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二少爺從未受過這般奇恥大辱。

從小到大仗着他那個鹽商富爹素來呼風喚雨，指小呵大，半個青州城的女郎也拼了命的要往他的懷裏鑽。

可就在上個月，他到江上宴然舫聽曲兒，遇到個絕色美人兒令之心生蕩漾，讓她彈個艷曲來消遣。不料美人起惱，身邊的兩個小娘子看起來嬌嬌弱弱，實是身手矯捷，一左一右拖了他的臂膀，一股腦甩進渭河裏。

那是初春的渭河啊，那冰都還沒消融。害得他在水裏撲騰了好一陣，喝了一肚子冰碴子，才半死不活的叫人撈上來。

估計半個江舫的人都見了他那狼狽模樣。

他娘的！

王二少爺想到恨處，將懷裏的熱湯婆子慣了出去，燙到地上的京巴兒嗷嗷直叫喚，他沒好氣的瞪了一眼，燒焦了毛的狗夾着尾巴一瘸一拐的溜出門縫。

不抱此仇，我王大富誓不為人！啊欠！

長袖走後，媽媽無暇傷心，為了照顧為了長袖客走的生計，深夏時分又帶來個新人進了宴然舫。

九卿打眼看去，那女子倚立牆角，一襲水色衣衫單薄的似乎要將女子消隱下去。她低眉順眼，眸子裏卻對周遭是厭棄的光芒。

這個名喚秋虹的女子住在九傾隔壁的舟上。

秋虹果然與其他樂妓不同。媽媽教奏樂，踏舞，如何媚笑作陪，甚至床笫之事，人人甘之若飴，唯有她心不在焉，瑟縮在角落裏，如暗夜之影。

白芍按捺不住心思，邊研墨邊問：「姑娘，那秋虹。。。。」

九卿題完字畫上闕，空出下闋給青蕪，唇邊的清淺笑意還未散去：「那妮子古怪不假。看來又是個心不甘情不願的主兒。」

「媽媽叫你格外關照她，可她左右不進，連累了姑娘可怎麼好？」

九卿揉揉眉心：「我去會會她。」

甫一入室，一股濃烈的酒氣入鼻。美人卧塌，修長的脖頸上揚，清冽的酒水傾斜而下，盈盈水光四濺。她耳力極好，聽得開闔聲響立即將眼中的迷濛散去，起身整頓，冷眼旁觀。

九卿隨處撿了地方坐，也不繞彎子，美目直直對着她：「聽聞你不願意接宴？」

秋虹回答的乾脆利落：「是。」

「為何？」

「被奸人陷害，淪落風塵。」

秋虹咽下最後一口酒，噹啷一聲擱下罈子：「總之，我是不會做這些下流勾當。」

九傾挑眉：「入了風塵，就要認命。難不成，你要在這裏白吃白喝么？媽媽不會放過你的。」九卿睥睨着她：「你聽說了吧，先你入舫的萍兒死不接宴，軟硬不吃，今早被媽媽雇的打手打死了，屍身綁了石頭丟進渭河裏。」

秋虹不以為意冷哼一聲，斜斜倚在塌邊，酒意逐漸洶湧：「姑娘還是不要多費口舌，我從未想過要以此謀生。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的。」

「拿什麼離開？」九卿啞然失笑，掩唇道：「你不接宴，自然沒有銀兩。沒有銀兩，別說離開這裏，你還有沒有這條命都說不好。」

九卿迫住秋虹暗淡下去的眼眸，握住她冰冷的手腕：「我勸你想開些，無論如何都要在這裏生存下去。」

秋虹不語，只是深鎖眉頭閉上了眼。九卿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復又折身對她說：「其實，打我第一眼瞧你，就知道你不會一輩子待在這裏。你眼睛裏的神色，跟這裏的人都不一樣。」

她聞言一顫，眼皮動了動，到底是沒睜開眼。

不過晚些時候，秋虹身邊的婢女叩九卿的房門，低眉順眼的轉告：「姑娘答應接宴了，不過，姑娘只跳舞，不做陪。」

白芍相送，回來時疑惑道：「我還以為葉兒姑娘多大的氣性，被你這麼一勸，到底是軟了骨頭。」

九卿對鏡描眉：「我雖不知她之前究竟經歷了什麼，但到底是被逼無奈，到這個地步她還有什麼選擇呢。」

這夜，王二公子帶着家丁小廝心懷怨氣的掀開宴然舫帘子，嘴邊連珠炮似的謾罵蓄勢待發。在一片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之中，台上一雙佳人一撫琴，一起舞。

深深淺淺的紅綃四散，美人如玉，雪臂似嫩藕，墜以銀鈴叮噹，舉手投足如沐天籟般青翠。

王二少爺硬生生咽下怨懟之言，發痴的盯着旋轉的身影心猿意馬。

九卿邊奏邊抬眼看看起舞的秋虹，雖是臨上台半個時辰之前臨時抱了佛腳，但粗略一看，確是跳的不錯。

最後一尾高音急轉而下，如汨汨溪流涓然流淌。

她矮身抬足，完美收勢。

台下一片叫好之聲，王二少爺那公鴨嗓分外鮮明：「我出一百兩，包了這娘子！」

人們回頭去看，王二少爺得意一挺胸膛，從袖中掏出銀票拍在桌上：「陪爺一夜，事畢再添五十兩！」

九卿柳眉倒豎，艷麗的妝容下差點沒破了功。

這不要臉的登徒子！上次沒喝夠渭河冰水么？她使一使眼色，白杏白芍擼袖子蓄勢待發。王二少爺肝兒有點顫，看着九卿有些青白的臉色強詞奪理：「呦，卿姑娘，我王二爺可不敢再得罪您咯，不過你身邊的這個小娘子也不賴，乖乖跟爺走，決不會虧待你。」

「王二少爺。」九卿擱下琵琶，起身撤下面紗，紅唇輕啟，卻是怒意橫生：「葉兒是新來的舞妓，只管跳舞助興，不接客的。若要作陪，下船左拐三十步，醉人樓的娘子隨你挑。」

王二少爺的怒氣徹底被點燃，霍的拔出隨身佩戴的短刃叫嚷：「臭娘們，好大的脾氣！是我王二爺給你臉了？今個兒給我作陪道歉，兩個誰也甭想逃！」

九卿到底一介弱女子，有些氣短。不由倒退幾步，餘光瞥見秋虹立在原地，不慌不亂，神色卻陰沉，眸光里有異樣的情緒閃爍。被她攥在手中的紅紗輕抖，竟有一絲料峭的刀光。她來不及多想，正要回嘴，船簾猛地揭開，一身青衫的青蕪闖了進來。

王二少爺正隨着眾人轉頭望去，青蕪刷的抽出腰佩短刀，寒光四射，出手快的看不清動作。眾人呆若木雞，半響聞得王二爺殺豬般的嚎叫：「啊————」

青蕪撥開驚愕的人群，大步流星走上台緊緊摟住九卿：「我來的遲了。」

九卿這才回過神，見台下的王二捂住嘴，鮮血混雜漸漸壓抑的呼喊從指縫流出，猩紅黏膩。身上的綾羅綢緞也被鋒利的刀刃劃破，露出花白的肥肉在燈火中顫抖。隨行的小廝摻住王二，壯著膽子惡狠狠道：「敢傷了我們家二少爺？你死定了！」

說罷幾人狼狽而逃，甚至其中一人走至船前被纜繩絆住，摔了個四仰八叉。

眾人鬨笑，又轉過身讚歎青蕪的好武藝。

添酒回燈重開宴，九卿拾起琵琶，秋虹執綃起舞，神色卻憤憤不平。

青蕪在側，九卿只得顧及大家的臉色，對於秋虹頓生的疑惑，也暫且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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