒什麼困意,但這幾年也習慣了人類的作息時間,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銀時那邊窸窸窣窣的有了動靜。
他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往前走兩步,見松陽待在原地沒動,又停下腳步,向她這邊望,只是眼神不與她交匯。
「不是困了么,還不走?」
「這就過來。」松陽小跑幾步追上他。
銀時一貫走得慢,很快就落在松陽身後幾步。私塾集體活動時他就喜歡一個人慢吞吞地吊在隊伍末尾,不跟前面鬧騰的小鬼們湊一塊,也不愛跟她一起走,松陽也從不擔心他會跟不上來。
畢竟他從一開始就跟上了她的腳步。
今後他也能一直這樣堅定走下去吧,她想。
——當晚她做了夢。
松陽其實很少做夢。幼時記憶太久遠她也想不起來,墜入那片奈落之中后,她也不怎麼睡覺,大部分時間都只是放空大腦,什麼也不想。
殺完人之後她經常會變得很煩躁,這時候除了發獃,也沒有別的排解方式。
歲月太過漫長,對她和虛來講時間的流逝毫無意義,偶爾她會連著好幾日甚至好幾周就坐在黑漆漆的屋子裡,一動也不動,像是死去,卻又距離死去遙不可及。
在來到松本村之前,她都不記得人類的做夢是種什麼感覺,所以她在長久以來第一次做夢時,覺得十分新奇,醒來之後想講給銀時聽,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具體的內容。
「銀時,我昨晚好像夢見你了喔。」
「啊?夢見阿銀在幹嘛?是不是阿銀打敗你啦?」
「想太多。」松陽笑著戳他的額頭,好讓他認清現實。
「現在的銀時還做不到呢。」
「是你說做夢的嘛!」
銀時不開心地撇嘴,見她出神,又忍不住問。
「所以能到什麼內容啦?」
「忘記了。」松陽略有些苦惱地蹙眉。
「明明剛醒的時候還記得,現在忘得一乾二淨……真奇怪。」
「夢就是這樣,別想太多啦。阿銀也總是記不清自己做的夢,明明覺得是好夢來著……」
「銀時的好夢是什麼樣子呢?」
銀時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耳根,惱怒地瞪她一眼。「都說阿銀不記得啦!笨蛋笨蛋笨蛋松陽。」
雖然他的表情完全不是像忘記該有的樣子。
——松陽和虛第二次在夢境中面對面。
今天的虛氣息格外平和,儘管劉海還是執著於梳了上去,可神情難得有了些溫度,笑得眼彎彎的模樣,卻真真切切得與她近似同一人——
不對,她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你心情意外的很好呢?」
松陽溫和地向她打招呼。「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好事?」
虛挑眉看她。松陽好奇的看過去,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同一張臉換個髮型就判若兩人。
大概是虛那股煞氣,就能硬生生能把一張柔到骨子裡的臉凹出唯我獨尊的氣勢來吧。
「對你而言,是不是好事還不一定。我早說過了——」
虛如鬼魅一般伸手試圖抓住松陽,被松陽以同樣的速度避開,虛也沒有再追,只是露出了那副意味深長的表情。
「你不過是個繼承了記憶的無知幼兒罷了,天真的以為自己就能掌控你這副身體的一切?以為那副面具就能讓你與奈落劃清關係?」
「你到底想說什麼?」松陽皺著眉把手放在劍鞘上,神情戒備。
虛看了一眼被她袖子遮掩住的劍鞘,勾了勾唇。
「想要用那副沒有刀的劍鞘和我戰鬥?毫無意義,我不過是想告訴你——」
(你的天真總有一天會毀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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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暴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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