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七)

海底月(七)

東阿王率領一隊差役划著船救人,天上大雨傾盆,海水如浪翻卷而來,好在東阿郡人有不少靠海為生,多數都是水中好手,一見堤壩潰倒,就紛紛駕起了自家的小舟,但饒是如此,洶湧的海水還是吞噬了不少人,大部分小舟根本抵擋不住大水沖襲,一個照面之下就被捲入了水底渦流之中,活活溺死在了水裡。

東阿王不會游泳,也不會划船,他不會傻到搶了行家裡手的活兒發號施令,索性把自己當成了秤砣壓在船上,捲起褲腿拿著銅喇叭朝水面呼喝找人。

小船上載不下多少人,他面前堆了半人高的木板,見到有人浮在水面掙扎,便催船夫打槳過去扔一條木板給他,好讓人伏在木板上歇息片刻,雖然治標不治本,但多少也能救人一命。

「王爺!前面過不去了!有暗渦!」

駕船的差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扯著嗓子朝東阿王喊。

胖乎乎的王爺懷裡抱著兩條木板,眯起眼睛聽了半天才聽清楚他喊了什麼,擺擺手,沒有過多猶豫:「那就繞路!走到哪算哪!」

「哎!您坐穩嘍!」差役長長呼喝了一聲,長篙入水,小船在翻湧水面上滴溜溜轉了半個圈,順著水勢如離弦之箭沖了下去,風雨撲了東阿王一臉,他很識相地整個人往兩腿間一縮,把自己團成了一個臃腫的大球,兩手抱住腦袋,好歹算是擋住了一點沉重的雨水。

水面上無處不在的哭嚎與雨聲混合在一起,屍體隨水沖向下游,渾濁泛黃的泥水裡還浮浮沉沉著不少木頭的家什,這些都是房屋被衝垮后從民房裡漂出來的,東阿王順手用木板將一隻將要下沉的木柜子翻過來推走,說不定這隻柜子就能救下一個人呢。

府城附近遭災不算最嚴重的,眼見得天要黑了,東阿王示意差役駕船往回走,逆流而上比順流而下難多了,他們返回時速度也慢了許多,因此也將慘狀看得更清楚了些。

上游的屍首順水漂下,差役用長篙推開一具將要撞到船頭的屍體,看著伏在水面的男子一沉一浮地消失在視線里,長長嘆了口氣,正要再次下篙,手中傳來的凝滯感卻讓他沒能反應過來。

「嗯?撞到纏物了?」差役皺著眉頭攪合了幾下,沒能把那團沉重的東西甩掉,不得不提起篙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是一驚。

竹篙末端纏著一件粗布麻衣,裡面還凌亂地裹著一具散亂的人骨,被他方才那麼幾下攪合,反而纏的更緊了。

「呸!晦氣!」差役往水裡狠狠啐了口唾沫,用力上下顛騰兩下,想把這團衣服和人骨抖落掉。

察覺到動靜的東阿王伸長脖子來看:「撈到什麼東西了?」

差役扯著嗓子回答:「王爺,怕是大水沖開墳堆了,都是死人骨頭!」

東阿王看不清那團東西,也沒有在意,擺擺手讓他繼續走,差役甩掉那團東西,撐著船往回行了一段距離,不到半刻鐘,目之所及令他不由得兩腿發軟,安穩坐在船中間當個秤砣的東阿王也面色凝重起來,低低抽了一口涼氣。

他抬手抓住站在船尾的那名差役,貼著耳朵指著江面問他:「附近有亂葬崗?!」

那名差役盯著江面場景也是雙股顫顫,茫然地回答:「小的……小的不知道啊……府城附近哪來的亂葬崗?」

被海水淹沒了的水面闊達數百里,水流濤濤而下,挾裹著無數布衣麻服,慘白伶仃的人骨支棱在粗陋布料里,無聲無息地隨著江水流下,像是憑空浮下來一片浩浩陰雲,幾乎要覆蓋目力所能及的全部水面。

這場景可怖異常,足以令所有心智健全的人頭皮發麻,恍如來到了噩夢之中。

風雨交加,水上極冷,東阿王披著蓑衣套著油紙雨披只能說是聊勝於無,渾身骨頭都被凍得麻木,但是在見到這個場景時,還是有一股冷森森的涼氣從後背嗖一下竄上了天靈蓋。

他強忍著心中恐懼命差役將船小心劃過去,伸長脖子打量了一下浮到船旁來的屍骸,一堆堆粗布衣衫裹著的白骨漂到船邊,隨水輕輕撞擊著船身,發出了令人口齒髮冷的咔噠聲。

東阿王仔細定睛一瞧,那些白骨上乾乾淨淨,像是死去多年已腐爛完了的人的屍骨,但裹在骨頭外的衣服卻是半新不舊的,一眼看過去就能認出是常穿的衣衫,看起來就像是……就像是一個活人驟然失了血肉筋骨一般。

東阿王為自己的想象打了個冷戰,匆匆催促差役:「快快快,趕緊回去!」

差役見了這場景哪裡還敢久留,頭皮嗖嗖發涼,使出了全身的本領把一艘小船劃得快要凌空飛起,向著府城而去。

眼見著府城高大的城牆已經遙遙在望,那些裹著屍骨的衣服也稀疏起來,差役放緩了動作歇了口氣,水中忽然泛起了陰沉的波浪,他冷愣愣瞧著那片不斷擴大的陰影,腦子裡短暫地疑惑了一瞬:這是什麼東西?

下一秒,他的視線天旋地轉,瓢潑大雨砸到他的臉上,他看見的餘光里看見一具無頭的屍體直挺挺站在船頭,手裡還依著慣性下了一次篙。

啊……那是我的身體……

最後的一個想法從他腦子裡閃過,他便落入了污濁泥水裡。

忽而凌空炸開的一潑血兜頭澆了東阿王一身,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破水而出落在船頭,他手裡滴滴答答淌著粘稠的血,頭髮散亂,眼中冒著猩紅瘋狂的光,好似完全失去了理智,身體在風浪中如釘子般牢牢扎在船頭,竟然生生將小船定在了湍急的水流中央。

小船上驟然多了一個人,卻連一點下沉的跡象都沒有,彷彿只是多了一片雨絲、一朵飛花,東阿王直勾勾地與他對視,一顆心飛快下沉。

有這等功夫,來人怕不是易於之輩,上來就大開殺戒,神智不清……

難道他今天就要死在這裡了?

「奉……君上,令……殺殺殺人取血!」這神志不清的男人吃吃地笑起來,邊笑邊口齒不清地說著話,抬手就要往東阿王臉上扣。

我命休矣!

在極致的恐懼前,東阿王連動都動不了了,只能死死盯著那隻沾著血向他伸來的枯槁手掌。

細君,寶兒……

涼風一過,一陣腥氣和著雨水衝來,白茫茫刀光乍然一亮,瘋男人眼睛霍然瞪大,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噥了兩個字,身體從中間一分為二,東阿王還沒有來得及閉眼,又是一蓬血花當頭澆在了他身上。

在他模糊的視線里,被切作兩半的人並沒有當即死去,而是五指成爪猛地往後一退,眼中精光大盛,竟是要帶著還稀稀拉拉掉落器官的上半身逃命。

這畫面著實弔詭可怖,東阿王幾度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夢未醒,身後一個青年凌空而來,單手提著一振長刀,輕輕鬆鬆穿透了那具要逃遁的半個身軀,刀鋒剜出一粒泛著烏黑光澤的丹丸,隨意攪碎,那具身軀便呯咚一聲栽進了水裡。

那突然出現的青年一身沉沉黑衣,背上綁著雙刀,末尾垂著鮮紅瓔珞,一振刀已經出鞘,另一振還安穩插在鞘中,等他回身來,東阿王才發覺他懷裡竟然還抱著個孩子。

那孩子約莫和寶兒一個年紀,柔軟的臉頰貼在青年肩頭,正沉沉睡著,這樣大的風雨也沒能驚醒他半分——當然,這也可能與青年周身一層隔絕了風雨的淺淡光芒有關。

又是仙家手段。

東阿王來不及琢磨自己最近怎麼老遇到仙人,匆忙起身下拜:「多謝仙人救我性命!」

他深知那些騰雲駕霧的仙家都不是好相處的人,面上就算一團和氣,心裡也看不清他們這種凡人,因此很識相地將姿態放低,可沒想到這回遇到的仙家似乎……脾氣好得不得了。

黑衣青年瞧了他半晌,忽然就笑了,他長得英俊爽朗,笑容澄澈明亮,一點陰霾都沒有,讓人看了就打心眼裡也跟著高興起來,但如果背景不是這樣水天相接屍首漂浮的慘景,東阿王說不定也會跟著一塊兒笑一笑,可一配上這樣愁雲慘淡的畫面,這個笑容只讓他打心眼裡發涼。

「不必這麼見外,喊我善君就好。」青年笑眯眯地還刀歸鞘,「閣下應該就是東阿王吧?我看見你身上屬於皇族的紫氣了。」

東阿王把正要否認的話咕咚一下咽了下去,毫無停滯地介面:「正是小王,仙人救小王一命,不知小王有什麼可以報答的?」

東阿王模樣敦實憨厚,卻最是人精,他的本能告訴他這個青年一點兒也不好惹,最好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惜剛一張嘴就被識破了身份,只好灰溜溜地捏著鼻子認下了。

自稱善君的青年還是笑眯眯的:「哎呀,不用這麼客氣,我途徑貴寶地,人生地不熟,想請王爺收留我幾日。」

東阿王愣了愣,想儘快打發他的願望登時破滅,露出了一個不尷不尬的笑容:「哎,好好好,這是應該的、應該的!」

善君朝他笑了笑,好聲好氣地說:「這麼走也太慢了,王爺不介意我用點手段吧?」

東阿王能說什麼?他只能忙不迭點頭,連「什麼手段」都不敢多嘴問一句,就見青年抬手,一股黑氣盤繞纏擰在船頭,如繩索牽拉一般,霍然扯著小船御空而起,如箭矢般射向府城!

踏著船頭破開風雨,聽著後面人類喉嚨里抑制不住的嘶啞喊聲,善君恍若未聞地低下頭,愛憐地用手指輕輕梳理了一下懷中孩子的長發:「尊上,您再等幾日,萬人血即將齊備,到時候您就能醒來啦!」

東阿王根本沒聽見善君的喃喃自語,小船在王府前停下,他連滾帶爬地翻下船,彎腰就吐了一地,跌跌撞撞靠在大門喘了幾口氣,被衝上來的小廝們扶住,而那個罪魁禍首則慢悠悠地凌空而下,虛虛踩在地面上幾寸,好脾氣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笑。

這個笑容和方才在船上的一模一樣,連弧度都沒有丁點變化,滿滿的都是小太陽一樣的熱情,卻看得東阿王頭皮發麻。

有哪個正常人會始終保持著這種笑容的?他怕不是又遇上了個瘋子!

他不想讓這種□□和府里其他人接觸,因此忙招手喚來管家,令他帶善君去客院安歇,誰知王妃得信極快,數日不見夫君,聽聞他竟然是乘船飛回來的,心下大驚之餘,匆忙趕了過來,遠遠便喊道:「王爺!」

東阿王暗暗一跺腳,轉頭迎上去:「細君啊,來來來,本王給你介紹一下,這位仙人救了本王一命,若不是他及時出手,本王現在就要漂在江上做個斷頭鬼了!」

王妃沒看懂他擠眉弄眼的暗示,全副心神都在那一句斷頭鬼上了,忙朝著善君下拜道謝,見他還抱著個孩子,便笑道:「這是仙人的孩子嗎?看模樣似乎與寶兒差不多大,王爺安排仙人住了哪裡?」

聽罷僕人的答覆,她嗔怪地看了眼夫君:「客院陰寒,怎好教仙人住那裡?正好為寶兒收拾觀潮樓時連帶一旁的碎珠樓也打掃過了,不如請仙人住那裡,也好讓我夫婦二人略盡地主之誼。」

善君的視線輕飄飄地從東阿王頭頂掠過,注意力在王妃口中的「寶兒」身上停了兩分:「寶兒……可是小世子?」

他低頭看了看臂彎里的孩子,嘴角彎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年紀差不多大……那正是好事呢,那善君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碎珠樓和觀潮樓中間隔了座小花園相對,希夷盤腿坐在樓頂,看著下人們領著黑衣青年走入那座小樓,登時頭痛起來。

前幾日還在說善君,怎麼這人今天就到了?還大搖大擺住進了王府!

鬼王目力極好,一眼就看見了他抱在懷裡那個小小的孩童,法則停在他身旁,悄聲彙報:「我出去看了看,善君收攏了不少魔修,偷偷穿過屏障來了凡間,四處殺人,正好又逢大水,他們借著水災的掩護屠殺難民,至今還沒有人發現。」

天道蹙眉:「他要幹什麼?」

法則說:「不知道,他命魔修殺了人之後再取盡心頭血,魔修行事暴戾,取血之後順帶著把人的一身血肉都吸幹了,只剩下一具骸骨漂流江上。」

「不過,」法則話鋒一轉,「我聽一些魔修提起,說是奉善君的命令,要取萬人血、玲瓏骨,還有什麼並蒂心,以喚醒魔尊。」

天道:「……」

面容昳麗的鬼王倦怠地支著下巴嘆了口氣:「早知道留下化身還會惹下這麼多麻煩事,當時就該直接毀了這具化身。」

他嘴上抱怨著,心裡也真的開始琢磨起毀掉鳴雪這具身軀的方法,左右荼嬰已經能獨當一面,不需要魔尊現身為他鋪路,那留著鳴雪也是無用,不如找個時間偷偷把這事兒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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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慌,化身不會毀掉的!

修羅場逐漸成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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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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