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八)

海底月(八)

善君一向對誰都一副笑模樣,看上去好相處得不得了,加之長了一張俊俏臉龐,還是王爺的救命恩人,領路丫頭有心同他打好關係,幾乎是知無不言,不過半刻鐘,便將王府中可與外人言的事情都說盡了。

走到碎珠樓前,善君笑眯眯地回絕了丫頭留下侍奉的請求,推開門進去,裡面已經點上了曲枝纏花燈,炭盆將室內烘得溫暖如春。

他連一個眼風都沒有扔給垂著幔帳的柔軟床鋪,將手一抬,淺光一閃,一樽通體漆黑的棺木就出現在了空地上。

善君單手推開棺蓋,將懷中的孩子放到棺木里,眼神仿若粘稠的蜜糖,在孩子臉上逡巡了一遍,慢吞吞地闔上棺蓋,側了側頭:「進來。」

室內忽然冷風一起,幾道黑影倏忽出現在他背後,誠惶誠恐地跪下,恨不得把頭低到地面:「大人,萬人血已經齊備,按照大人的吩咐,找的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年,活人取血。」

善君頭也不回,伸出一隻手,他們意會,雙手捧上一隻小小的青銅鼎,這鼎通體古拙樸素,只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小,中間汪著一泓深紅近黑的液體。

善君用魔氣捲起這隻小鼎,放在面前端詳了片刻,後面幾人大氣都不敢喘,他們都是修為低下的魔修,在那場魔獸潮里也沒起到什麼作用,光顧著逃命了,活下來的概率竟然還挺高。

原本他們還在為自己撿回了一條命高興,誰知道轉頭就被這個喜怒無常性子扭曲的鄲城之主給逮住了,這位大人在魔域里可稱得上是大名鼎鼎,只是傳的名都不是什麼好名,聽聞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挖出別人的魔嬰放在窄道兒上當彈珠玩,把被擠下窄道的魔嬰泡到各種湯湯水水裡碾碎了做補湯。

誰知道這傳聞是真是假,他們本覺得這種奇特的愛好聽起來就很不實際,可見到本人之後竟然覺得……他或許也不是干不出來這種事。

可憐這幾個魔修,別說魔嬰了,就是魔丹也只煉出了個形,一旦辦事不力怕是連被挖出來彈著玩的機會都沒有。

善君哪裡在乎這幾人顫抖的快要虛脫的恐懼,端詳完了小鼎之後,便將之收起,轉而命令道:「去打聽明霄的下落。」

幾人一愣,膽子最大的那個鼓起勇氣確認了一遍:「明霄……可是那位明霄仙尊?」

善君忽然微笑起來,溫言軟語道:「我給你說話的權利了嗎?」

話音未落,提問的那人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吭,身體忽然膨脹如鼓,只是頃刻之間,就炸成了一團細碎的骨肉,血淋淋的皮肉中間,一顆黯淡欲裂的魔丹轉了幾轉,啪嗒一下,碎成了齏粉。

這一下把其餘幾人嚇得肝膽欲裂,他們抖抖索索地努力縮小自己的身形,連饒命的話都不敢說,死死抿著嘴巴,只是此起彼伏地磕頭,恨不能把頭磕碎了好向善君證明自己還是有用的。

善君殺了個人,心情好了許多,手掌壓在棺木上,如摩挲美人的肌膚一般輕輕移過,好聲好氣地回答了方才的問題:「自然是那位名動天下的明霄劍主啦,除了他,還有誰的心配得上尊上呢?」

他摩挲棺木的手停下,不高興地喃喃自語:「並蒂心……若不是我的心已經沒有了……」

他自顧自說著話,不知怎麼的忽然又高興起來,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正要用力,才想起房間里還有幾個人,神情厭倦地將他們扔出去:「快滾吧。」

被扔出去的幾個人對視一眼,紛紛露出了劫後餘生的表情,但還沒有輕鬆片刻,就想起來了善君的命令,登時臉色又難看下去。

「明霄仙尊……他不是早就已經身死道消了嗎?」一人壓低聲音問。

「誰知道,外頭還傳尊上也死了呢,這不是還活著?」另一人耳語般回答,臉上露出了一絲不知是諷刺還是敬畏的扭曲表情,「不過,被那位大人這樣瘋魔似的纏著,要是我,我倒寧願死了的好。」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哪兒,臉色驟然一白,畏懼地朝緊閉的門扉看了一眼,渾身汗如雨下,連連後退著跑了。

善君懶得去聽外頭的人在說什麼,他捧起那隻小鼎,注入魔氣,只有巴掌大的青銅鼎飛在空中,一圈圈擴大,最終成了一尊足有一人高的青銅大鼎,鼎身上雕刻著凶獸螣蛇,張大了嘴巴幾欲噬人。

濃重的血腥味散發開來,萬人心頭血盛在這鼎中,霎時便將一座香風氤氳的小樓熏得如同在修羅屠宰場。

他伸出手,在映出了他微笑面容的血池上輕輕撩了一把,看著指縫裡滴滴答答落下去的血珠,伸到嘴邊舔了一口,咂咂嘴,煞有介事地評價了一句:「太腥臭,尊上一定不喜歡這種味道。」

曲枝纏花燈中的火焰驟然熄滅,剩下一黑衣青年站在黑暗中,露出了一個扭曲病態的笑容。

******

日夜的暴雨之下,白晝與夜晚已經沒有了什麼差別,雖然滴漏顯示現在是傍晚,但天色已經沉沉如夜,尤勾悄悄用一盞葯燈換下了天衡床榻邊的夜明珠,用靈火點燃那截帶有異香的葯木。

阿幼桑還帶點兒孩子脾性,不知跑到哪裡去玩耍了,尤勾早習慣了她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架勢,但還是記下了要在她回來后敲打她一番。

她們現在不是在處處都是自己人的危樓里,大祭司身旁只有她們二人,族人甚至不知道樓頂那具身體是無魄之軀,要是在這裡大祭司出了事,她們就是死了也難辭其咎。

葯木的香氣徐徐暈染開來,將一座小樓都點綴得彷彿在人間仙境,這種葯木沒有別的作用,就是容易引人入睡,便是身負修為的修道者也會在葯木作用下好眠一夜,手指粗的一截便價值十塊上品靈石。

巫族別的東西不多,唯有這種藥物多得能論車賣。

尤勾點了葯木,在嘴裡含了一片驅散藥效的回甘葉,正要翻開手邊的書,就聽見外間風聲忽然大了一霎。

她設置在樓中的陣法被觸動了。

阿幼桑識得那種陣法,斷然不會踩上去,凡人踩上去了不會引動陣法,只有修道者……

尤勾霍然起身,袖中數十尾靈蛇似利箭般射出,但她連來人的面容都沒能看見,就軟倒了下去,餘光里只瞥見一片黑色的衣角,不緊不慢地繞過她向那方床榻走去。

大祭司……

她腦中焦灼的念頭一閃而過。

善君沒想到守在那個凡人世子身邊的竟然是個會術法的女子,這一點猛地提起了他的興趣,原本的殺招也改了,將人打暈在地上,審視了片刻,視線落在床榻旁那一截葯木上。

「……聽枕枝?」善君在魔域里也是見慣了好東西的,一眼就將葯木認了出來,伸出手將葯木捻在手裡看了一會兒,喃喃道,「巫族?」

隨手將葯木扔下,善君掀開幔帳,緩緩彎下腰去,笑眯眯的臉湊近沉睡的小世子,窗外電閃雷鳴,偶爾閃電一打,照亮床榻前一張雪白帶笑的臉容,這場景著實瘮人。

好在天衡一直沒有醒,善君仔仔細細地看了他片刻,紆尊降貴地抬手摸了兩下他的手腕骨骼,臉上笑容一提:「玲瓏骨?」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又摸了一遍,烏黑眼瞳里的笑意亮得驚人:「連上天也要助我。」

摸完了骨頭,善君看天衡的眼神不再是看一個可有可無的凡人,而換了肉食動物看獵物的眼神:「七歲的玲瓏骨……」

他的手按在了天衡的肩頭,就要抓下去時,忽然一頓:「不……還是等明霄的心取到了再來提這骨頭更好些……」

「小孩兒,你可要好好長大,把骨頭給我養漂亮一點。」善君耳語般貼著天衡的耳朵輕輕叮囑,臉頰旁拉出了兩個笑渦,「……好好長大啊。」

他在這裡演著獨角戲,披著鬼王皮子的天道悄無聲息地潛入了碎珠樓,一落地就被濃重的血腥味熏了個頭昏腦漲。

鬼王微微蹙起了眉頭,儂艷斜飛的雙眸里劃過一絲嫌棄,大袖羅紗飄拂而下,迎面就是一隻巨大的青銅鼎和一樽烏黑的棺木。

鬼王飄行在地上,雙足分毫不沾地,十成十的惡鬼走路法,眨眼就飄到了棺木前。

……那個青銅鼎沒什麼好看的,濃烈的血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

棺木上流轉著一層善君的魔氣,希夷沒耐心去解開這層魔氣,身形一散,化作鬼氣,沿著棺木繞了一圈,慢慢融入了烏黑的棺木中,倏爾在棺木內凝聚了身軀。

不出他所料,棺木中放的果然是鳴雪的身體,七八歲孩童大小,一身玄色衣袍,玉雪可愛的一張小臉板著,雙目緊閉,一副正在沉睡的模樣。

希夷卻知道,這不過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而已,雖然有呼吸有心跳,內里並無一絲魂魄。

法則在無光的棺木中幽幽亮起:「善君跑到小世子那裡去了,摸出了他身上的玲瓏骨。」

天道聞言側了下臉:「玲瓏骨?」

法則有些無語:「世上有天生劍骨,身負劍骨者修行劍術一日千里,玲瓏骨則是天賦異稟的靈修才會有的,有玲瓏骨的人能溝通天地靈氣——其實你的每一具化身都有玲瓏骨啦。」

法則吐槽了一句:「天道能沒有溝通天地靈氣的能力么,你就算隨便找一具軀殼附身足夠的時間,那具軀殼也能變成玲瓏骨。」

鬼王不關心這個,隨意應了一聲,將手掌貼在沉睡的鳴雪額頭,正要催動鬼氣將這具軀殼破壞殆盡,便聽得法則急急道:「你要在這裡動手?不行啊,動靜太大了。」

不管怎麼說,鳴雪這具化身都是實打實的魔尊之體,就算一點不防備地任由鬼氣出入,想要將它摧毀殆盡也是一個大工程,鬼氣魔氣碰撞產生的漩渦八成能把這座半個東阿給夷為平地。

鬼王無奈地停下手,想了想:「那就偷走吧,送到海里再動手,正好借著大水的掩護,就是動靜再大也不會被發現。」

所以等發現了玲瓏骨的善君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輕快地回來時,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一具封印未動卻內里空空的棺木了。

善君盯著空空蕩蕩的棺木,臉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他這張臉生的英俊,但不知為何,他不笑的時候竟然給人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感,眼睛鼻子處處都好,偏偏合在一起就像是非人的惡物裹上了人類的皮囊,失去了笑容這個保護色,那種扭曲的怪異便前所未有地袒露了出來。

轟隆一聲,精巧的碎珠樓自下而上開始崩解坍塌,高樓一層層下陷沉入地下,穿透磅礴大雨濺起數丈高的煙塵,地面裂開龜裂恐怖的紋理,堅硬岩石宛若柔軟的油脂一般在沉重魔氣的壓迫下碎為齏粉,盛滿血的青銅鼎發出嗡嗡的共振,眼瞳猩紅的男人站立的烏黑棺木前,神情猙獰。

希夷哪裡管善君是什麼反應,他抱著鳴雪一腳踏出數十里,縮地成寸飛到海域之上,身披紅衣宛若神女的妖皇正好破水而出,海水吻著她動人的臉龐戀戀不捨地滑落。

鬼王將孩子拋下,妖皇伸手抱住他,兩人堪比世上最默契的搭檔,只是片刻,神女便帶著孩子重新沉入了無邊深海。

海里的事情當然要交給擅水的角色解決。

深藍近黑的海水中,紅衣神女霍然裂開了一個非人的笑容,寬大裙擺下,修長的雙腿併攏絞纏,化成長長魚尾,這魚尾不如鮫人的魚尾好看,通體深黑如帶血色,長著猙獰可怖的骨刺和宛如刀刃般的魚鰭,排列細密的鱗片翕張,滾過一圈雪亮的冷光,鱗片咬合的一瞬間迸出灼熱高溫,甚至燒得周遭海水都冒出了滾燙的蒸汽。

這是被稱為海中一霸的龍魚的魚尾,每一寸都是為了廝殺而鍛造。

妖皇深吸一口氣,磅礴妖氣倒灌,沿著她如蛇般環繞著鳴雪的手臂沖入他的身軀,法則所塑造的化身自動調動身體內浩瀚魔氣反擊,兩股如海般強大的力量碰撞,一瞬間使得深海之下都出現了無水的空層。

這並不是最值得關注的,魔氣沖刷激蕩之下,那具孩童的軀體寸寸拉長,像是將數十年光陰揉在了短短片刻之中,稚嫩的幼童轉瞬成了高大挺拔的男人。

一頭長發未束冠冕,烏黑的髮絲披散在綉著金線的衣袍上,深黑色重重疊疊的華服勾勒出挺拔的腰身,每一層衣衫上都用金絲壓滿了暗紋,衣擺飄拂間有水流波浪般粼粼的紋理在流動。

他的眼睛半闔著,烏黑的瞳孔中有暗紅的光暈在流轉,彷彿落進了暗紅的血色,臉頰線條精緻冷硬,眉目凌厲攝人,眼神中都是殘忍血腥的暴虐,眉眼裡含著倨傲矜貴的神色,明明什麼都沒做,神情里也像是帶著陰冷殘酷的煞氣。

「壞了……」

玉神仰頭,她沒想到化身自帶的魔氣竟然這麼強悍,怕是這些年善君也沒少給這具化身進補,竟然生生將鳴雪在魔獸潮下本快潰散的功體給補回來了一半,導致她估計錯誤,妖氣和魔氣對沖,這麼大的動靜就是有海域遮掩也難蓋下去了。

善君那個神經病且不說,更糟糕的是,她好像感覺到了屬於荼嬰的那股魔氣在片刻停滯后,正在瘋狂地向這邊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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