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走茶涼

第68章 人走茶涼

北歸的路上,匡嗣攜夫人乘著朝廷的馬車朝行夜宿從容而行,因為手裡有樞密院禮院最高等級的關防文書,又正值契丹人軍威大振,不管接待者心裡怎麼想,是滿心厭憎還是被迫無奈,他們無論走到哪都受到高規格禮遇。不但夜宿官驛,有吃有喝,住的上等客房,要什麼有什麼,馬匹都是最好的,幾驛一換,一切免費,走的時候有程儀奉送;而且白天行路中間都有頓館安排午餐、酒水和小憩,不時還有一些地方官或有意攀附或盲目巴結擺宴請客,送上精心挑選的禮物。

這番景象並沒有讓出身貧寒的香雪受寵若驚,而是讓她想起十年前東丹王來到中原時候的情形。那時李嗣源用對待一國天子的禮儀迎接東丹王,朝廷高官陪伴左右,驛站以迎送聖駕的規格接待。除了陸路,他們還走了很長一段水路,坐的豪華樓船像宮殿一樣。到了汴州(今開封)皇帝親自從洛陽前去迎接。然而十年中東丹王就從皇帝的座上賓,跌落到求為布衣百姓而不得,被一杯毒酒送掉性命,變成玄武樓大火中的陪葬。她自己僥倖生存,竟能風風光光回國,身份從宮女奴婢變成了貴夫人。這種境遇令她百感交集,更將這一時浮華看作過眼煙雲。她想得更多的是未來等著她的命運。丈夫在中原是個無名之輩,到了契丹成了有頭有臉的官員,進了這樣的府邸,上有不知性情脾氣的婆婆、主母,下有一群陌生的男僕女婢,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子,會不會被人看不起?丈夫承諾讓自己做側妻,不知能不能兌現?新的環境能不能應付得來?越是臨近目的地,她的心中越是忐忑。

相對於香雪的近鄉情怯,匡嗣倒是歸心似箭。出發時是臘月初,他想在新年前回到皇都。儘快給道隱找到歸宿自然是一件大事。另外,久別家人,也未免思念。老母是一直牽挂的人,正印夫人雖然感情淡漠,但離別日久也甚感內疚。走的時候說過這一去時間可能長可能短,卻沒想到一別就是兩年多。中間關山阻隔,通信很難,自己寫了不少信給太弟傳遞情報,給家裡報平安的信卻只有一兩封,並告訴他們不必給自己寫信,寫了也收不到。所以不知他們的情況怎麼樣了。然更讓他急於歸去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太子。

從小陪伴李胡,兩人既是主僕又是玩伴而且興趣相投,自己是三皇子身邊最親近的人。太弟開府自然而然就做了總管。名為總管,實際還和過去一樣,服侍陪伴小皇子吃喝玩樂罷了。如今太弟升了太子,成為更加明確的一國儲君。身份變了,年紀也大了,是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了。最關鍵的兩年不在,不知小時候的玩伴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會不會高高在上難以接近了,會不會變得陌生不再信任自己?會不會人一走茶就涼,位置早被別人取代,成了多餘的人?李胡這個人的品性他最了解,這不是一個念舊情的人,更不是一個講義氣的人,說直白就是自私。他有很多的疑慮。常常後悔在洛陽耽擱了那麼久,真是鬼迷心竅。如果一去就除掉東丹王,旋即迅速回來,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當然,得到情投意合的伴侶香雪,耽擱的時間還是有些價值的。如今回來得已經太晚,自然是越早見到太子越好。

儘管著急,匡嗣還是按部就班不緊不慢地走,不趕早也不拉晚,天色剛剛擦黑就入住驛館。中原早在秦漢時期就有了驛站,如今三十里一驛的體系十分完備,加急軍報最快一日六百里,中間跳過去的驛站足有二十個,一般官員出差一天兩驛居多,匡嗣卻一日一驛。他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別的,主要是為了盡量多地接觸各種人,收集晉國的情報。老馮道懷疑他是契丹密探,這回真的差不多了。

匡嗣很聰明,回國后憑什麼重新立足呢?自己文不善吟詩作賦寫漂亮文章,武不能拉弓射箭率軍隊打仗,小時候全憑雕蟲小技贏得小皇子信任,現在那一套不行了,只能另闢蹊徑。征服中原是契丹最重要的國策,晉國是目前的主要盟邦,太子即是儲君,就要胸藏天下,需要了解晉國。自己近水樓台,盡量摸清楚這邊的情況,成為中原通,說不定就會大有用武之地。只要有心,探聽情況的渠道很多,比如地方官員宴請,官員和陪客很多見多識廣,話頭一挑,各種消息便滾滾而來。如果沒有宴請,他就和驛丞、驛卒閑聊,驛站整天送往迎來,最是消息靈通。接觸到的這些人,除了少數憎惡這個狐假虎威的契丹漢人,多數都覺得這個韃子挺平易近人願意和他聊天。一路上他聽到了不少政治經濟、風土人情、宮廷秘聞和八卦傳言,這些不一定有用,但知道的越多越能得到一個豐富完整的認識。

這天過小年,正好走到了潞州南的一個驛站,其實再趕趕就可以到潞州大驛歇宿,匡嗣還是早早就在這個小站入住了。晚飯沒有州縣官員宴請,匡嗣給驛丞二兩碎銀,請他多辦些好酒好菜,請幾個管事一起坐坐。驛丞推辭一番就笑納了,很快就擺出一桌相當豐盛的酒席。匡嗣命將夫人的飯開在上房裡,自己則和驛丞、兩名管事對酌,並分發酒肉給驛卒和正在驛站當差的百姓。驛丞姓朱,幾杯酒下肚臉上染了酡紅,話匣子也打開了。說道:

「客官,像您這麼體恤咱們的貴人這年頭真是不多了,本應該咱們招待貴客,您倒反過來買酒買肉給賞銀,好多年都沒有過這麼像樣的小年了。」

「驛丞做了幾年了?」

匡嗣問道。

「在下這個驛丞幹了五年了,給李嗣源幹完給他那個養子皇帝干,李皇帝換了石皇帝,咱還接著干。不管誰做龍椅,驛站都得開,都得用人不是。皇帝爭天下,大官要富貴榮華,咱們只求養家糊口罷了。」

管事的兩個人是驛丞的左膀右臂,一個掌內,管廚房、客房、馬匹等一應驛務,姓馬;一個主外,專管攤派催辦百姓出的人力物力,姓張。像大多數驛站一樣,這個官家的飯碗都是由驛丞的親戚或故舊捧的。驛丞大概分給了他們一點小錢,兩個人都眉開眼笑,興緻勃勃。馬管事口才很好,肚子里裝了不少道聽途說的故事,一開口就像說書似的有頭有尾侃侃而談。他將一大塊醬雞腿放進嘴裡,咂了口酒,跟著說道:

「就是這話,這年頭龍椅輪流坐,李亞子做了三年皇帝,但他爹死了十幾年他才稱帝,也算掌了小二十年大權,李嗣源幹了八年,李從珂兩年,皇帝一個不如一個,老百姓的日子也越來越苦。不知這個姓石的皇帝能做幾年呢。」

張管事看似膽子小些,說道:

「老馬,你的嘴巴又沒把門的了。這位貴客是好人,但隔牆有耳,萬一讓朝廷的人聽去,你咒皇上,可是大逆不道的罪。」

匡嗣饒有興趣地問道:

「馬管事,依你看,當今皇上坐不坐得穩這把龍椅呢?」

「老張,你也忒膽小了,放個屁都怕把房子掀了。客官,你要問我這話,告訴你,我看懸。你是北邊的人,要不是你們撐腰,當今聖上,嘿嘿,早就被李從珂給用油炸了。靠別人能靠一輩子?你能靠別人就不能?那個趙德鈞不是想撬一杠子來著,只是運氣不好,差那麼一點點火候。你看,契丹人剛一撤軍,就有人開始做亂了。」

「誰作亂了?」

這是匡嗣沒有聽說過的,石敬瑭是在晉陽登基的,到現在不過兩個多月,要是這會兒就有人造反也太快了,李從珂好歹還幹了兩年呢。馬管事說完上句話,正夾了一大筷子油汪汪的燉豬肘子,準備放進嘴裡,聽到問他,把肉放到面前的盤子里,煞有介事地說道:

「客官可知道成德留後秘瓊被天雄節度使范延光殺了?」

一個節鎮留後被另一個節度使所殺不是小事卻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匡嗣搖搖頭。馬管事用筷子在面前的盤子里戳戳點點,吐沫星子都濺到中間的菜盤裡了:

「這可不是小事,秘瓊是被朝廷調到齊州去做防禦使的。姓秘的本來不想走,成德可是塊大肥肉,可是朝廷把成德給了安重榮,契丹派了一個大將護送姓安的去接收,他不敢不走。結果去齊州上任路過魏州地界時,居然被范延光在光天化日之下派兵殺了。這可是朝廷特別重視的一個調任官員。事後姓范的上報承認是魏州兵所殺,不過說是誤殺。朝廷竟然相信了這個胡說八道,不追究了。」

驛丞一邊大口吃菜,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從桌上的酒壺裡自斟自飲,吃喝得正帶勁,插嘴道:

「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那麼多事管不過來,放過一個誤殺的案子不奇怪。」

「這可不是小案子。范延光是李從珂的人,他這個天雄節度使就是那傢伙給的,這誰都知道。唐軍攻打晉陽時他率兩萬魏州軍參加了的,只是後來敗得太快,仗還沒打就結束了。石皇帝登基后沒敢動他,他卻公然殺朝廷大員,你們說不是造反嗎?而且他為什麼殺那個秘瓊?我聽說就是因為姓秘的還在成德時范延光聯絡他一起造反,那小子膽小沒有理,這位范大帥懷恨在心,大概又想殺人滅口,逮著機會就幹了。」

張管事道:

「這事我也聽說了,不過說的是范延光圖財害命。那個秘瓊也是活該。本來董琦溫是成德節度使,秘瓊是姓董的親信,掌握著兵權。董琦溫跟著趙德鈞去晉陽平叛,和北平王一起被抓到北邊去了。姓秘的知道自己的這個上司是個巨富,聽說這主陷在契丹回不來了,就把人家一家人全都殺了,貪了那份家當。范延光是貪圖他的這份不義之財才劫殺他的。沒人同情姓秘的,都說這才是現世報。」

「不管怎麼說,反正這麼大件事姓董的敢幹,朝廷卻不敢問。你們說是好兆頭嗎?」

見幾個人都自顧自地吃喝,沒有人搭茬,馬管事又添油加醋道:

「還有,人心不穩啊。盧文進,客官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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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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