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2)

阿瓦(2)

一位身披白色大氅的老者站在允天監門口。他手持一根與人同高的木杖,杖子頂上是一團用珠子捆住的羊毛,已經有些臟污了。

靳岄站著沒動,心頭驚疑不定。他身後車隊的人已經紛紛下跪:「大巫。」

老者在高階上看靳岄,鼻子抽動。這個動作讓靳岄想起燁台的阿苦剌。他於是也想起了巫者可以嗅出人之魂魄是善是惡的說法。

「質子,過來吧。」大巫說,「你必須在此處清潔乾淨,才能去見天君。」

允天監是一座塔,裡面與靳岄所想大不一樣:沒有書架或書籍,只有大量在火上烹煮的葯鍋,草藥的氣味和熟肉的香氣混雜成模糊但濃郁的怪味。一眼看過去,貼牆放著的葯鍋子一半都煮著噴香的肉湯。

有樓階向上盤旋延伸,大巫見他抬頭張望,解釋道:「上面是住人的地方。歲除的時候你見過長明火吧?跳舞的就是我。」

靳岄謹慎地回答:「我知道。」

這大巫有點兒邋遢,也全無靳岄想象之中的持重威嚴。他坐在塔中一張氈毯上,招呼靳岄。靳岄在他面前落座,大巫給了他一碗肉湯。

靳岄:「……?」

大巫:「鹿肉,吃過么?」

靳岄沒吃過,看著湯中的肉塊,他想起岳蓮樓騎的那匹鹿,還有高辛族人信奉鹿神的傳說。他於是沒有吃,靜靜坐著。

大巫灌了一口葯湯,豁然站起。他戴上了一個火焰般的面具,揚起手中木杖揮舞,口中念念有詞。四周點滿燭火,明亮如晝,細塵紛紛飛揚,落入湯碗中。

靳岄看著木杖上那團臟污的毛,更不敢吃了。

木杖點在他額頭,靳岄一動不動。大巫從盆中掬起清水,灑在靳岄身上和臉上。

「睜開眼!」大巫厲聲吼道,「讓馳望原的天神檢視你的靈魂!」

他年紀雖大,但力量不小,木樁敲在地上,咚咚作響。靳岄始終靜靜跪坐,臉色平靜,毫無緊張與懼怕。

碗中肉湯變冷時,大巫停了下來。他微微喘氣,抓了一把靳岄的頭髮。靳岄頭髮濕了,觸手冰涼,他示意靳岄可以擦乾,這似乎是所謂的「清潔」儀式結束的標誌。靳岄不明白這個儀式的意義。

大巫轉身端起涼了的肉湯,倒回葯鍋:「大瑀人,你不怕我?」

「您這舞跳得挺好看的。」靳岄畢恭畢敬,「雖然我看不懂。」

大巫哈哈大笑,白鬍子抖個不停。他在靳岄面前坐下,終於問了他名字:「你是靳明照的兒子?」

「在下靳岄。」

大巫上上下下打量他,笑道:「好一個『孱弱怯懦』的質子!」

靳岄決定反客為主:「天君為何要讓大巫為我清潔?」

「需要清潔的並非軀體,而是你的靈魂。」大巫說道,「你是大瑀人,又是奴隸,污穢之物甚多,要面見天君,必須把污穢的東西一一清除。」

「什麼污穢?」

「凡馳望原之外的一切不被馳望原天神庇佑的生命,均為污穢。」大巫頓了頓,「但你很乾凈。你眼睛里有慾望,卻沒有邪氣。」

靳岄笑了:「巫者真的能聞出人的靈魂是善是惡?」

「有時候聞,有時候看。」大巫靠在靠墊上,捶了捶自己的腿,「有的人一出生就註定是惡的,這是他命中的罪。」

靳岄低聲道:「人活著不是為了受這樣的苦。」

「你是燁台賀蘭家的奴隸,你不會不知道狼瞳。」大巫冷笑道,「狼瞳就是邪神選中之人的標誌,他們一生都會為別人和土地帶來無窮無盡的災殃。擁有狼瞳之人,活著便會降禍人間,這是被邪狼附身之人不能擺脫的命運。」

***

狂風吹落林中高樹的積雪,賀蘭碸策馬飛馳,像一支箭插入暗夜。

包括樹上兩位隱藏的弓手在內,阿瓦一行共有十人。以九人之數護送一位允天監巫者出來尋找天星,他這時候才意識到不尋常:阿瓦不是尋常人物。

滿地血腥,賀蘭碸勒停馬頭,抓起弓與箭沿著血跡狂奔。地上屍體有四人,不見那打扮富貴的青年。月光如熾燈,斷斷續續照亮密林之中衝刺的賀蘭碸。

他離兵刃相擊之聲終於越來越近,眼前豁然是一處低谷。阿瓦半跪在地上,有人正舉刀刺下。

賀蘭碸立刻抽箭、拉弓,箭矢脫手而出,迅疾如風,刺入刀手肩膀!

那人慘叫倒下,阿瓦抬頭,吃了一驚:「是你!」

賀蘭碸一掃谷內情形,心中愕然:谷中包括阿瓦在內有兩人倒地,身首分離。餘下三人正包圍阿瓦。

活著的與死去地總計十人,賀蘭碸心中雪亮:襲擊阿瓦的正是他帶出來的隨從。

殺了這麼多的人,襲擊者是鐵了心要他死。賀蘭碸從高處跳下,連珠般發箭,但那些人已有防備,紛紛舉劍擊落。他尋隙就地翻滾,護在阿瓦面前。

「巫者,你傷重嗎?」

「不重。」阿瓦咬牙道,「多謝。」

賀蘭碸心道這人倒是硬氣。阿瓦身上幾處刀傷,手臂處幾乎見骨,但他仍能強撐不倒,手上還握了一把沾血的大刀,顯然也曾激戰一番,如今傷重加上體力不支,才背靠山石抵禦。

被箭刺中的人連箭都沒拔,又與其他三人合圍上來。浮雲褪去后月色澄清,照在賀蘭碸身上,眼前三人都是一愣。

「狼眼睛?」為首一人冷笑,「你是高辛人?」

賀蘭碸一言不發,舉弓對準說話之人。

「我們兄弟幾個還沒殺過高辛人,今日可算是開眼了。」那人笑道,「高辛的狼崽子居然還沒死絕,是你們命太賤,不好死,還是馳望原天神太慈悲,不捨得滅了你們的族?」

他說一句便踏前一步,賀蘭碸毫不動搖,猝然鬆手。

那人反應也極快,舉劍將此利箭擊開。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他面對賀蘭碸,實在遊刃有餘,還能指著阿瓦說話,「你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今日救他,他來日會殺更多的人,屠盡北戎五大部落!」

「呸!和邪族人多說無益!」另一個人喝道,「長著狼眼睛,則人人見之可誅,不必廢話!」

賀蘭碸完全沒把這些話聽進耳中。他謹慎地判斷著眼前形勢:三人中一人負傷,但另兩人仍可行動,他必須找到同時擊傷兩個人的方法,才能避免殺機。飛霄就在上方,只要他能把阿瓦背上去,他們就能逃離。

說話者話音未落,為首那人忽然踏出半步,抽劍刺向賀蘭碸!賀蘭碸下意識躲開,沒提防另一側有人舉刀,刀身平平拍向他的臉,他側腹被人踢中,頓時倒地,壓在阿瓦身上。

賀蘭碸立刻弓腰彈起,臉皮漲紅——那兩人竟是當他玩物一般戲耍,得手后正暢快大笑。

他左手持弓,右手尾指從腰間箭囊挑出兩支箭,於呼吸間連射兩發,先刺中用刀之人,瞬間又指向為首的持劍者。他發箭極快、極准,那持刀之人一聲慘叫,捂著脖子倒地了。

賀蘭碸心口一空——他殺了人。

不過片刻怔愣,持劍者已經欺近,劍尖狠狠刺入賀蘭碸大腿,大手上鐵爪錚錚,抓向賀蘭碸喉頭。阿瓦就在賀蘭碸身後,忽然舉刀朝那人腳踝砍了一記。賀蘭碸趁機抓住那柄劍,殺氣與血氣、恐懼和焦灼,全都令他瘋狂,他扔了自己的弓,抓起一枚箭,直接將它戳入持劍者眼中!

「狼崽子!!!」持劍者痛聲大吼,「你是馳望原的殺神,是天神的仇敵!你註定一生落魄,死於非命!無朋無友,無所依靠!」

污血噴了賀蘭碸一臉,他憤怒長嘯,將箭狠狠一插到底,持劍者瞬間斷氣,再無聲息。

***

允天監中,大巫命靳岄伸出雙手。他捋起靳岄袖子,不禁一愣:「你是燁台賀蘭家的奴隸?」

「是。」

「但你沒有奴隸印記。」

靳岄笑笑:「或許因為我註定沒有當奴隸的命。」

大巫朗聲大笑,絲毫不怒:「你這大瑀人,腦子倒是轉得快。」

「我母親是大瑀先朝帝姬,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將軍。我出生之時,有得道高僧曾說過,我出將入相,馳騁沙場,呼風喚雨,有異世之能。外加一生平安順遂,無災無厄,兒孫滿堂,白髮齊眉。」靳岄平靜道,「那是連大瑀皇帝也信賴的僧人,他說他能勘破我的命。可是您看,我現在在北戎,一個奴隸而已。」

「那正說明,奴隸並非你的歸數。」大巫說,「又或者,是那和尚看得不準。」

「大巫您呢?您能看盡天下所有人的命么?能保證自己不會看錯?」靳岄問,「高辛人生來便是綠眼睛,若馳望原的天神真的慈悲,他為何要讓降禍人間的狼瞳誕生於世上?」

大巫眉頭一皺:「為了讓神子歷練人間萬事。」

「神子是誰?」

「北戎天君。」

「為讓天君歷練,便生造狼瞳之人來讓馳望原百姓受苦?」靳岄大笑,「你們的天神也不過如此。」

大巫抓住他的手腕,當一聲為左右兩腕扣上了鐵環。鐵環與鐵索相連,鐵索深深埋在牆中,靳岄已被囚於這座允天監內。

「孩子,你這樣聰慧,不如再猜一猜,為何你會來到允天監?」老人低聲道。

靳岄看出大巫對自己並無惡意,更是忽然生出一種奇特感覺:大巫憐憫自己。眼前老者或許無法勘破命數,但已經識得生死。他在大巫面前,不是大瑀人,不是燁台奴隸,僅僅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人。老者從他身上看到了過去,而他自大巫臉上,隱約察覺了自己接下來的命。

「北戎天君想讓您看一看,我該不該殺?」

大巫長嘆:「北戎有一句話,起飛太早的鷹回不了巢。一個人太過聰穎,他這一生必定過得不好。」

靳岄心頭突然一松:北戎天君還需要讓大巫來判定自己的命運,這說明他還不想下殺手。靳岄乾脆直接了當:「那您認為,我該殺嗎?」

大巫不迴避他的目光:「該。」

靳岄點點頭:「這是我的命?」

大巫:「對。」

靳岄將雙手藏於袖中,坐姿筆挺。他穿一身北戎奴隸裝束,長發卻沒有遵照北戎規矩梳成髮辮,仍是大瑀髮式。

大巫心中一怔,不禁坐直了身。眼前少年面露淺淺笑意,濃黑眼珠里映出塔中粼粼火光,閃動如星。

靳岄一字字道:「但我從不信命。」

***

賀蘭碸鬆了手,踉蹌起身。他的手上都是血,起初溫熱,漸漸變得粘稠冰冷。

他殺了人,而且是連殺兩個。耳朵里嗡嗡作響,腦袋在強迫他反芻方才殺人的手感,但同時又喝令他警醒:襲擊者還有一個!

那受傷的刀手果真衝殺過來。他肩膀受傷,揮刀力度減弱,但賀蘭碸怔愣中躲避不及,胸前被一刀劃破,衣裳破了,皮肉綻開。刀手更是一腳踹中他腹部,賀蘭碸整個人被踢飛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一個身首分離的屍體,就在他身旁。那是一個弓手,箭囊幾乎空了,只剩一支尾羽純白的黑箭。賀蘭碸卻認出了那支弓:在某一年的朗賽大會上,他見青鹿部落的人用過這樣的弓,通體黑紅,上有繁複雕紋,是狼群奔突之象。

這是只有皇宮中禁衛軍才能使用的弓。

那刀手撲在斷氣的劍手身上呼喊「大哥」,賀蘭碸晃了晃腦袋。他看見刀手又站了起來,拖著刀,朝阿瓦走過去。他們根本不在乎賀蘭碸生死,目標始終只有阿瓦一個。

賀蘭碸還聽見阿瓦在說話——「高辛人,我允許你使用那支箭!」

高辛的狼子左足半蹲,右腳跪地,腿上傷口鮮血淋漓,月色照亮他濃棕色頭髮與澹青雙瞳。從箭囊中抽出那支白羽的黑箭,賀蘭碸心口怦怦直跳:他沒有認錯,這是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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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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