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圍爐賞雪

第69章 圍爐賞雪

聽到這個名字,匡嗣的耳朵不覺豎了起來。此人在契丹大名鼎鼎,是最早一批北投的漢人武將之一。他投契丹的時候匡嗣還沒有出生呢。然他的事迹無人不知,他曾是李存勖的蔚州刺史,帶著新征的兵跟隨新州團練使李存矩去中原參加對後梁的戰爭。走到半路上新兵造反,殺了李存矩,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帶頭打回家鄉。李存矩那可是李存勖的親弟弟,這個簍子捅的太大,他再怎麼說也撇不清,只好造反,當了亂兵的頭目。但是幾百名士兵殺一個李存矩容易,想要打下新州就沒有那麼簡單了。結果他們被晉軍打得大敗。不但老家回不去,背後還被大軍追殺。實在走投無路,一咬牙投了契丹。當時阿保機正雄心勃勃想要南下中原和梁、唐一較高低,給了盧文進最熱烈的歡迎。契丹皇帝派太子耶律倍率軍殺向西南,一舉奪回了新州,救了他和部下家人的性命。這個傢伙投桃報李,教給習於野戰、不善攻堅的契丹人如何攻城。盧氏曾在幽州劉守光父子手下為將,劉仁恭外號「劉窟頭」,就是因善於挖地道下硬功夫攻克城池而得名。阿保機讓他跟隨太子去打幽州。這是鐵騎第一次大動干戈攻打牆高壕深的大城,由盧文進擔任現場總指揮。那一次耗時八個月,幽州城還是沒有攻下來。但盧文進並沒有因此失寵,反而深得太子信任。他被任命為盧龍節度使,不但得到平州地盤,朝廷還承諾,將來攻下幽州,他就是這塊風水寶地的首任封疆大吏。

此人和韓延徽、馮道曾同為幽州劉仁恭父子的臣僚,雖沒有后兩個各自做到宰相的人那麼有名,卻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上馬帶兵下馬管民皆有一套,所到之處都深得人心。十年前,李存勖死了,李嗣源登基,中原最大的仇人不在了,而契丹最主要的靠山太子耶律倍失了勢,他率領自願追隨的十幾萬平州軍民投奔了幽州。李嗣源愛他是個人才,用他先後做了好幾處重鎮的節度使,榮銜直至同平章事,成為既有實權又有地位的所謂「使相」。

匡嗣還知道此人重情份講義氣,太后廢長立幼,耶律倍失勢之初還在契丹時,盧氏擔心他性命不保,曾派兵到幽州接他南下;東丹王下決心去國南投,也和他的勸說有關;耶律倍在洛陽時他還不時派人到府上送禮問候。不過匡嗣和他沒有交往,對他毫無好感,說道:

「盧文進誰不知道,叛劉守光投李存勖,反了李存勖歸契丹,再帶著十幾萬百姓離了平州奔幽州投李嗣源,是一個頭上長著反骨的傢伙。說來也奇怪,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不但不受厭憎,反而走到哪都受歡迎,官越做越大,不知有什麼本事。他怎麼了?」

「客官說得對,就是頭上長了反骨,他又跑了。一聽到晉軍進了洛陽,怕契丹人找他算舊賬,就跑了。我提到他是因為前兩年他還在潞州做過節度使,倒真是個好官,愛兵如子,體恤百姓,都說可算來了個盧青天。後來調到南邊的安遠軍(今湖北安陸附近,領安州、申州)。走的時候老百姓都捨不得,還送了萬民傘呢。」

「這回跑哪兒去了?」

匡嗣問。

「還能去哪?總不能往北跑吧。他不是在安州嗎,拔腳去了楊吳,這倒近便。我說人心不穩,說的不是他跑,而是這人帶著全族老少全部家產,雖是個清官,這麼些年的大鎮節度使,金銀珠寶肯定少不了,不說浩浩蕩蕩也有一大隊人馬,一路上穿州過縣,他都直言相告是去投吳,州縣官員不但沒人阻攔,還都擺宴相送。既不用躲躲藏藏也沒有打打殺殺,就這麼從從容容,像奉了聖旨似的揚長而去。朝廷呢,一個堂堂節度使,還是使相,雖是前朝的,不過全都留用了不是,就這麼走了。吳國在安重誨當權時就稱帝了,大概十年了吧,和洛陽早就絕了交,雖然是前朝的事,還應該是敵國,這算投敵吧,朝廷連個屁都沒放。他走了是沒辦法,那些本該截住他的地方官呢?也都沒事兒。你說這朝廷有什麼威信。」

邊吃邊說,桌上的一隻白煮大肥雞、一副醬豬蹄膀、一缽濾蒸腌鵝、一盤爆炒腰花,還有鹵豆腐、炸花生、拌羅卜、糖醋荸薺嫩藕四樣配菜,一大觚子白菜豬肉獅子頭,已經去了一大半,半斤一壺的熱酒換了三四壺。埋頭大嚼的驛丞和張管事依然胃口不減,不斷地往嘴裡夾菜。馬管事話說得多,也沒誤了吃。匡嗣這幾天肚子里的油水足,早都吃飽了,只是慢慢地咂著細細篩過燙得上口暖胃的上等金華酒,夾幾片素菜閑閑地說話。可能自覺到自己人的饒舌和貪吃,驛丞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

「客官乏了吧,該回屋歇著了。別理他們,外面下大雪了,他們今天都不走了,不喝到出溜到桌子底下不算完。」

匡嗣這才注意到窗紙上白晃晃的,好像天亮了似的。此季晝短夜長,不到酉時天就黑了,酉正開飯,吃到現在還沒過了戌正,要在夏天還是大白天呢。匡嗣這幾日早睡晚起,精神頭兒十足,和香雪也早就過了春宵恨短的情濃時刻,話正說得入港,並不想早回去,悠悠地呷了口熱酒道:

「這才幾點,我還不困。今天小年,難得幾位大哥有空陪我,酒逢知己千杯少,幾位大哥見多識廣,聊得有趣,我還沒有聽夠呢。原來擔心幾位要回家過年,既然老天留人,就再坐坐。驛丞,不能踏雪賞梅,總可以圍爐賞雪,不如讓他們把火燒旺些,打開窗子透透風,邊賞雪邊喝酒。看廚房還有什麼現成的菜,蒸上些熱點心,上來咱們吃。我這裡有些散碎銀子,除了加菜,賞些給值夜的驛卒和廚子。」

驛丞更加高興,接了銀子,拍手喚進在外廊燙酒的小驛卒,分了一部分給他道:

「快謝謝客官,這是賞銀,拿去給值夜的弟兄分了,好好伺候著。告訴廚房,有什麼好東西儘管上,不是有備的年貨嗎,今天先用,明天再辦。」

小驛卒十五六歲的模樣,高興得眼睛放光,清清脆脆地答了聲「是」,接了銀子轉身就跑了出去。一會兒再進來時提了一大筐上等的獸炭,這種炭耐燒沒煙,是專供高官貴客的。填進火爐,火苗騰地竄起老高。他又手腳麻利地摘下糊著白紙的窗扇,換上綳著透明窗紗的框子。

「這窗紗是夏天裡透風擋蚊蟲用的,臘月里賞雪還是頭一遭。不過還真是好,這空氣多新鮮,一點不覺得冷,客官真是懂得享受的雅人。」

機靈的小驛卒在院子里多添了幾盞馬燈,幽幽的燈光里鵝毛雪片飄飄洒洒,地上一片百絮,樹上開滿梨花。沒有颳風,清新的空氣透窗而入,並不很冷,只令人神清氣爽。馬管事感慨道:

「不怕客官笑話,難得遇到您這麼體恤下情的貴人。那些個過路的官員總是嫌吃得不好,程儀太薄,咱們伺候完了還常常挨罵,挨打的時候都有。以為他們的待遇被咱們給剋扣了。沒人知道驛站有多難。官府的銀子總是遲到甚至斷頓,就算撥下來也只勉強夠薪俸和程儀,人吃馬喂、送往迎來,出差辦事全靠攤派給周圍的村子。好多驛站靠刮百姓發財,咱們大哥心善,鄉里鄉親的不肯刻薄人家。弄得緊緊巴巴,公事都不夠,別說找點外快了。那點薄俸,家都養不起。大過年的誰不想早早回家?可您看,這位張兄弟,四十歲了還沒有成親呢,光棍一個,就喜歡在驛站里值宿,省柴又省米啊。我倒是成了家,娶個鄉下女人,生了一堆孩子,回家還不夠煩呢。老婆是只要能拿回銀子,我不回去還省張嘴呢。大哥也好不到哪兒去,好幾次都說不幹了,掙幾個小錢還不夠受氣作癟子,不如落草……」

驛丞伸手拍了馬管事的頭一巴掌:

「胡說八道,又喝多了。」

張管事話雖少,卻語出驚人:

「大哥哪能做賊,要做我做。大哥看好了哪只是肥羊,告訴一聲,有了錢大家分。」

驛丞狠命踹了他的椅子一腳,張管事本來就喝得頭重腳輕,咕咚一聲連椅子一起栽倒。小驛卒聞聲趕進來,把他扶起來坐好,將桌上翻倒的酒杯收拾了,替每個人斟滿酒,乖巧地退了出去。張管事揉著肩膀道:

「大哥,你踹我幹嘛,這不是實話?沒有內線落草吃啥?這兒又沒有外人,炳子是馬哥的侄兒,葫蘆嘴兒,靠得住,這位客官是好人,又是外國人,怕什麼。」

驛丞道:

「我不過發發牢騷。誰還沒幾句牢騷呢,怎麼能當真。知足吧,仗打成這樣,沒有逃荒要飯、賣兒賣女就燒高香吧。多少人看著咱們眼紅呢。」

小驛卒餅子咳嗽一聲推開門,一個瘦猴似的穿著白圍裙的人端著熱氣騰騰的大托盤進來。餅子忙著在桌子上騰地方,從托盤裡往桌上放了一大盤紅亮亮的臘雞臘鴨臘兔臘腸合蒸,一大盤油汪汪的韭黃炒雞蛋,四摞小竹屜,一摞羊肉燒麥、一摞穰豬肉卷子,另外兩樣是蝦米羅卜絲蒸餃、核桃棗泥甜糕。白圍裙是廚子,剛得了賞,親自來表現的。打躬作揖地謝了,說道:

「沒什麼好東西,手藝粗陋,貴官湊合著用。頭兒,我把過節的臘貨蒸了,剛長出苗的韭黃剪了,看夠不夠。不夠我去殺幾隻雞,稍耽擱點功夫就是。」

匡嗣連忙擺手。廚子退了出去,餅子端起湯觚子跟了出去。一會兒回來,續滿了一大盆熱湯,裡面新加了白菜粉條和獅子頭。他給每人盛滿一碗,接著出去燙酒。驛丞拿起一個燒麥送進嘴裡道:

「別扯那些沒邊的了,說點別的好不好。客官,你是北邊來的,知道那邊的廢太子嗎?」

匡嗣心裡一個激靈,點頭道:

「倒是聽說過,怎麼問起這個?」

「就是兩天前,小驛剛剛接待了他。」

匡嗣嚇了一大跳,以為鬧鬼了。卻聽驛丞接著道:

「不過是躺在棺材里的。一大隊人馬,樞密院派了一個官領著,打的白幡上寫著『護送燕王』『身歸故里』,想著也挺可憐的,差點就做了皇帝,結果在異鄉做鬼。好在屍骨還在,沒有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是燕王呢?」

匡嗣覺得奇怪。馬管事搶著道:

「剛剛封的。其實人家本來就封了人皇王,契丹天皇帝,地皇后,之後就是人皇王。李嗣源把他當個寶,想著對付契丹用得著,可也沒給個王爵,只是個挂名的節度使。石皇帝想要做得漂亮,封了王。死都死了,又沒有後人世襲,有什麼用呢。」

收屍送回去匡嗣是知道的,然封王還是頭一回聽說,雖說都是玩虛的,但也可見石敬瑭對契丹的態度多麼恭敬。他忽然想起一檔子事,問道:

「是一個棺材還是兩個?」

「當然是一個,怎麼會有兩個?」

「我好像聽說這個人拋妻棄子,只帶了一個寵妃過來。這次應該一起被殺了,怎麼只有一個棺材呢?」

馬管事已經一個燒麥、一個肉卷下了肚,正夾起一個蒸餃,舉在半空說道:

「廢太子好歹是皇族血脈,老太后還在,那是親兒子,就是有再大的仇怨也要給他收屍啊。寵妃算什麼,又不是皇后,誰會自找麻煩巴巴兒地送過去,那不是討好是添噁心。」

道隱的娘到底是屍骨無存了,匡嗣想,這話可不能對香雪說。想起香雪,他站了起來,說道:

「幾位既是不回家了,慢慢吃,我先回房了,過小年,總得陪夫人說說話兒,不然又得嘮叨。」

驛丞連聲道:

「那是,那是,要不要送些點心酒水過去,夫妻倆再對酌幾杯?」

「不用了,剛剛酒飽飯足,什麼也吃不下了。多備些熱水,準備木桶,我想洗個澡。」

「沒問題,我這就叫人一切備好,晚上總有人候著,要什麼吱一聲,隨叫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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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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