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拜堂

第八章 拜堂

鄉下農活四大苦,和泥、脫坯、割麥、生孩子。

割麥子,上被烈日烤,下被熱氣蒸,麥芒扎人,身子三折,在大海一樣的麥田裏,一步一挪,總挪不到盡頭。

一天麥子割下來,腿疼胳膊酸,而腰像斷成了兩截,壯勞力都撐不了,何況一個十歲的孩子。

但劉愛雨軟纏硬磨,田明麗只好給她磨了鐮刀。

田明麗八畝麥子,別人家男女老少齊上陣,幾畝麥子,割的割,拉的拉,碾的碾,幾天就顆粒歸倉了。

田明麗不行,她沒有三頭六臂,她得把麥子先割倒,拉回到打麥場,晴天曬著,雨天摞起來,往往是最後一個打碾。

笨鳥先飛,自己家勞力少,就得搶在前頭。

鐮刀磨好了,田明麗打算早飯後去地里。吃飯時,劉愛雨問:「娘,咱家咋不吃肉肉?」

兩天前,劉愛雨就看見村裏好多人家都割了肉打了酒,準備麥收。

昨天晚飯時,她特地站在街巷裏,果然聞見了一股肉香,她追逐著飄忽不定的肉香味,那是東亮家,是村長牛大舌頭家,他們家的門都緊緊關着,她趴在門縫裏望,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股股香味,調皮地往她鼻子裏鑽,她只能一邊流着口水,一邊想像他們吃肉的幸福樣子。

劉愛雨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吃過肉了,對上一次吃肉的經歷,已經模糊不清了。

田明麗喉頭埂塞,她咽了一口唾沫,說:「娘忘了,過兩天給你補上;割了麥,打碾后,曬乾就能賣錢,有了錢就有了肉。娘這回不騙你。」

割麥是一件既耗費體力又摧殘人心理的苦差,二十多年後,當劉愛雨坐着寬大的波音747,即將降落在北方的某個機場時,她看到遼闊的田野里,大型聯合收割機排著隊,在一望無際的麥海里劈波斬浪,她突然內心一陣翻騰,沒來由地熱淚盈眶。

她想到了她的童年時代,摻雜着麥香味、泥土味、陽光味、汗水味的酸澀童年:汗水流進眼睛裏火辣辣的滋味、麥芒在胳膊上扎出了一片片紅色的小疙瘩、腰要折斷了的疼痛、看不見地頭的溺水的感覺、長時間彎腰勞作,猛一起身時的眩暈。那一刻,耀眼的太陽也是漆黑的。

又瘦又小的劉愛雨,即使直立着身子,在無邊無際的麥海里,也僅僅露出一個腦袋。

那時候,她的前後左右都是麥子,是一波接一波襲來的熱浪,那猶如七八十度的熱水,滾燙而令人窒息。

原來,她是渴望着麥子多多,白面多多,才會常常吃餃子饅頭,而現在,她不想吃白面了,因為,從麥子變為白面、變為饅頭餃子和麵條的過程太艱辛了。

劉愛雨的胳膊被麥芒扎得稀爛紅腫,沾一點水就疼得鑽心;汗滴從她的每一個毛孔滲出,然後匯聚成一條小溪,在身上流淌,它們像有毒的化學藥劑,腐蝕着她嬌嫩的皮膚,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要爛掉了,她有着莫名的恐懼。

劉愛雨手上磨出了幾個透亮的血泡,娘用酸棗刺給她扎破,纏上紗布,血不斷地滲了出來,將紗布染得烏黑。

娘讓她歇著,她象徵性地在地頭上吹了一會風,又偷偷地溜進了麥地里,揮起她的小鐮刀,她明白,只要她多割一把麥子,就能讓娘少割一把麥子。

幾個地塊上的麥子,好不容易割完了,娘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運回到了打麥場上,七八畝地里的麥子,整整齊齊地立在打麥場上,像一個接受檢閱的士兵方陣。

田明麗的麥子沒有碾,一是麥子曬乾曬透了,才能打碾;二是田明麗要等村裏人打碾完畢之後,才會有人給她幫忙,碾一場麥子,是需要五六個壯勞力通力協作的,單靠她們娘倆,想都不要想。

這個極其需要男人的關鍵時刻,自認為是家裏頂樑柱的劉麥稈,卻戴着墨鏡,咬着瑪瑙嘴的煙鍋,穿行在遙遠的村莊里,兜售着他的偽冒假劣商品,施展他坑蒙拐騙的技倆。

田明麗家是村裏最後一個碾麥子的。

這一天,來了十多個幫忙的,從早到晚,碾了三場,所有的麥子碾完了,傍晚時,來了一場好風,麥粒也清出來了,剩下的就是把麥子曬乾,裝進囤里。

從去年秋季播種,到今天打碾,一粒種子變成麥苗又變成麥子的過程,完成了百分之九十,離顆粒歸倉只有一步之遙了。

公曆6月28日,距田明麗開鐮收第一把麥子,只差兩天就整一個月了,這一把麥子收得太艱難,但總算收完了,看着攤了一場院的麥粒,田明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希望接下來能有幾個晴天,把麥粒曬乾曬透。

第二天,果然是個大晴天,暴烈的陽光,使田明麗身子裏時刻緊著的一根弦放鬆了,多好的天氣,沒有一片雲,也沒一絲風,瓦藍的天空如浩渺的海洋,大日頭下,打麥場像一個滾燙的鏊子,炒得麥粒蹦蹦跳跳。

雨來得極其猛烈,午後四點,田明麗被霹靂驚醒,只見天昏地暗、狂風撲面,西邊的天空,黑雲滾滾。

她一下子懣了,又一個驚天霹靂,震得村子轟隆隆地搖晃起來,在陳背簍和何採菊聲嘶力竭的呼喊中,村裏的人都趕來了,幫田明麗收拾麥子。

但是,風太大了,一股股地打着旋,呼哨一聲,麥秸堆飛上半空;咔嚓一聲,手臂粗的枝條折斷了,打麥場上的青石碌碡,竟然被吹得轉着圈子,場上的麥粒,被風捲起來,成天女散花狀。

這不是風,是猛獸是鬼魅,人根本無法站立,吹得在地上滾動;能站立又怎樣?飛沙走石,眼睛睜不開,什麼也看不見。

藉著風勢,暴雨如注,頃刻間,打麥場一片汪洋,小路變成了小河,平地積水盈尺。

一個多小時后,太陽出來了,雨點仍稀稀落落地滴著,剛才那一幕像一個噩夢,油坊村上百人,竟然沒有從老天爺手裏搶下一場麥子。

田明麗披頭散髮,渾身濕透了,她趴在地上,從泥水裏摳著一粒粒麥子,劉愛雨學她娘的樣,也一粒粒地揀著麥子。

二十多年後,遠在北京、身家千萬的劉愛雨,最喜歡光顧的仍是衚衕和巷子裏的小麵館,她要一碗面,一根根麵條仔細地咀嚼,常常把面吃個精光,即使飯的味道不怎麼樣;她知道麵條是麥子做的,她不敢、也不忍心浪費每一粒糧食。

何採菊拉起在泥水裏趴着的田明麗,將她拖回家裏,扶上炕,田明麗一沾炕頭,就一團軟泥一樣,癱倒了,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田明麗家七八畝麥子的收成,讓老天爺給收走了,在六爺的倡議下,油坊門每家每戶捐出了一百斤麥子,當它們像小山一樣地堆在田明麗家的院子裏時,田明麗卻嘗不到新麥的滋味了。

病根子早幾年就埋下了,加之痛心,綁緊到極限的彈簧,咔嚓一聲斷了。

何採菊拉着田明麗的手,垂淚不止,人的心肝肺都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在滾水裏煎,在苦水裏泡,忍氣受辱,變得傷痕纍纍。

老陳皮診過脈,搖搖頭說:「不行了,神仙都救不活了。」

村長牛大舌頭派出幾個人,四處打探,終於把遊魂一般的劉麥稈找回了家。

彌留之際,田明麗有了幾分精神,她指示劉愛雨從窯洞的旮旯里,找出一個布包,裏麵包着一隻手鐲。

這手鐲是她從娘家戴來的,新婚三天之後,她就卸了下來,藏了起來,一個忙裏忙外的女人,戴個手鐲幹活不方便,隨時都會磕著碰著。她藏得深,老鼠一樣的劉麥稈居然沒有找到。

田明麗對何採菊說:「這手鐲是給劉愛雨的,不管是給你當媳婦還是給別人當媳婦,都算是她的嫁妝,你要照看我女女。

田明麗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頂,念叨著:「我女女可憐的,我女女可憐的,那婚事還算數嗎?」

何採菊泣不成聲,抽噎著說「算,一定算數。」

何採菊讓陳背簍擺放香案,請六爺做徵婚人,她要田明麗親眼看着陳望春和劉愛雨拜堂成親。

六爺按著兩個娃娃拜了天地,又讓他們跪在炕頭前,給田明麗磕了頭。

何採菊說:「姐,你放心地走,上有天下有地,陳望春和劉愛雨從今天起,就是生死夫妻,永不分離。」

田明麗說:「給我根紅頭繩。」

何採菊找來一根紅頭繩,田明麗手軟綿綿的,動不了,何採菊明白她的意思,她將紅頭繩,一頭拴在陳望春手腕上,一頭拴在劉愛雨手腕上,田明麗眼睛瞬時亮晶晶的,她咯地笑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十二歲的劉愛雨終於吃上肉肉了,田明麗的喪事無論多麼簡單寒酸,總是要買幾斤肉的,何採菊給了她一個夾着肉片的饅頭。

劉愛雨捧著饅頭,卻沒有想像得那麼饞,她在迷惑,娘怎麼躺在了一塊床板上一動不動,而且臉上矇著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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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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