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1)

阿瓦(1)

院中霎時落針可聞,只有烤架上的羊羔肉兀自滋滋爆油。

巴隆格爾抓著半個羊腿站起,還沒站穩又立刻跪下:「將軍,我錯了。」

賀蘭金英溫柔地問卓卓:「乖卓卓,誰告訴你回心院有勒瑪的?」

「巴隆。」卓卓回答,「巴隆跟二哥說,那裡有你的勒瑪。」

賀蘭碸:「……」

賀蘭金英又問:「那卓卓知道勒瑪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卓卓舉著一塊肉大喊,「渾答兒和都則教過我好幾次哩,勒瑪是最好吃的梨乾!」

渾答兒與都則:「……」

賀蘭金英把卓卓交給阮不奇,讓她帶卓卓回去睡覺。見阮不奇離開,賀蘭碸立刻給靳岄使眼色。靳岄忙低著頭緊緊跟在阮不奇身後遠離風雲突變的院子,空著的那隻手在背後沖賀蘭碸小幅度擺了擺,給他道別及鼓勵。

賀蘭金英面無表情地盯著靳岄的小動作,賀蘭碸站得筆直,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直到卓卓等人消失在院牆,賀蘭金英才慢慢回頭,重複卓卓的話:「回心院的,我的勒瑪……」

他點點頭,忽然問:「朱夜是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渾答兒搖頭,都則點頭,賀蘭碸與巴隆格爾完全沒動。

「都則繞院子跑五十圈。」賀蘭金英想了想又問,「朱夜的琴好聽嗎?」

渾答兒學乖了,和巴隆格爾一起搖頭。

「不誠實,跑五十圈。」賀蘭金英說。

渾答兒怒了,指著賀蘭碸:「他呢!他怎麼不用跑!要懲罰就一視同仁!」

「好啊。」賀蘭金英語氣溫柔親密,「我正準備讓他跑一百圈。」

渾答兒面如土色,搖搖欲墜。

雞飛狗跳的一夜過去,賀蘭碸早晨才白著一張臉躺回床上,累得衣服鞋襪一件沒脫便睡了過去。但他也沒躺多久,靳岄端來午飯時,他已經起床換了衣裳,穿戴上外出的袍子帽子,正拿著空弓不停拉開。

「大哥讓我和渾答兒去打獵。」他說,「沒打到三十隻兔子不能回來。」

靳岄:「這麼多?!」

賀蘭碸:「而且北都附近沒有兔子。」

靳岄頓時很同情,昨晚剩的半個豬胰油餅也一併放進碗內,讓賀蘭碸就著油茶稀粥呼哧呼嚕吞入腹中。

這次在夜裡悄悄回家的只有虎將軍和賀蘭金英。北戎軍隊尚在列星江北陳兵,還沒到可以後撤的時機。兩人先行返回北都,實際是為了向天君稟報大瑀議和之事,因而一早便直奔王城而去。

議堂中君臣都細細聽虎將軍與賀蘭金英稟報前線戰事,北戎天君素來不苟言笑,但這一日也不免露出快活:「哈!大瑀!」

但這盟約如何簽,到底是還沒商定。虎將軍與賀蘭金英此次回北都另有一個目的:護送天君最信賴的議臣龍圖欽前往碧山城,與大瑀商討盟約細節。

「大瑀派出的應當是太師梁安崇。此人心機頗深,狡猾老道,龍圖欽,你要小心。」

龍圖欽出列,將手拍在胸前:「龍圖欽領命。」

議堂中喜氣洋洋,哲翁又問了些其他事情,心裡始終惦記與大瑀的盟約,把虎將軍、賀蘭金英和龍圖欽三人單獨留下,又著人排出美酒佳肴,是一個舉杯同慶的架勢。

他反覆打量賀蘭金英,經虎將軍提醒,才想起眼前青年正是當日處理大瑀質子的年輕將領。

哲翁忽然來了興趣:「那大瑀質子還活著?」

「活著。」賀蘭金英回答,「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北戎奴隸了。」

哲翁又問:「他在哪裡?」

「在北都,隨我與虎將軍的家人一同來的。」賀蘭金英道,「畢竟是奴隸,服侍家主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龍圖欽問:「若我沒記錯,這質子就是忠昭將軍靳明照的兒子?」

哲翁點了點頭,握著酒杯思忖片刻:「把他帶過來,我要見見他。」

***

賀蘭金英要懲罰的只有四個人,巴隆格爾和都則到城牆上去給守城軍士打下手,賀蘭碸與渾答兒則負責狩獵雪兔。

但北都近郊沒有雪兔,白茫茫的山林里只能見到一兩隻穿梭的小鹿。

渾答兒一路無聊,扭頭問:「你哥哥跟朱夜什麼情況,你問了么?」

賀蘭碸:「沒問。」

他還沒能找到與賀蘭金英單獨聊天的機會。此次賀蘭金英回家,滿臉疲憊,賀蘭碸又被他訓了一頓,不敢再問任何和朱夜相關的事情。

兩人越走越遠,原本掛著大太陽的天不知何時布滿陰雲。渾答兒抬頭嗅了嗅風中的氣味,不安地提醒:「這場雪可不小。回去吧?」

話音剛落,遠遠便看見林中冒起一股白煙。兩人騎馬靠近,還未走近便被喝止:「什麼人!」

林中有一小隊人正在休憩。火堆被撲滅了,冒出陣陣白煙。一位長相粗獷英氣的北戎青年作貴族打扮,正從地上站起,手中捧著一本書。幾位僕從裝扮的人立在他身旁,紛紛舉劍對準賀蘭碸與渾答兒,賀蘭碸還聽出有兩人藏在樹中,已經舉弓。

渾答兒見這些人架勢比自己還足,頓時不快:「我是燁台部落首領虎將軍的兒子,你們是什麼混皮子玩意,敢拿劍指我!」

青年眼神一亮,笑吟吟道:「虎將軍的兒子?你是渾答兒?」

渾答兒一愣:「你又是什麼東西?」

他這一問,周圍僕從立刻作怒,青年倒是毫不在意:「我和你阿爸同桌吃過酒,他也認識我。我是允天監的學者阿瓦,傳說這山上前兩天有天星墜落,我專程來看看。」

允天監是由北戎大巫把持的地方,算天命、策地脈,全是術數人才與巫者。巫者地位極高,賀蘭碸與渾答兒忙下馬向阿瓦道歉。

「儘快回去吧。」渾答兒態度一下變了,「要下雪了。」

「放心,這雪下不起來。你們還要繼續前行?」阿瓦提醒,「入夜了。」

「到了山頂便回去。」賀蘭碸說,「需要我們送你么?」

阿瓦婉拒他的好意。目送阿瓦與隨從離開后,渾答兒悄悄湊近賀蘭碸:「這人很富貴。」

賀蘭碸:「你怎麼知道?」

渾答兒:「他帽子上那顆黃玉,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

賀蘭碸打了個呵欠,催他上馬,繼續往前。

北都附近這座矮山是庫獨林山脈的末端,兩人騎馬攀上山頂時,風驟然劇烈。頭頂那一大片陰雲被吹遠了。青年阿瓦說得沒錯,今晚不會下雪。

遙遠的山間懸著一顆碩大圓月,群星喑啞,月色清明,滿地雪光如銀。

在這一瞬間,賀蘭碸腦中忽然竄進了一些他早已經想不起來的事情。他看見靳岄在地上寫名字,那時候這個大瑀人還是快樂的,他會因為吃到肉乾而驚奇,還會跟賀蘭碸開玩笑。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贈他狐裘以溫暖歸途的少年指著自己名字,邊說邊笑。

「沒見過月亮么!」渾答兒在前方催他,「走吧!我餓死了!」

賀蘭碸騎在飛霄背上,靜靜看著頭頂明月。月光透徹地照亮了許多事情,包括一些影影綽綽的、他從未細思過的東西。賀蘭碸突兀地心動了,他扭轉馬頭往山下走,漸漸加速,很快便超過了渾答兒。

兩匹馬兒在夜間的雪原上賓士。他們鑽入了來時的林子,忽然看見前方密林中有閃爍的火光。

有人舉著火把,正騎馬飛奔而來:「賀蘭碸!渾答兒!」

「都則?」渾答兒吃驚道,「怎麼還來接我們?」

「出事了!」都則氣都沒喘勻,手裡火把淋淋漓漓滴落燃燒的油點,「你大哥回來帶走了靳岄,說天君要見他。」

賀蘭碸心中一緊:「天君?」

「來的還有宮裡的軍隊,他們把靳岄拉上車就走,我和巴隆大哥回家時正好看到。他不許我跟你們講,但我覺得這好像不太好吧,靳岄畢竟是跟我們一塊兒來的人,這個……賀蘭!」

賀蘭碸聽他絮叨聽得心煩,一夾馬腹,當先沖了出去。

渾答兒與都則緊隨而去,三匹馬全速飛奔。

穿過林子時,耳力最好的賀蘭碸隱約聽見從密林中另一個方向傳來兵刃相擊之聲。驚疑立刻讓他減緩了速度,就這麼一停,一句大吼果真從黑暗的密林傳來——「保護阿瓦!快帶他走!」

渾答兒與都則也都聽見了,但兩人並未停下,疾聲催促賀蘭碸:「別管那些人了!快回去吧!」

賀蘭碸隨他們跑出一段,那廝殺叫罵的聲音持續不停。他低罵一聲,迅速扭轉馬頭,全速衝進密林深處。

圓月持續高升,成為懸空燭燈,幾乎映亮了北都所有的角落。一行沉默的車隊進入王城,曲折前行,賀蘭金英在途中便已落馬停下。他遠遠看著車隊消失在道路拐角,臉上是罕見的焦灼。

靳岄在窄小搖晃的馬車中閉目養神。他只知道北戎天君要見自己,卻不知所為何事。據賀蘭碸所說,賀蘭金英感激靳明照,所以在當時想辦法救下了自己。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面見北戎天君的時候,他還得為賀蘭金英掩飾這一切,畢竟他在賀蘭家過得並不似一個奴隸。

靳岄聽見宮門在身後關閉的沉重聲音。

他已經預料到,自己無法活著走出此處。

如果這就是他的結局,那麼他活在世上的最後一件事,便是保護賀蘭金英、賀蘭碸和卓卓,保護燁台部落的人,保護那可能被哲翁屠戮的江北十二城百姓。

馬車終於停下,兵士掀開車簾,催他下車。

靳岄整理衣裳下車,抬頭時卻是結實的一愣。

眼前一座石頭砌就的高塔,塔頂燃燒著長明火,這是北都最高的石塔。

他眼前是一扇敞開的大鐵門,門上篆刻無數星辰連接的圖案,另有一串標刻在石牆上的北戎文字:允天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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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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