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雨同舟

第17章 風雨同舟

耶律倍覺得心裡的一座大廈轟然倒塌,無遮無蓋赤手空拳站在一片腥風血雨之中。國王親軍是東丹國的頂樑柱,棟樑摧折,東丹國的夢想靠什麼支撐?耶律守寧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為什麼背叛?認為東丹贏不了還是認為他的王上根本就錯了?耶律守寧都能背叛誰還靠得住呢?郭仙成不用說,已經在準備逃跑了。蕭兀里?他不敢想下去。頹喪地揮了揮手:

「蕭愛卿,你先下去吧,讓孤好好想一想。」

幽暗的大殿顯得更加昏暗,空空蕩蕩似乎空無一人。兩個大炭盆呼拉呼拉地燃燒,絲毫也驅散不了沁人骨髓的寒冷。圍繞牆壁的幾十隻白蠟熒熒跳動,更襯托出大殿中央的昏暗。宮女內侍們仍忠於職守地守在殿外,側耳傾聽著裡面的動靜。丹墀之上巨大王椅里的人好像睡著了。耶律倍沒有力氣站起來,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心裡置不停地翻騰著一個詞:

「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從今天早上在行宮裡對著宰相郭仙成氣勢洶洶地咆哮到現在不過半天,東丹王的精神幾乎徹底垮了。除了耶律守寧的背叛,還有更多可怕的徵兆,耶律覿烈的一萬兵馬進入東丹國不過半天,邊境軍隊放棄抵禦、掌朝宰相指使家眷攜財逃跑,以後的日子還長,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可以肯定的是,會有更多的逃跑和背叛。剩下多少人能死心塌地跟著自己走到最後?他好像掉進冰窟窿里,第一次從狂熱的復國理想中冷靜下來,認真考慮面臨的出路。

蕭兀里說的撤退,東丹王在第一時間就在心裡否決了。當蕭兀里提出這個主意的時候,耶律倍的腦海里浮現的是大燕皇帝劉守光的下場。當時他還是個少年,剛剛被允許旁聽政務,聽樞密院向父皇報告幽州易手的消息。這件事令他印象非常深刻。劉守光逃出被李存勖攻破的幽州城,帶著親兵、財貨和家眷向滄州逃跑,想去投靠兄弟劉守奇。半路上部眾全都逃散了,還捲走了所有的財物,只剩下他和妻妾兒女。最後小妾親自去討飯,被一個農夫出賣給李存勖邀功請賞。當時父皇就曾恥笑劉守光死相難看。自己要是逃跑還不如劉守光呢,劉守光有親弟弟去投奔,自己又有哪裡可投?東丹國山高水遠處處可以藏龍卧虎,可那裡躲著的是大批渤海孑遺,自己親手滅了人家的國,離開了重重護衛的遼陽府,在渤海國的故土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的這顆人頭呢。幽州到滄州近在咫尺,自己要逃的地方還不知在哪,一路上能剩下多少人多少財寶?難道也要讓妻妾去討飯嗎?

在遼陽城裡抗擊契丹軍隊?這正是他原來全力以赴、信心十足準備做的事。可是還不到一天,仗還沒有開始打,就已經損失了那麼多的軍隊,有一半兵精糧足的親軍,還有數千邊防軍隊,東丹本來就兵力不足,這下才是雪上加霜。現在他開始懷疑這個仗能不能打贏,甚至能不能打下去了。耶律守寧為什麼叛變?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在戰場上他從來都是最勇敢的,否則也不會得到信任。他一定是反對這場戰爭。記得他曾經勸過自己服從皇都,當時太過自信忽略了這種情緒。現在想起來,很多人都這樣勸過自己,耶律倍忽然覺得所有的人都反對他進行的這場戰爭,人們一定痛恨自己把東丹國和他們拖進了深淵。包括蕭兀里,他主張逃跑也許就是不想打仗。是啊,對其他人來說,東丹國意味著什麼?不過是官爵和俸祿,獨立不獨立有什麼區別?為什麼要為了這個去打仗,去賭上身家性命呢。當兵為了吃糧,賣命為了重賞,國庫空虛,自己拿什麼激勵士兵的鬥志?

還有一條路,就是覿烈指出的屈服投降。這更走不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屈服,不但東丹國名存實亡,儀衛都是皇帝的人,東丹王就是一個囚徒,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還要靠耶律覿烈那樣的人保護,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最後一條路大概就只有死了。現在他不禁佩服起寧可自殺也不願受辱的梁末帝朱友貞來。但是他絕不會自殺,他要為自己的東丹國戰鬥到最後一刻,像契丹人崇敬的英雄那樣,死在馬背之上。

東丹王閉著眼睛想心事,無邊的寂寥和悲傷牢牢地攫住他的心,把他拖入無底的深淵,不知不覺中真的睡著了。等他聞到一股酒菜香氣醒來的時候,殿中更黑了,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火盆和蠟燭還在默默地燃燒。王案上擺上了一副碗筷和酒杯,七八碟小菜點心、一壺酒和一盞茶。

「王上,吃點東西吧。」

耶律倍揉揉眼睛坐起來,愣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裡,白天發生了什麼。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口渴得喉嚨冒煙。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過沒事不要到前殿來。」

「王上,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臣妾要是不來,你打算怎麼辦?就這樣餓著肚子?這是臣妾和妹妹親手做的幾樣小菜,有什麼事吃飽了再說。」

耶律倍迷糊了一會兒,緊崩的情緒放鬆下來,死都不怕還有什麼想不開嗎,一切的事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早晚要去見父皇,不過是早點晚點罷了。這就是母后想要的結果嗎?希望母后見到自己的那一天,心裡還是那麼冰冷堅硬。他大口吃了起來。酒很香醇,菜也可口,他不用酒杯,直接對著壺嘴喝,不一會兒就將一壺酒都倒進了肚子里,盤子里的菜和點心也下去了一多半。他打了個飽嗝仰靠在軟枕上,眼睛望向大殿上方的藻井。那裡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看著那裡只是為了要將目光落在什麼東西上。他吃東西的時候,王妃雲霓一直站在案邊一聲不響地看著,這會兒才開口輕聲說道:

「王上,今晚的寢殿已經收拾好了。高氏妹妹也安排住下了,臣妾看見小栓子沒事,就讓他帶了幾個人服侍。」

東丹王想起來今天上午從行宮回城,除了留下一些干粗活的內侍照料園子,所有的親兵護衛、內侍宮女都帶回來了。云云自然也在轉移之列。到了王宮自己就直奔這間大殿,都沒有顧上安排和交待。這也是因為他不必擔心王妃會虧待其她嬪妃。也許是沒有生出自己的兒女,也許是生性仁厚,正妃雲霓從來不嫉妒,在後宮以賢惠平和著稱,將所有的王子、王女視如己出,對後宮女人也都待若姐妹。云云在這裡要整天面對其她嬪妃,沒有原先在外面那麼自在,可也算是納入了正常的後宮生活,受寵的話仍可以隨時奉召陪伴和侍寢。東丹王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女人又道:

「王上,你累了,早點歇著吧。」

「孩子們怎麼樣?」

東丹王忽然發問。他想了一下午,想了很多,卻忘記了王妃和孩子們,這時他彷彿才剛剛想起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至親骨肉,自己的結局會對他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好像生怕國王是順口提起,會瞬間忘掉說過的話似的,王妃迫不急待地問道:

「王上要見見他們嗎?他們都在外面。」

「為什麼在外面?」

「他們想見你,又不敢進來。臣妾這就去叫他們進來。」

耶律倍走下丹墀,在昏暗的燭光中一一端詳剛剛進來的一群人。十三歲的兀欲好像長大了不少,一雙酷似父親的細長眼睛瞪得大大的,緊盯著好久不見的父王,似乎生怕一眨眼就會不見了似的。七歲的婁國和六歲的稍兒牽著他們母親的手,緊緊地靠在她的腿邊,驚恐地東張西望,不知道今天為什麼和平時不一樣,本來應該玩耍的時間卻被帶到這個黑呼呼的大房子里。一個和兀欲年紀相仿的女孩怯生生地躲在他們後面,偶爾探頭向外看看。雲裳的眼睛腫得像發了酵的麵糰。大氏瘦了不少,吃力地抱著四歲的小隆先,這個最小的孩子緊緊摟著母親的脖子,用後腦勺對著父王。

耶律倍忽然覺得心痛得快要嘔出血來,原來天下第一顯赫的天潢貴胄如今變成無處可以安身的可憐蟲。白天想了那麼多很少想到他們,是因為下意識地覺得家人理所當然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現在他卻猶豫了。他摩挲著兀欲的頭,心裡酸酸的。少年仰起臉,鼓了鼓腮幫,運足了氣蹦出一句話:

「父王,要打仗了,是嗎?」

「是的。也許很快。」

「父王,我長大了,我要和你一起。」

耶律倍的淚水忍不住湧上眼眶,誰說沒有人死心塌地跟隨自己,兒子才真正是和自己同命相連。他撫摸著那張剛剛長出軟軟絨毛的臉,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語調說道:

「好兒子!可惜你還小,你要好好活著。」

他轉過頭對雲霓說道:

「不用擔心,太后不會讓自己的親生孫子們死的。今晚就收拾東西,明天晚上孤派人送你們出城。到了皇都,去見母后,聽憑她的處置。」

「王上呢?」

「你們不用管我。」

雲裳甩開兒子的手上前一步撲通跪下:

「王上,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太后不會不要孫子也不會不要兒子,在母後面前低個頭不丟人,要緊的是活下去,全家人在一起好好活下去。」

雲裳扯了扯婁國和稍兒的衣角,讓他們一起跪下,大氏抱著小兒子也顫巍巍地跪倒,女孩兒在身後學著他們的樣子,大氏懷裡的小男孩覺得氣氛不對,哇地哭了起來。雲霓道:

「妹妹,為什麼要走?咱們都留在宮裡,只要不打仗,大家還可以像從前一樣過日子。王上,放了覿烈,答應他的要求,不過問東丹國的事就是了。王上,看在孩子們的面上,你就答應了吧!」

耶律倍覺得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走到兀欲面前,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怎麼不跪下求父王投降?」

「父王,我要和你一起打仗。」

「你不怕死嗎?」

「父王不怕,我也不怕。」

耶律倍覺得喉頭一哽,沉默良久才道:

「父王對不起你,不能給你留下本該屬於你的東西。但父王不能要你跟著去死。你要好好活著,照顧好弟妹和母妃。今後怎麼樣活下去,就看上天的安排了。明天晚上你和母妃一起出城。」

耶律倍說完就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大殿。身後傳來一片哭泣聲和「王上」「父王」的喊聲。

耶律倍步履蹣跚地走下大殿的台階,一隊內侍和護衛提著燈籠遠遠跟在身後。台階滑溜溜的,外面到處都積了薄薄的一層白絮。兩邊廊下的屋子裡有幾盞橘紅色的燭光像螢火似地忽明忽暗。星月無光,天空幽暗,雪的顏色讓夜色並不漆黑。白天金碧輝煌的殿宇在灰濛濛的夜空中顯出巨大而陰森的剪影,好像地獄里的閻羅殿。東丹王走了幾步,驀然發現這裡不是醫山腳下的行宮,想散散步都無處可去。出了兩儀殿院子的側門就是一條長街,只能通往後宮五鸞殿。昨天還可以在山重水複的花園裡地廣天高的星空下散步,今天就身陷在這座囹圄般的王宮裡,明天又該何處安身呢?身陷絕境竟沒有一個知心人可以傾訴衷懷。王妃們都不理解自己,也許都在恨自己,在她們眼裡明明有一條光明大道,為什麼要自尋絕路呢。兀欲很像自己,可惜年紀太小,無法深入交談。親信、大臣更是充滿相互利用和猜忌。他想起高云云,也許只有她算得上是知己吧,她是從雲端跌落塵間之後找到的真心相愛的人。她為什麼沒有隨王妃們一起來大殿勸降呢?如果有位紅粉知己相伴,死的時候也不會孤獨。

「帶路,回寢殿。派人召高美人來。」

他轉身對領頭的內侍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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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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