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棵合歡樹

第十章 一棵合歡樹

第二年春三月,陳背簍將何採菊娶進了門,沒有花轎沒有嗩吶,兩人給來客三鞠躬,散了煙和糖果,儀式就結束了,簡潔明快,典型的1979年的革命化的結婚儀式。

鬧洞房這一環節,被認為是封建陋俗而取締了,婚禮一結束,院子里就空蕩蕩的,沒有迎親的嗩吶、沒有花轎、沒有流水席,兩人只是穿了一身新衣而言,要不是炕上摞放的兩床大紅被,和牆壁上一個大紅喜字,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結婚,太缺乏儀式感了。

深夜,六爺來了,張羅著布置了香案,何採菊頂上紅蓋頭,兩人拜了天地。

油坊門流傳千百年的習俗,不認結婚證,只看拜沒拜天地,只要拜了天地,就是白頭到老的夫妻,棒打不散的鴛鴦。

重入洞房后,蒙著紅蓋頭的何採菊才找到一絲做新娘的感覺,在老規矩里,這一天的主角是新娘子,她出娘家們時要哭,然而何採菊沒哭,爹娘不在多年了,她對那個破落的小院子,沒有絲毫的留戀,倒有衝破牢籠,獲取自由的輕鬆和愉快。

這天她應該是害羞的緊張的,是低眉垂眼的;這天,她得蒙著紅蓋頭,默默地坐在洞房的炕上,而她,一會要喝水,一會要吃飯,沒有新娘子的矜持和拘謹。洒脫豪放地令人戳戳點點。

夜深了,流淚不止的紅燭即將熄滅,陳背簍喘著粗氣,抱住了她,她撒嬌地提了一個條件,說:「我喜歡唱戲,你不能干涉我。」

陳背簍激動地頭昏腦脹,趕緊說:「唱,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何家畔人稱戲窩子,早年間,村裡就有一座戲樓,據說有四五百年歷史了,一根大梁,四根柱子都是楠木的,老值錢了。

聽老人們說,每年唱兩次戲,一次在清明,一次在重陽,村裡有老帶小的傳統,老子給兒子教,老娘給媳婦女兒教,久而久之,人人都能唱幾嗓子。

包產到戶后,禁錮的秦腔解放了,何家畔一片歡騰,大伙兒興緻高漲,集資籌款修戲樓、置辦戲服,到冬閑時節,鑼鼓家什又敲了起來。富的唱窮的也唱,高興唱傷心也唱,豐收唱遭災也唱。總之,何家畔人有一千個一萬個唱戲的理由。

在秦腔振興的大背景下,十歲的何採菊脫穎而出。

那年,縣劇團招收小演員,團長一心看上何採菊,要招她進戲校學習,三年出師,就能端上一個鐵飯碗。

但生活費、學費、化妝費、來回的車費要一大堆,她的剛結婚的大哥,拉了一屁股債,家裡還要攢錢給他二哥娶媳婦,兩位兄長鼠目寸光,覺得傳宗接代重如泰山,唱戲學藝則輕如鴻毛;兩個嫂嫂,都是針尖大的心,最見不得別人的好,狂吹枕頭風,認定是一樁賠錢的買賣,死活不同意。

何採菊的演員夢就此破滅。

何採菊嫁過來時,帶了一棵樹,這樹長在村后的荒山上,是何採菊打柴時,偶然發現的。這樹的葉子,太陽落山時就合上了,太陽出來時,就展開了。

這棵奇特的樹,栽到陳背簍家門口時,引來全村人的圍觀,人們對這一奇異現象百思不解。

何採菊說花開了更好看,那是粉色或深紅色的、壯如小扇子的花,花晒乾后,泡了當茶水喝,可以補心安神,對失眠有很好的療效。

人們嘖嘖稱奇,都期待著它開花。

這樹叫合歡樹,寓意為百年合好,油坊門人嫌拗口,乾脆叫夫妻樹。

陳背簍問:「你怎麼帶一棵樹來?」在他看來,一床被子、一個床單、一個暖壺、一個臉盆,哪怕是一隻碗一雙筷子,也比一棵不結果的樹更實惠。

陳背簍言外之意,對何採菊沒有帶來嫁妝大為不滿。

一棵樹怎麼就不能做嫁妝?它是一棵普通的樹嗎?它是象徵兩人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愛情的。

黑暗裡,何採菊委屈地抹眼淚。

陳背簍旺盛的慾望滿足后,已翻身呼呼大睡,婚姻里沒有愛情,沒有羅曼蒂克,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是煙熏火燎的、浸透了酸甜苦辣的、風刀霜劍嚴相割的日子。

在陳背簍的夢裡,是等待耕種的土地、繁殖的牛羊、和即將出生的兒女。

院子很大,原先堆著破磚爛瓦,有好些年了,紋絲不動,年年長滿蒿草,到冬天,陳背簍用鐮刀割下來,塞進炕洞,第二年春天,野草再次長出來,冬天乾枯后,做了燒炕柴。

何採菊讓陳背簍把破磚爛瓦裝到架子車上,倒到溝里;雜草碎石瓦礫也清理得乾乾淨淨,像一個長發凌亂如草的人,被理髮師吹吹剪剪,一番修理后,小院換新顏,變得清爽整潔。

清明前後,下了一場透雨,陳背簍要在整理過的土地上點瓜種菜,飢荒年間,瓜菜半年糧,庄稼人的飯桌上,哪一頓也離不了蔬菜。

何採菊在牆根種了幾棵葡萄,在新地上栽了月季玫瑰,在她的規劃藍圖上,要搭一個木頭架子,幾年之後,葡萄藤爬上架子,罩出一片綠蔭。

炎炎夏日,在葡萄架下放一張小床,夜裡看月亮數星星。

到了秋天,有月亮的晚上,在葡萄架下擺一張小桌,摘一串熟透了的葡萄,泡一壺茶,裡面扔幾片晒乾了的玫瑰花瓣,品幾口茶,嘗幾粒葡萄,遙望澄澈的夜空,思緒飛揚、多麼愜意逍遙。

何採菊動情的憧憬和描述,沒有在陳背簍的心裡掀起一滴激情的浪花,倒使他沮喪和氣悶,花能把人看飽?月亮和星星有啥看頭?酸溜溜的葡萄有黃瓜辣椒吃著帶勁?

他很失望,這個女人不是來過日子的,她是享受的,她該生在城裡,而不是灰頭土臉的油坊門。

因為貪戀何採菊美妙年輕的身體,因為旺盛的性慾如長江大河奔騰不息,陳背簍便遷就著何採菊,基本能聽從她的意見。

於是,陳背簍家門口的空地上,原來生長小麥和包穀的地方,栽上了幾十棵桃樹,桃三杏四李五年,三四年之後的春天,粉紅的桃花好似一片燦爛的雲霞。

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每天晚飯後,何採菊都要唱半宿的戲,她唱:「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到了秋天,桃子和葡萄成熟,她又邀請村裡人開蟠桃會,又說又唱,像城裡的貴婦人開派對。

陳背簍對何採菊此舉大為不滿,桃子和葡萄不能賣錢嗎?為啥要白白地讓別人消受?何採菊驚奇地問:「賣啥錢?全村人一起熱鬧,不是很好嗎?」

那幾年,何採菊家就是油坊門的娛樂中心、開心大舞台,何採菊在這個舞台上盡情盡興,也許因為她樂觀淳樸,沒有過多的私心雜念、顧慮煩惱,她整天笑呵呵的,顯得比同齡的女人年輕。

一次,她去藥王洞趕廟會,曼妙的背影,嬌嫩的面容,竟然讓毛頭小夥子想入非非,跟在她身後,找借口搭訕她。

何採菊唱戲時,劉愛雨和陳望春在旁邊聽,聽著看著,耳聞目染,能唱幾個段子了,何採菊發現,劉愛雨唱戲的天賦,比陳望春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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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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