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那位公子又來找你了,姑娘。」

白芍打了帘子進來,擱下一摞潔白如新雪的宣紙。

「連着三天了。」白杏研磨。

九卿曬然:「這樣的人見過的還少么?何必大驚小怪。」

白杏咂咂嘴,看了一眼同樣表情的白芍,兩人齊齊說:「這樣俊俏的公子,我們可不捨得。」

兩個小白眼狼。

九卿沾取鵝黃顏料,點染在罌粟花芯:「那你們給收了可好?省得天天守在我船外,像個賊。」

「姑娘又胡說。」

九卿偏頭,見午後的渭河波光粼粼,船兒在一片細碎的燦爛中悠悠蕩蕩。那柔和的細風兒撩起嫩綠窗紗,被鎮紙壓着的白宣不依不饒的翹起一角,隨着氣流嘩啦啦作響。她的耳邊叫這細碎的聲音攪擾著,心緒也莫名跟着悄悄跌宕。

奇怪。她想。

手中的細筆跟着呼吸一顫一顫,那罌粟嬌嫩的花蕊彎彎繞繞。九傾輕輕吐氣,提筆再來。

日薄西山。

沉靜了一天的江畔逐漸光彩奪目起來。九卿挑了帘子出來,瞥見那一抹青色身影還賴在不遠處,身型傴僂著,彷彿累極。

「白杏?」九卿盯着那身影:「給我一碗涼茶來。」

男子有些頹靡的靠坐在楊柳陰涼處,被日頭曬了一天,他感覺自己像是那半月未曾澆水的青蘿一般蔫頭耷腦。有陰影窸窣靠近,一雙月牙白繡鞋藏在湖翠長裙下,隨着晚風翩躚。

「喏。」九卿矮下身,將涼茶遞給奄奄一息的男子:「候了一整日,竟不覺得乏么?」

男子抬頭,眼神混沌。看清來者是九卿后,迅速清明起來:「不乏。。。」

「喝吧。」碗又被向前遞了遞。

「謝。。。謝姑娘。」

「你為何連着幾日都候在我船邊?」九卿問。

男子一氣將茶喝光,盯着那碗有些局促:「前幾日唐突了姑娘,總想來賠罪。」

九卿想起那一日他俯身相近的身影被碰落的慕籬。

「不必。」

她起身,往船上走:「馬上要開宴,九卿還要準備,公子也請回吧。」

男子不走:「原來姑娘芳名九卿。」

九卿停滯,轉身:「正是。」

男子正身行禮,笑起來唇紅齒白:「在下青蕪。」

要說初夏渭水畔茶餘飯後最有滋味的談資,那便是宴然舫的長袖姑娘出嫁。

出嫁不稀奇,稀奇的是出嫁的人兒乃宴然舫有名的艷妓。

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長袖姑娘每每身披薄紗,手執佳釀,蔻丹一勾,足矣迷倒大半公子哥兒。也不知是那一夜的酒太醇,還是晚風熏的人尤醉,一公子摔了手中的夜光杯,起身拽起正在桌上起舞的長袖,兩人拉拉扯扯的消失一晚。待到第二日晨光微熹才姍姍歸來。

「那公子和你說了什麼?」媽媽敲敲煙袋鍋。

長袖懶懶挑起長眉,手上穿針引線不停,綉繃子裹着赤色絲絹,兩隻比翼雙飛的蝶兒翩躚。

她頭也不抬,唇角漏出一絲笑意:「劉公子說,他要娶我。」

媽媽呲笑:「這種事情我見的多。不過臨了,要麼是郎本薄情,要麼是女本無意。」

長袖落針:「他說了娶我,就一定娶我。」

媽媽還要勸,卻見長袖擱下手中物什,起身從梳妝匣子深處掏出一鼓鼓囊囊的錦袋遞給她:「這是五百兩紋銀,足夠換來我的賣身契。」

媽媽愣住,手中的錢財墜手:「你下了鐵心?」

「是。」長袖回身落座,繼續綉活兒:「下月初五是個好日子,在那之前我要將我的嫁衣制好。媽媽無事便回吧。」

「這麼倉促?那公子家中竟不。。。。?」

「他無父無母,是個羽林侍郎中。」

媽媽吸一口煙,踱步出門。

「那便好。」

待到九卿去看長袖,一進屋,便是滿目緋紅。

她拿起綉了一半的鴛鴦戲水並蒂蓮花蓋頭,心裏有些發笑:「長袖,決心要嫁了么?」

長袖仔細挑着一斛珍珠,將圓潤色澤極好的挑出來擱在絹里,打算做秀禾:「這東珠是他送來的,說我最適合珍珠不過。九卿快來看看,這些珠子怎麼樣?」

九卿走過去,撿起一顆對着光撥弄:「是好東西,看來是真心待你的。」

長袖笑出來:「這麼多年混在男人堆里,總算遇到一個把我當人看的人。」

她稍稍抬了抬頭,隨即繼續挑揀:「九卿,你知么?我十二歲就被人牙子賣給媽媽,十四歲掛了牌子,如今我二十,沒有什麼樣的男人是我沒見過的。」

「他們或是富人,有銀錢,有權勢,見我舞一曲,都想把我買回去當玩意兒。在他們心裏我是何物?是貓兒狗兒,是低三下四的畜生。」

九卿心中一緊,長袖看着銅鏡中她的神情笑了:「咱們雖是宴然舫的兩大頭牌,但我們卻不一樣。你滿腹經綸,會吟詩會丹青,會論風花雪月,也能講天下事。我啊,只會在酒桌上獻媚作舞,你能橫眉冷對,我卻只能陪笑。」

九卿伸手,搭在長袖瘦削的肩胛上:「無論如何,你將會有一個好的歸宿。我再如何清高,不過也是宴然舫一個雅技罷了。」

長袖回身握住九卿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問:「你就甘心一輩子都在宴然舫里?」

「我不知道。」九卿有些茫然。

「你不該在這裏孤獨終老。你會有個如我一樣的好歸宿。」長袖看看滿室的喜慶顏色:「他會愛你,敬你,舉案齊眉,不離不棄。」

九卿靜靜立,將自己畫的鴛鴦戲水圖擱在案上,轉身離開。

「長袖,走了,就再不要回來。」

古來青樓妓女,皆是漏夜出嫁。

宴然舫今夜不接客,掛上紅燈籠,放炮竹。四下眾人圍觀,指指點點,神色各異。

長袖身着緋色嫁衣,紅蓋頭做成流蘇模樣,一張妖嬈至極的臉塗了胭脂金粉,在影影綽綽的細簾后,如夜裏開的芍藥骨朵兒。

船漸漸靠岸,老遠處一陣馬蹄噠噠,不剎就停在岸邊。新郎官身着喜袍,系紅花,插雀翎,翻身下馬,三步做兩步來到船上,見宴然舫一眾女人熙熙攘攘的圍着長袖,見他來了,都吃吃笑了起來:「你的郎官來了!」

郎官不好意思的搔首,目光卻堅定而深沉。他與長袖雙雙跪下,朝坐在上首的媽媽行禮。

九卿在人群中靜靜的看,見長袖一雙美目盈然見淚:「媽媽,長袖去了。」

新郎官擁住她,對一眾人說:「我會好好待她,不離不棄。」

媽媽也是泫然欲泣,用帕子擦擦眼淚:「如此便好,快些去吧。」

待花轎走遠,人們意猶未盡的四下散去。

九卿踱步回房,點燃一隻紅燭。執筆,點墨,畫白宣。

那清俊男子躍然紙上,眉目如畫。他身後是渭河畔的楊柳青,波光瀲灧。

落下最後一筆,九卿的唇邊綻開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魘。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素手撫上男子濃黑鬢髮,墨跡未乾,一片濡濕的暖意。

公子日日來,入了船,不多言。執一杯桃花酒,痴痴的看着她彈唱。九卿撫琴,他輕吟。九卿題詩,他應和。九卿作畫,他題字。

那一日在滿目雪白濃墨的琳琅中,青蕪說他遇見了今生今世都無法忘懷的女子。

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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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夢燼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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