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 ——簡玉珩番外

他山 ——簡玉珩番外

(一)

少時,我常常見到變臉的絕活。

這絕活無需搭個戲台,也不必塗面抹粉,只要人一出我家院落,轉過白石砌就的矮牆,立馬就可見滿面春風頃刻覆上霜雪之色,或是愁眉苦臉一變為喜笑晏晏。

其間最有趣的當數那住處與簡府隔了七八條街,遠道而來的沈家二少,無論轉身時變做的是何等表情,再回過頭時又能立馬輕搖摺扇,眸底三分暖七分笑,好一派翩翩公子的臨風之意。

我不會爬樹,也做不來話本裏頭飛檐走壁的江湖大俠,興緻來時只好躲在轉角處的大石頭後邊,躲的次數多了,就逃不過被父親發現的命運。

許是我幼時沒了母親,被寄養在大娘名下,兩位哥哥又被二夫人和三夫人寵得成日逛青樓,游畫舫,養成個「醉里調戲丫鬟,夢回一擲千金」浪蕩模樣的緣故,父親對我很是嚴格,詩書禮義那些士大夫們要學的東西,我也得略通一二。

但父親卻不阻攔我觀賞這些幕的大戲,只溫和地叮囑我不要落下功課,有時去外頭談生意時還順道捎上我,教我見見外邊的廣闊天地。我這才知道,那變臉的絕活既不限時間,也不限空間,並且這絕活不止別人會,我父親也會。

馬車經行過歙縣的巷頭,曲水環抱着石印回瀾,白牆黑瓦將日色滌出清澈的流光。返家的路上,我幾度欲言又止,終於是父親對我先開了口:「珩兒,此樁生意…你怎麼看?」

臨場考問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先恭敬地應了一聲爹,又大著膽子抬頭答道:「您和陳家說定了鹿角膠的價錢…是想要制墨?」

聽我的答話,父親微微一笑,眼尾的細紋像是風吹湖水一般輕輕皺起,捻著鬍子的手頓了頓:「有何不可?」

確實並無不可。

簡家原以林木起家,行業季節性較強,採購徽州本地木材時常於冬時砍倒,侯至五、六月梅水泛漲之期,方出徽州,順流而下。然自兆神十年來,皇帝有勤政革蔽之心,於天下廣施新政,不僅整頓了陸路、漕運,還聯通了內河與海路交通,織成一張可供商貿的泱泱大網。

正在這一時期,簡家重新縝密規劃水路、陸路交通工具的銜接,巧借東風之力,與隔壁安慶的郁家一道脫穎而出,成為安徽一帶規模最大的兩個商行。如今朝局漸呈安穩之勢,市商也總算有所起色,再加上父親本就熟通文墨,涉足制墨這行也是情理之中。

「膠能夠讓松煙凝結起來,使墨成為便於研磨的固體,而眾類膠中,這鹿角膠確為上上之品,」馬車雖然顛簸,但我的話卻說的很穩,像父親平日裏教導的那樣,「但若孩兒沒有看錯…安慶郁家似也有意於進軍此業?」

「此話怎講?」

「方才在陳家清木池的青石堤旁,恰好撞見了郁家那個行事自專的姑娘。」

郁家雖為安徽巨賈,郁老爺卻僅有兩女,長女郁文華,次女郁文娟,均被捧作掌上明珠。先前我同那郁文華也算有過一面之緣,不過說多了幾句話,就長了一番大見識——那郁文華哪裏是傳言裏端莊爽利的姑娘,分明是個牙尖嘴利的丫頭片子,幾句話就攪得我鬱悶了幾夜。此次又不幸撞見,本想要報當日一言之仇,最終卻還是落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場。

「哦,是那姑娘?」父親卻不知想起了什麼,樂呵地笑了開來,「郁老頭時常吹噓他那女兒千般好、萬般好,我卻瞧著是他身體不濟,沒有弄璋的福分。」

(二)

生意場,從來不僅僅是那白紙上的幾行黑字,算盤中上下逡巡的幾顆木珠,而也多為煙波畫舫上的並蒂交纏,風月場上的傾酒尋歡。

我自打小也算看着父親,一房房的姨娘絡繹不絕地娶回家,瞥間兄長們摟着衣裳半褪的美人月下行樂,於這一途也是家學淵源、無師自通。

銷金帳中,羚羊掛角燕雙飛。

談罷生意,婺源的木商老李摟去了兩個,餘下的四五個姑娘還在操琴鼓瑟,我眯着眼睛掃了眼屋內群芳,一把攬過近處綠衣黃裳的姑娘,驚得她手中的笛子滾落在地,發出一聲略微沉悶的聲響。

「簡公子……」

「噓——」我在唇前豎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喊叫,順手就將未飲盡的酒壺拎至桌前,再輕輕晃了晃食指,「百杯須痛飲,一枕拚春酲。長夜仍醒,豈不可惜?」

「秋月陪公子喝酒。」綠衣黃裳的姑娘,順勢倚在了我的懷裏,葇荑似的縴手一揚,將將反摟在我的腰上,抬頭欲飲盡我垂在她胸前的酒盞。我卻縮手,將酒盞重新放到桌案之上,微微搖了搖頭:「單純喝酒,未免又無趣了一些。」

「那公子想要如何?」

我輕笑着低首,手中隨意撩撥著秋月的發梢,又讓姑娘們圍坐成一圈,快速地將一物扣在玉碗之下,方曼聲道:「射覆。射中一覆就脫一件衣物,又中一覆,再脫一件。誰先將衣物除盡了…今夜誰留下。」

時局不濟,生意只好慘淡經營。至兆神三十二年,我才明白那些革蔽振興之策只是黃粱一夢。冗官費財,剋扣關口,士族腐敗,劫掠民脂,大雍早已被蠹蟲蛀空了內里,誰也不知轟然倒塌的那日是明日還是今朝。

但酒還是要繼續喝,生意還是要繼續做。

小桃的舞依舊傾國傾城,牡丹的琴仍然冠絕徽州。

我惺忪地聽着她們七嘴八舌,猜測玉碗下的事物,搖頭間,只聞得翻飛衣袖間的女兒香盈了滿鼻,如同粉蝶爭妍,玉蕊鬥豔。

「麗池苑的姑娘,果然各有各的妙處。」

天將明了,光透過未拉緊的簾縫淋在屋室之中,實在有些掃興,我伸了個懶腰,抬手就要拉過帘子,卻陡然望見一個熟悉的側臉,頓時顧不得室內一片旖旎。風灌了我一臉清醒。

「簡少爺好興緻啊。」

一句話三分笑七分譏,這樣的話我在這幾年間聽了不下百遍,全然都是出自那郁家大小姐之口。自政局動蕩,一時運線緊張,簡郁兩家間必然會有摩擦產生。

我和那位郁小姐,幾番來回,輸贏各半。

可她怎麼會來這裏?只一愣神的功夫,就叫郁文華瞧見了我,不知是否漏盡了一室春光。

我鬆鬆地倚著門框,眨眼間竟覺得她高冠束起的面龐,確有幾分英氣,與日裏決策果斷的郁家當家,着實很是相稱。只不過這些話,是註定一閃而過,然後被壓在心底的。

我沖着她,張口只道:「男扮女裝來這煙花之地,郁小姐不怕聲名有損,日後無人敢娶?」

「不勞你這花間浪子替我操心。」郁文華瞥了我一眼,冷冽地像是臘月不戴帽子出門時,風刮在耳邊的鈍刀,我似乎還聽見了一聲冷笑,炸開在空氣之中。

我壓低了些聲音,好教說出來的話只叫我二人聽到,一字一句卻是怒氣不減的咬牙切齒:「就算無今日之事,恐怕也無一男子,願娶一個司晨牝雞回家做妻!」

郁文華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轉身就上了樓,只在我眼底留下一個黑色的影子。

我得意洋洋,沖着她的背影揚了揚手中的酒盞,仰脖一飲而盡,而後合上窗子,順道摟過早已衣裳半褪的美人,一併倒在軟塌之上。

這一次,當算我棋高一著罷?

(三)

啪!

桌上的瓷盞一下子砸在地面,碎裂成拼湊不齊的幾瓣。我只當自己是聽岔了:「你說什麼?」

「回三少爺,」房裏的大丫鬟丹桂見我還在愣神,便耐心地同我又重複了一遍,「郁家大小姐同歙縣陳家的大公子訂了親,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五。」

「陳家……不是一直同我們有着生意往來,又同郁文華有什麼關係?」

「陳家公子自多年前見過郁小姐一面,就欽慕良久。郁小姐此前一直不曾應下,前幾日不知是怎麼的,忽然答允了婚事,還急急就定下了婚期。」

這女人,不會是因為被自己罵了幾句,一下子惱羞成怒,就隨便同別人訂親了吧?

我心裏一陣憋悶,又覺得有些好笑:「那女人還真有人敢娶?」

「郁小姐才貌雙全,身後又是萬貫家財,這麼多年上郁家提親的人,也是上趕着排隊的,」丹桂一邊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邊道,「也就是三少爺你,同郁小姐不見面就罵,見了面就吵。」

「哎少爺,你去哪兒?」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我伸手挑起秋月的下頜,眼神卻遊離在窗外細濺的雨點之上,聽那雨打芭蕉的凄凄之聲,輕聲喃喃,「到底是驟雨未曾歇…」

如往常一般擁著佳人,卻渾身被雨淋似地泛著寒意,入骨冰涼。

「簡公子,您又走神了。」秋月嬌嗔了一聲,連同縴手撫上了我的心口,也未曾全然拉回我的思緒,我頭一次不曾溫柔地同姑娘們纏綿,而無言續著一杯又一杯的酒,赤足高蹈,丟了形骸。

我分明是該氣憤的,我還尚未娶得正妻,那宿敵就大大方方地同他人訂了親,即日舉行婚禮;我分明又該是得意的,幾句話,就能激得那宿敵一怒之下同他人定親,也不知是不是心甘情願;我分明也可以是冷眼旁觀的,甚至還可以帶着點幸災樂禍,瞧著這潑婦禍害的究竟是誰家的公子,再好好想一句日後狹路相逢,用以諷刺的話。

可為什麼,可為什麼全然不是這樣的?

我是氣憤,可又氣惱,毫無道理地惱她不打個商量就同他人訂了親;我是得意,可那隻停留了短短一瞬,就化作了恨鐵不成鋼的慍怒,恨不能當面去質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哪裏還能夠幸災樂禍,冷眼旁觀。

「簡少爺,當心陰溝裏翻船啊。」

「簡公子,您簡家的商船,今兒還走新安江的水路么?」

「近日水匪猖獗,關卡難過,你可小心被盤剝地連衣褲都不剩了。」

「這世上,還有誰花得過你?」

我一閉上眼睛,她就在我心底里開始跳舞。

她踩着我的心弦,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忽然就褪去了覆上的灰色,變得鮮活而又明亮。

我該去問她的。

我望向窗外雨簾,簾里有火在燒。

牽過府上最好的馬,我趁著酒勁沖入瞑瞑夜色中,不眠不休一日方才奔到了安慶。安慶的雨下得很大,馬蹄用力地踩過小路草徑,大片泥濘濺落在我的身上,我卻渾然不覺。

「郁文華!」

我生平第一次不顧形象,也不顧臉面地沖向雨幕之中,來勢洶洶地奔向郁府,使勁地拍砸著郁府的大門,氣勢一下子將郁府門丁,都震在了原地沒有動彈。

「簡少爺,您瘋了嗎?」

門丁反應過來,湊上前想要拉開我,我卻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推開了兩個人高馬大的門丁,死死地拽著門環使勁叩響。

也許我真的是瘋了。

「郁文華!」我喘著氣喊她的名字,聲音被雨聲割得破碎,而後又重重聚攏,語氣不知是氣是恨,是哭是笑。

「你嫁什麼嫁?我不過是笑你幾句,你嫁給誰看?」

「郁文華!」

「簡玉珩,你瘋了?」

郁文華撐著傘從屋裏出來,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鞋上濺著點點污泥,她許也是奔出來的,頭上的釵子也有些歪。

我的發濕成了許多綹貼在腦後,渾身上下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又冷得瑟縮。雨順着睫毛不斷地往下落,我只能拚命地眨眼,甩開迷濛的水霧。

從來不曾如此狼狽,又如此滿足。

我定定地望着郁文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待我打好了腹稿想要吐露的時候,卻又忍不住在寒風冷雨中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一下子衝散了萬語千言。

「你先進來。」郁文華平靜地望着我,嘴角略微彎起一個淺淡的弧度,而後微微側過身,為我讓出了一條道。

她撐著天青色的油傘,雨氤氳開的水霧薰得她的眼愈發明亮,此刻沉靜得像是無風的深瀾,亭亭如水中菡萏。

「你真好看。」我無意識地輕聲喃喃。

我是瘋了。

(四)

當夜郁府一鬧,第二日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安慶,再過一日,就緊跟着傳到了徽州,自然也傳到了歙縣陳家公子的耳朵里。

天南地北地走,我也算嘗過世味,閱了幾遭人生百態,使起手段來自是臉不紅心不跳,即使是當面對質,也能輕搖摺扇,笑而不語。

陳家在歙縣,雖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但放眼整個徽州,還是差了簡家幾個台階。陳老爺心思向來細膩謹慎,卻也不曾料到我同文華竟是有情的,當晚郁家派人去陳家,委婉地表示這門親事恐怕成不了時,陳老爺果斷地將庚帖換了回來,並親自按下事態,半絲風波未起,替我省卻許多後患。

我在郁府留了一宿,第二日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徽州,同父親講明白了我情之所鍾。父親悠悠地望了我一眼,放下手中所持的書卷,讓我坐到他的跟前,沉吟了半晌,方靜聲道:「你可知,求娶郁家的大女兒,意味着什麼?」

「若孩兒求娶了文華,那麼簡家同郁家今後也將同枝並氣,休戚與共。」

這個問題我從前從未思索過,但今日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坦坦然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簡家同郁家共為皖地巨賈,兩家背後俱是盤根錯節的宗族勢力,聯姻后血緣交叉,恐怕還得經歷一段時日的磨合和裙連。

「簡家長於絲糧木三業,於墨業亦頗有建樹,而郁家長於茶、典之業,且同新安江總有些交情,如今政事荒唐,商賈之中『遞廢遞興,猶潮汐也』,此時若簡郁二家共謀,焉不能長葆興盛?」

父親盯着我看了許久,看得我心頭有些忐忑,才徐徐笑道:「這般流利的說辭,想必是回來的路上已打過腹稿了吧。」

「總要準備周全了,才好來見爹。」

「簡、郁兩家雖日裏多有摩擦,但也是門當戶對,更何況你鬧完郁府,還不忘準備這一大套說辭,想必是真心喜歡。」父親瞧着我的目光很溫和,他淺酌了一盞清茶,又道,「郁家那姑娘確實聰敏伶俐,既然已經做好了決定,挑個好日子,我便替你走一趟郁府,同那老頭提親。」

要去郁府,我總要將自己好好拾掇一番。簡家雖富,但商賈之家不容穿絲料綢布,只許穿絹布。丹桂說我縱然只著絹布,也較之許多人家的公子好看不知幾倍。

我笑着同丹桂說了「吾與徐公孰美」的故事,丹桂卻更加認真地重複了一遍,見我大笑離去,還頗有欣慰之意,說等着我帶個好消息回來。

「我郁家雖不是財傾天下,但我郁重聞只有兩個寶貝女兒,從小到大不曾短過她們什麼。若要求娶我家女兒,就得先應下三件事來。」郁老爺端坐在紫檀木椅之上,雖面目慈藹,但語中威儀絲毫不減。

「敢問是哪三件事?」我微微躬身,持禮相問。

簾幕輕啟,屏風後轉出一位身姿窈窕的美人。

鴉發環髻,鬢邊一點朱翠,掩不住明眸流轉,彩娟如雲淌風瀉,縱恣開漫漫霞光,比我此前數次見到的她都要盛妝華服,唯有眉間一抹英氣,始終不曾磨滅,掞光耀明。

「這三件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她一啟唇,不免又流露出了些風流姿態,「望簡公子以天上月,水中花為聘,且終身不二娶。」

我餘光掃過父親,見他神色略有變化,我卻扭頭只作未見,且笑道:「這有何難?」

「拭目待君。」文華嫣然一笑,如寒雪中一縷幽幽梅香,「做什麼這樣看着我?」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此前話說的輕巧,回頭卻可費思量。

何處可撈天上月?何處可摘水中花?

我皺着眉頭在屋裏,翻來覆去地思索,丹桂後來與我提起這幾日,大膽地掩唇笑我那幾日,就像個心煩氣躁的老頭。

那時一切早已塵埃落地,我非但不予計較,反而萬分得意地沖她一笑:「老頭?你從哪裏見得如我這般英俊的老頭?」

(五)

天上月是和田玉,水中花是紅月珊,眼前人是心上人。

納徵當日,我親手將其交至文華手中,連同灼灼殷赤的龍鳳帖一併呈送。

素仰壺范,久欽四德,千金一諾,唯爾偕老。

簡郁兩家幾經商議,最終總算敲定婚期。

兆神三十三年,八月初三。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高燃的紅燭,延束的紅綢,都不及映入我眼底,撞入我心房的那抹鮮紅來得明媚生輝。一時之間,彷彿所有的唇槍舌戰、少年荒唐都化作渺渺雲煙,空自飄散。

早知不了今日,也未曾能悔當初。兜兜轉轉到頭來,那放冷箭欲誅的人心,不知何時竟成了我起誓要護其一生、珍之重之的瑰玉。

「你果然懂得討巧,」紅蓋頭朦朧了文華的面容,一身纏枝蓮圓領袍,似也穿出了鳳冠霞帔的味道,我只聽她笑道,「既沒有喝醉,就快來掀了我的蓋頭。」

「若不是懂得討巧,那天上月果真要成了水中花。」我按捺著心焦,慢步走上前,亦笑道,「我只好將自己打包了給你,無論天上月還是水中花,都是你這眼前人。」

「巧言令色,你還真是一點沒變。」

「牙尖嘴利,你也是一點沒變。」

我微微俯身,掀開那覆著的綺羅縠網,而後便是合巹交杯,龍鳳燭燃。

她輕嘆著喚了我一聲「昱郎」,我驟驚之後又欣喜若狂。

「於身為長物,於世為閑事,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父親為我取名玉珩,表字正又用了那「羽昱」二字……

縱然流連風月十幾載,曾是逢場作戲,也曾片刻動心,但從未有人這般輕喚我一句「昱郎」。

在此之前,我從未將自己放手給過任何人,從那一刻起我才驚覺自己的保留,可幸思來想去我還有她,也只有是她,郁文華。

(六)

婚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度兩人春」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簡、郁兩家的聯姻在皖地也算是一樁大事,無論是外人應酬,友人慶賀,還是商號商鋪中,大大小小需要處理的事情,都見縫插針地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之中。

簡郁兩家本就各有所長,兩家商議之下互相取長補短,磨合之後乾脆直接合併成為一個商號,並在朝局傾頹的大勢之中,跌跌撞撞地帶着徽州一眾商幫,成立了徽州商會。

商會一立,力量即有所聚攏增強,但面對着「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還是漸成飄搖之勢,雖不畏葸,亦多坎坷。

「好一個清正廉明的沈知府,」我倚在床頭隨意翻著一月來的賬冊,冷諷道,「這月入的銀子,倒要趕上我們在休寧一縣的收入了。」

「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文華一邊對鏡,卸著那些華美卻沉重的釵玉,一邊順口答着我的話,「如今大雍之法形同虛設,一眾官員皆以增課為能事,以嚴劃為風力,籌算至骨,不遺錙銖,常法之外,又行巧立名色,肆意誅求,船隻往返過期者,指為罪狀,輒加科罰,不翻個三五倍,便不會罷休。」

見文華走去凈面,我當即放下賬冊,一翻身下了床:「雍朝式微,國庫虧空,便苛求關口的各鈔關所,必須完成固定的徵收稅額,還勒令『關稅短缺現任官賠支』,現任官只好從我們這些商賈眾盤剝,這般下去,恐怕是要先逼反了良民。」

文華抬起頭,臉上猶沾著滴滴水露,勝似海棠般清艷動人,我立馬側身站到她的對面,低頭就將手中的絹布覆上她的面,輕柔地拭去水珠,但笑道:「早知要這般小心籌算,戰戰兢兢,下輩子我定不投商人家,教你不做商人婦。」

「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文華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聲音中還有些感慨,「從小我父親便同我說,『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朝野荒鈍,蠹蟲橫行,風雲變色間要夾縫掙扎的,何止你我一家,又何止商賈一行?」

隨即話風一轉,又悠悠道:「再說了,我下輩子為何還是要嫁你?」

見她一挑眉,便知是玩笑話,我便也開玩笑道:「大不了下輩子,我嫁你便是。」

文華是個極聰明的姑娘,從前她一人獨掌郁家時,茶葉出入,不假簿記,籌算心計之,時日長久,亦錙銖不爽,而後簡郁二家合併,她更是內外各事,俱有所臧否,商會經營,莫可離之。

許是天寒的緣故,今年的春花遲開了半月,商號處又忙得團團轉,唯一一件天大喜事便是文華懷上了孩子。

我本想讓文華在家裏安心養胎,商會裏頭一切有我,文華卻不肯,臨產的前一月還坐着水船沿績溪而下,去親自督一批木料。

她本就是個固執的性子,我拗不過她,只能放她走,但自己偏被事情所絆又離不開徽州。

文華一回來就被我勒令待在家中待產,按著醫囑好生養胎,但臨產時還是出了岔子,從腹痛開始到生產結束不過兩個時辰。

大夫說是接近臨產時乘坐車船,又過度勞累,才導致的急產。我急急拽著大夫問我夫人究竟怎麼樣了,大夫道文華幸而只是輕微的產道裂傷,沒有出現大出血的情況,否則就麻煩了。

我輕輕地吁了口氣,又問孩子如何了,大夫說小公子產傷,感染的可能性較大,這半個月都要好好守着,不可輕易放鬆。

待守在產房口的穩婆終於肯放人進去了,我顧不及父親派來的人要同我說話,三步並作兩步就衝到房中,地上的血水一盆又一盆地擺放在床邊,映入眼中,萬分刺目,我這才明白為何說女人生子,就如同到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文華。」

我略微有些哽咽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唇白地像紙一樣,乾涸出清晰可見的紋路和邊角翹起的死皮,頭髮連同枕巾被單一併濕透,卻費力地擠出力氣來回握住我的手。

她的唇蠕動了幾下,發出單薄的氣音。我沒有湊近,可也聽的分明。

她說,「我很好,你放心。」

(七)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商人更精通此理。

如今我有了妻子,又有了兒子,身後還有偌大的宗族和商號,總該要給她們謀一個安穩的未來。可如今雍朝民心已失,諸侯問鼎,群雄逐鹿,哪裏又能尋得一個安穩之處?

文華倒是看得開,說他們爭他們的天下,我們自也要過我們的日子。現下的雍朝,早就是一棵被蛀空的大樹,一間木樑朽壞而瀕倒的屋子,指不定哪天風雨一至,就會轟然倒塌,或陷入沉沉黑暗中,被烈火灼盡,光明取而代之。

雍朝既然已經靠不住,我同文華商量著便將目光放向大爭之世中,打着平天下,濟蒼生旗號的幾個諸侯,雖然並非每條路,都能通向那人人仰望之地,但多搭一座橋,便多一份來日安穩的希望。

行商不比坐賈,一旦走得遠了,不免要闖過血色,面以白刃。徽州商會這十幾年,在我同夫人的心血傾注之下,經營範圍早已擴大數倍,上虞缺糧,我可濟之,懷桑少葯,我可供之,永蒼欲借商船一用,我也可予之。

文華打趣說我們,就像是在織一張細密的蛛網,也不知最後捕到的,會是哪一條大龍。我說可惜這織網的絲大多有毒,若是不夠謹慎,恐怕落入榖中的,反而要是自己了。

「那你說這像什麼?」文華同管家吩咐著,明日下休寧的一應事宜,同時還不忘反問我一句。

我思前想後,終聳了聳肩道:「我們就像是握著籌碼的賭徒,為求保險,在每一個諸侯身上都下了注。懷桑這注,註定是要打了水漂,不過我瞧著永蒼還挺堅韌,挺頑強。」

「從前只覺得季節更替,有物是人非之感,如今一兩日不見的地方,若有鐵蹄烽火,也算是時過境遷,不復往昔了。」文華記掛着兒子尚在屋中,提步就往屋裏頭趕去,將將同我擦身而過,我隨手將方才折下的秋花插在她的鬢頭,輕聲笑道,「只要你同孩子都在,何處不是家呢?」

我尚有慨嘆家或不家的心情,實則幾月過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慘劇,已發生至令人麻木的頻率。

倒是隴西以西有一明國,勵精圖治,在一眾諸侯國中日漸坐大,有侵吞天下之勢。

更重要的是,他們所下之城,所治之處,大多呈百廢俱興之狀,於這失鹿共逐的大世之中,似乎有那麼幾分不同。

「昨夜你說…你已選定,要跟着明國?」文華推開屋內的窗子,教秋霜連同著晨露一併散了進來,起得有些早,我抱着被子倚在床頭,尚有些迷糊,但仍記得點點頭。

「明國勢大,又具深厚潛力,確為上上之選。只是你得想明白了,一旦做此選擇,那我們過去雍朝脈系,其餘諸侯交情,可謂是付之東流。」

「這點我也想過,」我拍了拍自己的臉,醒了醒神,又瞧著夫人只著一件單衣站在窗口,頓時撈過床上的外袍給她擲去,「當心着涼。」

「我沒那麼嬌氣,」文華嘴上如此說,但也依舊是從善如流地披上外袍,「方才的話,你繼續說。」

「如今的諸侯國間,可謂是勢同水火,若繼續腳踏多條船下去,才更容易出事。」我頓了頓,又道,「再說,他們雖都志於逐鹿,但打的旗號各自不同,檄文用詞也是有所偏重,總不容易看走了眼…那好些諸侯國,心裏頭只有天下,沒有蒼生。」

「那麼明國便有了嗎?」文華失笑反問。

「不管他們有沒有,」我說,「這千萬顆人頭落地的時代,我們總要活下去,商會總要存下去。」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明國的攝政王下城后守的不是城,而是要尋的那個人。

(八)

萬事開頭難。

小家之中,尚有牽扯不清的關係,何況是明國這一個大國。

若自個兒趕忙着往上貼,恐怕不會教人看重,反而導致怖鬼生疑,但若是結交的心冷淡了些,又顯得誠意不夠,只會被放逐邊緣。

夫人說,既然沒有一步登天的命,那就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來,對此我深以為然。

高層官員既一時指望不上,那從小官小吏起層遞,指不定某日就能藉著東風,結交些明國中能說得上話的人。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天命使然,一場酒宴,竟真教我得知,明國的戶部尚書張逸舟下月要往淮南去,也不枉我這麼些年四處走動,多方送錢送物送女人,幾乎要跑斷了的雙腿。

「明國勢大,浩浩湯湯,奪取天下已是指日可待,這回好不容易牽上了張逸舟這根線,若是斷在了淮南,實在要令人扼腕長嘆。」

深秋時節,候已轉涼,我替夫人繫上赤錦描銀鴛鴦繡的斗篷,亦不忘誇上幾句這綉工甚好,夫人甚美。

「想去淮南便去,我還能攔着你不成?」文華向來能一眼就看透我心思所想,「反正我守着徽州的陸路水路,是顧不得你那頭的往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來來往往,那些男人總喜歡去風月場得意得意,你夫君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反唇相駁,卻見夫人笑吟吟地,伸手戳了戳我的鼻尖:「你們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兜里有點兒銀子,手裏有點兒小權就想着嘗鮮,有了一個還想要第二個,可別到時候回來和我說生意做了,腥也偷了,是逢場作戲。」

淮南城最富貴的風月場,非滿庭芳莫屬,我提前一個月到了淮南,日日流連其中,逢場作戲,同老鴇混了個熟,為防一時之需,我在滿庭芳早已備下厚禮,又同從前結識的朋友風花雪月,醉卧軟香。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果真見到了張逸舟。

室內春色旖旎,一聞便知薰的是上好的百濯香,溫香軟玉也掩不住那人的俊秀面容,果然是龍鳳之姿,天人之色。

聽聞張尚書,同那殺伐果決的明國攝政王楊劭風采並稱,竟是讓我很難想見,那攝政王該是何等瀟灑。

「徽州商會會長簡玉珩,拜見張大人。」我對着張尚書行了個足見誠意的大禮,他極為隨意地沖我招了招手:「聽聞簡會長,於風月之事上造詣頗深,今日相見,可要好好切磋琢磨一番。」

「小人哪裏敢同張大人比較,」我起身坐到張逸舟的下首,低聲吩咐老鴇,將才色雙絕的阿杏姑娘叫來,好好服侍張大人,又笑道,「生意難做,總要給自己尋些樂子,快活一場。」

張尚書是何等樣人,如何會聽不出,我欲尋求合作的弦外之音?

但當下,他只是邀我聽琴弄月,說些輕輕巧巧的笑話,偶爾袖手劃過阿杏姑娘的藕臂,惹起身下人一陣輕顫。

如此看來,那阿杏姑娘看着倒是很合他的心意,故而我回頭就去老鴇那兒,替阿杏姑娘贖了身,連同厚禮重饋,一批一批地往張大人府上送去。

此後於滿庭芳遇見張大人還有幾次,我幾次想旁敲側擊,表露我願同明國交好,唯其是瞻的來意,卻都被他避重就輕地引到了其他話題。

如此反覆多次,雖叫我摸不清楚張尚書的意思,但這一來二去半月余后,張尚書竟邀我去城南的天然居一敘。

見慣了流連風月的張逸舟大人,此刻面對着正經威凜的張尚書時,我才更清楚意識到,他本是個提刀血痕過,斬劍霜雪催的狠角色。

他斜倚在正中的首座之上,並無過多的表情顯露,眸中覆著一層薄冰般淺淡的笑意:「那滿庭芳雖好,究竟不是談正事的地方,便邀了簡老闆來天然居一敘…談些要緊事。」

我斂袖拱手,露出一個再溫和不過的笑來:「能為大明出力,是我簡玉珩的福分,自當一切聽憑張尚書差遣。」

「你我交情歸交情,交易歸交易。」

張尚書字字句句,落在耳里都十分清晰,「天下米糧,仰給湖廣,湖廣之糧又仰仗你們運送,有些事情,還是要同簡老闆好好商議商議才是。」

一切談妥,我又試探著問張尚書:「敢問楊王有何喜好,可否為小人引薦?」

大明之中,明王雖於高位卻形同虛設,掌實權的,還是凜凜有威儀攝政王楊劭。

聽聞此語,張尚書卻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緩緩答道:「大哥豈是凡人?他平生唯有一求,但你辦不到,所以別想了。」

我瞭然地點了點頭,只以為是那無上的至尊之位,後來方知我當時所想,可謂是謬以千里。

攝政王殿下所求,哪裏是群雄共逐的九鼎白鹿,那個手執天地日月,俯仰山河顏色的男人,唯一所求只是那朵清麗芙蓉,牽心動骨。

既涉足了軍糧供給,軍械運送,徽州商會同明國,也就真真正正地綁定在了一起。張尚書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但凡經過他手的交易,我都得萬分謹慎地核對賬目,派遣心腹督質保量。

亂世之中,就沒有安穩之地。有批木材運來時遭水匪偷襲,好不容易保下了半船的木料,其中卻有一半泡了水,不及原來堅硬。

我不敢隱瞞怠慢,遣人送信同張尚書解釋了一番,請求寬限些時日,張逸舟回信中,卻言徐州戰事吃緊,雍朝與天奉聯軍氣勢洶洶,一邊將我大罵個狗血淋頭,一邊只肯寬限五日,否則便按軍法處置。

恰好北地的分號新到了一批木料,我沒有辦法,只好去信吩咐將這批木料先行運往徐州,並親自前往北地一趟接應。

欲要向北,自然要穿過如今戰火綿延的徐、宿二州。文華日裏雖千樁事、萬樁事,已是累極,但我出發前夜卻睡的極不安穩,我心知她有些擔心,卻只能攬過她的肩,良久,馳馬前驅。

世事多艱,既然選定了一條路,那只有不回頭地走下去。

緊趕慢趕,總算是踩着第五日的期限,將木料送到了張尚書的手上,同日從江陵去的糧船,也恰好到了徐州,填補了空虛的軍糧。待一切安置妥當后,我才將懸在心口的石頭放了下去,再回徽州已是第七日午時。

客船初近江邊,我就見着了那岸邊朦朧的許多身影中,似有一人是銘刻心頭的熟悉。

江邊霧色朦朧,天光將半禿的蘆葦盪染成大片鎏金,那靜立在岸邊的身影,果真是我的妻。

千里煙波,楚天寥廓。

我快走幾步頭一個下了船,往前疾奔了幾步就擁住了文華,緊緊地擁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她眼圈有點紅,鼻頭也有點紅,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哭。

她既是我心間月,眸底花,飄搖亂世中發誓此生唯一,要拚命守候的姑娘,也是我浮沉商場,無往不利的銳器,和最合乎心契的夥伴。

她彷彿是一棵堅韌的蒲柳,又似一柄再精巧不過的鎖鑰,唯有她伴我長長久久同風雨,也唯有她能開啟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字真丑。」

北地天寒,冷風刺骨。冰天雪地里我一邊搓着手一邊寫信,同行的幾個兄弟還笑我手都凍成了豬蹄,幸虧凍腫的不是臉,否則現在被說丑的恐怕得是我自己。

側過頭,我輕輕地吻過文華的發,我忽然覺得這兵荒馬亂的大爭之世,還能親耳聽到夫人的聲音,而不是淪為軍報上的冰冷數字,已是萬分可幸了。

(九)

總有些人是與眾不同的,放在何處,都能讓人眼前一亮。

那日的淮南城滿庭芳,我是應韓將軍獨子之邀而來,不料另外幾位大人也在,皆欲爭一爭當日的花魁。

滿庭芳的花魁確不會差,那位馮姑娘,着實生了個可人的模樣,水紅色束腰曳地紗裙著在身上,並無大俗大艷的濃麗之感,反倒襯得白瓷似的臉蛋更加水靈了些。

我本無意花魁,也沒有什麼投壺的高超本事,只不過陪同幾位勛貴湊個熱鬧。移目間,正好瞧見一位未曾相識的公子,緩步行至台上。

那公子戴着一幅猙獰的儺戲面具,但一舉一動,卻采雲撈月一般從容適意,瞥向韓公子的那一眼,三分凜冽七分淡然,猶帶着上位者的氣勢,輕吐出「劭」之一字。

我心下一驚,暗自揣度這是何方高士,面上卻表現得滴水不漏,輕搖手中青綠山水潑灑的摺扇,客客氣氣道:「原來是邵先生,不知先生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四海之內皆兄弟,既來滿庭芳,想必也不是無名小卒,何不摘了面具彼此結交,大家一處飲酒賦詩,也是人生樂事。」

蒙面公子不答,徑直走到台上一角負手而立,我卻絲毫不覺惱怒,反而多將些心思,花在了他的身上

感覺總是比眼神,要更加可靠一些。

正如同「服裘可飾,風骨難描」,這位神秘而看似目中無人的公子,想必來頭不小。

輪到他投壺時,我又仔細瞧了他的動作。我本不善投壺,此次也不過中了五支,平平無奇、未曾墊底而已。

只不過商人的眼光,總要敏銳一些。

我抱着雙臂站在一旁,悠然尋了個不在眾人間搶眼,卻又偏偏能落入那位公子眼底的位置,合扇細觀。

只見那蒙面公子信步而行,途經過我身邊時,我一笑相請,他亦是不理,似未瞄中信手而擲,須臾間全中。

既與張大人戰平,又令選了「射」藝相比。

我往徐州的軍營也跑過多次,甚至親身歷過真刀真槍的戰場,卻哪裏見過這般,以箭射箭的精絕!

那縱橫間的橫流殺氣,若說是戰場上以一當千的壯士,都不定能層累至此。

何其可怖!

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感嘆,得見這般人物,也不枉今日來此一趟了。

這般人物,這般人物……

我若不去結交一番,也太過可惜。

我沒有什麼大本事,這些年唯一被重重事端磨出來的就是耐心。我執着地在門外敲了好長時間的門,總算等到裏頭張開一道門縫,由得我一閃身繞了進去。

只不過第一眼對上的,不是那位公子,而是坐在床頭的一個清秀後生。

那後生面龐白凈,一雙眸子格卻外清澈明凈,給人一種親切之感。

屋內威壓漸重,我連忙轉過眼神,入眼的邵先生未著面具,卻讓我心下一跳。

鬢若刀裁,面容俊雅,眸色如深潭般淵沉,眼尾處卻似挑起淺瓣桃花,眉宇中自有一般凌雲傲雪之氣,叫人難以逼視。

我原想問那公子名號住處,日後好結識一二,那公子卻從一開始就未曾給我什麼好臉色看,沉着臉,是極不耐煩的模樣。

倒是他身後的小公子,一臉饒有興緻的表情,似還憋著笑意,只是不曾開口。

我見那公子實在有逐客之意,便從懷中取出商會的玉牌,當作初見的贈禮,卻也被他隨手就撇在一旁,我萬般無奈地拱手道別,直到轉出滿庭芳的拱門時,才猛然反應了過來。

那哪裏是什麼清秀後生,分明是女扮男裝的姑娘!

那公子一臉不耐,許也不是本性如此,只是我來的不是時候……

回頭想想,他對着那姑娘時眼底的溫柔,可是掩飾不住的。

這荒唐而混亂的世道,還能見到一對叫人欣喜的有情人,也是難得可貴了。

唔,算算日子,今夜也該給文華去一封家書。

許多事情當時不知其顯,後來方知其妙。

張尚書大婚時我攜禮為賀,在眾賓客中,遠遠地瞧見了攝政王的面容,竟同曾經在滿庭芳中,一眼驚艷的公子一般無二。

若果真如此,那麼我當日的行為,幾乎可稱得上是膽大妄為!

只是若想要長久立足,膽大心細又是不可不有的,世界既然是矛盾的世界,那麼人就只能也做矛盾的人。

我一時有些驚詫,而後不免狂喜,老天實在太過眷顧於我,降此大運。見有人側頭看來,我連忙舉起酒杯,用寬袍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異色。

攝政王非我身份可攀,但王妃和善,又曾與我有一面之緣,說不準有機可乘。我在腦海里,略了遍王妃去時可能的線路,取其必經而我又可涉足之地,拜守於此。果然待宴席散后不久,我便在垂花門前,等到了當日的清秀公子,攝政王那位視若珍寶的王妃。

我溫和地抬起頭道:「上次小人不知是攝政王與王妃,言語行動多有不敬,誠惶誠恐,請王妃恕罪。」

王妃似是有些窘迫,同我解釋了幾句,我連忙告罪,心裏頭卻知這次是等對了。

如今我這一提,想來王妃或可就記住我了這號人,即使日後不會主動想起我來,但好歹旁人提起時,總能留些識得的印象。

(十)

也不知是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王妃不僅記下了我,竟還打算,託付給我一個人。

我先是一愣,委婉地同夫人表示我已然娶妻,夫人失笑說這同你娶未娶妻毫無關係,那位姑娘名叫趙時雨,是她的遠房親戚,想要託付給我,跟到徽州學做點生意。

安排一個人,這還不簡單?

何況是攝政王妃的親戚。

只是……

我不過是無官無爵的一個徽州商賈,不走攝政王那頭的寬闊大道,反而來走我這裏的羊腸窄路,也不知其中有什麼彎彎繞繞,但也正因我只是無官無爵的一個商賈,那些高位者閉口不言的內情,我不必也不能過多深究。

還是多看,多思,不問為好,以免觸了逆鱗,反而多生事端。

我壓下心頭疑惑,面上如春風拂面,滿面喜色,自是點頭應下。

時雨是個極為明麗活潑的姑娘,像是隔壁飛檐裏頭的燕子,禮貌可愛又不失靈巧。一開始是文華將她帶在身邊,幫着處理一些較為繁雜的瑣事。文華說她其聰慧伶俐,事情向來不用提點第二遍,便能完成得像模像樣。按照這般趨勢下去,很快也能夠獨當一面。

我笑問時雨,想要試試經營哪一方面,她思索再三說想要去墨業看看。

「墨這一行規矩多,工序也複雜,恐怕得多花上點時間。」我抽了個空,帶着她到歙縣走了走,「不過像你這般有學問的姑娘,喜歡墨香也是情有可原。」

「也不算是單純喜歡墨香,」時雨拿起一塊描著「金不換」的墨條,眸子裏倒映着些,我看不清辯不明的情緒,「只是之前走了太多地方,見多了人心涼薄,想尋一個細緻的活,感受感受時間和生活。」

才多大的孩子,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我微微皺了皺眉:「你還年輕,還可以嘗試很多東西。」

「那是當然!」她忽然抬眼,沖着我露出了一個明媚的笑來,「凡事一樣一樣地嘗試,即便不可勉強,也不必將就,我總不會委屈了自己。」

兆神末年,一場生死血色,竟教我親眼在自家宅院見到。

緊接着又歷鍾離之變,這天下終於塵埃落定,幸我賭對。

很快,來年的四月初一,明攝政王楊劭於金陵稱帝,改國號為明,改年號弘治,即為弘治元年。

山河太平,從龍有功,簡家在大明商賈間一時風光無兩。

淮南的宅院曾誕育皇嗣,不便再住,索性我攜文華和兒女們同赴金陵。

八月長兄家的二兒子,欲求時雨為妻,兄長旁側敲擊地問了我的意思,我卻想起了去年皇后,在簡宅生產時所見之景。

時值年初,時雨來簡宅同我及文華拜賀新年,宅院本因皇後生子層層封鎖,不料時雨卻被放了進來,還同張尚書的氣氛很是微妙,對話中,隱見千絲萬縷的愛恨……

再聯繫到,皇后將時雨交託給我時,特地囑咐了讓她離了淮南到別處去,我心底已有了猜測。

只是既然那層窗戶紙不該捅,那麼我便也該視而不見。

保險起見,我當即便否了此樁婚事。

天下旁人誰娶趙姑娘都未嘗不可,卻唯獨不該是我簡家兒郎。

文華明知我心裏考量,但還是笑了我幾句棒打鴛鴦,說若張尚書同時雨還有情,那麼去年時雨去簡府拜年時,定然就將她留下了,要我給時雨好好另尋一樁婚事,我只道順其自然,命中注定的人,總不會輕易錯過。

後來時雨,同隔壁另一商行的少東家成了親,我同文華兩人封了兩人份的賀禮送去,回頭路上,文華還用力地敲了我一下肩頭:「你瞧,這回肥水流了外人田罷?」

畢竟仍從著張尚書做生意,若哪天問起,果真流了自家田才是尷尬。

我知夫人只是開玩笑,故笑而不語。

夜間紅燭曳曳,只不過添香的不是紅袖佳人,而是我自己。

文華托著下頜,瞧著那明燃著的晃動火焰,輕輕笑道:「如今盛世太平,一派祥和,許多事都大有可為,你怎麼打算?」

燭火既燃,我順手將香碾滅,偏過頭,望着光華掩映下,依舊如美玉般明潤搖曳的夫人,連呼吸都輕了幾分:「如今新君即位,萬象更新,稅制連同鹽制等,都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更改…我聽張大人的意思,是想讓我們經營鹽業。」

「鹽業?」文華吃了一驚,「下放鹽權這可是頭一次,若是哪裏出了差錯,那可就是殺頭的大罪!」

「既是張大人同我提的,定然是上面的意思,」我對着文華眨了眨眼,「如今天下安定,政律完善,又有張尚書在後,何必太過憂心。」

「掙扎於夾縫,行險於戰火,大成於盛世,」文華輕嘆道,「良賈何負閎儒!」

如此,天光正好,山河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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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番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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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 ——簡玉珩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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