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吳起

述吳起

吳起在中國歷史上是永不會磨滅的人物,秦以前作為兵學家是與孫武並稱,作為政治家是與商鞅並稱的。然而在班固的《古今人表》上,把商鞅列為中上等,孫武列為中中等,吳起列為中下等,這不知道是以什麼為標準。其實在這三個人物裡面,吳起的品格應該要算最高,列為上下等的所謂「智人」,應該是不會過分的。

關於吳起的身世,司馬遷曾為之列傳,雖然不甚詳細,但也可以說是娛情聊勝無的。據列傳,我們知道:吳起是衛人,嘗學於曾子;曾仕魯,仕魏,后入於楚而死於楚悼王二十一年。吳起的死年是確定的,因此他的年齡我們也約略可以推定。

楚悼王二十一年即周安王二十一年(約當公元前三八一年),上距孔子之卒(前四七九)九十八年。孔子卒時年七十三歲,傳言起嘗學於曾子,《呂氏春秋·當染篇》亦云然,曾子少孔子四十六歲,則孔子死時,曾子年二十七。又《儒林列傳》言其「受業於子夏」,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孔子卒時,子夏年二十九。

子夏年甚壽,「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史記·年表》於魏文侯十八年書「受經子夏」,於時子夏蓋八十歲。(依《年表》當已一百歲,此別有所據,說明詳下。)吳起在魏適當魏文、武二侯兩代,故起得師事子夏是無甚問題的。問題是他師事曾子的年代。要解決這個問題,當先解決吳起何時去魯。在這兒《韓非·說林上》有一段故事可以作為線索。

魯季孫新弒其君,吳起仕焉。或謂起曰:「夫死者始死而血,已血而衄,已衄而灰,已灰而土。及其土也,無可為者矣。今季孫乃始血,其毋乃未可知也。」吳起因去,之晉。

此言季孫弒君,未言所弒者何君。哀公曾攻季氏,反為三桓所攻而出奔,被國人迎歸而卒於有山氏。死非被弒。且哀公之死下距楚悼王之死八十九年,吳起如得及哀公,則其死時當在一百歲以上,殊覺不合。

魯哀公之後為悼公,三十七年卒,下距楚悼王之卒五十二年。悼公之後為元公,二十一年卒,下距楚悼王之卒三十一年。元公之後為穆公,三十三年卒,卒年已在悼王之後。故被弒之魯君如非元公,必為悼公。二公雖無被弒的明文,然據《韓非子·難三》,批評魯穆公時事,有「魯之公室,三世劫於季氏」之語,足證穆公之前哀悼元三世均曾為季氏所劫,則悼公與元公均曾被弒,都是可能的。

吳起在魯既然從政,且曾為魯將,則其去魯之年至少當得有二十五歲。今假定被弒者為悼公,則吳起死時將近八十或過之;如為元公,則僅五十餘歲,至多亦無過六十,揆諸情理及其它關於吳起逸事(如公叔尚主之謀),自以後說為合理。

是則吳起去魯在魯元公二十一年,當魏文侯三十九年,周威烈王十八年。(此據《竹書》文侯在位五十年而定。)「曾子年七十而卒」(《闕里文獻考》),當卒於魯悼、元二公之際,吳起在魯之年曾子應已早卒,吳子不得及其門。唯王應麟《考證》引劉向《別錄》敘《左氏春秋》之源流,言「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則吳起所師者,乃曾申而非曾參。《左氏》傳授之說雖不足信,曾吳師承關係則較可信,至少可作為東漢人對於「曾子」之一種解釋。蓋曾參固稱曾子,其子曾申亦可稱曾子也。

據《史記·年表》,楚悼王二十一年當魏武侯六年,然而在《魏世家》中卻有「武侯九年使吳起伐齊至靈丘」之記載。這兒也不免是一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那是司馬遷自己弄錯了。

司馬遷在三晉範圍內的紀年所弄出的錯誤最大,也最多,幸好有司馬貞的《索隱》替我們保存了些散佚了的資料,我們得據以校正。今就與本文有關者匯列如次:

據此可知《史記》與《竹書紀年》、《世本》及其它古籍頗多齟齬,主要的是把魏武侯少算了十年。魏武侯元年既當趙烈侯十四年,則應該上推十年。於是武侯元年便當楚悼王六年。又把魏文侯少算了十二年,遞次上移,則魏文侯元年應當周定王二十五年,魯悼公二十二年。在這時子夏的年齡六十二歲,再隔十八年,子夏八十歲,文侯要從他受經,在情理上也比較說得過去。故吳起得事子夏,也是沒有問題的。

吳起是一位兵學家,這是古今來的定評。他不僅會帶兵,會打仗,而且還是一位軍事理論家。他的著作在戰國末年和漢初是很普及的。

《韓非·五蠹篇》:「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

《史記·吳起傳》:「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

《漢書·藝文志·兵書略》有「《吳起》四十八篇」,屬於「兵權謀」類,「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但可惜這書是亡了。現存的《吳子》,僅有《圖國》、《料敵》、《治兵》、《論將》、《應變》、《勵士》,共六篇,總計不上五千字,半系吳起與魏文、武二侯之問答,非問答之辭者率冠以「吳子曰」。辭義淺屑,每於無關重要處襲用《孫子兵法》語句;更如下列數語,則顯系襲用《曲禮》或《淮南子·兵略訓》。

無當天灶,無當龍頭。天灶者,大谷之口;龍頭者,大山之端。必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招搖在上,從事於下。(《治兵》第三)

行,前朱鳥而後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搖在上,急繕其怒。(《曲禮上》)

所謂天數者,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淮南·兵略訓》)

四獸本指天象,即東方之角亢為青龍,西方之參井為白虎,南方之星張為朱雀,北方之鬥牛為玄武,而《吳子》所說則似乎已轉而為地望。象這樣的含混不明,則語出剿襲,毫無可疑。且此四獸之原型始見《呂氏春秋·十二紀》,所謂:

春……其蟲鱗。

夏……其蟲羽。

秋……其蟲毛。

冬……其蟲介。

《墨子·貴義篇》言五方之獸則均為龍而配以青黃赤白黑之方色。此乃墨家後學所述,當是戰國末年之事。若更演化而為四獸,配以方色,則當更在其後。用知四獸為物,非吳起所宜用。故今存《吳子》實可斷言為偽。以筆調覘之,大率西漢中葉時人之所依託。王應麟云:「《隋志·吳起兵法》一卷。今本三卷六篇,《圖國》至《勵士》,所闕亡多矣。」王所見者已與今本同,則是原書之亡當在宋以前了。

又《藝文志》雜家中有《吳子》一篇,不知是否吳起,然其書亦佚。或者今存《吳子》即是此書,被後人由一篇分而為六篇的吧?

大約就因為吳起是一位有名的兵法家,因此關於他便不免有好些類似神話的傳說。例如殺妻求將便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這故事出於本傳,然傳文所據卻只是一片蓄意中傷的謠言。

吳起事魯君,齊人攻魯,魯欲將吳起。吳起取齊女為妻,而魯疑之。吳起於是欲就名,遂殺其妻,以明不與齊也。魯卒以為將。將而攻齊,大破之。魯人或惡吳起曰:「起之為人,猜忍人也。其少時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餘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嚙臂而盟曰: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夫魯小國而有戰勝之名,則諸侯圖魯矣。且魯、衛兄弟之國也,而君用起,則是棄衛。」魯君疑之,謝吳起。吳起於是聞魏文侯賢,欲事之。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於是魏文侯以為將,擊秦,拔五城。

除本傳之外,別的書上還沒有看見過這同樣的記載,司馬遷自必有所本,但所本的恐怕也只是那位「魯人」的「或惡」吧。但那位「魯人」的「或惡」,從頭至尾純是中傷。我想,假如不是魏國的嫉妒吳起者如王錯之流,便一定是後來楚國的那些把吳起射殺了的反動貴族們所假造出來的。在衛曾殺人或許是事實,但不必一定是因為受了人「笑」,受了人「謗」。殺人亡命,故母死也不敢回衛奔喪,這怕也是事實,但不必一定是因為不孝。然而「猜忍」到要把自己的妻子殺了去求做官,是怎麼也難使人相信的事。而且關於吳起的妻卻有另外一種傳說,見《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吳起,衛左氏中人也。使其妻織組,而幅狹於度,吳子使更之。其妻曰諾。及成,復度之,果不中度。吳子大怒。其妻對曰:「吾始經之而不可更也。」吳起出之。其妻請其兄而索入。其兄曰:「吳子為法者也。其為法也,且欲以與萬乘致功,必先踐之妻妾,然後行之。子毋幾索入矣。」其妻之弟又重於衛君,乃因以衛君之重請吳子。吳子不聽。遂去衛而入荊也。

一曰:吳起示其妻以組,曰:「子為我織組。令之如是。」組已就而效之,其組異善。起曰:「使之為組,令之如是,而今也異善,何也?」其妻曰:「用財若一也,加務善之。」吳起曰:「非語也!」使之衣而歸。

一件事有兩種說話,這也表明傳說的性質是如此。造這個傳說的比較沒有什麼惡意,目的是想表示吳起重法或重信,因為立法無私,故爾即犯小罪,雖妻必出。這也就給後人所造的戚繼光斬子之類的傳說一樣,多少是把吳起神化了。

這第二個傳說中的「妻」當然不是在魯被殺了的「妻」,在魯者殺,在衛者出,吳起真可算得是一位克妻的健將啦。照道理講應該不會再有人許老婆給他了,然而在本傳裡面卻又有一個故事,魏武侯要使他尚公主。

公叔為相,尚魏公主而害吳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吳起為人節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與武侯言曰:夫吳起賢人也,而侯之國小,又與強秦壤界,臣竊恐起之無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謂武侯曰,試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則必受之,無留心,則必辭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吳起而與歸,即令公主怒而輕君,吳起見公主之賤君也,則必辭。」於是吳起見公主之賤魏相,果辭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吳起懼得罪,遂去,即之楚。

這也一定是莫須有的傳說:因為吳起的年紀應該和魏武侯不相上下,怎麼能夠尚他的公主?而且他在去楚時是已經老了。不過在這個故事裡面可以看出吳起當時沒有妻,也足以反證在衛出妻的故事只是小說。還有值得注意的,吳起在公叔之仆的眼裡是一位「節廉而自喜名」的「賢人」,和同一傳中的魯人以為「猜忍人」,李克以為「貪而好色」的,全相矛盾。司馬遷在這些地方並不想稍微統一它一下子,足見古人作文章實在也是隨便得很。更還有值得注意的,這讒害吳起的公叔即魏公叔痤(《索隱》以為韓之公族,此據《史記考證》),卻又是一位念念不忘吳起的好人,《戰國策·魏策》中有一段故事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魏公叔痤為魏將,而與韓、趙戰澮北,禽樂祚。魏王悅,郊迎,以賞田百萬祿之。公叔痤反走,再拜辭曰:「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揀撓而不辟者,此吳起余教也,臣不能為也。前脈地形之險阻,決利害之備,使三軍之士不迷惑者,巴甯、爨襄之力也。縣賞罰於前,使民昭然信之於後者,王之明法也。見敵之可擊,鼓之而不敢怠倦者,臣也。王特為臣之右手不倦,賞臣可也?若以臣之有功,臣何功之有乎?」王曰善。於是索吳起之後,賜之田二十萬;巴甯、爨襄田各十萬。王曰:「公叔豈非長者哉?既為寡人勝強敵矣,又不遺賢者之後,不揜能士之跡,公叔何可無益乎?」故又與田四十萬,加之百萬之上,使為百四十萬。故老子曰:「聖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公叔當之矣。

象這樣,這位公叔又是一位「長者」,而且是「聖人」。這位公叔,就是後來要死的時候,勸惠王用他的部下公孫鞅(商鞅),不用便請殺他的人,大約本來是一位偽善者也說不定,不過害吳起的人在別的書上說是王錯,並不是他。他既是曉得尊重「吳起余教」,而使「吳起之後」得田的人,看來總不會是怎樣的壞蛋,尚公主的陰謀總當得是莫須有的事。

究竟什麼是「吳起余教」?在這兒卻值得追求。《漢書·刑法志》有一個線索:「雄傑之士,因勢輔時,作為權詐,以相傾覆。吳有孫武,齊有孫臏,魏有吳起,秦有商鞅,皆禽敵立勝,垂著篇籍。當此之時,合從連衡,轉相攻伐,代為雌雄。齊閔以技擊強,魏惠以武卒奮,秦昭以銳士勝。世方爭於功利,而馳說者以孫、吳為宗。」由這個敘述看來,可以知道魏之「武卒」便是「吳起余教」。魏之武卒是怎樣的編製呢?《志》文引孫卿語曰:「魏氏武卒,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這是采自《荀子》的《議兵篇》,文字略有損削。荀子對於武卒的批評是:「是數年而衰,而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其危國之兵也。」這批評是相當正確的,但是要補救也很容易,只要制出一定的服役年限,在役時「復其戶,利其田宅」,退役時則否。這樣便不致「數年而衰」。這點程度的補救,吳起一定是想得到的。但「魏氏武卒」結果是衰了,那是因為吳起走了,沒有人繼承「改造」的原故。據這看來,可見吳起是我國施行徵兵制的元祖。

關於吳起也還有一些好的傳說,但多少都有些神話化的意味,頗難使人盡信。

吳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諾。期返而食。吳子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來,吳起至暮不食而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來,方與之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這是說吳起重信用,差不多有點象尾生抱橋柱的味道。頓把晚飯不吃倒也容易熬過的,或許吳起等得太晚了,「故人」又沒有來,而自己也疲倦了,便自睡了,所以晚飯沒有吃。到第二天把「故人」找來了又才同吃早飯,大概是實際的情形。然而在崇拜者的眼裡看來(看他稱「吳子」就可知道),這又成為「吳子」的重友誼與重信用。這在吳起應該可以說是「不虞之譽」。

吳起為魏將而攻中山。軍人有病疽者,吳起跪而自吮其膿。傷者之母立而泣。人問曰:「將軍於若子如是,尚何為而泣?」對曰:「吳起吮其父之創而父死,今是子又將死也。今吾是以泣。」(《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這故事亦見本傳,引以為「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之事證。能與士卒同甘苦,共衣食,這是可以相信的,但為收士卒歡心而至於吮疽,卻有點令人難以相信。因為病疽者假使他的疽是生在自己能吮的地方,他決不會讓自己的主將來跪吮;假使是生在自己不能吮的地方,他的同僚也決不會讓主將去跪吮而作旁觀,尤其是患者的母親也不會只是旁立而泣。一位母親的愛兒子,比任何良將愛士卒的心總要急切些,豈有將吮而母親不能吮的事?大約吳起當時曾經作過要跪吮的表示,結果被人替代了,但那表示被粉飾了起來,便成了佳話。認真說,照我們學過醫的眼光看來,吮疽或吮創實在是最原始而又最危險的辦法,不必是對於吮者危險,而是對於被吮者危險。人的嘴是很不幹凈的,創被吮了反而增加化膿的危機,疽假如是膿頭多的所謂癰,那是愈吮愈壞。

吳起治西河,欲諭其信於民,夜日置表於南門之外,令於邑中曰:「明日有人能僨南門之外表者,仕長大夫。」明日日晏矣,莫有債表者。民相謂曰:「此必不信。」是一人曰:「試往僨表,不得賞而已,何傷?」往僨表,來謁吳起。吳起自見而出仕之長大夫。夜日又復立表,又令於邑中如前。邑人守門爭(僨)表,表加植,不得所賞。自是之後,民信吳起之賞罰。(《呂氏·慎小》)

這也是小說的派頭,儼然在做戲。其實信賞必罰是很容易見信於人的,何必要來這些花套呢?但這花套,在別的書上,面貌又不同。

吳起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臨境,吳起欲攻之。不去,則甚害田者,去之,則不足以征甲兵。於是乃倚一車轅於北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門之外者,賜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賜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於東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於西門之外者,賜之如初。」人爭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國大夫,賜之上田上宅。」人爭趨之,於是攻亭,一朝而拔之。(《韓非·內儲說上》)

同一故事而有這兩種面貌,這與其說是傳聞異辭,寧可說是古人在作小說。你看這同樣的小說,在後來不是連主人公都掉成商鞅了嗎?

秦孝公以衛鞅為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己,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令行於民。(《史記·商鞅傳》)

這與其說是商鞅蹈襲了吳起的故智,寧可以說他們兩位都只是小說的主人。

吳起為魏守西河是很有名的事,這是可信以為事實的。他守西河的期間似乎很長。據本傳:「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足見他在文侯時代已鎮守西河。他的被任用是出於翟璜的推薦,翟曾以此誇功,曰「西河之守臣所舉也」(見《魏世家》),也是文侯時代的事。但本傳又說:「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封吳起為西河守,甚有聲名。」這又象是從武侯時起才守西河的。《史記》行文本多疏忽,象這樣前後矛盾的地方實在不少。大約武侯是加封了他的。總之我們認為起治西河頗久,不會有什麼問題。

西河在黃河之西,與秦接壤,在當時的魏可以說是走廊地帶。地小敵強,實在是不容易守的。吳起守著它,很得民心,使秦人不敢覬覦,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事。當時嫉妒吳起的人一定很多。所謂「國小,又與強秦壤界,……恐起之無留心」,可以作兩種解釋:一種是怕他獨立,一種是怕他降秦,或降附別國。這的確是處在容易受讒的境地。但讒害吳起而收到成功的是王錯,卻不是公叔痤。這人在《呂氏春秋》中凡兩見。其一為: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譖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仆謂吳起曰:「竊觀公之意,視釋天下如釋躧。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抿泣而應之曰:「子不識。君知我,而使我畢能西河,可以王。今君聽讒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取不久矣,魏從此削矣!」吳起果去魏入楚。有間,西河畢入秦,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先見而泣也。(《仲冬紀·長見》)

王錯是怎麼譖法被省略了,看到「吳起果去魏」一句,可知也不外乎是說他「無留心」。其次是:

吳起謂商文曰:「事君果有命矣夫。」商文曰:「何謂也?」吳起曰:「治四境之內,成訓教,變習俗,使君臣有義,父子有序,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今日置質為臣其主安(爰)重,今日釋璽辭官其主安(爰)輕,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士馬成列,馬與人敵,人在馬前,援桴一鼓,使三軍之士樂死若生,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吳起曰:「三者子言不吾若也,位則在吾上,命也夫事君!」商文曰:「善。子問我,我亦問子。世變主少,群臣相疑,黔首不定,屬之子乎?屬之我乎?」吳起默然不對。少選,曰:「與子。」商文曰:「是吾所以加於子之上已。」吳起見其所以長而不見其所以短,知其所以賢而不知其所以不肖,故勝於西河而困於王錯。(《審分覽·執一》)

這段故事在本傳上也有,唯商文作田文,內容略有異同,不嫌累贅,亦照錄之:

巍置相,相田文。吳起不悅。謂田文曰:「請與子論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向,韓、趙賓從,子孰與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子三者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時,屬之於子乎?屬之於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屬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吳起乃自知弗如田文。田文既死,公叔為相。

這故事其實又是一篇小說,而且套的是翟璜和李克論相的公式。田文是孟嘗君,後於魏武侯,不用說是司馬遷記錯了。造這個故事的大約是同情吳起的人,以為他有功應該相魏,或因他有才,希望他相魏,故造出了這種命運說,替吳起表了一番功,而且還寫他虛懷若谷,有自知之明。我想,以吳起那樣眷眷於西河,且「釋天下如釋躧」的人,他是不會這樣淺薄地怨望於沒有做到相位。不過他沒有相魏,實在也是一件可惜的事,或者王錯的譖他,也就利用了這種人們的心理,認為吳起是在怨望。

王錯為什麼要譖他?我看這是因為他在武侯面前受過一次吳起的指摘。《戰國策·魏策》又有下列一事:

魏武侯與諸大夫浮於西河,稱曰:「河山之險不亦信固哉?」王錯侍王曰:「此晉國之所以強也。若善修之,則霸王之業具矣。」吳起對曰:「吾君之言,危國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重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說乎?」吳起對曰:「河山之險,信不足保也。是伯王之業,不從此也。昔者三苗之居,左有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險也,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國,左天門之陰,而右天溪之陽,廬睪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湯伐之。殷紂之國,左孟門而右漳釜,前帶河,后被山,有此險也,然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三〕君親從臣而勝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眾也,然而可得並者,政惡故也。從是觀之,地形險阻奚足以伯王矣!」武侯曰:「善。吾乃今日聞聖人之言也。西河之政,專委之子矣。」

這個故事也見於本傳,內容大略相同,只明揭出了「在德不在險」一句,但疏忽地卻把王錯一名略去了。王錯,《魏策》本作王鍾,舊注「一作錯」,證以《呂氏》,以作錯者為是。此人是一個壞蛋,《魏世家》裡面也有他出現,「魏罃(惠王)得王錯,挾上黨,固半國也」,而古本《竹書紀年》言「惠王二年魏大夫王錯出奔韓」(據《史記集解》引徐廣)。王錯在武侯時譖走了吳起,待武侯死,子罃與公仲緩爭立,王錯幫忙魏罃鬧內亂,韓、趙來伐,罃師大敗,被虜。趙主張殺罃,立公仲緩,割地而退。韓則主張兩立之,中分其國。兩國不和,韓師夜去,魏因得解。二年魏敗韓、趙。魏既敗韓、趙,而王錯乃奔韓,大約此人乃是韓國的間諜。

又《淮南·氾論訓》:「魏兩用樓翟、吳起而亡西河。」案此乃襲用《韓非子·難一篇》「魏兩用樓、翟而亡西河,楚兩用昭、景而亡鄢郢」而致誤。《韓子》之「樓、翟」,乃指樓鼻與翟強二人,事詳《戰國策·魏策三》。其時在秦乃武王時樗裡子當政,於魏則為襄王,後於吳起之死七十餘年。淮南門下蓋誤以「樓、翟」為一人,因有「亡西河」之語而加上吳起,實屬畫蛇添足。

吳起去魏人楚,不知究在何年。其在楚為令尹僅及「期年」,其前則曾為苑守一年,《說苑·指武篇》載其事。

吳起為苑守,行縣,適息。問屈宜臼(《淮南》作屈宜若,案即屈宜咎,臼咎音近,若乃字之誤也)曰:「王不知起不肖,以為苑守,先生將何以教之?」屈公不對。居一年,王以為令尹,行縣,適息。問屈宜臼曰:「起問先生,先生不教,今王不知起不肖,以為令尹,先生試觀起為之也。」屈公曰:「子將奈何?」吳起曰:「將尊楚國之爵而平其祿,損其有餘而繼其不足,厲甲兵以時爭於天下。」

《淮南·道應訓》亦載此事,然略去了為苑守的一節。為苑守一年,為令尹一年,則吳起在楚至少當得有三年,而吳起之入楚則當在楚悼王十八年,魏武侯之十三年。治楚的三大政策,《淮南》作「將衰楚國之爵而平其制祿,損其有餘而綏其不足,砥礪甲兵時爭利於天下」,文字雖小異而實質全同。尊爵以質言,衰爵以量言,衰者減也,尊其質則減其量矣。故《淮南·泰族訓》又言:「吳起為楚張減爵之令而功臣畔。」或說尊為撙省,亦可通。

關於他如何推行這些政策,可惜我們無從知道他的詳細,但從一些遺聞逸事中也可以略略探索得一些眉目,茲就各書所見者,就我所能採集的範圍內,一一臚列於後。

一、《史記》本傳:「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此有誤,當據《說苑》。)明法審令,損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強兵,破馳說之言從橫者。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故楚之貴戚盡欲害吳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屍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並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盡誅射吳起而並中王屍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餘家。」

二、《呂氏·貴卒篇》:「吳起謂荊王曰:『荊所有餘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餘,臣不得而為也。』於是令貴人往實廣虛之地,皆甚苦之。荊王死,貴人皆來。屍在堂上,貴人相與射吳起。吳起號呼曰:『吾示子吾用兵也!』拔矢而走,伏屍,插矢,而疲言曰:『群臣亂王,吳起死矣。』且荊國之法,麗兵於王屍者盡加重罪,逮三族。吳起之智,可謂捷矣。」

三、《韓非·和氏篇》:「吳起教楚悼王以楚國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爵祿(《喻老篇》「楚邦之法,祿臣再世而收地」,如父世不算,只計子孫,則為再世),滅絕(裁減)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枝官,以奉練選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吳起枝解於楚。」

四、《戰國策·秦策》載范雎與蔡澤論吳起:「吳起事悼王,使私不害公,讒不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行義不顧毀譽,必有伯主強國,不辭禍凶。」(范雎語)「吳起為楚悼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南收揚、越,北並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蔡澤語)(此項亦見《史記·蔡澤列傳》,辭意大略相同。)

五、《呂氏·義賞篇》:「郢人之以兩版垣也,吳起變之而見惡。」註:「楚人以兩版築垣,吳起……教之用四,楚俗習久,見怨也。」

吳起在楚的一段生活,怕是他平生最得意的時候。得到楚國那樣可以有為的大國,又得到悼王那樣信任專一的君主,看他的確是雷厲風行地放手在做,那際遇和作風很和商鞅日後在秦孝公下邊所乾的相同,但有不同的是吳起更要愛民一點。看他教人以四版築牆,可見在怎樣小的節目上他都在注意改善民生。為苑守,為令尹,兩次都向保守派的屈宜臼請教,也無疑地是表現著大政治家的風度。

我說屈宜臼是保守派,這可不是信口開河。你看他對吳起大拿份,一次不開腔,二次不開腔,等到一開金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吾聞昔善治國家者不變故,不易常。今子將均楚國之爵而平其祿,損其有餘而繼不足,是變其故而易其常也。」完全是一位老頑固,他並不說別人的政策如何要不得,或行了會有怎樣的患害,而只是說反乎古,異乎常,如此而已。第二句話呢,又是反對用兵。「且吾聞:兵者兇器也,爭者逆德也。今子陰謀逆德,好用兇器,殆人所棄,逆之至也。淫泆之事也,行者不利。」看這光景,這位屈公不是墨家便是一位道家,他要反對儒家的吳起,自也是理所當然的。最可惡的是他抹殺別人的勞績,把別人比較有光輝的歷史說得一錢不值。他說:「且子用魯兵,不宜得志於齊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於秦而得志焉。」這不正是吳起的過人之處嗎?然而一轉卻是:「吾聞之曰,『非禍人不能成禍』,吾固怪吾王之數逆天道,至今無禍,嘻,且待夫子也。」象這樣毀滅別人的榮譽,當面罵人為「禍人」,足見屈公是怎樣一位頑固黨;而吳起仍不動聲色,與之委蛇到底,又足見吳起是怎樣一位有修養的賢士了。而且從屈公的話中還可以見到楚悼王是怎樣一位振作有為的明主:屈公說他「數逆天道」,足證他平常就極重改革,他能重用吳起而信任吳起,是有由來的。但可惜悼王是早死了一點。假使讓吳起在楚國多做得幾年,使他的政治得以固定下去,就和商鞅日後在秦的一樣,行了法二十二年,雖然死了,法也沒有變動,那麼戰國時代的中國,恐不必等到秦國來統一了。在這兒也實在可以說是有幸有不幸。因此,吳起在秦以前頗受人同情,如《韓非·問田篇》云:「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而富強。」又《難言篇》云:「吳起抆泣於岸門,痛西河之為秦,卒枝解於楚。」悼惜之情可見。

悼王既死,吳起遭難,雖然接著被夷滅的反動宗族「有七十餘家」,但那僅是為的射了王屍,而不是因為他們政治的反動,殺了吳起。所以吳起之法結果是被楚國廢了,我們所知道的,就只能靠上舉各書中所摘述的一點點史影而已。但在這兒,吳起實充分地表示出了一位革命政治家的姿態。他的政治主張,很明顯的是:

一、抑制貴族的權勢,充裕民生;

二、節省駢枝的浪費,加強國防;

三、採取移民的政策,疏散貴族;

四、屏除縱橫的說客,統一輿論;

五、嚴厲法令的執行,集權中央。

這些傾向差不多也就是後來商鞅所行於秦的辦法,商鞅也是衛人,說不定他們還有點師弟關係吧?但至少商鞅是受了吳起的精神上的影響,我看,是毫無問題的。

關於吳起之死,如上所述,或稱射殺,或稱枝解,然亦有稱為車裂者。如《淮南·繆稱訓》、《氾論訓》及《韓詩外傳》卷一均言:「吳起刻削而車裂。」《墨子·親士篇》亦云:「吳起之裂,其事也。」這在表面上雖覺得有些歧異,但也可以說得通。便是那些反動貴族先把吳起射殺了之後,遺忿未盡,更從而枝解之,而枝解時則是用的車裂法。那些反動傢伙的獸性,可以說是發揮得淋漓盡致了。

吳起的失敗,在舊時是認為遭了貴戚的積怨,就是反動的守舊勢力阻撓了革命勢力,這是沒有問題的。但在這之外,還蘊藏著一段當時的思想界的鬥爭,卻被人忽略了。

吳起儘管是兵家、政治家,但他本質是儒。不僅因為他曾經師事過子夏與曾申,所以他是儒,就是他在兵法上的主張、政治上的施設,也無往而不是儒。據我看來,要他才算得是一位真正的儒家的代表,他是把孔子的「足食足兵」,「世而後仁」,「教民即戎」,反對世卿的主張,切實地做到了的。象他對於魏武侯所說的「在德不在險」的儆言,不全是儒家口吻嗎?此外也還有一段話見《荀子·堯問篇》:

魏武侯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吳起進曰:「亦嘗有以楚莊王之語,聞於左右者乎?」武侯曰:「楚莊王之語何如?」吳起對曰:「楚王謀事而當,群臣莫逮,退朝而有憂色。申公巫臣進問曰:王朝而有憂色何也?庄王曰:不榖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是以憂也。其在中蘬(仲虺)之言也,曰:諸侯自為得師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國幾於亡乎?是以憂也。楚庄以憂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

這同一故事亦見《新序·雜事一》及《呂氏春秋·恃君覽·驕恣篇》,但《呂覽》作為李悝。荀子在前,應該更要可靠些的。看這論調,不也純全是儒家的風度嗎?象這種君須「恭己正南面」的儒家主張,和道家的「無為」,法家的尚術固是兩樣,而和墨家的「尚同」也根本不同。在吳起得志的時候,一些思想立場不同的當時的學者是取著怎樣的態度呢?前面所引屈宜臼的一段故事,已可以窺見一斑。此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故事:

墨者鉅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呂氏春秋·上德》)

這一段故事,本來還有下文,孟勝遣人把「鉅子」的衣缽傳給宋國的田襄子之後,他和他的弟子百八十五人都為陽城君殉了難。鉅子在墨家是教主的地位,大約這時候墨翟、禽滑釐均已過世,孟勝大概就是第三世教主吧。孟勝在做陽城君的老師,他的弟子們在做臣下,而陽城君卻是反對吳起的一位頭目。他把後方托給孟勝,而自己去參加或領導叛變,我們能夠說孟勝是沒有通謀的嗎?這兒真是中國學術史上的一個大關鍵,余別有《墨子的思想》一文論及之,在此不再贅述。我們從這樣的觀點上看來,吳起不竟直可以說是一位殉道者嗎!

最後關於吳起傳《春秋》一事在這兒也很值得討論。這項說法較晚,僅見劉向《別錄》:「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卿授張蒼。」(見王應麟《考證》引)本來《春秋左氏傳》是劉歆割裂古史攙雜己見而偽托的,這個傳授系統自然是大有問題。不過製作這個傳統的人突然牽涉到吳起上來,卻是值得注意的事。而且左丘明的問題也值得聯帶著解決。

因左氏的偽托,連左丘明的存在也都成了問題。有好些學者連這個人名都認為是假造的。《論語》上的「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據說這也是劉歆的竄入。這懷疑,在我看來,未免有點過火。

照《論語》的文氣上看來,左丘明這個人不應該是後輩,而應該在孔子之前。假如那兩句是劉歆竄入的,那應該說「丘恥之,左丘明亦恥之」也才順當而合理。然而原文並不是這樣,這已可證明竄入說實在有些勉強。而司馬遷的《史記自序》言「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同語又見其《報任少卿書》;書中更說到:「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這些假如也都說是竄入,那麼假託者何苦一定要把左氏弄成瞎子呢?根據這,可知左丘明者即左丘盲,這個人不會是假的。

這位左丘盲究竟是什麼人呢?據我看來應該就是楚國的左史倚相。《左氏》昭公十二年:「王(楚靈王)出復語,左史倚相趨過。王曰是良史也,子(右尹子革)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杜註:「倚相楚史名。」《國語·楚語》也有倚相與申公辯論的一節,而自稱其名為倚相。但這以倚相為名號我覺得很有意思。相者扶工也,古者盲瞽必有相。那麼這左史倚相豈不就是左丘盲嗎?看來此公是以官為氏而省稱曰左,如申屠本為司徒,而省稱申(亦有因地而得之申,與此有別),關龍本為豢龍,而省為關,漆雕當亦職名,而省為漆為周之類。丘為其名。因失明而稱之曰盲,曲飾之則曰明。己則自號為倚相,或竟以之更易其舊名,如兀者叔山無趾(《莊子·德充符》)之類。這樣解釋是沒有什麼牽強的。更以年代來說,魯昭公十二年,時孔子二十二歲,則左史在年齡上正為孔子的先輩,故孔子稱述之。

再者,左史之所以成盲,當系因觸犯忌諱而被矐,這由司馬遷文可以證知。「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文王、孔子、屈原、孫臏、不韋、韓非,均由觸犯忌諱而遭人禍,故左丘之失明亦必不是天災。世有以「子夏喪子失明」說之者,於事殊為不類。

知左史即左丘明,本為楚史,則《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所謂「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確是後人所竄入的了。

左史既「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讀者說也,自當能纂述《國語》。但所謂「《國語》」不必為左史一人所作,其所作者或僅限於《楚語》,所謂「《禱杌》」之一部分。其書必早已傳入於北方,故孔子稱之。吳起去魏奔楚而任要職,必已早通其國史;既為儒者而普仕於魯,當亦曾讀魯之「《春秋》」;為衛人而久仕於魏,則晉之「《乘》」亦當為所嫻習;然則所謂「《左氏春秋》」或「《左氏國語》」者,可能是吳起就各國史乘加以纂集而成。(參取姚姬傳、章太炎說。)吳起乃衛左氏人,以其鄉邑為名,故其書冠以「左氏」。後人因有「左氏」,故以左丘明當之,而傳授系統中又不能忘情於吳起,怕就是因為這樣的原故吧。

《說苑·建本篇》有「魏武侯問元年於吳子」事:

魏武侯問元年於吳子。吳子對曰:「言國君心慎始也。」「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見正?多聞而擇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聽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見,庶人有謁必達,公族請問必語,四方至者勿距,可謂不壅蔽矣。分祿必及,用刑必中,居心必仁。思民之利,除民之害,可謂不失民眾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選,大夫不兼官,執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謂不(擅)權勢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

吳起同時是一位史家,由這也可以證明。學者對於這項資料,每每懷疑,但這兒所說的話,並沒有什麼因襲的痕迹,而和吳起後來在楚國所施行的政見也很一致,我敢於相信劉向是一定有所本的。吳起既是儒家,要談談《春秋》,也並不是怎樣不合理。

更進,我還疑心吳起在魏文侯時曾經做過魏國的史官,魏文侯時有一位史起,大約就是吳起。且看《呂氏春秋·樂成篇》上的這段故事吧:

魏襄王與群臣飲酒,酣,王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興而對曰:「群臣或賢或不肖,賢者得志則可,不肖者得志則不可。」王曰:「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史起對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畝,鄴獨二百畝,是田惡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門豹弗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與不忠,不可效也。」魏王無以應之。明日召史起而問焉。曰:「漳水猶可以灌鄴田乎?」史起對曰:「可。」王曰:「子何不為寡人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史起敬諾。言之於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藉臣。臣雖死藉,願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諾。使之為鄴令。史起因往為之,鄴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與歌之曰:「鄴有聖令,時為史公。決漳水,灌鄴旁,終古斥鹵,生之稻粱。」

這雖作魏襄王,但《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正義》卻明明引「《呂氏春秋》稱魏文侯時吳起為鄴令,引漳水以灌民田,民歌之曰」云云,則孔穎達所見本正作文侯。《漢書·溝洫志》亦載此事,然分析為兩個時期,以西門豹屬魏文侯時,以史起屬襄王時。西門豹固文侯時名臣,而如《史記·河渠書》、《水經·濁漳水注》均以引漳灌鄴為豹事,《後漢·安帝紀》元初二年亦有「修西門豹所分漳水為支渠」之語,則引水灌田確亦文侯時事,史起不得屬於襄王。史起引渠,何乃歸功於西門豹?案此「使他人遂為之」之他人蓋即西門豹。故開之者史起,而成之者為西門。是則《溝洫志》實誤,而後人復據《溝洫志》以改《呂覽》,因有此糾葛。後人亦有為折衷之說者,如左太沖《魏都賦》雲「西門溉其前,史起灌其後」,這可是不必要的聰明。

看這故事中的史起,其作風和態度實和吳起極相似,而同屬文侯時,同名起,則孔穎達要認為即是吳起,確是甚有見地。阮元《校勘記》非之,謂「高誘注《呂氏春秋·樂成篇》雲西門豹文侯用為鄴令,史起亞之,吳乃字之誤」,是未達孔氏意,乃以不誤為誤了。

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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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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