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輳——江有鶴番外

奔輳——江有鶴番外

我原本叫江煜。

太爺爺曾說,我是家族小輩里最像他的人,這個「像」字,便成了父親最引以為豪的評價。

泱泱盛雍,疆土遠闊,大雍的天下有江家的功勞,太爺爺是趙氏王朝的護國功臣。

聽父親說,太爺爺曾在他出生當夜臨危受命,帶着三萬精銳奔赴千里之外禦敵,保家衛國。凱旋之時,爺爺和奶奶抱着襁褓中殷殷啼哭的他,迎在府門階下,眼見着戰甲染血斗篷殘缺的太爺爺由遠奔近,眉目愛慈地撫著父親稚嫩的臉,笑着喚道:「好孫兒,好孫兒。」

及至父親垂髫之年,太爺爺便已手握重兵得皇權獨倚,朝堂上年輕的天子硃筆御批,才封了鎮國大將軍,次年春便著人送了一塊檀木大匾到江家,上題「將軍府」,再賜左右楹聯各一副,上書:「衛國保民安天下,忠肝義膽世良臣。」

此猶不及,又賜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奇珍異物各千,涓流匯海源源不斷湧進江府,盛況空前未有先例,都道江氏聖寵已極。

太爺爺整額理袖,領着一眾子孫跪地領旨,叩恩時鄭重道:「江氏蒙聖上隆恩,無以為報,願世代為朝廷先驅,外攘內修,護我大雍社稷千秋萬代。」

君臣一諾,言骨錚錚,從此江家的子孫生來便流着英雄的血。

我出生時,太爺爺年歲已高不再領兵出征,兵符印信承至爺爺和父親手中,幾位年長的家兄也披了赫赫銀甲,隨長輩上了戰場。江家自那年春,就像允諾天子的誓言成了真,父親和幾位叔伯膝下竟全是兒郎,彷彿整座將軍府,早已默默為大雍襲替了戰神。

太爺爺為我取名江煜,承襲父兄輩名中,常常意寓驍勇善戰的習慣。

太爺爺說,飛烽戢煜而泱漭,願我生如光火,率熊羆之旅,稱虓闞之將。

一.金陵城中少年游

我是家中最小的那個,卻也是最特殊的那個。

我在太爺爺的膝頭長大,閑來無事,便隨他一同坐在後院裏逗鳥烹茶,他鬢髮全白精神尚佳,每日仍堅持練武打拳,還增了誦書習字的時間,我便沾了他老人家的光,學識開蒙皆由太爺爺教習。父親在外征戰常年不在府中,我便和太爺爺一邊學習為人為臣的道理,一邊等著遠方傳來的戰事消息。

太爺爺的手很暖,覆著層層疊疊的陳舊老繭,那是握韁挽弓留下的痕迹,太爺爺說,每一處傷疤他都熟悉。

那日,太爺爺指着手腕上一塊拇指蓋大小的疤對我說,這裏是當年賀蘭山之戰被敵軍偷襲時挨了一記破空箭,箭頭射穿了腕骨,三個月都動不了一下手指。

我記得那塊疤的觸感,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金陵平原上隆起的小山丘,帶着冰涼怪異的溫度,我仰著腦袋問:「太爺爺,為什麼要打仗,受了傷不會疼嗎?」

太爺爺笑着摸摸我的發頂,憐愛道:「煜兒這話問的好。為什麼要打仗,因為要守護重要的人,受傷當然會疼,但若是保護不了他們,痛會更甚。」

「誰是重要的人?」

「煜兒是,煜兒的爹爹娘親是,煜兒的叔伯兄弟是,煜兒的朋友是。」

「太爺爺也是!」我聽懂了,便急切地搶著應答。

太爺爺哈哈一笑:「太爺爺也是,這宅子裏的人都是,只是不全是,」太爺爺指了指門外,又道,「出了這門,街巷裏住的每一戶是,出了這城,鄉間僻野上的每一間屋是,再向遠去,你遇見的每個好人是,千千萬萬數也數不清。」

我又聽不懂了,忙問:「黎民蒼生的事,不該是聖上去惦記?」

說到聖上,太爺爺的眼睛卻忽然暗了。

「煜兒,你的心要像這天地一般寬廣,天下蒼生,乃至一蠅一狗都是純白無辜的生命,要以守護他們為己任,不計較個人得失,不囿於家國之限、邊界之束,憐憫芸芸眾生,時時撻問內心,要做對的事。」

我似懂非懂,想問什麼又不知從何問起,只依稀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之重,許是太爺爺英雄一生。

及至垂垂暮年之時的內心剖白和反省,煉成了這幾句真知灼見,在一個尋常的午後,說給了一個懵懂幼稚的我。

後來我每每回憶起太爺爺的這句話,總有冷汗浹背之感,又有熱淚盈眶的衝動,那時的這句話若讓旁人聽了去,僅「不囿於家國之限」這句,就能讓當時的朝廷降下雷霆之罪。

何為重要的人,對的事是什麼事,我用了一生最燦爛的歲月終於想明白。

手握屠刀者,最難得鶴眼雲心。

我想,在太爺爺眼裏,我是如此的不一樣,為何說我最像他,也許源於我總愛思考、從不盲從與人的天性,所以這些話他只說給我聽。

太爺爺從不拘我玩鬧,兄弟中唯有我無需背那兵書方略,在太爺爺的書房裏,我看遍了山海江河,歷盡了烽火連城,識清了萬物規律、領會了人間百味,在那一方小小的文字天地里,我對外面的世界生出了不一樣的期待。

太爺爺仙逝前一晚,曾避了眾人獨獨喚父親近前,父親是太爺爺孫輩里最聰穎的一個,倍受太爺爺寵愛,彌留之際囑咐了父親許多身後事,想必也談及了我的日後,我心慌意亂地候在門外時父親推開門將我牽了進去,卻只來得及給他老人家磕上最後一次頭。

父親眼底有淚,看向我是卻滿目的釋然,他說:「煜兒,你太爺爺說了,要你照你想要的樣子活,江府的將軍已經夠多了,你可不必循着父兄的路走。」

他曾飽含期盼許我意義非凡的名字,卻最終放手讓我做最自由的自己。

那是太爺爺送我的最後一份禮物。

有太爺爺遺願在先,我也曾有過眾人艷羨的恣意歲月,擁著一身少年俠氣走馬串巷,立誓結遍天下俊才。

父親又笑又嘆,只說將軍府里連出了幾輩舞刀弄槍的,沒想到最後落了一位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話語間雖有遺憾,卻並未有不滿。

父親閑時也與我談幾句軍政,偶然也考考我用兵之道,最常問的是便最近騎術可有懈怠。

我總是虛揚馬鞭,意氣風華地對着父親笑:「今日門閥子弟約了遊獵,等我拿了頭名回來給爹爹看。」

幾步躍出門去,用力夾緊馬肚,催促胯下的馬兒朝城門外馳行。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金陵城繁華靡麗,春色浮寒瓮,又是一年的交遊盛況。

一路上呼朋喚友,並騎出了威武的城門,大家皆束髮帶冠輕騎薄衾,攜鷹帶犬踏青春郊。沿途被馬蹄揚起丈丈黃塵,駿馬嘶鳴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都嘆:"不愧是大雍世家的公子哥!"

我們聽見了,也只是一笑置之,並不將這褒貶不明的話聽進心裏去。

騎到酣暢處,一時有些睏倦,有人提議尋一處倚翠臨水的涼亭,提前命人前去安頓好酒菜,我們豪飲美酒,高談凌雲壯志,只覺天寬地厚皆可為傍,人生一如初春好景,大好風光遙遙不盡。我們暢言時事,說古論今,引經據典,吟詩作對,說到興處,更忍不住高歌一曲。

這時有人又提議,要從附近借幾個身家清白的民女助興。

我心裏着實厭惡,他們與我多是家世相當年紀相仿的平輩,平日裏若只是這般遊獵也還算能與之同行,但經年過去,這些遊手好閒,只知尋歡作樂的紈絝子弟,行止越發不知深淺,他們的所作所為,也越發令我生厭。

我忍不住出聲諷刺:「諸位皆是王公貴族出身,做起這般上不得枱面的臟事,倒是坦然的很吶!是房裏配的丫頭不夠你們消遣,還是你們府中家教,便是侮辱良家婦女?」

此言一發,我便知有人恨得牙癢,可我偏要說,還要說得更難聽。

其實那時,朝堂早已暗潮洶湧,陸家蒙冤滅門血跡未乾,如今想來,當時是我輕狂。

後來這段對話,不知被誰傳到了父親耳朵里,父親鮮有的一臉嚴肅,命我在家中,呆足一月才可再踏出門去,並要我謄抄江氏家訓一百遍,並另寫「謹言慎行」四字在每篇最後。

我猜那傳話之人,定是聖上新封的定北候次子姚謙。

我思忖著,一個趾高氣昂的蠻橫之人竟以謙字做名,真是好笑。

我希望自己,沒有辜負名字裏的這團火。

十五歲之前,我曾一心嚮往策馬揚鞭跑遍每一處神州大地,賞過春水打浪再看檐外秋霜,只要金陵城在,這劭遙一夢便能餘韻悠長。

十五歲之後,我不再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彼時的聖上已近暮年,不再有年少時治國理綱的風發意氣,太爺爺助他定鼎天下之時,年輕的天子勤於政事,精進不休,廉政愛民,算的上是一位明君。

儘管後來我才知,當時的雍朝已有衰頹之相,但憑藉當時朝廷大刀闊斧的政改,內有賢主理政安民心,外有勇將鏖戰固城土,雍朝也算安穩度過了一時危機。

可惜此後數十年,國運未能再有進益反呈江河日下之態,聖上勤政不過須臾時日就轉耽於美色,繼而色令智昏,又漸昏庸失道,致使朝野不寧民怨沸騰,直至太爺爺身死後僅不到五年時間,趙雍王朝竟已有岌岌可危之勢。

幾次家宴之上,父兄經常朝服未及更換就被前來傳旨的宮人匆匆叫走,形色間儘是正容亢色,直至夜半才得歸邸。我雖未受領一官半職,素日也從不參與國家政事的討論,可從他們的臉上我也能猜出幾分情形。

大廈將傾之時,莫說遙遠邊疆,便是在這皇城腳下的宅邸里也起了風浪。

有一次憐兒替我更衣時曾雙眼垂淚,這個被母親賜到我房裏近身服侍的丫頭性子向來堅強,鮮少在我面前露出這般可憐神色,我便忍不住問她:「可是有人刁難了你?大晚上的哭什麼。」

憐兒背過身去,抹了一把臉才抽噎著說:「老爺說固原丟了,大雍的士兵連夜撤營,可我母族都在那裏。」

我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勸她,只拍拍她瘦弱的肩頭叫她早些睡下,那夜我輾轉反側遲遲難眠。

流年不利,爺爺舊傷複發需卧床休養,又聽聞朝堂上閑言碎語迭起,風刀霜劍直指樹大招風的將軍府,更是勾了心疾一病不起。父親鬢邊已催生華髮,每每在戰事吃緊軍務繁忙之際,便會抽上片刻時間去祠堂里給太爺爺跪香。

父親威武的身軀籠進那一小團明滅的燭火,我就站在父親身後的影子裏,堂外的風將他的髮絲揚起,我才忽覺將軍二字並非來的那樣容易,這兩個字已經淬進每一位江氏兒郎的骨血,這份打從祖輩起就肩負的責任唯有用生生世世去踐諾方能顯其重量。家國有難,

「父親,帶我上戰場吧。」

我堅定地向前一步,踏出地上那一抹頎長的暗影,和他並肩而跪。

父親啞聲問我:「煜兒,還記得太爺爺常教導你的那幾句話嗎?」

我點點頭,答道:「江氏兒郎,當為天地立心,為社稷立命,護吾輩生民,開萬世太平。」

父親神色震動,露出一臉欣慰,拍拍我的肩膀驕傲地說:「江家世代仁心武將,無一例外。」

聲聲怒吼,陣陣擊鳴,殺場上兵戈無眼,雍將身後早無退路,這些年已是步步戰、步步退,生靈塗炭骨肉分離不過是刀劍縱橫的一瞬,無數將士拋頭顱灑熱血只為給強弩之末的大雍再續幾年光陰。

午夜夢回,敵軍舉兵壓境時天地震動的鐵蹄隆隆敲響,漫山遍野的旌旗,混著斑斑血跡,覆上一望無際的延綿草原,我與父兄佇立在殘垣斷壁之上俯瞰著散不盡硝煙的大地。

鐵甲覆了寒霜又沉又硬,墜在肩上似有千斤,大哥端了酒彎腰從營帳里出來,遞至我面前感慨道:「今夜下了這一城,保住大雍北天門指日可待。」

山河日月就在眼前,流光潑出一片斑駁樹影,我與父兄熬燭點燈圍着三尺輿圖,以指代兵,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國境線一遍遍推演,不求逢戰必勝,只求盡忠無愧。

實自太爺爺卸甲日起,將軍府就已結束了光輝鼎盛,後繼子孫不過是為延續使命,君臣同心時代早已一去不返,兵權更是一分再分,至父親這輩,江家於政於戰都如履薄冰。

縱將軍府的匾額多年蒙塵,江家上下的報國忠心天地可鑒。然驕兵血熱難敵現實寒涼。

朝野上下皆聞父親治軍之嚴,早年還稱頌江家軍「無敵」「常勝」,近年來卻指摘他擁兵自重眼高於頂,常拿雞毛作令箭,主動引戰令邊防無閑。更有甚者,不知誰家子弟送進軍營體察前線疾苦,犯了軍令不過挨了幾記杖責,次日便有人鬧到府里去說父親虐待士兵。

府中內外連遭打擊,定北候卻聲勢漸起。姚謙的長姐幾年前送進皇帝枕側,頭春剛封了淑嬪不過半年便懷上龍胎,次年便賜了妃位,聖寵不倦之餘,定北侯的官階也一升再升,直與父親平起平坐。

那老頭下了朝便追上我和父親不陰不陽地說:「生子如何,驍勇善戰又如何,不若有女貌美多姿,更得聖上青睞。」

父親不言不語轉身欲走,我則回身沖他輕蔑道:「世間只見江山永固,哪聞紅顏常在。晚輩非有意冒犯,斗膽勸姚大人居安思危,莫做鼠目寸光之人,讓小輩看了笑話。」

少不得回家又要謄抄家訓,這次恐百遍不止,但不說便不是我,父親雖無奈,可也站着默允我講完。

不日後朝堂上皇帝降旨,勒令父親再交出半數兵權劃歸定北侯麾下,話里明褒暗貶,又惺惺作態勸父親莫留戀戰場,年歲已到不如早日歸家頤養天年,如若存疑,那便是別有用心。

可定北侯是個縮頭烏龜,向來主和拒戰,要這兵權有何用,我略想便知,定是那淑妃替老頭不平,吹了皇帝的枕邊風,削兵權不過以示懲戒,說不定還正中皇帝的心思。

披掛上陣於我而言不過為家盡責,於父親而言意義更重,那是江家世代守護的江山,豈能做爭權奪利的籌碼。

我替父親不甘,可父親念及祖輩蒙皇室隆恩,不願起無畏干戈,只得伏在案頭忍痛嘆息:「若不是老祖宗基業打得深,金陵城的花早就謝了。」

我隱隱感知,這大雍的天下,宛如歷盡嚴刑拷打行將就木的老者,從殘肢斷臂流出腥臭膿血,血中混著爛肉,爛肉卷著腐骨,從裏到外都已無葯可醫。

二.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曾捫心自問,一生不愧不怍,唯有一件事,讓我每每想起來就如芒在背深感痛楚。

時值深冬時節,距年關僅不到半月,金陵城外三百里的銅陵順安鎮,突然出了不小的動靜。據當地府衙呈報所言,一夥百餘人匪盜流民半夜突然執刀持棍沖入了官倉,雙方激烈械鬥后傷及官民數人,庾吏被打的頭破血流哀嚎不止,為次年賑災應急所屯新糧也被一搶而空。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平民搶糧之事常有,但具如此規模,又離皇城如此之近,卻是極為罕見。

聖上聽聞甚是不悅,當庭下旨著人前去料理,定北侯推說此事棘手,父親便要我帶一隊人馬前去平亂。

我領旨后便星夜飛馳向皖界而去,天光朦朧之時隊伍,穿過層層薄霧行抵順安府衙,那知縣一臉惴惴地帶人侯在府外,一見我便哭喪著臉上前:「可算把江大人盼來了,這是要造反啊!」

「現下情況如何,官倉損失多少可有核定?」我只當聽不見知縣故意誇大其詞,隨着他在前引路先行向衙內而去,據他相告搶糧風波已初平,涉事民眾也已收歸牢內以待懲處。

知縣滿面心有餘悸,一看便知嚇得不輕,道:「這些刁民簡直不知天高地厚,目無王法!昨夜他們沖入官倉哄搶朝廷儲糧,將那糧缸砸的粉碎,每人隨身裝着斗大的口袋,要不是下官派人阻攔及時,這官糧怕是大半都要保不住,若真到那時下官就唯有一死方能謝罪了!」

我邊聽邊覺疑惑,便隨口問道:「今年未曾聽說,銅陵莊稼作物收成困窘,百姓飽腹餬口應是不難,為何要搶?」

知縣突然看我一眼,支支吾吾道:「大人乃軍中之人,對戶部之事有所不知,今年雖非災年,但朝廷征糧數目較去年翻倍不止,只因前年黃河泛濫,各省均挪了錢糧上繳賑災,下到地方鄉鎮都有定數。順安雖小,可也不敢少了朝廷的缺,便只能…」

「便只能從百姓手裏搶糧,以致百姓自己飢不果腹,被逼無奈之下衝擊了官倉?」我忍不住氣笑,這才知昨夜的荒唐事,竟有這般緣由。

知縣乾笑着沒說話,將我迎至內堂后招手喚了聽差向我奉茶,我一路走來便細細觀覽了四周情景,府內一應陳設簇新精巧,院落隙處佳木蘢蔥奇花熌灼,倒是好一處端正氣派的地方父母官邸。

「那些人扣押在何處,帶我去看看,」我抬手擋了那一盅好茶,無心再與他虛費口舌。

知縣正欲帶我前去時,一年輕小差突然急匆匆奔進堂內,開口慌張稟道:「大人!又鬧起來了!」

「怎麼回事?」知縣悚然一驚。

「府外又聚集了一群人,比昨夜人數更多,氣勢洶洶要咱們放人,小的們快頂不住了,大人快去瞧瞧吧。」

府衙此時已被四五百人團團圍住,民眾群情激奮在外高聲呼喝,事情遠比之前料想還要嚴重,地方小吏哪見過這般陣仗,手握長戟卻是兩股戰戰。

為不致再生事端,我便一聲令下,叫手下迅速平息事態,軍隊打仗自不在話下,鎮壓暴動更是易如反掌,何況面對的並不是凶神惡煞的敵人,不過是些手無寸鐵的平民罷了,片刻間所有人便被一同收歸牢內等候發落。

在我巡監之時,卻見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孩子蹲在牆角,懨懨地低着頭不說話。

「為何跟他們一起圍堵府衙?你父母呢?」我喚人將那孩子放出來,蹲下身細細打問。

那孩子抬起頭來,卻是一對秋水剪瞳蘊著瑟縮目光,不過六七歲年紀,神情卻似大人一般。

「聽大人說圍了官府能得糧食吃,昨晚沒趕上,今天便再來看看。」話語間猶猶豫豫,似乎在揣度是否該向我開口,卻終是孩子天性扯不了謊。

話雖質樸,聽得卻叫人心驚,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隨手翻出一塊昨夜趕路時揣在身上的乾糧,遞給他道:「圍了官府是大罪,沒有糧食吃,還要坐牢,吃完這口我就讓人放你走,早點回去別叫你父母擔心。」

那孩子小口咬着餅,卻是憨笑着沖我搖頭:「大哥哥,我父母早不在了,坐牢好,坐牢有飯吃,我不出去。」

我一時愣怔,久久不知該如何開口,見那天真童顏上漾起的心滿意足,我竟如吞下一枚巨苦的生果,澀到眼眶發燙鼻尖生酸。

許久未曾有過的迷茫縈上心頭,我不知道我來這裏的目的到底為何,是助朝廷化解眼下煩憂,還是看着我的幼胞在人間地獄里掙扎。

不過是一場衝動之下的地方聚眾鬧事,我即刻便擬了詳呈向聖上稟明以待裁奪的旨意,本想着定是要鞭撻的鞭撻、收監的收監,為首的幾個更是逃不了流放的命運,順安知縣怕是也難辭其咎,卻沒想到旨意鋪開竟是寥寥幾句:

逆賊冥頑不化,此視為謀叛,全部坑殺,以儆效尤。

我瞪着那硃批聖跡不敢相信,反覆確認才讀懂,聖上的意思是要將這些人當做起義軍處置。

近年來各地揭竿而起之事頻發,不少起義軍已初具規模聲勢漸盛,朝廷連番鎮壓,卻眼見着對方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一直頭痛不已,可也不能….

我手中除了捏著皇帝手諭,還另握著父親飛鴿送來的密信。父親比我更早獲知聖裁,應是怕我年輕氣盛又總褪不掉那一身幼稚俠氣,便趕着勸慰我,要我千萬聽命行事,莫擅自決斷惹出滔天禍事來,因此信紙背後還用小字綴了一句:

煜若行止有悖,江府岌岌可危。

我自然知道輕重,回身看向窗外,冷月還未上得中庭,就已飄飄蕩蕩懸掛不穩,直向那庭中烏蒙蒙的樹梢上摔去。

兩張薄紙順着我的指尖落在地上,我恍惚覺得心頭那一彎燭火,漸漸地熄滅了,它曾經烈烈燃燒在太爺爺的書桌前,也曾溫柔搖曳包裹着父親的背影,卻在這樣一個殘酷的夜晚悄無聲息地化作余煙。

那孩子躺進數米深的土坑前,擠出恐慌的人群緊張地拉了拉我的手說:「大哥哥,我後悔了,我想回去。」

我的嗓眼積滿了鮮血,漚在喉頭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死死地咬着牙關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想說,跑吧,孩子,沿着大路向西不要回頭。

我又想說,去吧,孩子,下去就不會再挨餓了。

可我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只僵硬地轉過身去,聽那一抔又一抔的厚土砸在它哺養過的子民身上。

三.一騎孤身別家國

從順安回金陵復命的路上,我大病了一場,不過是一夜疾蹄便能趕回的路程,我卻生生走了一天。我的手一直顫抖著握不住韁繩馬鞭,胯下的牲口彷彿也預知了自己將來比草芥人命更不堪的下場,懨懨地馱着我埋頭苦行。

渾渾噩噩總算捱到了府門,父親和大哥焦急地迎在石階上,我翻身下馬向父親跪倒在地,卻是泣不成聲。

父親啊,孩兒已疲憊不已,不堪重負。

父親緊緊地鉗住我的雙肩,似要將全身力氣都借渡給我,開口卻不穩:「煜兒受苦了。」

我費力地搖搖頭,想告訴父親,受苦的不是我,是那被我眼睜睜看着,坑殺掉的百條人命。

當夜我便發起高燒,後來聽憐兒說,父親和母親在房中守了我一整天,卻只聽我神志不清卻口中喃喃自語,說着什麼「我錯了。」

那真是極長的一夢,夢裏狂風大作席捲著漫天黃沙,遮天蔽日叫人不辨方向,我艱難行走在溝壑縱橫的丘土之上,步步凝滯似有人拖拽,猛地眼前一清,卻見那丘土之下儘是累累交疊的軀幹。

霍然驚醒。

「少爺,您做錯什麼了,竟嚇得這般?」憐兒見我醒轉,絞了冷水帕子替我敷上,小聲憂道。

「爹呢?」我只感渾身酸疼不堪,如被人扒筋抽骨又草草縫合,陰冷的廊下風直往屋裏鑽,滲進四肢百骸沉在心底。

「老爺方才讓大少爺勸去休息了,老爺和夫人直坐了一宿,眼睛都熬出血絲了,叫人看着心疼。」憐兒邊說邊背過身抹起眼淚,她不知自己此刻也是雙眼通紅,看起來像是剛哭過一場。

憐兒素日貼心,雖有了母親的示下收在我房裏,可從不依此嬌蠻拿大,仍是將自己看成丫鬟一般盡心服侍,灑掃活計也一概攬著。我不常需她陪寢,她也不曾有過什麼怨言,我灑脫慣了因而規矩少,她便比其他房中的丫頭過的略恣意些。

我努力撐著床沿坐起身,憐兒驚呼一聲跑過來扶我,道:「才好些,這是又要做什麼,少爺要什麼我去取。」

「將我書架上那本《六韜》拿來,」我抬手向對面指了指,「再將燭火挪近些。」

憐兒應了轉頭照辦。是夜,我就著燭影微光將一直未看完的書翻到了末頁,隨着那跳躍的燭芯,我的心緒起伏難平。

庭中樹冠浸著冷峭月色投在窗紙上,暈出一片張牙舞爪的剪影,似要洞穿那一面慘白,呼嚎著向屋裏人伸出瘦骨嶙峋的五指。

我披了衣服走出門去,迴廊凄清,四院寂靜,星河隱約,天地間倏忽沉滅,彷彿只剩我一人伶仃求生。沿着長廊先到父親房中,屋內漆黑不見人影,想是已經歇下。再去大哥門外,仍是燭火皆熄。叔伯兄弟各廂同樣安靜。腳下不停,行至祠堂,桌案上的牌位纖塵不染,立香三柱,叩頭離去。

我漫無目的地遊逛,將這偌大氣派的將軍府從裏到外看了遍,雖是從小長大的地方,但仍有許多之前未曾注意過的地方,一同仔細欣賞,彷彿初次照面。

我想我該聽太爺爺的話,出府門去,出城門去,往遠闊山河去,往遼曠牧野去,登高俯瞰,尋一尋重要的人了。

三更天時,我回了房中,坐在書案前提筆寫了幾句,將信紙夾進《六韜》擱回榻側,又特特翻出了母親轉交至我手中的憐兒的賣身契,掖在枕下一角。

我不知我這一去將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留給江府又不知是何種的摧心剖肝,但我篤定這場夜奔救贖的,不只是我自己。

若這天下,早已朝着一錯再錯的道路一去不返,那有一人,能及時趨向正途也該是莫大的幸事。

若至高無上的當權者,不再庇護他的子民,那有一人願奮起反抗,以回擊這不仁不義,也不算大謬不然。

太爺爺說,要做對的事。

江煜,不要辜負你名字裏的這團火。

向著那高懸在門楣之上的「將軍府」三字叩首三疊,淚水不自覺淌滿一臉,只帶了隨身多年的佩劍,和太爺爺留下的一卷地圖,我默念著雙親兄友的名字,這將是今後,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宣之於口的牽掛。

此去山高水遠,許是浮生苦旅,渺然漠海,抑或形單影佇,雁過荒蕪。

但縱風沙為友,孤獨作伴,救人救己,此志不渝。

藉著濃重月色翻過城牆,那城防守衛喝的東倒西歪,眼皮也沒抬。

大雍啊大雍,金陵的夜色如此旖旎,卻無人知是凋零前最後的風光。

馬聲嘶嘶,一路向西。

我的腦海里回想着留給父親的書信,不知他讀後可會怪我,怪我之餘又是否能理解我。

「獨向黃沙攬日月,快馬輕裘向東西。一別故土金陵遠,千里歸雁幾封書。豺狼在朝蜮在野,改換山河矢志決。后賢不畏拋生死,當為萬世開太平。」

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我知父親能懂,他也是太爺爺的孩子。

「有鶴老弟,今日我們又攻下一城,哈哈那狗皇帝的屁股,又該坐不穩了!」

「是啊。」我笑道。

王大哥是民間起義軍里赫赫有名的「鐵將軍」,生的虎背熊腰獰髯張目,說話聲動四野,舉止粗俗鄙陋,一副村野莽夫行狀,為人倒也算豪爽,對部下既能約束又能體恤。

自離開金陵,我便偷偷混跡在聲勢較大的起義軍里,有鶴是我用來掩人耳目的假名,取雲心鶴眼之意。

聽聞自我叛出不久,將軍府突然遍綴靈素高懸白幡,民眾才知江將軍幼子,自順安平亂返程途中不幸染病,經夜不見好轉以致積重難返,終因勢沉不起回天乏術,英年早逝。

從此世上再無江煜,唯一孤江野鶴。

兩年裏我輾轉多處,參與過不少抗擊朝廷的民間義事,這些人最初多是由零散鄉野農民組成,遭官吏盤剝壓迫忍無可忍憤而反擊,一路招兵買馬擴大建制,由一成百再彙集千萬,憑着一腔血氣之勇,竟也能迎頭痛擊朝廷的正規軍,見此情形我不免感慨萬千。

民心向者,天下歸之,民心背者,天下倒之。

淋過滂沱雨,再穿無底澗,此岸涉激流,拄劍登彼岸,我褪去戎裝換上布衣,心甘情願去助這些敢於同命運相抗的人們,爭那一茅一屋、一山一水,只是時日一長,我卻漸漸識清他們,並不是長久可倚傍的,能夠改換天地的力量。

見我出神,王大哥重重拍打着我的肩膀,呵呵笑道:「有鶴兄弟,等端了那州官的老巢,咱也立個元帥府,此後要啥金銀沒有,要啥美女沒有,你我都是過命的交情,那時定不會虧待了你,做什麼官隨便你提。」

我長嘆一聲,苦笑着搖搖頭往遠處走去,我知他們困於出身,因而心性眼界已到極限,草莽之人多隻見眼前薄利,若要靠他們推翻朽敗政權,無意於再生腐化,數年後也不過是覆車繼軌。

可眼見着烽火四起邊疆不寧,強國善鯨吞,弱國遭蠶食,群侯割據對立之態愈加嚴峻,竟看不清如此泱泱山河,該由誰來一統整飭?

而我那時便常聽聞,隴西以西的明國風興雲蒸,其王城雖建在西北不毛之地,但民風淳樸,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前國主沈定山業已殯天,小明王沈延宗年歲尚幼,朝廷上下,皆由當朝攝政王楊劭把持。

據說楊劭此人年不過三十,卻已多年南征北戰,為明國立下赫赫戰功,對內嘔心瀝血輔佐幼主,對外赴湯蹈火鞏固疆域,此人殺伐果斷知人善用,堪稱明國一代戰神,頗得百姓敬畏。且近年來明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鐵騎過境便豪取數城,漸有取皇天而代,一統天下之勢。

草寇階級聚眾起義,終不成氣候,我去意已決,便在一深夜,趁王大哥與一眾下屬豪飲慶功之時,疾馳向西,我要去親眼看看,明國是否真如人們口中所說那般。

千裏邊塞,飛沙走石。策馬長驅月余,我終於抵達甘州。

從一茶肆老闆口中我偶然得知,楊劭座下現有四衛親衛,皆聽他一人號令,戰力卓絕。

我暗自思忖,也許四衛之地,正是我的好去處。

說來也巧,有一日我見一蒙面之人,身負重傷向街巷盡頭狂奔,後有一伙人正氣勢洶洶圍追堵截,我立刻認出那袖邊的麒麟,乃是驃騎衛標識。我正苦於難以光明正大自薦,卻不料得此良機,便順手救了他性命,其後才知,他是驃騎衛僉事應昭焱。

「你是何人?為何救我?」

應昭焱見我幫他料理了危機,淡淡道了謝,卻是滿目警惕。

「我想自薦,拜入攝政王座下四衛,不知可否?」我還不敢輕易向他表露身份,便直截了當道出目的。

應大人見我說的懇切,輕笑着問我:「理由?」

我想了想道:「攝政王腹有雄圖大略,卻不伐功矜能,我願追隨他麾下,長驅鬼魅之間,還復世道清明。」

「口氣不小,只是四衛可不是你想入便能入的,我們這些人,過的是刀尖舔血腰懸腦袋的日子,沒有你想的那麼風光無限。」

應大人大約是見我年輕,並未將我的一腔肺腑之言放在心上。

「看應大人今日情形,確實算不上風光。」我淡聲道。

於口舌之上我向來不會吃虧,話音剛落,他的目光立刻在我身上來回打量。

「你身手倒是不凡,若你真有心報國,我可將你引薦給袁大人,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應大人終是道。

應昭焱傷愈后不久,便依諾引我去見驃騎衛指揮使袁九曜,原來這驃騎衛與其他三衛不同,是一支近似近衛軍編製的直屬軍隊,袁大人帶兵打仗數年,軍威甚盛。

「江有鶴見過袁大人。」我俯身掀袍叩拜。

「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袁大人神色平和,嗓音渾厚中正,坐於主帳正中看向我道。

「草民是南方人。」

「為何千里來此?」

「不願親見山河凋零,欲擇良木而棲,」我抬眸坦言相告,「不知大人可否收留。」

袁大人對我所言不置可否,從容不迫擱下了手中茶盞,借了身側侍衛腰中長劍起身向我走來。

「先叫我試試你的斤兩。」

劍光凜冽,直衝面門而來,我脫鞘相迎,遽然鋒刃劃過,揚起聲聲膽寒。論功夫,我雖不敢說自己是蓋世無雙,但也不會輕易落於人下。

幾個來回之後,袁大人收劍入鞘,面露欣賞道:「主上惜才,你這樣的人物既主動送上門來,不為主上所用的確可惜,就留在驃騎衛吧。」

時年我剛及弱冠,望着袖上那一角麒麟騰雲,我面向金陵的方向忍不住熱淚盈眶。故土遙遙,不知城南花開,不知親友可安,若有幸重歸故里之時,許是明國收復最後一城失地之日。

我既翹首以盼,又自惴惴不安。

四.九州生氣恃風雷

明國的兵戈陣線,如一把圓月彎刀,從西北大漠徑直南揮,驚醒了大雍的生桑之夢,撕碎了舊王朝的碎首糜軀,驃騎衛便是這尖刀上,最明銳的前刃。

可我初入驃騎衛的日子,也並不順遂。

將門子弟多有傲骨,攻城略地走的是明堂正道,權術謀略算的是襟懷坦白,無論我身歸何處,父親常為我擔憂的那點兒放達不羈,終是熔鑄在軀體里。

這不討人喜的性子,早在金陵十五年裏就養成了,心高氣傲便有瞧不上的暗中行事,目下無塵便有看不上的草包人丁,驃騎衛里皆是生死相依的袍澤兄弟,可若遇上不慣之事,我也會忍不住針鋒相對。

不過是不足輕重的爭執,無非言行舉止上衝撞了彼此,只是我這些同伴們素來憨厚老實,在言語上也實是笨拙,每每叫我噎得口不能言,憤懣之下,偏要你來我往打一場才得解氣。

不過短短數月,袁大人就已明裏暗裏幾次提點,罰了校場跑圈,也關過幾日禁閉,想是要挫我的銳氣,可於我而言,倒是和兒時淘氣被父親懲戒沒什麼兩樣。

袁大人治軍是雷霆手段,御下是張弛有道,雖都是軍人出身,可不同於我的武將世家身份,袁大人是從屍山血海的底層,一路拼到了如今地位,手上沾的鮮血,怕是能淹及我的靴頂,我對他一向敬重。

到底見了更多驚心動魄的生生死死,比之我的年輕性莽鋒芒畢露,他穩如磐石秉節持重,對於我的桀驁難馴,他竟耐著性子打磨。

「你的家世不簡單。」

那日,袁大人獨獨喚了我去,話語間察我神色,開口卻是從容淡定。

我未料到他會突然有此一語,心頭不免掠過一絲慌張,以為他動了驅我離開的心思,面上只得不動聲色恭敬回道:「屬下家中,不過比旁人多幾畝良田,承蒙祖輩護佑,父輩也曾襲了一官半職,除外別無特殊。」

「我不問你底細,」袁大人抬眸覷我,眼神溫和肅穆,「你身手不凡行止清雋,來驃騎衛這些時日又傲性不改,想來是門第家風裏帶出來的,倒也不算你有意滋事。」

見我面有愧色垂首不語,他又道:「當個普通校尉,被這軍規拘著,倒是沒了你的才能。我選了更合適你的去處,鑽研驃騎衛最艱難的任務,比這枯燥的軍營該更合你心意。」

這倒真是意外之喜,我微怔片刻便抱拳躬身一禮,正欲叩謝領命之時,那素來擲地有聲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有鶴,寶劍之利唯有淬火入冰,方能堅不可摧。你且謹記。」

這句話我自銘記終身,而袁大人於我的提攜之恩,還遠不止於此。

自江南千里奔襲而來,誓要追隨一生的這位主上,此前多是遙遙一望,自遠處瞥見個翩翩身姿,直到旬年後我升任,才有幸真正謀得一面。

明國光景蒸蒸日上,殘雍卻是一幅銅駝草莽,主上所鑄功勛幾乎壓了那稚幼的小明王一頭,朝政大忌之後必有架海擎天之能。

街頭巷尾對他多有議論,有人說他心狠手辣性格陰鶩,也有人說他勤政愛民胸懷天下,還有人說他耽於美色性情乖張,但無一不敬他一句「救世神佛」、「北斗之尊」。

我猶記得那天,長安下了經年罕見的一場大雪,我隨應大人執行刺殺敵首的任務,卻不料半途中了埋伏,滔滔箭矢宛如洶湧的浪雨,鋪天蓋地而來,濺出一簇簇鮮紅的骨朵,染透了綿延群山的透白晶瑩。

鎧甲之下的肉身已是破碎的不成樣子,我抱着他漸漸冰冷的身子,在雪地里艱難拖行,總算尋了一處枯木掩身,他用儘力氣握住我的手,殘息里嗆著血沫:「任務還沒完成…你我不能就這麼回去…..你去…我留在這兒。」

驃騎衛若做特勤,從來不會無功而返,除非已無人可返。

說完這一句,他像是疲憊已極,歪頭昏睡過去,手卻牢牢地卡在我的腕上,像是生怕我不聽話。

當夜,我孤身探入敵軍陣營,用隨身帶的匕首,割斷了那顆早該掉落的人頭,再趁著冷冽月光摸回樹坳,背着應大人僵直的殘軀回去復命。

夜是徹骨的寒,雪是刺目的白,熟悉的營帳透著令人恍惚的橙黃明亮。

袁大人見此情形默然佇立良久,抬手為我撣去肩上積雪,眼底一片幽深通紅:「應大人已為國捐軀,往後你便是驃騎衛僉事,這大任你可接得?」

「責無旁貸,自然接得。」我的牙關緊鎖,只用力逼出這一句。

次日,我便隨袁大人,一起去到攝政王近前稟領新職。

我正襟俯首看着,那不遠處一角榮華錦袍漸入視線,卻突然有種大氣也不敢出的不安。

他淡聲允了袁大人的主張,側首便問我:「既是千里投奔而來,可是舊朝世家子弟?」

那是我初次正式面見主上,也是初次認真與他對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目光如炬,銳利異常。

主上字字正中矢心,那研判的視線落於身上激起薄汗一疊,我只得據實作答,不敢有絲毫隱瞞,其中既有袁大人早已掌握的底細,也有他遠未知曉的舊事。

「將軍世家,武將子孫,好出身。」

袁大人聽我訴完早已變了臉色,主上卻朗聲開口,不僅未有苛責疑慮竟還滿含讚許之意。

我鼓起勇氣向主上看去,那張比我老成不到哪裏去的臉龐丰神俊朗,他揮揮手示意我可起身回話。

「主上可會介意屬下舊朝身份?」我大著膽子詢了一句。

他的神情,是位高權重者不多見的冷靜誠懇。

「用人不疑,你能忍痛拋卻故土,願明國不叫你失望。」

我不禁赫然震在當場,此等心胸,幾無軟肋,如何能不叫人拜服稱臣。

說無弱點,只是我對主上過往知之甚少,彼時我並不知這世間還有一位叫顧予芙的姑娘,是主上心口處經年難愈的一道疤。

主上年近三十房中卻無內眷,這於一位權傾天下呼風喚雨的攝政王來說,實在是匪夷所思。

從不留意這些風流韻聞的我,也不免生了好奇。

偶有一日與袁大人小酌,閑語間我問起,才知主上始終孤身一人,似是只因有位音訊杳然的心上人。找尋之事,右衛一直暗中在辦,對外則諱莫如深,只零星聽聞兩人兒時長在一處便生繾綣之意,後來局勢動蕩被迫於戰亂中失散。主上一心記掛着她,多年來苦苦追索,明裏暗裏不知派過多少人力。

主上非公私不明之人,卻只唯獨這件一意孤行,可誰又能指摘這般刻骨深情。

不免唏噓。

「這樣去找一個人無異於海底撈針,主上難道不曾設個尋人的期限?」我小聲疑惑。

「聽趙雲青傳主上原話,一日找不到就兩日,兩日找不到就十日,日日無訊便日日找下去,直到身去也絕不另娶。」袁大人執盅感嘆。

我不禁愕然,這該是個怎樣神仙般的姑娘才能此厚愛,主上又該是怎樣的情痴,才能這般磐石不轉。

紅顏命薄,在這浮沉亂世,經年數載不見音訊恐多半凶多吉少,忖及此又不覺替主上憂心惋惜。

兩年後,隨着南下征程推進,都城一路遷至淮南,幾乎快要將這位傳聞中的姑娘忘卻,卻沒想到才過不久,我便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得見她真顏,只是一打照面,卻是她握著主上的王令,急匆匆來驃騎衛調兵。

呵,最可笑的是,我那好兄弟丁理,竟然也已拜在她石榴裙下。

荒唐!

袁大人急召我進帳,命我親自護衛夫人身側,決不可令她有任何閃失,言語間頗為罕見的嚴肅。

我忍不住抱臂打量著,眼前這位身量纖細皓齒明眸的年輕姑娘,只聽她略略說了幾句借兵剿匪的意圖,心中不由浮出幾分嘲弄。

我曾暗自揣測,能得主上十年枯等,許是個知冷知熱,容貌昳麗的貼心佳人,方不負求之不得,應是惟一。

誰曾想,竟是恃寵妄為,處處留情。

這是我對她的初次印象,主上一心青睞之人本該懂事明理,她卻偏偏可惡。

手下高手盡出,只為護她周全,我心中冷笑,無奈應下這差事,親自送她回徐州。

與她同行前來的,還有一個嘰嘰喳喳的姑娘,兩人途中倒是有說有笑,看起來關係親厚,只怕早忘了這身後精兵擱下戰事,陪她們走這一遭是為了什麼。

行至徐州,她翻身下馬之姿略有不穩,我瞧去一眼便知她左臂有傷,定是還刻意逞強不叫我們知道,我便也移開視線只當不曉,倒是那伴隨在側的談玉茹,驚呼一聲挽了她沖回帳去。

燕山衛幾人遠見我接過她的韁繩,個個瞠目結舌,想是走時還不知她的身份,如今是迎了一座沒用的活菩薩回來。

我哂笑着沖朱大人點點頭,扭頭去安置馬匹,隨後還要回她帳外候着,袁大人交代了,半步也不得離身。

她掀簾出帳時,我見她面色發白,便還是多嘴問了一句,哪只她慌慌張張喝了我一句,嘴硬說沒事,是我眼睛花了誣衊她。

「呵,我們奉命一路護送夫人,若是傷著夫人貴體,豈不是要提頭向主上謝罪,還望夫人體恤。」

我說這話時存了三分輕蔑之意,只是話一出口我便有些懊惱,她該是聽懂了,若有不悅,這一條逾矩並一條犯上罪名是免不了了。

她聞言卻一臉擔憂,並未在意我語中不敬,只急急求我不要告知主上她受傷一事。

這倒出乎我意料,我點點頭,不再多言,彎腰隨她進帳。

主帳內正為如何營救人質焦頭爛額,我見那平攤在中的地圖上,密密麻麻圈滿了筆跡,這大龍山地形陡峭崎嶇,若以驃騎衛之力,強攻上山怕是會落得個流寇與人質俱亡的下場,此行以救人為上,這下下策未必派的上用場。

正欲出口提醒時,忽聽她提議聲東擊西之計,即南面引火,北面強攻,待流寇首尾難顧再相機解救人質。

眾人紛紛讚歎此計甚妙,我不自覺朝她看去,竟不是纖纖弱質,倒是胸有丘壑的巾幗。

她信任的目光向我投來時,我不禁站直了身體,恭謹肅穆聽她下文。

「江大人身手俊逸,這引火一事事關全局成敗,還請驃騎衛高手擔此重任。」

再無甚可說的,我心悅誠服掀袍向她行了大禮。

「屬下定不辱使命。」

有一種人看似柔嫩易摧,相熟了才知是韌骨內植,經了這件事,我對她不免多了幾分欣賞。

而自那之後,我頻繁接手了她的守衛之責,也無意中知曉她不少秘密。

關於舊人舊事,關於她對主上的情意,樁樁件件竟令我心生敬佩。

十年光陰未曾刻意苛待過誰,她承受的也許一點也不比主上少。

若以旁人眼光來看,她此番身世故事難免脫不去攀龍附鳳的名聲,舊朝枷鎖和新貴夫君角力撕扯,多得是尷尬處境,可她卻欣然接受從無怨懟,鼓足勇氣用那份和善親切,融入到並不算熟悉的環境裏。

轉輕蔑為暗嘆,慚愧從前是我妄下斷語。

她不但沒使主上風華黯然,反自添了許多玲瓏神采,是可與主上並肩攜行的天成佳偶。

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把我的姑娘帶來了我身邊。

青娥眼底春色俏

我從未想過將要陪伴自己度過一生的女子是如她這般。

舊時金陵城裏的鶯鶯燕燕,自是花光滿眼,吳儂軟語里沉醉著一夢不醒的溫柔鄉,世家公子多都是暮翠朝紅,懷裏擁著蕙質蘭心,手中握著知書達理,眼底還盛着衡春樓里的千嬌百媚。

母親曾說我孤傲不羈,若是娶一位性子婉順的姑娘,倒是再好不過的良配。

玉茹是個口齒伶俐的,初見時她便同個小尾巴一般跟在夫人身側,許是天性純稚友善,嘴裏親親熱熱地笑喚著夫人「予芙姐」,也不避旁人。

我見狀有意無意招逗幾句,便能惹得她又嗔又罵,一副嬌女兒姿態袒露無疑,夫人也只隨她鬧去,可戰時又全然不是這副模樣,握劍的小手攥得死緊,冷聲冷語敢與流寇挑釁。

我最喜她綳著小臉瞪人的模樣,便總忍不住調侃她兩句,也略解了趕路時的睏乏無趣。

「你可是白長了個漂亮腦袋,在燕山衛這麼久了,這點小事也做不來嗎?」

我見她對着安營扎帳犯愁,便隨手幫她安置,口中很自然地揶揄,哪知她卻一改往日的反唇相譏,紅著臉推我,低聲惱道:「自大狂!」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好歹這次沒再罵「臭鶴」了。

「你還笑!」

「笑也有錯?」

她偷偷瞥我的反應,見我仍不收斂,面上更加羞惱,甩袖欲走,被我堪堪拉住。

她是個傻姑娘,既算不上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獃頭獃腦又自以為聰明,其實在我眼裏除去「可愛」二字再無其他。

我每每在她身邊,都怕一個沒留意讓她被別人騙去,思來想去,不如讓我騙了,好歹我能騙她一輩子。

只是這樣歲月靜好的日子,並未持續多久,本自以為海不揚波,卻不料陡然生變。

下屬前來稟告夫人走失的消息時,半句未出已是伏身在地抖若篩糠,吞吞吐吐地說夫人丟了,許是夫人的哥哥將夫人帶走了。

我當下便覺全身沒入森森冰河,瞬間生出了許久不曾有過的凜冽懼意,片刻后已是頭皮發麻冷汗涔涔。

凌大人更是慌得眼眶蓄淚,急急派了燕山衛中人出去尋找,又不敢大肆聲張,只來與我商量對策。

我心知這事非同小可,無論如何不能有丁點隱瞞,便隨凌大人一起向主上稟告詳呈。

「你說什麼…」

預料之中的雷霆震怒,伴着主上驚痛時的身形搖晃,我自認驃騎衛出了紕漏,不敢有半分辯解。

主上大步奔近,重重一腳踹至我心口,那力道之大,幾乎讓我整個身子都撞向地面,我端跪回去,忍了又忍還是將喉頭激出的鮮血,噴在身側地上。

「江有鶴!你竟敢活着回來,跟我說予芙丟了?」主上的聲音里,是從未聽過的顫抖哀絕。

尋人之事是后話,只是我的傻姑娘,卻在夜裏紅腫著雙眼,伏在我的榻前。

胸腔里肋骨斷了一根,說話很是費力,乾燥的空氣灌進嗓眼,帶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呼吸間夾雜着血腥,回想過去,怕是從未這樣狼狽示人。

她哭的雙肩顫抖,再沒了和我鬥嘴時的嬌態。

「喂我喝口水,就走吧。」唇角干皺起皮,我連沖她笑一笑,都帶着齜牙咧嘴的滑稽。

她慌忙應了,鼻中哭腔愈濃,斟了茶碗向我遞來,溫暖柔軟的小手扶在我肩上,一雙秋水明眸聚滿了將落未落的淚水,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看得人心頭酸脹。

「予芙姐會找回來吧?」

「夫人一定會沒事的。」

她點點頭,卻突然小聲道:「怎麼傷的這麼重,主上很生氣嗎,可就算再生氣怎麼能……」

她膽子素來小,平日提及主上也是怯聲怯氣,只這一句叫我聽出了些微不忿,我既驚訝又動容,下意識捏了她的手慢慢地沖她搖頭。

她也知道這話大不敬,忙禁了聲抿嘴垂首,被我握住的手心卻慢慢沁出細汗,不多時連雙頰也透了紅暈。

「噓,是我失職,我自當將功折罪,你只安心回燕山衛去,不必為我擔心。」

這些天我早已想過千萬遍,若是夫人再也尋不回來,我的性命定是留不住了,此時留她照顧,我的過失怕免不了成為她的無妄之災。

見我有意趕她,她那忍了多時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順着俏麗的臉畔汨汨而下。

我手中登時一空,浸了徐徐微涼,她抽出手去掩面痛哭,啜泣不止:

「雖然予芙姐丟了我難過…我也知道主上視予芙姐為心頭至寶…可怎知旁人眼裏,就沒有自己的珍寶…..」

語至此處,無需贅言。

月色落入桌案上的半盞溫茶,瀲灧水光又漸漸折射出天光一角,眼前羞怯局促的少女咬住了唇,偏過頭去不看我。

我的傻姑娘啊,這句話該是我說。

張燈結綵,映出滿院喜慶,紅綢交錯,挽成一室旖旎。

兆神末年,我於主上封賜的宅邸內迎娶了談玉茹。

若是金陵將軍府里的頑子江煜大婚,今日勢必是都城十里紅妝席地,華頂高軒從府門排到街頭巷尾,迎親的喜轎一路抬到某侯府大戶去,再接一位門當戶對姿容端莊的深閨少女,在聖上一句「望永結秦晉之好」的御賀里締下半生良約。

世家婚事向來兩情相悅少,無可奈何多。

父親原已有屬意的親家,卻不知我這千里修書帶去的喜訊,會不會讓他老人家再添失望。

自北上入明,我曾輾轉多人打聽家人近況,如今雖是南北相隔家國兩分,但得知父母雙親仍然精神矍鑠,未曾因我叛逆之行遭到連累,心中大安。

婚期前夕我便想稟明雙親,又恐引人耳目,我已八年未曾寄去隻言片語,提筆懸腕卻是遲遲難以下筆,飽沾濃墨的毫尖不知從何處起始,忽而喟嘆一聲便想作罷。

「怎麼不寫?」

門簾輕晃,玉茹提裙走近,嬉笑着探頸看過來,見我一臉踟躕望着白紙素張,便開口詢問。

「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她轉了轉眼珠,又微努了努嘴,「可是覺得我的門第出身,配不上你這昔日的小將軍?」

「哪有。」我笑嘆著,伸手颳了下她不自覺皺起的鼻尖,「是怕我的字跡叫人認出來,給他們招來災禍,畢竟我都身故這麼多年了。」

「不許你說這個!」她突然跳起來用手捂住我的嘴,似是對「身故」二字格外敏感,連連要我按她家鄉的習俗念了幾句,又摸了好些木頭才放心。

「怪力亂神的東西你倒信得全。」我看着她緊皺的小臉忍俊不禁。

她嗔瞪我一眼,轉而看着桌上白紙,忽然漾開笑意。

「我幫你寫不就成了,你說,我代筆,準保認不出。」

我自覺露出了些許微妙打趣的神色,她總是這般率真大方,分毫未沾染深閨里過分刻板的矜持造作,從來一派江湖兒女的活潑動人。

我順勢將筆遞進她手裏,環住她的腰往桌案邊一帶,覆上她握筆的指尖,纖細的身子攏在懷裏,像揣了一隻乖順的兔兒。

「好,你寫就你寫。」

說要幫我代筆,卻是寫了幾句就羞起來,我也不過才說了一句「兒心慕之人溫婉柔順,玉潔冰清,此生願只得她一人心,」她就笑着掙扎扔了筆,怎麼也不肯再寫了。

「談小姐做事怎麼虎頭蛇尾,」我勾起嘴角將她圈緊。

「自己的事,自己做。」她咬着嘴巴想笑,大約知道自己不佔理。

她砰砰的心跳,和撲簌抖動的燭火相爭,粉頰帶笑燦若春日新桃,忽如其來湧上隱約的癢,我只好俯身攫取唇齒間的清泉,暫解一時心渴。

一半娟秀稚嫩,一半雖刻意偽裝但仍是龍飛鳳舞的形骨,這不倫不類的家書就這麼寄了回去,想來就算外人看了也只當胡鬧。

而我惟願雙親,能從這份溢滿薄宣的幸福字跡里得些寬慰。

「一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子孫富貴,大喜!共賀!」

我從儐相的朗聲喜悅里拉回思緒,眼前搖曳的紅蓋頭,似一朵開在心上最綺麗的花。

六.人間煙火隱丹丘

金陵帝王州,龍蟠並虎踞,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滄波東逝,醉卷溫柔,道是秦淮孤月依舊。

太爺爺的地圖裏,金戈鐵馬踏過的舊日山河大半都不再姓趙,重筆圈出的「金陵」二字戳在正中極為刺眼,那曾是家國故鄉中樞所在,是萬千同胞性命所牽,如今卻成了趙皇苟安一隅的醜陋盾甲。

雍朝頹勢難洗,一遇明兵便潰如山倒,君不君、臣不臣,竟上下沆瀣一氣,江氏世代忠魂,一忍再忍,終是在一片荒唐之中,勉強保住了獨善其身,而我只能日夜祈禱,父伯兄友能於覆巢之下求得一絲生機。

該來的總會來,就像那晚寒霜月色里,被我決絕拋在身後的金陵城匾,就像那夜我忍痛泣首再三告別的故園門楣,冥冥之中的天地命數,既裹挾了泱泱國運,也席捲了紅塵兒女。

我成婚當年,號角聲起,直向金陵。

我有要職在身,且因舊朝身份有礙未能親去戰場,可那錚錚鐵騎,每日在我心上轟隆隆踏碾而去,在胸口震蕩不停。

「夫君口味清淡,不若今日嘗嘗川椒咸辣?」玉茹常見我伏案憂思前線戰局,便想着法兒的哄我鬆緩心緒。

舉箸嘗食,她立在桌邊微彎眉眼,我出了一頭的汗,好像連憋悶許久的淚水也一同散了去。

金陵城陷,綿延多年的烽火硝煙終得以消弭,明軍一路摧枯拉朽,雍皇子趙猷理隨母妃奇氏南逃,會同雍室殘部於臨安匍匐,欲蓄勢反攻,實則已到窮途末路。

花團迎春,次年明國易主,主上於金陵城登繼至尊之位,後下令著四衛統合為錦衣衛,袁大人升任大將軍,我便繼任驃騎衛指揮使,另領禁宮防衛一職。

一別故土近秩,熟悉的逶迤綠水、飛甍朱樓復又落回我眼中。

弘治元年初夏,三法司着手重肅金陵舊臣遺黨,我聽到訊息便匆匆趕去,心急如焚在冗長的處刑名單中來回搜尋,卻看到父母兄伯的名字,出現在特赦令告文之下。

新皇隆恩,因我投明之功,賜江府上下免於流放,只貶為官者為庶人,婦女親眷概不受牽累。

淚目中,我依稀想起主上曾在我婚宴上說,我未負他所託,他也定不負我所託。雖然為家人陳情的心愿,我從未說出口。

二老經年徒傷的倚閭之思、未曾親見的子媳安和,終在玉茹與我的喜淚交加中得以圓滿。

待諸事料理停當后,已是第二年春。

正值李白桃紅的暖熏時節,玉茹說城南新開了一家制衣鋪子,央我陪她選兩匹合心的做幾身春裝,才下當值我便隨她同去,一路賞景觀游煞是恣意。

駐足一處珠花攤位前時,忽有一人從后側縮手縮腳湊近,猛地衝撞了玉茹的肩膀后大步飛奔而去,我穩住她的身子立刻追至,縱身一腳飛踹,那人便哎呦一聲前撲在地,哀叫着抱頭團身不起。

「呀,我的荷包!」玉茹慌張看我,「他要偷銀子!」

「抬起臉來!」我拿腳尖踢開他遮遮擋擋的雙臂,卻不料露出一張故人的面孔來。

那人滿臉臟污,破布爛衫掩不住渾身臭氣熏天,比街頭乞丐還要不如,此刻聽我厲喝,卻瞪着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看我。

「你…居然沒死?」

竟然是姚謙。

姚妃結黨爭寵已久,姚家以此興,如今以此亡,他的父親早已在金陵破城之日,被定為賊首,清算之時姚府滿門上下施行斬立決,未有一人疏漏,卻不知怎麼叫他逃了。

那句「生子如何」言猶在耳,而今再提更是恍如隔世讖語。

「令尊才能頗大,竟能在死地中再為你博一線生路。」我蹲下身子,平靜迎向他驚愕的眼神。

「你居然敢假死叛逃,做這種賣主求榮的事!怪不得大雍世家,都叫那暴君屠了乾淨,只獨赦了江家!」姚謙恨恨地大聲叫喊,激動到手足亂晃,一口涎水四濺。

這下動靜不小,惹來幾人探首,我伸手捏住了他顫動的下頜,輕聲道:「你再大點聲,令尊賭上性命的辛苦籌謀,可就白費了。」

他立刻噤若寒蟬,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忽而反應過來,瑟瑟地扯住了我的袍腳,聲調陡降,諾諾求饒:「煜哥,放我走吧,看在我們曾經是舊友的份上。」

我目光複雜地瞧着他,卻不為思索如何處置,而是聽着這聲「煜哥」,倏忽覺得又回到了少年時。

束髮之歲,也曾與他有過訕牙閑嗑的平和時光,我們也曾呼朋喚友,一同騎馬踏春嬉戲遊獵,彼時的驕傲昂揚不可一世,如今卻落下雲端被踩入泥濘。

而今對面相逢,不免生出物是人非的蒼涼哀嘆,道是人生際遇誰能釐清,我與他早已是天地之別,橫亘在他與我之間那些無關緊要的舊日嫌隙,也都似過往輕塵一般煙消雲散。

若是放他離去,我便有瀆職之罪,若即刻拿他收監,不日後亂葬崗,不過是再多一具冰涼的屍體。

我知道自己猶豫了。

此時玉茹默默無聲跟上來,輕輕撫了撫我的肩膀。

「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今日就當沒認出來。」

我深吸口氣,捉了玉茹的手站起身,再也不看他。

雖因前朝世家身份而為戴罪之身,可紈絝子弟不涉政局,有罪但罪不至死,今日放他一命,只當了了結交一場的情意。

光陰流轉如白馬過隙,一日玉茹忽從餐席中掩口乾嘔而去,宣了醫官細細診脈,竟已有了兩月身孕。

她眼中嬌怯含羞,我不禁大喜過望,忍不住抱起她原地旋了一圈,自身後散開的粉碧裙裾,宛如驕陽下盛放的花瓣,鋪將成延綿不絕的生命希冀。

是孩子啊,我的孩子。

他將生於安穩盛世,長於赫奕門庭,載着他父親母親厚重的愛與關懷,用純凈無暇的稚眼清瞳,看遍這千山萬水,歷盡那煙火塵寰。

「瞧你,怎麼沒出息起來,都是要做爹爹的人了。」

她柔聲笑着,卻用一雙細軟的小手覆住我的視線,自她的掌心裏我眨了眨眼,這才感到眼圈微熱,似有清涼。

「夫君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如圭如璋,女孩丰姿冶麗,都好。」

小姑娘呱呱墜地時,震天動地的哭啼,是寂靜子夜裏第一聲悅音。

莞兒愛笑,像她母親。

那時只盼著新生命的誕生,何曾想到未來的親家,竟是一路互持的同僚,那一街之隔的趙府里,玉茹倒是要隔三差五地去。

有了孩子便更添喜樂,此後家宅安寧,既無世路風波也無哀怨憂怖。

我已儼然按照自己的意願,過完了最好的歲月,太爺爺予我姓名時親手植下的光火,一刻也未曾熄滅。

我堅信這就是我想成為的自己,一切選擇不知對錯,但我不後悔一生這樣來過。

所幸,她也懂我。

又是新年伊始,我曾問玉茹許了什麼願。

她笑着回答我:

「無論山河興替,斗轉星移,願我的阿煜,志向千里不改少年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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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番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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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輳——江有鶴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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