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眠——趙靜柳番外

晝眠——趙靜柳番外

我叫趙靜柳。

「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的那個靜柳。

爹說,女孩子家有個文文靜靜的樣子最好,恰好我又生在柳暖花春的二月天裏,他便念起了那句詩,給我起了個這樣的名字,大抵他的初衷,是想讓我成為一個溫柔沉靜的閨秀,方才配得上大雍宗室貴女的身份。

可惜長大后的我,既不太喜歡柳樹,也不想做一個困在所謂「知書達禮」束縛下的假人兒,說是靜,不過是寡淡又無趣的堂皇說辭罷了。畢竟娘曾經說過,人生在世,倘若只為了賢良淑德的空名聲,便要唯唯諾諾過一輩子,豈不是辜負了自己的好年華?

我還記得娘對爹說這話的時候,春光透過窗格子打在她妍麗的臉上,說不出的明艷動人,爹笑着罵她是個強詞奪理的狐狸精,娘便挽着他的臂彎巧笑道,偏生你還就喜歡我這樣的,更該打。

可如今想來,爹的期待,也許真沒錯。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一)鞦韆架上春衫薄

我是爹爹的第二個孩子,兄弟姊妹五個,除了大姐是嫡母所生,其他都是庶出。娘親生了我和弟弟文濤,另兩個也是姨娘生的姑娘。弟弟既是爹唯一的兒子,他自然喜歡的不得了。加上娘親又是他最寵愛的女人,愛屋及烏,這份喜歡便也連帶上了我,連他自己都說,柳柳是他的掌上明珠。

大姐平庸,性子也隨了她那呆木頭似的娘,對外只剩個嫡小姐的名聲。爹對她母女從來只是淡淡,大姐方才及笄,貴妃娘娘的堂侄看上她,想求了做填房,爹略加思索便應下此事。

定下來的那晚,大姐暗地裏哭得不成樣子,我在門外卻偷偷瞧見了,大娘竟還在勸她,你這也是去做正牌夫人,哭做什麼?往後得恭順賢德,聽你丈夫的教導,也記着為你爹多着想,貴妃勢大,往後多少幫襯著娘家。

哪有這樣的親娘?

我當時就想,我娘這麼疼我,必不會如此。

果然,大姐出嫁的那天,滿府紅綢鋪天,娘親躲在後頭,看那個四十好幾的新郎官耀武揚威,便汗津津攥緊了我說,娘出身不好,這輩子再得寵也是做了妾,但你不一樣,你是大雍宗室的貴女。柳柳你放心,娘不論如何,也要替你爭一爭。

全然不似平日裏容光閃耀的模樣,那一刻娘親艷麗的容顏染上了憂愁,她如同世上最普通的母親,懷揣一顆拳拳愛女之心,全心全意為孩子的未來考量。

果然年初我一及笄,娘便和爹說要替我尋個疼人的夫婿才是要緊,爹滿口答應,直道柳柳必得嫁作夫人。娘一聽便喜上眉梢,又替爹倒水,又給他捶腿,爹受用得很,又拉了我說,柳柳,爹娘必不讓你受委屈。

不受委屈,這確是我一生最該求的。

時雨是我堂叔家的女兒,每年總要來小住個幾天,年齡相仿的姑娘又彼此熟稔,她長得好看脾氣我也深得我心,每每她來了,我們便總要一處作伴。

火齊滿枝燒夜月,金津含蕊滴朝陽。

昨夜下了小雨,此時枝頭的石榴花開得正盛,花苞綻放,像一團團紅艷艷的火點綴在樹叢中,放眼望去美不勝收,而我和她,便一起藏在石榴花后瘋玩。

鞦韆盪高,夏季的風吹過我的發梢,又鼓起金絲赤紅的紗衣搖曳,讓我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就要變成翩然起舞的蝶,下一刻便能振翅高飛。

「高些,再高些!時雨,你再推高些!」我歡快地叫着,她便在我身後咯咯直笑:「不能再高了,再高你得摔下來了!」

我正想轉身笑她膽小,便聽遠遠傳來爹進門的聲音:「柳柳,快下來!青天白日的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我吐了吐舌頭,忙從鞦韆架上跳下來,含笑迎上去。

爹雖說着訓斥的話,調子裏卻軟綿綿的滿是寵溺:「你看看時雨,比你懂禮多了!」

「都怪爹,柳柳也是讓你給寵壞的。」我笑嘻嘻挽住父親的胳膊,「您老人家,如今只能自食其果啦!」

「臭丫頭,說話和你娘一樣刁鑽。」爹哈哈大笑,我不甘示弱:「那是和我娘一樣,都討你喜歡。」

說着話,嫡母已聞聲從屋裏走出來。她還是同平日裏一樣,穿着素綢的衣裙,人老珠黃的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夫君辛苦了,妾身已給夫君備了消暑的茶水,夫君要麼……」

「行了行了,等會兒還有要事。」爹瞬間起了不耐煩,皺眉打量她上下,「你也真是!又一身素,金釵都不知道帶兩根,別人瞧見了,還以為我趙成毅窮的連老婆都養不起,我好歹也是個宗室,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時雨有些尷尬,我偷偷朝她使了眼色叫她別吱聲,又拖住父親的胳膊撒嬌:「爹,我娘也給您準備了綠豆湯!我剛剛已經先偷喝過了,好吃的不得了。」

「還是你娘體貼。」爹點點頭,我嘻笑着把他往娘屋子的方向一推,回頭看了看呆在原處的那人,便拉着時雨繼續去玩兒。

可嘆可悲,恨只恨嫡母無趣又軟弱,而普天之下,哪個男人不喜歡風情萬種的美人兒?

她如何能和我娘相爭。

(二)千里東風一夢遙

然而爹還沒替我覓到佳婿,便先帶回來一則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如今想來,造化弄人,老天爺要推我進漩渦的時候,不過輕抬了下手指,縱是骨肉情深,縱是故土難離,可我只是亂世洪流中的一片小小柳葉,終究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

「什麼!我不去!」

爹慘白著臉,把聖上的旨意緩緩道出,我騰地站起來,手中琉璃盞摔得稀碎,一杯甜米露灑了滿地。

「爹,是不是弄錯了?阿姐怎麼能去明國,她怎麼能嫁給那群泥腿子假諸侯?」娘一下哭得岔了氣,弟弟含着淚給她順背,爹只得顫巍巍捧出那道明黃的捲軸,鋪在桌上給我們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大雍東川侯三世孫,世襲五品爵龍禁尉趙成毅女靜柳柔明毓德……」

弟弟不信,我也不信,娘不想信,但那祥雲瑞鶴的綾錦上,筆酣墨飽赫然寫着我的名字。

「我不要去!爹,你救救我……」淚水奪眶而出,我仿若被抽了全身氣力,娘親哭得撕心裂肺:「柳柳這一去…我豈不是…被人生剜了心頭肉?大人,你是柳柳的親爹啊!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別說是柳柳…就連蓮公主都……」爹爹再說不下去,一手掩住眉目老淚縱橫。

印象中他哭得很少,上一回見他落淚,還是祖母過世。

我便知道了,全然再無可挽回。

娘哭昏過去兩次,巨大的悲痛籠罩着我那小小的家。

零零碎碎聽了些父親的閑談,多多少少傳來些宗族裏的喪報,還有俘虜了皇上最為疼愛的二殿下,便是我對明國的全部了解。

聞說他們那兒出了個活閻王叫楊劭,造反叛亂,殺人如麻,閨中姐妹們說他凶神惡煞,拿明王宮當自己的酒池肉林,視小明王的嬪妃們作自己的玩物,每每開起了玩笑,才將「再鬧把你送給楊劭去」當成殺手鐧,這樣一個人掌權的天下,會是什麼清靜地?

明國,戰爭,亂世,和親,遠嫁。

原本這些似乎都離我遙不可及,我明明只是個十六歲的姑娘,為什麼偏偏是我?

從前我只知道,自己頭頂着雍朝宗室的榮耀,卻不知道這身份的背後,有朝一日還藏着這樣苦痛的禍端。

最可悲最可笑,儘管事已至此,朝廷仍不忘敲鑼打鼓,給每家賞了一塊牌匾,以示皇恩浩蕩。

聖旨如山,從傳令到出發,不過留了三天時間。娘親不得不逼迫自己從悲泗淋漓中掙脫,含着淚一件件替我打點行囊,她把自己壓箱底的首飾倒出來塞進包裹,又把多年積攢的私房錢全給了我。

我不要,娘便含着淚笑。

「不知此去如何,有些財帛傍身,好歹可以打點。說不定是娘多慮,指不定你嫁進明國高門大院裏,比在金陵富貴。」

「淮南不比金陵,身邊沒有體己人,要學會照顧自己,你脾氣被我驕縱了,但以後孤身在那兒,多少要收斂些。」

「不用想着爹娘,我們有你弟弟照顧,這江山……難保不久改天換日,此時攀上明國,說不定倒是好事。」

「我家柳柳燦若雲霞,哪個男人不愛?你過去了,即便和娘一樣當妾,也不要自怨自艾,娘不就過得挺好么,別怕……」

娘親絮絮叨叨為我疊衣,一邊笑一邊落淚,我便跟着她一起默默低泣。到了臨走前的那夜,娘親長長嘆氣,捧出一疊羞人的避火圖,細細講給我聽。娘親苦笑,她本不該和我說這些,但事出無奈,到了明國以後只能依靠夫君的寵愛。

「柳柳,你在這兒是爹娘的寶貝,但到了那兒……別覺得害羞,也別放不開。男人沒有不好色的,你勾住了他在你房裏,便也保了自己的寵愛和前程,切記。」

娘說完這話,卻又哭了。

我強裝出笑臉,抱住娘說了一夜話,從我小時候的趣事到弟弟的課業,從後院的石榴到來年的梅花,樁樁件件,我都想聽她和我再說一遍,或許這樣便能深深刻在心裏,陪我明日上路,遠走天涯。

「柳柳,柳柳,娘的好丫頭。」娘親摸着我的頭髮,一遍一遍喊我的乳名。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散,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奴去也,莫牽連。

去明界先走水路再乘車馬,路上我才終於知道,原來這次除了和親還有獻金獻禮,目的也根本不是詔書上說的,什麼「締結盟約」、「秦晉之好」,前頭交戰慘敗連連,我們這些活生生的宗室姑娘,和那些銀錠細軟一樣,都是送往明國的戰利品。

送我們去,竟只是為換回二皇子歸寧。

如此低三下四,哪還可盼什麼尊重禮遇?這遲來的真相令我敢怒不敢言,陡然生出許多自欺欺人的愴然。然而更令我驚訝的卻是,我居然在和親隊伍里遇到了時雨。

「名單中不是沒有你么!」我大吃一驚,拉了她低聲問。

「替了韻兒而已,何必大驚小怪。」時雨粲然一笑宛若玫瑰,「我的心上人在那裏,這樣的機會難得,我當然要去見他!」

「你膽子可真大,誰知道到了那兒能不能見到,就算見到了又能如何?」我瞠目結舌,想不到別人避之不及的禍事,時雨居然是自投羅網。

「等你有了心上人,就會懂我!」她的神情里有了義無反顧,「一個人,要是滿心想着另一個人,是什麼艱難險阻都能克服的。柳柳,我都想好了,只要我喜歡的那個人不負我,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會回頭。你也一樣,若你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千萬別鬆口,有些事,該爭的一定要爭!」

彼時我還不懂時雨的心境,養在深閨,除了一些姑表兄弟,外男我沒見過多少。若幻想起心上人,我只希望他能和爹爹一樣疼我,陪我看花兒,捉蝴蝶,盪鞦韆。

直到後來第一眼看到夫君,心上人那三個朦朧的字忽然具像化,我才一瞬間終於領悟了時雨的話,原來我,真的也會很想爭一爭。

只是時雨比我更苦,當她跨越千山,終於如願以償,被意中人帶走後不多久,便患病與世長辭。

時也命也,該爭的一定要爭,可誰又能爭得過命去?

她的心上人,轉瞬便娶了一個絕代佳人做夫人,世間卻再無金陵趙時雨。

她等來了機會,完成了心愿,也為此送了命。

時也命也,時不我與。

人生想來,恍若一場終會破滅的白日夢。

(三)初識不知曲中意

和親大典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宛若傳說的當世梟雄。

楊劭在雍廷早被傳成三頭六臂,來之前,姐妹們都說他是個粗獷軍漢,長得如同閻羅夜叉,今日親眼得見,我們無人不震驚詫異。

原來楊劭竟然是這樣的,年輕且極為英俊,說玉質金相也不為過,比平常的將領多了儒雅和倜儻,又比文人雅士更顯英挺和氣魄。這樣的人,似乎更該縱情于山水,做個白衣颯踏的雅士。

單論長相,楊王幾乎難以和「殺神」二字重合。霎時間,連我心中對他的畏懼,也大打折扣。

但很快,我便無暇再細細思量,那些關於他的傳說到底是真是假。

只因自身都難保。

不知是故意要滅雍室威風,還是的確無暇顧及,那晚我們這群初來乍到的宗室姑娘,只有通鋪可睡。

粗布的被褥,磚石的土炕,和從前僕人們睡的地方差不多。

時雨恰好和我同寢,其實她本不用住這兒,下午張尚書遣來婢女,帶着肩輿請她移步,可時雨顧念金蘭情義,最終選擇了婉言謝絕。

管事嬤嬤一走,蓮公主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又引的餘下幾人紛紛垂淚。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背井離鄉又遭輕賤冷遇,誰能真的全然不怨不懼呢?

我實在想爹娘,也想金陵,剋制不住心中悲痛,跟着大家一同隱泣,還好有時雨在我身邊不住安慰。

後來大家情緒稍好些,又一同圍坐在炕上說話,獨在異鄉為異客,我們除了彼此一無所有,便只管敞開心扉,再不論原先在金陵時的位份尊卑。

舒郡主懦弱,只怕自己被許給軍中的糙漢,她說那些人吃人連骨頭都不吐,若真的送了她去,指不定受什麼樣的折辱,不如一死了之。

阿瑩道,她來時路上打聽了明國情形,聽說明王宮裏年年納妃,我們說不定會被分去那處。

淑儀猶猶豫豫小聲問,明王宮裏的女人,是不是真的要一女二侍,如傳言所說受楊劭侮辱。

嘉兒聞言卻紅了臉,道說不定這些傳言都是假的,楊王若非無恥之徒,真能嫁給他,也可算是有幸。

姐妹們都樂了,一起起鬨羞她,怕不是已經被皮囊所誘芳心暗許,嘉兒面上掛不住,通紅著臉伸手就要打帶頭的。

我卻見時雨搖了搖頭。

嘉兒一怔似有委屈,道如今我們被送來,卻連給他做妾也配不上了么?

時雨搖搖頭笑,說倒不是為這個,只是楊劭已經娶妻,且應當不會納妾。

我們其餘九個人都愣住了,時雨說出的話聞所未聞,但照她和張尚書的牽連來看,卻極有可能是真的。

我問這是為什麼,莫非那姑娘絕色傾城?時雨又搖頭,道我從未見過她,我只知道她叫顧予芙。

顧予芙。

這三個字,後來成了我一生的劫數。

時過境遷,轉眼已是多年,這些年我曾無數次幻想,若是那夜時雨把因由完完全全告訴了我,若是後來我沒道聽途說過那些妄言,若是我能早點知道楊劭竟然是那樣一個人,我的人生是不是可以越過劫難,不至落得如此凄涼?

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旨意下來,楊劭本人果如時雨所言一人未納,而我則被分賞給了一個叫趙雲青的官員。

他的官階並不很高,正四品的指揮使,比起同來的其他姐妹得入宮闈,或者嫁給大員,我似乎只算末流的運勢。但掌事嬤嬤不這麼說,她聽了旨意便嘆我有福,道趙大人青年才俊又是攝政王的心腹,前途無量,這門婚事我可算因禍得福。

竟然是這樣嗎?

我對夫君的第一回印象,便落在「青年才俊」四字上,有些好奇,有些羞怯,聽了嬤嬤的話,似乎不知不覺還有了一絲期待。

在通鋪的第二夜,也是姐妹們各自紛飛前的道別,明日我們就將被抬入各宅,成為明國的媳婦。

悲喜交加,卻隱憂重重。

「舒郡主果然還是要當嬪妃的人,如何不好?」

「你也不錯,聽說統領便是帶兵的大將軍,你以後是將軍夫人了!」

「哪裏是夫人,這些人怎可能尚未娶妻?要說真有幸,還只有時雨。」

「時雨肯定是做夫人,你看那張尚書,對時雨多上心。」

「也不知梁固是個什麼人物,是福是禍,也都躲不過了。」

按照傳聞,描繪將來彼此夫君的形象,互相調笑,竟成了我們深沉苦痛中,含淚的唯一娛樂。

嗟險阻,嘆飄零,從少女到婦人的蛻變,不得不以這樣一場聽天由命的形式發生,放棄了故國家鄉的全部擁有,去尋求一個素未謀面男人的庇護,前路茫茫,趙雲青到底是怎麼樣的?他會對我好么?他會因我的身份而憐惜我,還是因為我自雍朝來就冷淡苛待?

這般的胡思亂想磨著,令我心緒不寧,直到三更半夜才昏昏沉睡去。

一頂五彩小轎將我送去趙府,白日裏趙指揮使不在,待見我的是他的妻子名喚冷雲。

雖不想承認,她的確長得很美,與母親的嫵媚不同,她是端麗優雅的,煙眉秋目,凝脂猩唇,連說話也氣若幽蘭,如同那些我在侯門王府里,見過最最得體的閨秀。

「你既來了,便當以侍奉夫君為念,幽閑貞靜,守節整齊。」她微笑輕道,「家中還有兩位側室,往後你需恭順盡心,多思早為趙家開枝散葉。」

溫雅含蓄卻冷淡疏離,我看着她那微微上翹的唇角和平靜無波的眉眼,瞬間便猜透了她對我的不喜。

這樣的假笑我見過太多,從前嫡母看娘親也是如此,出於場面實則違心的客套話,聽起來可笑又可憐。

我豈會不知她坐着正妻的位置,心中暗怕后入門的姑娘,搶了自己的恩榮?妻妾間的天然對立本就如此,非要掙扎著做出個賢良淑德的假模樣,我竟有點同情她。

人情冷暖,還不是只因着立場得失,修飾了真心成假面,給誰看去!

拜過牌位,分了屋子,定下月例,配好侍女,我便算正式完成入門的禮儀,成為趙家名正言順的小妻。

沒有拜天地,沒有合巹酒,沒有親朋齊聚,也沒有眾人祝福,彼時娘親還看不上大姐嫁予別人做填房,誰曾想自己的寶貝女兒,卻連十里紅妝,三媒六聘都難奢望。

直到此時,我才第一回清晰深刻地領會到命運不公,回想起娘親所說,我在這明地可靠的,果真只剩下傍身的財帛,和厚薄難料的夫君恩寵。

配給我的侍女叫小紅,年紀比我還小兩歲,圓圓的臉上長著對清亮的眼,看起來不諳世事,一問果然也剛來府里半年還不到。坐上新床,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笨拙樣子,不由覺得頭疼,卻還是遵照娘親的囑咐給她包了見面禮。

小紅高興得不成樣子,直說可以存着將來用。

我嘆了口氣,心道我大雍宗室貴女都沒得好命,你一個服侍人的婢女,哪有什麼將來?

可這樣的傻丫頭,以後竟是要在明地,常伴我左右的貼心人了。

(四)柳暗不得見花明

與夫君的短短三月,如同我一生難以忘卻的奢靡花開。

入門的第一夜,我頭次見到了夫君,冷雲帶着我等到戌時,眼皮快睜不開的時候他才終於歸家。然而看到夫君的第一眼,我那瞌睡便一下子飛到了九霄雲外。下午種種沮喪和忐忑織成的漆黑天幕,瞬間彷彿被戳破了豁口,在午夜陡然照進來一點光。

現在回想起來,為那一點光我幾乎燒盡了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想怪他。

夫君和我從前見過的大雍貴族兒郎都不一樣,不似富貴卻浮誇的觀感,夫君身上有種男性特有的陽剛勇毅。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亮若天上的星辰,兩叢眉彷彿刀削墨畫。我記得他那天所穿的黑衣領口,有金線繡的火焰,記得他腰間掛着的考究長刀,還記得他身後,跟着的幾個年輕人。

他那時下馬先低聲同他們交代了幾樣事,又道了聲兄弟們辛苦,方才讓他們離去。

我最記得自己還沒察覺的時候,心中已經小鹿亂撞。那一瞬我只有一個歡喜又羞怯的念頭,青年才俊,看起來果然如此,原來就是他。

我的丈夫。

夫君的臉上略有些疲憊,許是因為公務繁忙的緣由,他走進來上下看了我一番,便側頭先和冷雲說話:「悠悠怎麼還不睡?懷着身子,當早些休息。」

原來這位冷夫人有孕在身,我這才知道。

「這位便是朝廷賞下來的雍朝郡主趙靜柳,已替夫君安置妥當,按禮數妾身還應親自帶給夫君過目。靜柳,與大人見禮。」冷雲讓我去拜,我忙收了糾結的打量盈盈俯身:「妾身趙靜柳拜見大人,大人萬福,妾身既入趙家,從此願全心服侍大人。」

「嗯,以後聽從夫人教導,不可生事便好。」他點點頭,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我有些沮喪,難道我的相貌不得他心意?

「那今夜…要不要就讓…」冷雲猶猶豫豫緩聲說了一半,他便輕輕打斷道:「不必了,今晚還有事要忙,你也別等了,我睡書房。」

不是我服侍。

但也不是她。

我原本的沮喪,莫名有了一絲複雜的希冀和得意。

後來那夜,我一直悄悄窺著書房的燭火明亮。

直到它在午夜熄滅。

連續三天,夫君總是遲遲而歸,然後自己一個人歇在書房。

等不到垂青的時光便格外漫長,每日我百無聊賴,除了睡覺就是和小紅打聽趙家的里裏外外,可她入府也不久,許多事都也只知道個大概。

原來夫君少年失怙,如今已有一兒兩女,粗粗一算,便知庶子懷上的時節,正是那位冷夫人有孕的期間。聽到此處,我倒暗自慶幸自己來的時機。

娘親曾說,女子有孕身上不便,加之體態臃腫失之曼妙,男人大多望而生畏不願相就,此去若是夾縫中求生,別人有孕便是你得寵的時機,你若有孕,便當思蓄勢待發以子固寵。我留心一問果然自從冷雲懷孕,夫君就鮮少留宿她房中,此時我來,如何不是適逢其時?

第四夜晚上,我特地在白日裏多睡了半晌,待到夫君晚歸,便整理儀容又捧了羹湯相迎。

夫君頗有些意外,道貴族少女還會做這個?

我漲紅了臉道不會,但我看夫君辛苦,思量為大人分憂,便請下人替我熬的。

夫君一聽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我忙和他道,我既然嫁給了夫君,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夫君喜歡我便高興。

那晚夫君問了我幾句話,諸如年歲如何,讀了哪些詩書等等,我都一一作答,最後他忽然問我,來了這兒會想家吧,我一愣,不經意間被他戳中心事,忍不住紅了眼圈,許久才按著娘親教我的話回答,夫君便是我的歸處,以後淮南便是我的家。

還好有夜色掩蓋,還好有秋蟬聲聲,我的失態大概未入夫君的眼,他似乎對我的回答頗為滿意,輕笑了一聲點頭道,那就好,缺什麼便和夫人說,不必藏着。然後又一如往常,徑直去了書房。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有人記得體恤我可念金陵,是我在明地得到的第一份溫柔,而那個人是我的夫君。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紅了眼,卻不是因為想家。

往後幾日,他回來的早些冷雲也陪着用飯,便也不大來看我,直到有一天他徹夜未歸,第二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趁夜深又躡手躡腳去書房找他。我躲在門外窺見他埋在文書堆里,寫了一會兒閉眼,去揉自己的太陽穴,我壯著膽子推開門,他睜眼抬頭見是我,才淡淡道書房我不該來。

「柳柳不打擾大人辦公,夫君累了吧,要麼柳柳給你揉肩?」我鼓起勇氣道。

「你來就是為了給我揉肩?」他挑眉笑了起來,看得我臉上燒起紅云:「我本就該服侍大人的,而且我在金陵時候學過幾手推拿。大人昨日徹夜未歸,柳柳心裏擔心大人太累,所以才忍不住就想來看您…」

「小丫頭心思挺多,真會說話。」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既然如此今日你服侍大人吧。」

我的心一陣狂跳,服侍,是那個意思嗎?

他自顧自朝我房裏走,我低着頭臉上滾燙跟在他身後,小紅見人來驚喜慌張退出去關了門,他脫了鞋便大喇喇趴上我的床,我立在一旁手足無措嬌羞欲死。

可誰曾想,夫君居然頭也不回地吩咐:「替我推拿。」

推拿?

會推拿的話都是瞎編,爹娘嬌養我又哪會什麼正骨。剛剛的羞怯此時倒變成慌張,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學娘親為爹爹捶背的樣子替他按摩。捶了許久,我的雙手都酸得不行,卻尷尬發現夫君已昏昏欲睡,打起了輕鼾。

睡着的大人可真好看,只是……

我難免失落,最終忍不住爬近些,伸出手隔空描摹他的眉眼。

今日這臉算是丟盡了,好不容易盼的他來,卻徒勞無功,明日若小紅和婆子們錯意,我要如何回答?

難道我真面目醜陋,主動尋他,他都無動於衷?

若夫君一直這麼對我,以後我在淮南該怎麼辦?

一時間腦中紛擾如亂麻,我再顧不得害羞膽怯,咬咬牙,脫了衣裳,攀上夫君的腰背……

不多久夫君就被我鬧醒,他再睜開眼時,已與剛剛全然不同。

「想不到雍朝郡主,騷起來別有一番風味,真令趙某大開眼界。」他輕笑一聲,伸手來捏我的下巴,墨瞳如此烏濃,「小丫頭這麼心急,大人又如何好意思,不成全你!」

我被這樣的他嚇到,以至於後來如何,如今反倒只剩下零碎的記憶。

惟有剎那的疼痛,和情濃時的初吻,留在了腦中久久不忘。

那夜最後夫君似乎十分盡興,事了倒頭在我床上呼呼大睡。初經事的我卻實在有些難受,不得不扶著牆,悄悄喊來小紅替自己收拾,又拿巾布蓋住那床單上的點點落紅,胡亂躺下。

男女之事,我忍不住偷笑,然後從身後環住他。

我是他的了,他不是不願和我。

第二天醒時夫君已不在,唯有冷雲吩咐的下人和我道喜。那丫頭面無表情,說了幾句開枝散葉的客套話,便轉身而去。

假情假意,我聽得卻格外舒心。

不論如何,夫君和我有了男女之實,我的心中終是欣喜。

隨着時間推移,夫君漸漸常在我房中留宿,特別是那些晚歸的深夜,和辛勞后的時光。

我似乎成了他疲憊時的港灣,彼此糾纏時,他總是全情投入,如同一隻飢餓的野獸,需索無度,而我也羞恥地漸漸得了樂趣。

哪怕夫君沒說過,我想他應當是喜歡我的,娘親曾說再陽春白雪的男女,面對情愛也逃不出俗套,鐘意才會願意寵幸,歡好又更牢固了這份情誼。

他留在我房中的時間越來越多,如何不是因為出於喜歡?

因着夫君的親近,我在趙府漸漸站穩腳跟。

我特意尋了醫女去學推拿,又讓小紅教我如何熬制湯羹。一點一滴為他而努力,日子漸漸變得生動又有趣。夫君的存在,成了我在異國他鄉,唯一的依賴和期盼。

只可惜姐妹們不是人人有我的好運,除了時雨的噩耗讓我哭過一夜,嘉郡主也過得慘淡,偶爾得見,她幾乎都在哭訴。

「羊入虎口,我這輩子算是毀了。你不知道,表面是明王令,實際是那楊劭搞的鬼……」

「惡人自有惡人磨,時雨那時說楊劭不納妾,我還以為他是潔身自好,後來我才聽說,原來他金玉其外,背地裏那事卻不行……」

「據說明王賜他一位絕世美人,送過去好幾年肚子都沒動靜,楊劭臉上掛不住,竟將人毒啞泄憤……」

「他娶夫人,連婚宴都沒辦,不過是因為孩子!可誰又知道,別人都懷不上,這夫人又到底怎麼得的孩子……」

嘉郡主的哀怨,如明雍之間那道長江,洶湧渾濁看不到盡頭,我為她心疼同情,卻實在無能為力。那日送她走時,我着實難受,明地污穢至此,若不是我有夫君憐惜庇護,哭落梨花的又豈止嘉郡主一人?

誰曾想不過幾天之後,我便在趙家見到了顧予芙。這是前世冤孽或是今世業障,時至今日,我也從未弄清。

「那位便是攝政王妃,前院的夫人。」小紅在我耳邊低語,我遠遠看着那道臃腫的身影,除了驚詫只有鄙夷。

按嘉郡主所說,她是靠爬床懷上楊劭獨子,從此一躍升天,對比我等時乖命蹇的金陵釵鬟,這是如何的好命!

「有了身孕服侍不了,便見不得別人服侍,如此善妒是七出的罪過,不然夫君正值盛年卻子嗣單薄,妻子如何沒有錯?」

面對她時,我無懼無怕,只覺好笑。

叫我守規矩?

呵,憑什麼呢?

身在雲端跌入泥沼的苦痛,她永遠不會懂,竟還仗着身份,說些冠冕堂皇的訓誡?

你們自己有了就讓別人不爭,同樣的青春年華,憑什麼?

你和冷雲,都憑什麼。

那晚後來,我怕惡人先告狀,便先去找了夫君,和他講明是夫人先故意欺負的我,誰知我才一開口,他便不假思索笑道:「你胡說什麼呢?夫人她必不會的。」

「如何不會?她不僅上趕着找茬欺負了柳柳,還罵我許多難聽的話,」我委屈萬分,如何連夫君都幫她說話,「想必她在自己院中不如意,便來拿我撒氣,分明是仗勢欺人,還說什麼自己……」

「等一下,你說的是哪個夫人?」夫君驟然變了臉色,極冷冽極可怖,嚇得我再不敢看向他正眼:「就…那個…顧予芙,我聽小紅她們,都稱她夫人……」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夫君。

後面的事,直如同失控的馬車,不得不奔向了瘋狂的錯誤方向。

夫君派人來傳了楊劭的話,便要送我回他的隴西老家,為公婆守陵。我哭着求守衛放我再去見他一次,那個送我上車的右衛猶豫再三,才低聲和我說:「靜姨娘,前些時候宮裏有娘娘開罪了夫人,也是當晚便被杖斃。主上愛重夫人成痴,右衛無人不知,你如今還能活命已是萬幸,別再讓卑職為難了。」

愛重成痴,好一個,成痴。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那個看起來風度翩翩的楊劭,居然是那樣的。眼裏容不得沙子,心上容不下二人,為了那個姿色平平的女人,入魔成狂,說殺就殺。

可笑,真是可悲的可笑。

而我竟還能站在這兒,想來十有八九都是夫君求來的。

還能怎麼樣?

早知恁么悔當初,這一回,是我連累了夫君。

(五)金鎖重門荒苑靜

天連險山,月照流沙,玉門的風一到冬日就冷得如刀,漫天的塵土飛揚,織成一片焦黃的帷幕,蒙住世間萬物不見天日。

嘴唇裂口,鼻腔出血,眼角被沙粒磨得乾澀疼痛,我之前從沒想過,說隴西以西苦寒,原來竟然這般光景。

心愛之人的故鄉。

來這裏后三月不到,便傳來雍廷崩塌的巨變,然後很快的,明王回故地就藩,攝政王登基稱帝,曉諭天下的皇榜傳遍神州,楊劭成了天下之主,顧予芙不出意外,成了他的皇后。

而我那引以為傲的宗室貴女身份,在這場勢不可擋的改天換日中,迅速淪為了一個悲涼的笑話。

我曾以為,事到如今,唯有靠着腹中孩兒,一切或許還有丁點兒回還的餘地。然而生下丹丹后不久,她便被夫君派來的人,接去了金陵。

丹丹是我給她起的乳名,她甚至沒能聽到自己的娘親,叫上這名字幾天,便成了別人的女兒,後來的信上說,為免牽連,丹丹被算歸了泠姨娘房裏,名字則被叫作了思齊。

我的小姑娘,再不是我的丹丹,永遠成了千里之外的趙思齊。

那一瞬,我對夫君是有過恨的。

第二年,二殿下的南雍也亡了,這天下四海靖平,八方安定,朗朗乾坤間,終只剩下弘治皇帝一門天子。

而我,徹徹底底破滅了不切實際的希望,釘死了罪名,成為曾犯大不敬罪的前朝餘孽。

悲不自勝,可笑至極,消息傳來的那一天,我倒難得生出些慶幸,慶幸起丹丹走得這樣早,讓她自小便做了忠勤伯乾乾淨淨的女兒,遠離我這個一身污水的生身母親。

那時我才懂了,父母愛其子,為之計深遠,剜肉的短痛替了長長久久的愧疚,這何嘗不是夫君待我的恩義,我該理解他的苦心。

而時光荏苒,我在這苦寒之地晃了又晃,轉眼辜負了十六載青春。

一十六年,山河仍在,人間早已物是人非。

夫君家的舊宅,在玉門關附近的小鎮上,也有八九間房子,一方圍院,雖然樸素無華,但這般在當地已算得上富貴。

當年送我來后,護衛沒多久便全走了,只留下我和一個五大三粗的嬤嬤相依為命。

她的獨子本是夫君的屬下,後來不幸戰死,夫君憐她老無所依,所以遣了這樁差事令她過活。

她姓章,笑起來滿臉皺紋,時至今日,每每說起我的罪過,仍免不了要數落兩句:「聖上他老人家,是天上的紫微星轉世!娘娘便是陪他下凡的仙女,你對她不敬?當真是造孽……」

這話我聽得耳朵都快起了繭子,不得不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其實章嬤嬤平時對我也不錯,可畢竟再沒有服侍的丫頭,從住下后,洗衣燒飯,我便不得不學着自己料理。哭過多少次,後悔過多少回,苦澀的時光磨平了我曾經的驕傲,纖纖素手變得粗糲,羅群釵鬟改換了布衣,我才三十二歲,鬢角已早早染上了霜雪的痕迹。

每過十日,我和老章便要到夫君家後山的祖墳祭奠,燒紙上香。

十幾座墓碑,整整齊齊矗立在光禿禿的荒山上,再舉目遠眺,直至天際的盡頭皆是沙海戈壁,天然的屏障如同一座無邊的牢籠。

故鄉溫軟的絲竹遙如南柯一夢,入耳只剩粗獷的西北漢子,扯著嗓子在長河落日間吼著民謠:「十一臘月寒冷天,羊吃了路邊的馬蓮,若要我倆的婚緣散,凍冰上開一朵雪蓮!」

和章嬤嬤一同站在孤山上,時間久了,這花兒我也會哼唱兩句。老章便在旁邊撿個地方坐下,笑呵呵聽我把這豪爽的曲子,唱出了幾分纏綿的味道。

但今日不同,從天邊跑來兩匹快馬,看裝扮似乎是右衛。我有些愕然,畢竟離上一回有信來,已經過去了多年。

「…清明寒食,當舉返本追宗之儀節,思齊年已及笄,理應歸返故里,致祭於吾趙氏列祖列宗靈前…」

一份書信未及猝讀,潸然而下的滾滾熱淚,已經沾滿了我的衣襟。

一十五年啊,一十五年!

從柔弱嬰孩長成亭亭淑女,無數次在心中描繪過的小姑娘,我的心,我的女兒,我的丹丹,終於要來玉門了…

十六年中,我見過幾次自金陵來的家奴僕役,每每這種時候,我總要極盡所能,多問些丹丹的情況,然而他們所透露,不過四小姐秀外慧中便再不肯多說。

但我據這隻言片語,卻可猜出我的女兒,定是出落得知書達禮,處處都好,一日一日長成了一個侯門閨秀。

可直到頭回親眼見到,我業已成人的女兒,我才發現,她不僅長成了從前爹爹對我的期望,而且她的樣貌,原來與我是如此相像。

「丹丹…」見面不過一個名字,我便哭紅了雙眼,泣不成聲。

骨肉不相見,一十五年的離愁別緒,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玉門關,這杯苦酒難飲,在我心間已貯藏了太久太久。

我抱着她痛哭甚至忘了周遭,直到丹丹哽咽著說了聲:「娘,爹爹也來了…」

我這才發現後面的車隊里,遠遠站着夫君。

年過不惑依舊氣宇軒昂,一雙眼經過歲月洗鍊更顯沉邃,夫君一言不發立在那兒,腰背挺直,身後站着一個十二三的半大少年。

「娘,那是嫡母的兒子,我的幼弟……」丹丹溫聲對我說,我卻依舊凝望着那個,藏在心中十多年未曾黯然的身影。

一步一絆走過去,拜倒在夫君跟前,極力鎮定的啞音卻免不了顫抖:「罪妾…柳柳…拜見夫君。」

「思齊既然來了,多陪你生母說說話吧。」他垂著目說出這句話,波瀾不驚,全然不似我的悲切惆悵。

這一瞬間,我才忽然慌張地意識到,時過境遷,如今的我,再沒有從前的美貌和嬌艷,去使得眼前的男人為之動容了……

但他還是那個世間最好的男子,晚間夫君恩典,主動開了口,容丹丹與我同睡。

我們娘兒倆頭回鑽在一個被窩裏,初時她還有些不慣「丹丹」這個名字,但很快,奇妙的血緣不多時便令我倆親近起來,我靠在她身旁,聽她說這許多年間,金陵的世事漫漫。

原來這些年,府上榮光無限,夫君聖眷不衰,早在弘治六年便進了都指揮同知掌錦衣衛事,從二品,十一年又升任都督僉事掌錦衣衛事,正二品。

原來我心愛的小女兒,及笄之後便被夫君做主,許給了國子監祭酒的嫡次子,做正室妻子。

「我的丹丹要做夫人了,為娘可真高興!」我忍不住滿心歡喜,盡情享受身為母親的驕傲,當年娘親對我的期許,到了女兒這輩,終於如願以償,「娘親這兒還有當年外祖母給我的首飾,再困窘的時候,我也未捨得當掉,你走的時候一定得都帶上。」

「娘,你太苦了…」她說着這話又紅了眼,「我帶一件便好,您別擔心我,嫡母給我備的嫁妝豐厚,比她親生的思佑姐姐,還多了三成。」

「傻姑娘,娘在這兒戴給誰看?我女兒多漂亮,比娘當年還美,你戴着比留在我這兒更讓我高興。」我摸着她的面頰,忍不住問道,「趙思佑也嫁人了?訂給了誰?」

「思佑姐姐和永安王殿下親梅竹馬,聽爹爹說,似乎此事,已經八九不離十了……」丹丹輕聲道。

我聽完心中一滯,如一口氣悶在胸中憋得人難受,終是忍不住點她額頭:「我的傻女兒!她自己的姑娘都要作王妃了,還遑論什麼嫁妝,她這人情做的……」

「不是,不是這樣的!夫人平日裏待我也很好。」丹丹急忙解釋,我更泄了氣,我這心思純良的丫頭,又哪懂人心叵測:「這位永安王,是哪位妃嬪所生?冷雲必是暗地裏,使了大氣力,方才拉上了關係……」

「妃嬪?聖上虛置六宮,並無其他妃嬪啊!唯兩子一女,皆為皇后所生。聽嫡母說,娘娘當年頭胎難產,陛下怕得連次子都不肯要,後來還是娘娘一意孤行……」

「什麼?不要皇子,要顧予芙?」

我愕然,當年臨走前,右衛那句「愛重成痴」陡然跳出腦海,脫口而出的話,卻被慌亂的丹丹連忙掩住。

我方覺失態,閉口不言,她這才鬆了手,嘆口氣靠在我懷中:「娘,陛下最忌諱有人妄議中宮,您當年不也……」

是了,我又忘了……

明明該永世不忘的恨與怨,我是怎樣生生與夫君分離,然後來的這僻壤孤城。

這世間,到頭來只剩下我的小女兒願意不計前嫌,肯包容她落魄的母親。

三天後,丹丹走時滿含熱淚,堅持對我叩過三叩,方才隨夫君離去。我和章嬤嬤站在孤山上,直到天際盡頭的小點兒遠到再也望不見,仍然不願回小院去。

從小到大,我給丹丹做過幾十件衣服,雖然心知她這輩子也穿不上,卻忍不住一做再做,年年不斷。

針腳凌亂,布料簡陋,誰知臨走前,丹丹把這些粗鄙的衣物,同母親留給我的那些首飾一道當成寶貝,鄭重放在了箱子的最中間。

我的女兒告訴我,等將來嫁了人,她一定每月給我寫信,但凡可以,她一定再來看我。

夠了,足夠了。

母女連心,這一輩子,只要還有世間這一絲血脈,我便永遠不至絕望,哪怕故國不堪回首,哪怕山河早已改色。

往事多少都留在了昨日,只剩下夢中,多年前故鄉庭院裏的那棵石榴花,永遠紅艷如火。

我這一世,寧當它,作一場醒不來的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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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番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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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眠——趙靜柳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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