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田滿倉報恩

第五章 田滿倉報恩

三十二歲的劉麥稈,人生最輝煌的是做記工員的那幾年。

在油坊門,除了隊長牛大舌頭和保管員,就數記工員有權有勢了。

那時候六爺靠邊站,他老人家動不動拿孔子孟子說事,販賣忠孝仁義那一套,被批鬥了一兩次,嘴巴上就掛了一把鎖,像閉關修行的老僧,不再過問糾纏世俗事務。

一個村子三四百人,都眼巴巴地盯着這幾個位子,不是誰想坐就能坐上的。

劉麥稈從小養成好吃懶做的壞毛病,力氣活幹不了,每天一收工就腰酸腿疼,躺在炕上嗷嗷叫,幹不了活,掙不來工分,分不了糧食,一家人就要餓肚子。

劉麥稈家的房子有上百年歷史了,三間破屋,東倒西歪、走風漏氣,屋內夏天雨淋淋、冬天飄雪花。

劉麥稈躺在破席上,瞅著黑洞洞的屋頂,聽着肚子裏咕嚕咕嚕的叫聲,五味雜陳.

奶奶的,回到三十年前,老子就是少爺、公子哥,回家有一桌子山珍海味,困了有丫鬟捶腿捏腳,出門不是坐轎就是騎馬,口袋裏老有一把咣當響的銀元,每年光打發叫花子,也能甩出幾十塊。

哎,虎卧平地、龍困淺灘,此一時彼一時。

劉麥稈祖上有良田上千畝、羊幾百、牛馬數十。

那時候,村裏一半人給他家當僱工,包括陳背簍的父親。

據村裏人說,他們家的銀子用缸裝,膠皮軲轆的大車,就拴了十幾輛,比全縣加起來還多。

劉麥稈運氣不好,出生時錦衣玉食、百般溺愛,但五六歲懂事時,分化了,萬貫家財隨風散,此恨綿綿無絕期。

1977年,劉麥稈已經26歲,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齡青年,村裏和他一般大的,不但結婚成家,而且至少有兩個孩子了,大的能上學,小的能打醬油,就他還單著。

他家底不算薄,有他爹留下的半個院子,清一色的磚瓦房,是當時村裏的豪宅;據說,還有埋在某處的一罐銀子或鐲子玉石之類的寶物。

這一年,劉麥稈身高175米,相貌端正,驗兵時,體檢過關,證明身體沒啥毛病;按理,以這樣的條件,找個媳婦不難,但他就是找不上,說到底,還是那個出身苦了他,當不了兵,招不了工,對象也難找。

劉麥稈眼看着要打光棍了,當時的隊長牛大舌頭找上門來說:「你光棍一條,佔着這麼多屋子不是白白浪費嗎?騰出來,給村裏最需要的人住。」

隊長牛大舌頭的侄子,看了幾個對象,都嫌棄他一家三代七八口人住在兩個破窯洞裏,連個洞房都沒有,這婚怎麼結?劉麥稈雖有一百個不情願,但不敢違抗,隊長牛大舌頭手裏有法,一不高興了就開你的批鬥會。

劉麥稈敢怒不敢言,六爺曉得了,把隊長牛大舌頭臭罵一通,說做人不能沒有良心,劉麥稈的爹劉秉德在世時,給村裏修橋鋪路、撫恤孤寡、接濟老人,對油坊門有恩,他現在留下一根獨苗,還要趕盡殺絕?

六爺這一罵,罵醒了懵懵懂懂的村人,他們也記起了劉秉德的好來,便隨聲附和,反對隊長牛大舌頭;好屋子誰不喜歡?憑啥就由你說了算?眾人拾柴火焰高,七嘴八舌地,就推翻了隊長牛大舌頭精心醞釀的計劃。

這年秋天,轆轆把山的田滿倉,推著一輛滿載糧食、瓜果、蔬菜的獨輪車,吱吱扭扭地走了六十多里地,來看劉麥稈。

田滿倉和劉麥稈沒啥交情,他是給劉秉德趕車的,人本分老實,手腳勤快,深受劉秉德喜歡。

田滿倉十九歲那年相中了一門親,拿不出彩禮錢,愁得長吁短嘆,劉秉德知道了,說:「借你三十塊大洋。」

田滿倉問:「東家,利息多少?」

劉秉德說:「不要你一文錢的利息,拿去用吧。」

兩年後,田滿倉還錢,劉秉德知道他剛添了孩子,就說先用着,手頭寬裕了再還。

接下來的幾年,田滿倉的爹娘陸續去世,家裏又不斷地添孩子,一大家人要吃要穿要住,花錢如流水,田滿倉剛攢夠三十塊大洋,家裏有點事,就花出去了,這個錢就一直沒還上。

劉秉德咽氣時,田滿倉愧疚地跪倒在他的炕頭下,要砸鍋賣鐵還上這筆債,再不還,就永遠還不上了。

劉秉德搖搖頭說:「這債不用還了,你要有良心,遇上我兒有過不去的坎,就幫襯他一把。」那時,劉麥稈還在他娘懷裏吃奶。

看着已長大成人的劉麥稈,田滿倉感慨唏噓,像是看到了老東家,田滿倉對劉麥稈格外親切,一口一個少東家地叫着,叫得劉麥稈心裏美滋滋的。

得知劉麥稈婚事屢屢受挫,至今還單身,田滿倉感嘆現在的人眼窩子太淺了,只看到眼前頭一團黑,看不到山那邊的好風光。

他卸下了車上的糧食、蔬菜、瓜果,發現劉麥稈屋子裏凌亂不堪,他缺的是一個加工烹飪的廚師,一個灑掃庭除的傭人,一個晚上給他暖腳、給他生兒育女的媳婦。

田滿倉看透了世道人情,東家的身份不值錢了,遭人唾棄,弄不好,就斷子絕孫了。

從油坊門返回,田滿倉想了一路,當初,要不是老東家俠義豪爽,他田滿倉哪能討得起媳婦?哪會有現在的兒女滿堂?

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老東家給他借了三十塊大洋,他用了幾十年,沒有付一分錢利息,這是山一樣重、海一樣深的恩情,這輩子不報,他田滿倉有何顏面去見地下的老東家?

當天晚上,在飯桌上,田滿倉說了劉麥稈的處境,當年聲名顯赫的一家人,只剩下了劉麥稈光棍一條,說着說着痛哭流涕。

關於劉秉德對田滿倉的恩惠,田滿倉已經說過不下幾十遍,田家的每一個人都耳熟能詳。

目前,劉家在困境之中,田家能袖手旁觀嗎?田滿倉生有五個兒子,一個女兒,五個兒子都已成親,給他生了八九個孫子孫女,女兒田明麗,今年十九歲,待字閨中。

田滿倉說:「劉麥稈不缺屋不缺糧,就缺個媳婦。」

老伴聽他一說,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這是打算把寶貝女兒許配給劉麥稈還債。

劉麥稈長得咋樣?人品如何?她一概不知,是不是託人打聽打聽再說?但田滿倉一擺手:「老東家仁義,小東家差不到哪去;我們是下人,配東家,是攀了高枝。」

看樣子,田滿倉已經決定了,老伴說:「急啥?處個一年半載的,相互摸摸脾性。」

田滿倉火了,一拍桌子:「少東家都快三十了,還等啥?照個面,年底就過門。」

第二天,田滿倉便打發媒婆,領着田明麗去了油坊門。

劉麥稈看田明麗,瘦高的個子,模樣雖不出眾,但還端正,性子也綿軟。

劉麥稈嘆息一聲,不娶田明麗,他這輩子就再也聞不到女人味了。就像一個飢餓許久的人,是沒有資格選擇食物的類型和品種的,在劉麥稈心裏,他始終給田明麗貼了一個飢不擇食的標籤,趕着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田明麗眼裏,劉麥稈倒是一表人才,腰板挺直、細皮嫩肉得像個教書先生,不像鄉下的大頭紅臉的粗魯漢子。田明麗滿心歡喜。

劉麥稈田明麗對上眼了,田滿倉一聲令下,五個兒媳婦晝夜不停地給田明麗做嫁妝,從被褥到枕頭到鞋襪,一件不落。

五個兒子也不甘落後,老大老二是木匠,帶着學徒趕做桌子、板凳、柜子等傢具;老三老四老五是泥瓦匠,帶了徒弟去劉麥稈家,修補房屋、抹牆整地。

田滿倉如此大動干戈,五個兒媳婦心裏不滿,向婆婆發牢騷,婆婆癟著嘴說:「我管不了事,當不了家。」

媳婦們夜裏吹枕頭風,但都遭到自家男人拳頭的威脅,幾十年裏,田滿倉孜孜不倦地知恩圖報的思想灌輸,在幾個兒子心裏扎了根,他們和田滿倉一樣,要報老東家的恩。

田滿倉不要一分錢彩禮,老伴說:「一個彩禮不要,顯得我們女子不值錢,過門后抬不起頭。」

田滿倉說:「就不讓她抬頭,她是伺候少東家的,處處要低他一等。」老伴氣得罵他老腦筋,解放都幾十年了,還東家東家的。

田明麗出嫁時,田滿倉叮嚀:「在家,你是爹娘的心頭肉;嫁人了,你就是當牛做馬的命。一心一意伺候好少東家,不要犯性子耍脾氣,少東家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得還嘴還手。」

田明麗那時心裏陽光燦爛,她眼裏的劉麥稈,帥氣爽朗,怎麼會打她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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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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