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六)

海底月(六)

危樓中貯存有巫族有史以來所能得到的所有典籍,彷彿是某種奇怪的入職門檻,歷代巫主都有很嚴重的收集癖,恨不得把所有帶字兒的東西都藏一份起來,據說危樓內還收集了天下所有的春宮畫冊,從工筆細繪的院本到粗俗低劣的地攤貨一應俱全,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危樓里藏有各門派絕不外傳的鎮派秘法,可惜這一點一直得不到證實。

危樓里的書實在是太多了,足足塞滿了三十五層布滿空間陣法的樓層,阿幼桑本就不愛看書,也不會往藏書樓去,但耐不住她家的大祭司常年卧病,醒來也無所事事,不是觀星就是看書,阿幼桑經常自告奮勇去為他找書,久而久之對危樓里大部分的閑書也是了如指掌。

而歷代大祭司的手記都是被她歸類在閑書一檔的。

數代之前的開陽大祭司,又是給了她最深刻印象的人——畢竟不是所有大祭司都會在手記里寫一個愛情故事的,雖然在開陽星君本人看來那應該不是什麼愛情。

巫族大祭司大多早逝,壽命少有超過兩百年的,現在的天衡算是一個長壽的特例,而那位開陽星君又是另一個特例,他活了五百多年。

但這並不是因為他能力弱小,在陣法一途上,當世之人沒有誰能與之並肩,說起他多出來的那四百多年壽命,開陽星君坦誠地在手記中寫道:實是陰差陽錯,非我所願。

巫族大祭司短命,又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代代都能出生巫子,因此經常出現沒有巫主的漫長空隙。

在開陽之前,巫族大祭司之位就已經空懸了六百年,開陽一出生就呼應了星軌,被巫族上下眾星捧月養大,兼之有一副好相貌,還有無與倫比的天賦,養出了骨子裡目下無塵的傲慢,偏偏他還很聰明,懂得披上一張謙謙君子的笑臉,因此圍繞在他身旁的友人多如天上繁星。

當時太素劍宗宗主道號元昇,便是開陽在遊歷四方的途中結識的,元昇性格木訥不善言辭,開陽則能言善辯狡猾伶俐,兩人結伴行走了一段時間,也成了能互通信件的好友。

某一天開陽正嘗試著違逆命數偷看一下自己的未來,元昇遙遙寄了信來,信中寥寥數語,只說了凡間東海有大妖出世,禍亂天下,請他前去幫忙囚殺此妖。

元昇醉心劍道,秉性剛直,見到妖魔就是一殺了之,從不管什麼前因後果,開陽對這樣的處事方法頗有微詞,卻也沒有要勸說他的意思,收到信件后只當是去幫個小忙,只要逮住那妖讓元昇一劍殺了就算完事,於是揣著袖子就開了陣法上路了。

等他踏上凡間地面,驚愕地發現本該是蔥鬱陸地的地方竟成了一片汪洋水澤。

海水倒灌,不見丘陵,山巒坍塌,萬人嚎哭。

開陽君在隨身手記中寫下寥寥數字,對於眼前慘狀稍有些不忍,但他能做的也不多,隨手將快要淹死的一對母子撈起來放上一隻木盆,轉頭就看見了一隻死死扣住一條浮木的手。

那隻手在水中可能泡了很久,皮膚泛著死氣的青白,然而在開陽閱遍世間美人的眼光看來,那隻手寸寸都生得完美,骨相玲瓏,肌理合益,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的手。

頗有好奇心的開陽知道那人八成是死了,但他忽然想看看能擁有這樣一隻手的人長得什麼模樣,因此也不嫌棄這水渾濁發臭,彎下腰將手伸進水裡,扣住那人的小臂,將人凌空提了出來。

一襲火紅的衣衫破水而出,被他提出水面的人緊閉雙眼,黑髮逶迤到腳腕,濕淋淋地披在背後,長如蝶翼的睫毛上落下一串碎鑽般剔透的水珠,蒼白的臉容宛若玉石雕琢的神女像,眉心一尾淺金色的小魚栩栩如生。

開陽一時間竟然疑心自己是不是挖出了凡人壓在水裡鎮海的神女雕像,不然哪有人能長得這麼仙氣宛然,還——啊,不對。

這好像不是個神女。

巫族人善辨氣機,男女陰陽之相貌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團頂在頭上盤桓縈繞的氣旋,男子是陽性的暖色,女子是陰性的冷色,世間萬物凡是有性別的活物都是這麼區分的,不算活物的鬼魅則是黑灰青,而他提上來的這個大美人頭上竟然是一團藍橙兩色纏繞一體的氣。

這算怎麼回事?

開陽瞧著那團又陰又陽的氣愣了一下,手裡的大美人就不聲不響地睜開了眼睛。

玉像生魂,神女有靈。

前文看見一棵形貌奇怪的大樹都要絮絮叨叨一大串的開陽對於這個場景,只簡單地用了八個字概括,就算後來知道了這個大美人的身份,他也沒有改掉這個稱呼。

開陽原本打算將人送上浮木就好,卻鬼使神差地一直帶她到了未被水浸泡的山上,還給她畫了個陣法抵禦山中野獸。

他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渾身濕透了的姑娘端坐在一旁大石上,也不在意還在滴水的衣服緊貼著身軀,靜靜地端詳他的每個動作,眼裡都是若有所思的微光,看起來竟然像是一隻懵懂不知世事的山鹿。

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開陽不知不覺就給她點上了驅寒的火堆,留下了裝有不少靈氣微弱鮮果的靈戒,還給她憑空起了一座簡單的石屋。

幹完這些,開陽瞧著面前坐在簡陋石屋旁的姑娘,看著自己畫下的陣法將她嚴嚴實實圈在中央,心裡竟然起了點滿足感——開陽將之歸為撿到了新寵物又將它髒兮兮濕漉漉毛髮打理好的喜悅。

從頭到尾,這姑娘都沒有同他說上一句話,沒有人說話開陽只好自己說,向來矜貴的巫主竟然不停口地嘮叨了近半個時辰,他的聽眾抱著膝蓋,神情靜謐,不言不語。

開陽在手記里感嘆,妖皇初醒就被元昇提劍傷了心肺,修為歸元,只能假作溺水凡人混在大水裡,沒想到竟被我撿到,她大概一眼就認出我是誰了,偏偏我還搞東搞西不肯走,她那時候不說話,心裡應該已經把我翻來覆去罵了無數遍。

可誰知道他隨手一提就能從水裡提出個妖皇來?!

開陽去尋元昇時,一路還在琢磨這個莫名其妙特別對他胃口的姑娘,不,可能不是姑娘,巫族典籍繁多,書中有記載雙性之體的人,他覺得他遇上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人,但既然她穿了紅裙,那就是把自己當姑娘看的。

在東海之濱,他遇上了提著劍的友人,劍修一身淺藍衣衫沾了血,眉頭緊蹙著,顯得本就不好接近的一張臉愈發的寒冷迫人,左手藏在衣袖內,還在止不住地往下滴血。

「你這是怎麼回事?降個妖也能把自己搞成這樣?」開陽有點驚訝,元昇不管怎麼說都是太素劍宗宗主,一身劍術出神入化,世間少有能讓他見血的對手了,尤其是他這個表情,顯然讓他吃了這麼大虧的對手還跑了。

元昇見他來,將左手遞出來,輕聲道:「不是普通妖,怕是妖皇,傷口難愈。」

那隻手從手腕到手肘已經缺失了大半皮肉,鮮血淋漓地袒露出其下白森森的骨骼,上面有不少靈藥的痕迹,顯然元昇已經試了不少辦法。

「妖皇?」開陽神情一動,妖族內鬥兇險,不同種族之間全然沒有什麼友誼,便是同族也少有溫情,妖皇不過幾年就會換一個,妖皇的質量也是稂莠不齊,元昇自己就斬殺過一個妖皇,但是顯然這次這位妖皇是個兇悍角色。

「本體是海獸。」元昇聲音平靜無波,說到後面一句才遲疑了一下,「像是龍魚。」

開陽隨手起卦:「龍魚?現在還有龍魚活著?他是最後一條了吧?」

說到這裡,他心中忽然一動,龍魚……似乎就是性別不定的一種海獸?

但他沒有多想,拂袖深占,看了卦象兩眼,指了個方向:「應該是往這邊去了。」

這篇手記到這裡就開始凌亂起來,敘述有時潦草有時細膩,二人一路追蹤,元昇的傷口一直止不了血,追到一半就靈氣紊亂,被水裡忽然竄出來的一隻海獸劫進了河裡,開陽一轉頭就不見了人,起卦占卜竟然佔到他的友人掉進了桃花劫?

——我陪你去打架結果你扔下我去談情說愛了?

開陽在原地懵了好久,只好自己一個人上路,追著妖皇的蹤跡跑了大半個月,元昇忽然和去時一樣冷不丁又出現了,左看右看也不見他身邊多出什麼人,手上的傷倒是好了,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也跟個閉嘴河蚌一樣一聲不吭。

開陽不是什麼熱心人,元昇不說他也懶得問,但是這之後元昇追殺妖皇也變得心不在焉起來,追還是拚命追,那種要一劍捅死對方的殺氣反而漸漸消失了。

又過了兩日,大雨將歇,二人在一處茶棚停留,開陽找了個無人地起卦,轉頭就見到了被他留在山上的姑娘。

這次她不再像是一尊玉石鏤刻的精美雕像,也不再像是懵懂清澈的林間山鹿,美玉里有了纏綿紅塵的艷色,神女踏足人間,純白眉宇間都是愛恨嗔痴。

開陽寫到這裡時,似乎停留了很久,筆尖一滴濃墨落在紙面上,他也懶得拂去,再提筆時又是一個月之後,到這裡他們已然明了妖皇身份,正商量著要將玉神壓在海底。

——本來的「斬殺」被毫無違和感地替換成了「鎮壓」,冷冰冰的「妖皇」也替換上了不知何時知曉的名諱「玉神」,中間一點過度都沒有,搞得阿幼桑以為自己看漏了幾頁,翻來覆去也沒找到缺頁,也正是這略顯突兀的過度,讓阿幼桑將這個故事定為了愛情故事。

他們一個是當世第一的劍修,一個是能牽引滿天星軌為己用的陣法師,攜手給還在傷中的妖皇下絆子簡直不要太容易,而且從開陽的筆記中可以看出來,妖皇似乎不僅是因為身上帶傷,動起手來顯得十分遲疑。

一個盤星大陣壓住暴戾兇悍的龍魚,取來天外隕鐵鑄造鐵鏈環扣,將高高在上的妖皇束縛在海底,關於妖皇玉神的記錄就在這裡戛然而止。

阿幼桑托著下巴:「你們想問他們是怎麼做的,我也不知道,手記里關於這部分含糊得很,開陽大祭司見到玉神之後的事情就寫的很少,跳來跳去一點邏輯都沒有,看得好累人。要我說,就是兩情相悅了唄,可惜中間夾著個多餘的劍修,非要斬妖除魔,搞得人家小兩口不能雙宿雙飛,慘哦。」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神挑剔地看荼兆,好像把他當做了那個不解風情的劍修,上下掃視著責備他不知道給一雙有情人讓路。

荼兆對她的猜測不置可否,要他說,他還覺得是開陽星君夾在元昇君和玉神中間了呢。

不對不對,他怎麼被阿幼桑的思路給繞進去了?

一旁的荼嬰沒有宗門護短的情結,聽完阿幼桑的話后倒吸一口冷氣:「這樣說來,那玉神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現場登時陷入了一陣死寂。

阿幼桑茫然地看著他們,重複了一遍:「玉神的孩子?」

三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他們中間的鬼王不自然地換了個站姿。

——用妖皇的化身胡說八道的時候還不覺得,等換了旁觀者的身份再一聽……這段故事怎麼聽起來這麼奇怪!

希夷君懶洋洋地抬起臉:「好了,故事也聽完了,你們可以走了。」

荼兆想了想,問阿幼桑:「那個盤星大陣……」

阿幼桑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輕快地說:「這個是開陽大祭司自創的陣法,手記上提過幾筆,但是我們都不會,大祭司在的話應該能復原,但他現在還是個孩子呢,好啦,我要去看大祭司睡覺啦。」

她說完,不給荼兆一點說話空隙,就飛快合上了窗戶。

荼兆得了答覆后臉上也沒有多少失望之色,得不到外力援助反而讓他的心徹底沉靜了下來,白衣道子向鬼王微微頷首,就要掐訣離去,鬼王忽然喊住了他,確切地說,是喊住了一旁的荼嬰。

隔著一層紗幕,鬼王的視線落在荼嬰身上,紗幕下神色有些古怪:「你要再放任魔族肆意行事,本君也不介意給你清清場子。」

他這話說的很奇怪,荼嬰一時間都沒有聽懂他的意思,想來想去,只能想到大概是有不長眼的魔族惹到了這位鬼王,荼嬰挑起一邊眉頭,對於這種滿含挑釁的話一點都不打算忍耐,張嘴就要懟回去,荼兆微微一偏頭,止住了弟弟要出口的話。

看著這對雙生子相伴遠去,鬼王攏起袖子,把剛才鑽進他袖子的法則按住:「你方才說什麼,善君出來了?他不是一直待在天冠城權家么?」

法則細聲細氣道:「是啊,他在權家一動不動待了這麼多年,誰知道忽然就出來了,我也是感知到魔尊那具化身在移動才發現的,而且他好像正在往這邊來呢,沿路還召集了不少散落在外的魔族,趁著大水屠殺凡人。」

面對這個消息,饒是天道也有了頭大如斗的感覺,這場景已經夠亂了,善君帶著鳴雪那具化身又要來摻和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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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我太難了,你們一個個的都來給我添亂,還有完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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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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