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唱戲的何採菊

第九章 愛唱戲的何採菊

何採菊和陳背簍是在巴家嘴水庫工地上認識的。

1978年秋天,醞釀已久、反覆論證的巴家嘴水庫工程終於上馬了,開工典禮上,各級領導講話之後,文藝節目助興演出,來自何家畔村的何採菊一段「聽奶奶講革命家史」,技驚四座。

巴家嘴水庫是全地區有史以來最浩大的水利工程,集發電、灌溉、養殖、防洪於一體,是準備獻給建國三十周年的一份厚禮,工期相當緊張,採用了大兵團作戰方式,全地區七個縣,抽調精壯民工輪番上陣,最繁忙最緊張時,聚集了三萬多人。

工地上彩旗飄揚、鑼鼓震天,十幾個高音喇叭,遍佈周圍的山樑,滾動播送各個作業面的進展速度和湧現出來的感人事迹,有擦破額頭的、有砸斷手指的、有被亂石砸傷腿的、工地如戰場,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包紮之後,再上陣地。

來自地區廣播站的播音員,每天都以激動的心情,噙著滾燙的淚花,嗓音顫抖、喉頭哽咽地播送著一條條感人肺腑的事迹,在巨大的精神感召下,民工們幹勁沖天,每天都創造著令人驚嘆的奇迹。

工地分白天黑夜兩個班,白天塵土飛揚,晚上萬盞燈火,沒有大型機械,一切全是落後的手工勞作。

地區一把手,在開工典禮上豪邁地宣佈,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創造出一個現代奇迹來,把巴家嘴水庫,打造成黃土高原上一顆璀璨的明珠。

何家畔村和油坊門村同屬一個縣一個公社,作業區緊挨着,任務是開挖土方,將挖下的土石運到指定地點,兩人一組,一把鐵杴、一把钁頭、一輛架子車。

男女搭檔、幹活不累,工地指揮者為了趕進度,最大限度地調動人的積極性、能動性、創造性,善解人意地採取了這種方式。

那年何採菊十九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別的姑娘都扎一根或兩根辮子,唯獨她只鬆鬆地扎了一根馬尾巴,用一根棗紅色的橡皮筋扎著,顯得另類好看。

按理說,很多人應該搶著和她搭檔,但工地有規定,每天必須完成一定的工作量,完不成的,減免伙食費和勞務費。

何採菊唱歌唱戲是把好手,但她細胳膊細腿,手無縛雞之力,這麼繁重的體力活,肯定吃不消,要麼是完不成進度,要麼等於兩個人的活要一個人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小夥子們掂量了一下,都紛紛退縮了。

油坊門這邊,陳背簍因為家裏老父去世,耽擱了兩天,到工地時,男女組合搭配完畢,只剩下他孤家寡人。

公社主任說:「就剩你倆了,搭夥開灶吧。」

搭夥開灶是結婚過日子的另一種說法,陳背簍和何採菊都是未婚青年,也沒戀愛經驗,在眾人的鬨笑聲中,紅漲了臉。

陳背簍偷看了一眼,發覺何採菊眉清目秀,又聽說她能唱能跳,便感覺她有一種別樣的美,心裏盪起了幸福的漣漪。

一干起活來,陳背簍暗暗叫苦,感覺公社主任給自己塞了一個鐵饅頭,吞不下啃不了。

兩人搭配的基本程序是,男的挖土,女的裝車,然後男的在前掌舵,女的在後幫着推車,兩人齊心合力,將一車子土推到六七十米之外。

何採菊裝土的動作,像在舞台上唱戲,軟綿綿似風擺楊柳,她一次只能鏟半鐵杴土,扔到車上,喘口氣,再來下一次,整個動作像放慢了八個節拍。

看着周圍的兩人組,龍騰虎躍、熱火朝天,陳被簍急得腦門上冒火星,他想訓斥何採菊,但看見她滿頭大汗,額前的劉海都被汗水沾住了,溜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陳背簍只好搶過鐵杴自己裝,裝滿車,雙手扶住車轅,貓下腰,用力往前一竄,後面的何採菊卻摔倒在地,她本來在後面推車,沒有防備,來了個狗吃屎,陳背簍又好氣又好笑。

兩個人的活,陳背簍一個人干。

陳背簍的外號,來源於他一個冬天,用背簍背了一口窯洞。那時候,家家窮,買不起木料磚瓦,修不起房,只能挖窯洞,像原始人挖穴而居。

挖窯洞不要錢,只要有力氣就行,到了冬閑時節,一把钁頭、一把鐵杴、一隻背簍,先在平地上挖一個四方大坑,挖到十幾米深時,再向四周掘進。挖窯洞,所有的土,都要用背簍背上來,倒在一邊。

整整一個冬天,陳背簍像一隻土撥鼠,在土坑裏鑽來鑽去,硬是用一隻背簍,背了一口窯洞的土,其堅韌的毅力和強悍的力量,令人讚歎,因此送了他背簍這個外號,大名卻遺忘了。

陳背簍不缺力氣,他一個人又是挖土、又是裝土、又是拉車,何採菊幫不上忙,即使跟在後面推車,也攆不上。

何採菊內疚,過意不去,便殷勤地伺候陳背簍,不斷地給他倒水,今天送他兩個雞蛋,明天塞他兩個蘋果,時間一長,陳背簍覺得何採菊除了幹活懶散,別的樣樣拔尖,對她的好感與日俱增。

雖然流了許多汗、出了許多力,但眼前頭晃着這樣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鼻翼間清香撲鼻,他沒覺著吃了虧,倒是佔了大大一個便宜。

這天下午,何採菊不舒服,懶洋洋的,臉色慘白,陳背簍說你歇著吧,何採菊不肯,她揮着鐵杴裝土,用力了,一鐵杴土卻大半撒在車外,她不好意思地說:「我肚子疼。」

這天收工時,何採菊找陳背簍,說:「我想回趟家。」

何採菊的例假突然提前了,她沒有任何防備,褲子染紅了,令她措手不及,她想讓陳背簍陪她回趟家換條褲子。何採菊紅漲著臉,吞吞吐吐地透露了這個秘密,一下子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巴家嘴離何家畔有四十多里路,來回八九十里,那得走整整一夜,幹了一天的活,腰酸背疼,不休息,再趕一夜的路,明天還怎麼幹活?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陳背簍猶豫着,何採菊說:「我借了一輛自行車,咱們換著騎。」

有自行車騎,八九十里路就不是難事,陳背簍已經喜歡上何採菊了,想對她吐露心聲,但白天人多口雜,現在能和何採菊單獨相處,而且要走一長段路,表白的機會來了,那點勞累算什麼?

陳背簍一口答應,吃過飯就走。

這天恰好是國慶節,工地上改善伙食,每人兩個饅頭,一碗豬肉燉粉條,何採菊只吃了一個饅頭,兩口菜,剩下的全歸了陳背簍,陳背簍狼吞虎咽,嘴裏塞滿了飯菜,見縫插針地說:「難怪你幹活沒力氣,你吃的沒有一隻貓多,人是鐵飯是鋼。」

何採菊笑吟吟說:「你吃吧,路上還要騎車帶我呢。」

天黑不久,月亮就升起來了,月色溶溶、秋風送爽,路兩邊快要成熟的包穀、糜子、穀子,散發着醉人的醇香,不遠處的河水嘩啦啦地流淌。

陳背簍騎車帶着何採菊,他聞着身後襲來的一股股清香,心潮澎拜,他知道何採菊不塗脂不抹粉,每天清早一把清水洗臉,素麵朝天,那麼這股香就是女兒的體香了。

陳背簍嘴裏找不到話說,但他動了壞心思,他有意把車子騎得歪歪扭扭的,坐在後面的何採菊被晃得搖來擺去,不得不抓一下他的衣襟;有時,陳背簍一個急剎車,何採菊就撞在他身上,兩人身上的的衣衫都單薄,這一撞,就有了肌膚相親的感覺。

陳背簍身上竄起一股無名火,燒得他口乾舌燥,他有意將車子蹬得慢些,他盼望路能再長些,天永遠不會亮,他和她,就在灑滿月光、鋪滿青草、開滿野花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老地荒。

何採菊以為陳背簍累了,說歇一歇再走,陳背簍說,不累,你唱一個「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何採菊不扭捏不推辭,大大方方地唱:「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裏生雨里長,奶奶呀,十七年教養的恩深如海洋……」

何採菊父母雙亡,跟着兩個哥嫂過日子,兩個嫂嫂刁鑽蠻橫,她在家裏有受不完的氣,整天以淚洗面,她是自願報名去水利工地的,想逃出牢籠,透一口氣。陳背簍被何採菊的遭遇深深打動,心中湧起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

返回的路上,陳背簍騎得很慢,有意拉長路的距離,但沒有比腳更長的路,再長的路也能走到盡頭。

再轉過一個彎,就能看見工地,天也快亮了,又大又圓的月亮,仍然掛在西邊的天空。

說了一路話的兩人突然都沉默了,陳背簍的一顆心要跳出來,這一路上,他一個勁地給自己打氣,說出來,說出來,但他的嘴像被膠粘住了,他的舌頭像斷了一截。

他們慢慢地靠近了工地,萬人攢動,人來車往,大喇叭震天響,就更沒有說心裏話的機會了。

陳背簍一狠心,車子搖晃了幾下,倒在路邊的水溝里,兩人摔倒在地,陳背簍趕忙去扶何採菊,何採菊抱着腿叫疼,陳背簍挽起她的褲腿,看見她的小腿擦傷了,流着血。

陳背簍在路邊的草叢裏,拔了一把止血消炎的草藥,揉碎了,在何採菊的傷口上擦,何採菊疼得流出了眼淚,陳背簍懊悔自己認為地製造了一場血案。

陳背簍將草藥敷在何採菊的傷口上,在自己的襯衣上撕了一條布,包紮了傷口。

平靜下來后,何採菊整理了一下頭髮,摔開陳背簍,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地,這時,大喇叭響了,在放歌曲《洪湖赤衛隊》:「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倉……」歌聲傳出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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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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