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高地廣

第18章 天高地廣

內侍和宮女們手持著一盞盞昏黃的燈籠在前面引路,東丹王不多時來到大內寢殿。這是五鸞殿的主殿,在兩儀殿的正北。主殿後面是三進的內苑,王妃嬪妾居住其中。兩儀殿和五鸞殿兩組建築之間隔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廣場,廣場北面一座高大的彩色飛檐牌樓象徵著後宮的宮門,前朝官員人等到此就要止步了。一條青石甬道將牌樓和寢殿連在一起,這條甬道是進入後宮的大路,另外在兩組宮殿東側還有一條長街,是平時用於兩殿間通行的主要便道。

東丹王便是沿著這條長街經過一個側門進入寢殿的。一路上的雪都被人掃乾淨了,但不斷落下的新的雪花還是讓他的腳下一滑,差點在側門的門檻上絆倒。他趔趄了一下,被門邊的侍衛一把扶住,侍衛還想攙扶著他繼續往裡走,被他甩開。剛剛踏上殿前的青石台階,一個小內侍舉著燈籠急匆匆跑來,對領頭的中年太監小聲嘀咕了一句,那個胖太監走過來弓著腰對主子低聲說道:

「王上,高美人房裡沒有人,不知哪裡去了。」

耶律倍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去找找,巴掌大的地方,人能飛了不成?」

他聽見身後胖太監命道:

「還不去找找,看其他屋子裡有沒有,別不是串門去了。」

云云剛來,誰也不熟,串什麼門,難不成去和其她嬪妃拉關係?耶律倍肚子里納悶,又平添了些不愉快。低著頭走進台階上的宮室。

這間殿他還沒有進來過。東丹國遷都,在遼陽府新建王宮時他正被困於皇都,今年春天歸國后,他一天也沒有在這裡住。這會兒進來才發現裡面比外邊看起來還要講究華麗。三楹打通的開間顯得很寬敞,樑柱都是上好的楠木,柱腳雕著波浪柱頂是雲紋,柱身通漆淡淡的硃砂紅。大概是為了更加整潔,藻井下糊了雪白的頂棚,上面用彩筆描繪了花枝和飛鳥。房中的傢具清一色用的是金絲楠木,上面掐金絲嵌螺鈿,鏤刻著精緻的花紋。殿中央一張寬大的木床上鋪著鴛鴦繡花絲被,紅綃紗帳被兩隻綴著流蘇的銀鉤鬆鬆挽起。南窗下擺放著一張卧榻,榻几上有一應俱全的煙具。地龍和暖牆燒得很旺,撲面而來的暖意中瀰漫著沁人心肺的香氣。王妃顯然很用心地收拾了這件屋子。

東丹王忽然發現屋子裡面已經有了一個人,那人坐在屋角的一張小圓桌旁。桌上擺著一隻茶壺和兩個茶杯。她穿著一身天青色長裙,外套一件深藍色比甲,濃密的黑髮挽成髻高高地盤在頭頂,沒有帶任何首飾。一是因為坐在屋角,二是因為穿著十分樸素,在這間華麗的宮室里實在不起眼,難怪第一眼沒有看見。

耶律倍喜出望外,走過去拉起她的手,今天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怎麼來了,我還讓人去找你呢。對,就要這樣,這間殿就是你的家,不用奉召,想來就來。今天太忙,都沒有顧上你,是不是想我了,剛來這裡住不慣是不是?」

高云云站起來,她的臉上沒有施脂粉,然天然的緋紅兩頰好像晚霞,水汪汪的眼睛漾著秋波,飽滿的嘴唇微微顫抖,好像鮮艷欲滴的櫻桃。耶律倍覺得樸素無華的美人更美了,勾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清風拂來,霞光破霧的感覺。他心中一盪,什麼戰爭、什麼背叛、什麼疲憊煩惱統統拋到一邊,喃喃道:

「你這個樣子真美,真高興你在這裡。」

他把女人擁入懷中,只顧貪婪地吻上那溫潤的雙唇和雪白的香頸,一會兒就氣喘吁吁,激情噴涌。他將女人抱到床上,心裡的所有積鬱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宣洩而出,任憑狂風巨浪把他們一起拋向浪峰深谷。女人毫無保留甚至是主動地迎合著,說不盡的千般旖旎萬種風情,溫柔得像一片浮雲一池春水。三十二歲的東丹王,富貴一生,閱人無數,和云云也在一起好幾個月了,但還從來沒有到達過如此暢快的巔峰。人生若能天天如此,又夫復何求呢,他在筋疲力盡地沉入夢鄉之前朦朦朧朧地想。

一覺醒來天已蒙蒙發亮,寢殿中的雕樑畫棟和床帳傢具都開始顯露出淡淡的輪廓和色彩。東丹王想起昨晚的事嘴角露出微笑,伸手一摸,發現身邊是空的。抬起頭望向房中,只見云云已經穿上那身樸素的衣服,又坐到角落的小圓桌旁。桌上那隻茶壺和兩個茶杯還在,只是恐怕早都變得冰涼了。耶律倍含笑道:

「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怎麼了,你好像不高興?」

耶律倍驚訝地坐起來,背靠床頭,順手拉了枕頭墊在身後。女人沒有說話,臉望向窗外的晨曦,留下一個美麗的側影。耶律倍披上睡袍,趿拉著拖鞋走到桌旁,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伸手拉住女人的手攥著它放在桌上:

「你在想什麼?」

女人轉過頭,耶律倍看見那張清麗的臉上淌著淚水。他伸手將眼淚抹去,說道:

「你哭了,為什麼?」

「......「

「是因為打仗?你害怕嗎?」

「要死那麼多人,怎麼能不怕呢。」

「云云,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我們兩個人還要天長地久呢。我一定能打敗敵人。你每天就在這裡等我,我給你帶回來勝利的消息。」

他這樣說的時候,覺得很內疚,因為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話,他又陷入了焦慮和痛苦,短暫的歡愉過後,今天又要面對沉重的現實,昨天想到的所有難題這時一一重新回到心裡。

「圖欲,你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

「你說你後悔打渤海一仗,你說你要竭盡全力贖罪,讓東丹百姓安居樂業。你說這是真心話。」

耶律倍扶著桌子站了起來,眼睛望向窗外。窗戶都緊緊關著,可是透過窗紗看得見天更亮了,不知哪裡的公雞喔喔啼鳴,狗也跟著汪汪吠叫起來,不怕冷的麻雀在外面啁啾鳴囀。他沒有忘記,他的確是這樣想的。正是因為想做一個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好國王,他才不會將東丹國拱手交出去。

「當然記得,為什麼這麼問?」

「可是你現在要把渤海人再一次拖進戰爭。讓他們死更多的人,受更大的苦。」

耶律倍生起氣來:

「這是什麼話!這裡現在是東丹國,他們都是東丹人,我為了自己國家不惜戰鬥到死,他們也應該和國王一起為了自己的國家而戰,我不要做懦夫,不要一輩子活在恥辱里,他們也一樣。」

「圖欲,這裡現在是東丹國,可渤海人還是渤海人。如果大諲譔當年抵抗契丹人的侵略死戰到底,渤海人跟著他打仗,死了也是光榮的,他們不應該恨國王,只會恨侵略者。但你不是大諲譔,你不是渤海國王,不是受到外國侵略的受害者。你是契丹的東丹國王,你是契丹人,你要打的是契丹人和契丹人爭奪權利的戰爭,憑什麼讓渤海人去死?」

耶律倍感到震驚,他的手牢牢抓住椅背,控制住要打人的衝動,用變了調的聲音氣急敗壞地說道:

「你,你怎麼敢說這種話。是什麼人讓你說的?」

云云一點也沒有害怕,幽幽地繼續說道:

「當初我爹說,東丹王是殺死我哥哥的仇人,我不應該嫁給仇人。我說,東丹王已經後悔打那場仗了,他要為戰死的人贖罪,善待渤海人。圖欲,你要是真的想為上一場戰爭贖罪,就不要打這場仗。只有你能停止這場戰爭,你要是能做到,就是最好的東丹王。我們全家人會感激你,渤海人也會感激你。」

「你也想要我投降嗎?」

云云搖頭:

「我了解你,你那麼驕傲,怎麼肯低頭?」

「那你想要我怎樣?」

「我們走吧,天高地廣,什麼地方不能安身?只要不做東丹王,不做官,你就不用向皇帝下跪,我陪著你到天涯海角,我們種地打魚,自己養活自己。」

「哈,哈,哈!」

耶律倍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他簡直不相信這就是那個他深愛的女人,就是昨晚還對他頂禮膜拜的溫柔妻子,怒道:

「這不是投降是什麼?你怎麼敢對我說這種話,你知道換了別人這麼說的後果嗎?」

云云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

「我知道,我早就想好了,我也知道你不會聽我的。昨天晚上我就想說這些話了,這壺茶是給咱倆準備的。我想,只有你死了,戰爭才會停止,我願意陪你一起去死。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能騙你,我只能自己去死,向我的父母和哥哥替你贖罪。你要做什麼都和我沒有關係了。」

說完她將茶杯送到嘴邊。耶律倍這才明白為什麼昨晚云云會是那麼一副打扮,原來她不是來侍寢而是來赴死的。東丹王大驚失色,一巴掌把茶杯打落到地上。可是已經晚了,空杯子噹啷啷掉在地上。

「來人!快來人!」

院子里值更的宮女、內侍和護衛們都正在困得打瞌睡,聽到喊聲猛然驚醒,急忙跑進來。云云開始還端坐在椅子里,面帶著從容的微笑,一會兒便痛苦地蹙起眉頭,手捂著胸口呻吟起來,身子漸漸向一邊歪倒。當值的一名老太監最先清醒過來,急忙道:

「快去請太醫,把人放地上,拿水去,灌水,壓肚子,讓她吐出來,……」

人們忙做一團,有人取水來,兩個宮女用筷子撬開嘴,另一個宮女往裡灌。忽然一個小個子內侍闖了進來,手裡端著一隻大大的水壺嚷道:

「灌這個,灌這個,香灰水催吐……」

「小栓子?」

小栓子對臉色煞白的東丹王哭道:

「王上,都怪奴才,昨天就看到娘娘一天神態不正常,一直在悄悄地抹眼淚,奴才想到這個時候這也正常,可總覺得心裡發慌。昨天傍晚她來這裡等王上,親手泡了一壺茶,不讓別人插手,還不讓奴才跟著。夜裡奴才越琢磨越不對,一大早就跑了來,果然出了這樣的事。」

「你留下來。告訴所有的人,這裡的事不許外傳,誰多嘴,孤饒不了他。」

香灰水灌下去,云云大口嘔吐起來。太醫局的太醫來的時候,云云已經吐了很多,太醫號了脈,走到臉色陰沉默默坐在桌邊的東丹王身邊,搖搖頭小聲道:

「能吐的都吐出來了,這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等著看,砒霜的藥性要幾個時辰才能發盡,也許吐得差不多了發不起來,也許相反,說不好,小的開些滋補的方子,煮了能喂就慢慢喂點。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挺過去了。」

云云被抬到床上,太醫和宮女內侍們都退到外面去了。

東丹王坐在小桌旁,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更心灰意冷。他覺得應該痛恨床上的這個女人,自己這樣愛她,她卻說出那麼無情誅心的話來。她的死本不足惜,就是不自盡也應該被賜死。可是卻怎麼也恨不起來,死超越了一切,一個人從容赴死,還能怎麼責怪她。她用死證明了說的那些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家鄉的父老兄弟,也是為了深愛著的男人。

她的話一遍又一遍地縈繞在耳邊,讓人難以忘記。原本東丹王以為如果打不贏這場戰爭,以身殉國,戰死沙場就是最光榮的結局。沒想到這是在用更多人的性命為自己陪葬,只能讓自己的臣民東丹人,或者按照云云的說法渤海人,更加痛恨包括自己在內的侵略者。不為東丹又是為誰而戰為誰而死呢?為了自己的驕傲?把人民拖入戰爭也許只能給自己帶來恥辱。為了母后和契丹皇帝的幾滴眼淚和一聲嘆息?自己真的在乎這些把自己逼上絕路的人的感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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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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