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成長為大人的第一課

失去是成長為大人的第一課

松陽讓哭累了的桂回去稍作休息,她回房去換衣服,出來就見銀時守在她房間門口,刀被他斜抱在交握的臂彎里。

銀時抬頭看她,松陽注意到他臉上有不甚明顯的淤痕。

「銀時你臉上是……」

「阿銀沒事。」

銀時只是側頭瞥了一眼她臉上的神情,隨即轉身就走。

「你去看看高杉那傢伙吧,阿銀好不容易把他打暈,沒醒的話應該還在道場。」

松陽儘管沒明白事情緣由,卻還是順著銀時的話去道場。她一進門,就看見地上扔著兩把木刀,而高杉靠坐在牆角邊上,低著頭,整個人籠罩在陰沉的氣息里。

松陽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來。

「晉助?」

面前投下一片陰影。高杉抬起頭,視線對上他的老師那雙寫滿擔憂的眼睛后,眼神不自覺避開。

「我沒事,老師今天也很辛苦吧,請快去休息。」

松陽見他這樣,不由嘆了口氣。

「怎麼會打起來呢?是和銀時吵架了嗎?」

高杉搖搖頭,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有嘴唇似乎動了動,到底還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松陽也不曉得怎麼安慰他,也就輕聲細語地和他講起其他話題來。

「我呢,已經去過醫院了,衫小姐看起來精神還不錯,之後我們每天都去看看她吧,我打算給私塾放一段時間的假——啊對了,衫小姐把照片交給我了——」

高杉卻驀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還有多久呢?」

「欸?」

「我是說,衫婆婆的病。」

高杉並沒有看她。他盯著面前這片陰影,語氣異常平靜。

「老師沒有說,我也知道,很嚴重對吧?」

「是有些嚴重。」

松陽回憶著躺在病床上的衫婆婆像紙一樣蒼白的臉色,眼神略微黯淡了幾分。

「衫小姐的兒子……戰死了,對她打擊很大。但是,會好起來的,我相信衫小姐的身體會恢復健康的。」

即使死神一定要帶走這位善良的婦人,她也可以——

垂在腳背上的手指不自覺顫抖。

只不過是多救一個人,沒什麼大不了,也不一定會被發現自己的異常,就算避不過去,這些孩子也成長的足夠能保護自己,日後衫小姐也會關照他們——

「會好起來的。」

她不知是在勸慰高杉,還是僅僅只是自我勸慰,想讓自己做選擇時更堅決一些。

人類的一生實在太過短暫。

即便曾有過那些愉快的記憶,在千年的時光長河裡,這些溫暖的碎片也會慢慢陷落進那一片無邊的奈落里,再也不能照亮她這顆心。

而她已經失去過一次,所以不願意第二次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所以,不要擔心。」

松陽近乎篤定般說道。

「一定會好起來的。」

——衫婆婆清醒的時間並不長。

久坂醫生的診所已經算是萩城最好的醫院,就算如此,他也沒法讓衫婆婆保持清晰的意識,只能用天人的儀器勉強維持她越來越微弱的呼吸。

他們暫時住在綠子婆婆的旅館里。松陽大部分時間都守在病房外面,高杉和桂也亦步亦趨地跟著,遇見衫婆婆醒過來的時候,松陽就領著他們兩個進來和她聊天。

銀時幾乎沒怎麼露面,每次松陽想叫他一起去時,他跑得比誰都快,松陽也拿他沒辦法。

銀時就是這樣的性子,她想。

他是重情的。

就算他在戰場上見識過諸多屍體,對每日每夜的死亡做到視而不見,但是,那不同。

誰也不能做到對快要逝去的親近之人熟視無睹,即便是身為怪物的她也不能。

松陽知道他只是太過痛苦。

除了逃避,他沒有別的方法能緩解這種掙脫不開的痛苦。

衫婆婆帶著呼吸機,聊天時一般也不怎麼說話,更多時間她會用眼神示意松陽把情緒低落的高杉和桂趕出去,只留松陽一個人在病房裡待著。

她瘦得很快。松陽幾乎想不起她原本的樣子來,那雙會經常拍在她肩膀上的手如今也乾枯得像腐朽的樹枝,手背上的血管虯筋畢露,透著暗淡的陰影。

人類就是這樣蒼白且脆弱的東西。

久坂醫生偶爾會進來給衫婆婆檢查身體,在本子上記錄一連串松陽也看不懂的數據,出來以後沉重地向松陽搖頭。

「沒有多久了,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高杉執拗地抓著久坂醫生的衣袖問他。

「衫婆婆那天還是好好的,還給我們做櫻花糰子……」

「實在抱歉,病人的求生意志並不強,我們也沒有辦法。」

——「為什麼呢?」

松陽認真地問躺在病床上枯瘦如柴的婦人。

「您為什麼會不願意活下來呢?」

人類的生命明明那麼短暫,好像煙火一樣,一眨眼就消失了。

就好像她遇見過的每一次溫暖的瞬間。

「很……難理解吧。你的話。」

衫婆婆說話很吃力,但她還是要趁著為數不多的時間斷斷續續地將深藏已久的話說出口。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一般,你不是——」

「不過,沒關係,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好孩子,所以,沒關係,他們也都是,好孩子,好好的,你們都會好好的。」

「不需要——」

老人宛如迴光返照一般,抓住她手的力道大得驚人,迫使她停下割開手腕的動作。

「我已經沒有什麼必須要留戀的東西了,就讓我,和他們一起走吧。」

最後一句話清晰地停留在她耳邊。

「她死了。」

虛的聲音如鬼魅般陰森森的響在耳邊。

「人類就是這樣,你看,她並不需要你救她,人類是不願意沾染上怪物的。」

不,不是這樣的。

松陽皺緊了眉頭,把那些晦暗的陰霾情緒壓抑了下去。

面前的婦人閉上了眼睛。抓住她的那隻手垂下來,她手裡的刀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守在外面的兩個孩子聞聲立即衝進來。

之後發生的事情她其實都記得恍恍惚惚的,只隱約聽見桂在大聲呼叫醫生護士,而高杉似乎小心翼翼地把刀撿起來扔去她拿不到的位置,又扶著她走出去,讓她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

她聽見高杉在小聲和桂交談,說她看起來狀態很消沉,害怕她會想不開傷害到自己之類的話。松陽想,唯獨這一點,就算是她也沒法做到。

人類的悲傷,快樂,痛苦,她都能夠嘗試去體會,唯有死亡。

無論如何,都不是這樣的她能夠得到的救贖。

而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何值得她珍視的人類總要朝著死亡而去,並認為留下來的人會獲得幸福。

朧也是這樣嗎?

她想。

朧那個時候,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才毫不猶豫地點燃了足以讓他粉身碎骨的□□嗎?

而如今的她,又獲得了幸福嗎?真的因為朧的犧牲而獲得人類的幸福了嗎?

這樣也能夠幸福嗎?

——村子里受過衫婆婆恩惠的人都來幫助松陽處理喪禮的事。

衫婆婆生前也還惦記著沒能回家的梅太郎,於是他們把衫婆婆埋在正對著村口的那塊墓地上,這樣她便可以遙遙望著路的另一頭,等待著不知何時能歸家的梅太郎的靈魂。

銀時依舊不見人影,松陽找了一整天,去過所有他逃課睡覺的地方也沒看見他,只能作罷。

高杉和桂一左一右的靠著她,而她略帶茫然地看著靈柩下葬,又被鐵鍬挖出來的土一點點掩蓋,直到完全沉入了黃土之中。

最後立在這片土地之上的是一個灰色的墓碑。

「松本村衫瀧之墓。」

幾個蒼白的字就是這個人一生的生老病死。

松陽在墓前放下花跟和果子,安靜地接過村子里的神官遞來的靈牌,將這小小的靈牌抱在懷裡,想,靈牌原來這麼輕。

人類的死亡,就是這樣輕飄飄的分量,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可為什麼心裡這麼沉,好像有隻手抓著她的心臟,令她感受到近乎死亡一般的窒息感。

松陽把靈牌放進私塾背後的神社裡,和衫婆婆丈夫的靈牌整齊的放在一起。如果這世間有所謂天堂,那麼善良的靈魂也會在那裡重逢吧。

一定是的,她想。

——她走出神社時,幾個在道場上課的孩子慌慌張張跑過來,見到她著急地大喊。

「老師!高杉和銀時師兄打起來了!」

「不是對練那種,他們倆根本沒拿刀,就是像小混混打架那樣用拳頭!」

「好嚇人的!銀時師兄剛進來,高杉就面無表情地衝過來對著他來了一拳,銀時師兄都沒怎麼還手!」

「等等,那不是銀時師兄單方面挨打嗎?」

幾個孩子七嘴八舌也說不清楚具體怎麼回事,松陽著急地跟著他們去看,等走到道場,就撞見高杉低著頭衝過來,擦著他們身邊頭也不回跑下樓梯。

「晉助!」

松陽喊不住他,只得跟領頭的重一郎囑咐幾句,叫他們讓桂先去給銀時上藥,自己去追跑得看不見人影的高杉。

所幸她素來擅長尋人,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正安靜地躺在穀倉頂上的高杉。

他躺的位置附近的屋頂塌陷了一塊,沒什麼空間,松陽爬上來,試圖在他身邊尋找能坐下來的地方,高杉也沒有講話,只是一言不發望著天空。

最後松陽只能抱著膝蓋緊挨著他坐下來,跟他一起望天,看天上的雲朵逐漸染上慘烈的夕陽色彩,天色也漸漸暗下來,月亮在另一邊緩緩露出半張臉,星光一閃一閃自夜空中睜開眼,帶出幾分璀璨的光芒。

「老師。」

13歲的少年聲音不再像孩提時那樣稚嫩,也有了幾分低沉的味道。

「人真的可以隨隨便便就放下失去一個重要親人的情感嗎?」

「我也不知道。」

松陽如實回答。

「我的確見過毫不在意自己的親人被殺死的那種人,但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在乎吧。」

「沒有別的可能嗎?」

高杉的語氣帶著幾分困惑。

「按照常理,相處的時間比我長,在乎的程度也比我重,所以我才不明白,人真的可以無動於衷到那種地步嗎。」

松陽明白他意有所指,想了想,告訴他。

「衫婆婆之前和我說,有個銀髮的小鬼老是大半夜的跑來她病房裡,給她窗台上的花盆澆水,她看不太清楚是誰,不過應該是我們私塾的學生——啊,對啦,我在墓前看到一碟紅豆糰子,是你們之中誰放在那裡的呀?」

「我更不明白了。」

高杉說道。

「如果在乎,為什麼還會說那麼冷漠的話。我問那傢伙,為什麼不去葬禮,他說,人都死了,葬禮又有什麼意義。」

「我很生氣,所以我揍了他,但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以前被迫藏起自己的情緒,不可以隨意被他人牽動情緒,是老師告訴我,人是自由的,可以遵從自己的心。那個傢伙,老師認為他是個武士,他卻從不遵從自己的心,我搞不明白,老師真的覺得那樣的傢伙,是個武士嗎?」

「並不是每個人面對痛苦都會有同樣的反應喔。」

松陽輕言細語地給他解釋。

「晉助呢,是那種會願意正視自己失去的痛苦,背負起這份悲傷,認真的活下去的人。銀時呢,稍微有點不一樣。他不那麼喜歡把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他是個敏感的笨蛋,在意也說不出口,因為太重視了,害怕被失去的這份痛苦壓垮,所以下意識的選擇逃避,但是呢,最後也一定能面對這種失去,向前走吧。」

「逃避自己的內心也能算是武士嗎?」

「唔,怎麼說呢,這和算不算武士也沒什麼關係啦,每個人面對痛苦的方式不太一樣呢,我也是會對痛苦束手無策的那種人。」

「啊,老師的話……」

高杉似乎想起什麼一樣,沉默片刻,說道。

「老師那天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

「想什麼呢。」

松陽頓覺好笑,拍拍他的腦袋。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啦,只是不小心把柜子上的水果刀弄掉了。」

「因為看起來真的很像……」

高杉小聲反駁道。松陽無奈地看著他,用手指彈他的額頭,嘆道。

「我啊……我確實得承認,我和你們倆都不一樣,我也做不到,無論是正視,還是逃避,心裡的痛苦都沒有一分減少,還是那麼重,你們倆都要比我勇敢,我說不定是那種會被痛苦壓垮的人,但是為了你們,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被痛苦打敗。」

「老師的痛苦有很多嗎?」

「嗯,好像還挺多,雖然也有我自尋煩惱。」

「老師的痛苦……有些什麼呢?」

身邊的少年小心翼翼問道。

「這個啊,是秘密喔。」

他的老師微笑著向他眨眨眼,一如既往的,將所有痛苦都藏在那張如月光般溫柔的笑顏之後。

松陽不說,高杉也就乖巧的不再問。

春季夜裡還有些寒意,高杉跑出來時候穿得少,這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松陽見狀,也覺得到返程的時候,叫高杉先站起來,牽著她的手慢慢挪動。

廢棄穀倉的屋頂一直在落瓦,今年已經沒幾塊能躺人的地方,高杉也是一時衝動爬上來,如今看著四處遍布的空洞,也有些心驚。

他倆步伐邁動的速度很慢,沿著最完整的那片屋脊往下走,松陽把高杉抓得很緊,也怕他腳下打滑摔下去,視線一直緊緊跟著他腳下。

「慢一點喔,先用腳尖試探一下,確定牢固再踩上去。」

應該不會有意外吧,她想。

——高杉踩上去的那片屋頂突然垮下去時,松陽其實反應很快,手上力道始終沒有鬆懈,所以一感覺到不對勁,就立刻把高杉往回拉,可或許是因為動靜太大,她腳下這片屋頂也驟然塌陷。

「老師!」

兩個人一起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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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孩子最大的分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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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魂]那一天的吉田松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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