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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尚立敏都跟江長明不說話。女人就是這樣,麻煩。事情的起因還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說要到點上來,說要親自看看鄭達遠的實驗基地,順便將沙縣跟五佛的治沙情況做番調研。可是,這都等了兩個多月,孟小舟連個鬼影子都沒送到。

有一天江長明突然說:「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國了,眼下,正在美國幾所大學做報告哩。」

尚立敏一聽,臉立刻綠了:「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跟你說早了能頂啥用,你能攔住他?」這件事江長明也是一肚子的不開心,他也沒想到孟小舟這麼快就急著往美國去。

孟小舟出國的事,尚立敏堅決不原諒江長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會去鬧是不?告訴你江長明,我當然會去鬧,我會讓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學會替別人隱瞞了,學會官官相護了。是不是覺得我一鬧,你這課題組長的面子就沒了?還是怕孟小舟給你穿小鞋?你讓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讓我看不起!」

這個瘋子!江長明認定這女人是瘋了,才來沙漠兩個月,就憋瘋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時走的,我都不知道,憑什麼就說是官官相護?罷,罷罷罷,跟這個瘋子,沒法解釋。

結果,他越不解釋,尚立敏就認為自己說的越是真理。兩個人,就這麼僵著。這都僵了快十天了,還是不解凍,看著人著急。

江長明問過周曉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這話問得很尖銳,也帶點兒挑戰。孟小舟要出國,自然得周曉哲批,相關責任,也得由周曉哲負,周曉哲對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曉哲說:「哪有那麼嚴重,當專家,不跟外面交流咋行?再說了,發邀請函的,是國際林業組織下面的一個機構,這機構我多少了解一點,林靜然也核實過,不會有啥問題。」江長明也知道該機構,他三年前去美國時,有人推薦他加入該機構,他婉拒了。後來才知道,孟小舟是該機構的理事會成員,該機構每年都要在這時候召開一次年會,孟小舟以這個理由去,周曉哲不能不批。

周曉哲理解江長明,或者說他懂得江長明的擔憂在哪,但他不明說,這便是周曉哲的過人之處。見江長明還在固執,他笑著道:「也不是說走了一個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開展了。你那邊,不是進展得很順么。放心,所里還有不少同志,能頂得過去。」

「但願如此。」在周曉哲面前,江長明只能將話說到這份上,就這,他還要冒一定的風險。畢竟,他跟他,隔著好幾層啊。要不是有林靜然這層關係,怕是見周曉哲一面,都很難。

一回到沙窩鋪,江長明對孟小舟出國一事便有另種看法。這看法不只是對孟小舟心存懷疑,關鍵,還在「達遠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擇手段,搶先一步將「達遠三代」的資料公布出去,換成他那個「騰格里沙王」,以後的事,怕是更正起來就很麻煩。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頭的工作抓緊點,別整天像沒事人一樣,嘻嘻哈哈。」

「我怎麼抓緊,資料都讓姓孟的騙走了,你讓我也學那個周正虹,瞎編啊。」尚立敏也不知從哪打聽到的消息,說鄭達遠去世前,大約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過一次比較隱秘的接觸,這次接觸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爭鳴的學術論文,發表時間是五月初。尚立敏據此斷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將鄭達遠的研究成果還有「達遠三代」的資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他是這個課題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權。這就是漏洞,沙漠所最大的漏洞。幹事的永遠在幹事,不干事的永遠在投機。」尚立敏幾乎是在吼了。

江長明很不客氣地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師同意了的,你犯什麼急?」

「同意?他要是給鄭老下套,鄭老能躲過?虧你還是鄭老的弟子,枉把你培養了一場。」

「你這什麼話,幹嗎亂咬人?」

「我就咬!你們這些大小當個官的,都在為自己想,沒一個為所里著想。」尚立敏近乎說起了渾話,以前在所里,她沒少說這種渾話。

「尚立敏,說話要負責任的,別以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諒你。」

「不原諒咋的?不愛聽是不是,說到你痛處了是不?江長明,不瞞你說,我對沙漠所這一畝三分地,早就待膩了。什麼科研機構,什麼學術單位,都他媽騙人的。這兒是江湖,你們的江湖!」

江長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幾忍,終於沒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為我愛待啊,告訴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簡直是笑話,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幾次我在會上聲嘶力竭,你為啥不站出來支持我?!」

江長明忽然就給無言了。尚立敏雖是在說氣話,但她說的是事實。多少次,尚立敏還有幾個被所里公認為刺兒頭的,在會上公開質疑沙漠所的體制,質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質疑課題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縮在牆角,充當看客。現在他終於感受到,這種不公正帶來的危害性的確是可怕的,很可怕。可那時候,為什麼就不能站出來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嘲笑他:「當時你是為了出國名額,生怕惹惱了龍九苗還有孟小舟,出國的事就會泡湯。現在你在國外碰了壁,想回國重新確立你的專業地位,沒想這把劍第一個傷著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專家。」

面對撕起他人臉面來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長明忽然泄氣地癱坐在沙地上。不過兩個人不說話並不是因了這次吵架,吵就吵了,誰也沒往心裡去。

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給鬧僵了,僵得還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紅木房裡找東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舊潑辣豪放,內心,卻明顯靜了下來,不只靜,有時,她把自己強迫到一種孤獨里,那種孤獨是別人看不到的,對她自己,卻壓迫很深。

一個看似對什麼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裡卻裝著整個世界,一旦內心跟這個世界產生強烈的抵觸,她的苦難便也因此而降臨。她開始變得像一頭狼,徹夜地、幾近瘋狂地,在這個冷漠的沙漠里踱來踱去。她說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說她被暴躁和煩怒燃燒著,快要燒死了,可她不想冷下來,還想燒。那就燒吧。反正,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得擁有一種方式,一種發泄自己內心的方式,更是一種抵抗方式。抵抗什麼呢,說不清,反正總覺要有東西抵抗,而且必須抵抗。你不抵抗,它就會趁勢把你吞噬掉,毀滅或是淹沒,那你將跟行屍一般,很可怕。

這個夜晚,尚立敏照樣在沙漠里奔走,她必須走,不能停下來。一旦駐足,頓然就覺身上沒了力氣,真的沒。她害怕這種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全沙漠所,沒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沒人明白她尚立敏。鄭達遠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腦子裡沒別的。龍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輩子只打他的小九九,從來就不會去想這麼深奧的問題。江長明更可氣,誰都說他年輕有為,是中堅力量,是後備軍,屁,渾蛋一個,天生的胸無大志,也無大謀。尚立敏給他起了個外號——夾生飯。意思是江長明既不像純粹做學問的,也不像一心謀權術的。哪頭都沾點,哪頭都不靠邊。加上他又是個情種,陷在感情的旋渦里拔不出來,這種男人,能成大器,簡直是天方夜譚!

遠處飄來方勵志的口琴聲,很思春的那種。媽的,這小子戀愛了,他還能戀愛,我呢?她憤憤轉身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聽見狗吠,是果果的叫聲。尚立敏興奮了,好長時間,都沒聽到這雜種叫。

起初她以為是玉音回來了,或者是牛根實。果果又叫起來,聲音很怪,嗚嗚的,很悲涼。這畜生,把我的淚給哭了出來。尚立敏不由自主地來到紅木小院前。

尚立敏決然沒想到,賊頭鼠腦鑽屋子裡偷翻東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來你是賊!」當下,她就撲過去,撕住六根衣領,「我真是看錯了你,沒想你竟幹這種事。」

「我幹啥事兒了?」六根驚慌至極。突然闖進來這麼個女人,把他快嚇死了。

「還說沒幹,手裡拿的啥?」

「啥也沒拿。」六根邊說邊急著往懷裡藏東西,可那東西偏是跟他作對,越急越藏不進去。

「拿出來吧,乖乖兒拿出來,不然,我就叫人。」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裡拿的是啥。

「你走開,甭攪亂,這兒……沒你的事。」六根有些結巴,對尚立敏這種女人,六根還是有些怕的。

「我走開?你說的好聽,你鑽人家屋裡偷人家東西,還讓我走開?拿出來!」尚立敏斷喝一聲。

六根氣死這個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棗花的秘密驚得心兒怦怦直跳哩,她就給跑來胡鬧了。

兩個人後來撕到了一起,六根明顯不是尚立敏對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一口,尚立敏沒想六根會這麼歹毒,抱著手嚎叫的空,六根已抱起紙箱,逃了。

果果沖尚立敏狠勁地叫了一會,撒腿去追六根了。

第二天,尚立敏將這事說給江長明,她是硬著頭皮說的,因為她實實在在看見了六根手裡的東西,這事不能不跟江長明說。沒想,江長明極不負責地甩過來一句:「那是人家的事,你操什麼心,你的心應該放在工作上。」

屁,又是屁!尚立敏簡直就要當場瘋掉,若不是沙縣縣長李楊突然來到二道梁子,這一天,沒準兒她就會幹出啥傻事。

六根在一眼枯井前坐了整整一天,這眼井是前年乾枯的,他剛來時,井裡的水還很旺,他爹就是靠這井裡的水把羊養起來的。還有這幾個梁子的樹,都喝過這井的水。

可它枯了。六根覺得自己的心也很枯。枯死了。

縣長李楊帶人滿沙梁子亂串時,六根的眼裡是沒人的,只有漫漫黃沙,不,還有一張照片,一張發黃的照片。

她怎麼真就有那麼一張照片呢?

第二天,羊倌六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很孤獨的,離開了沙窩鋪。他穿得很破舊,那身只穿了一次的新衣服,他放下了,疊得很整齊,放在了另一個紙箱里。六根那間破泥巴房裡,也有不少紙箱,但沒一個有棗花的那麼重要。太重要了,六根邊走邊發出這樣的聲音,像是跟誰賭氣。

他先是來到縣城,四下看了看,瞅見一家銀行,六根走進去。他的衣裳實在是太破舊了,就是平日沙漠里放羊的那身,走進銀行,就讓人覺得有些怪。櫃檯外面的人看見了他,全都把目光伸過來,就像看外國人樣充滿了驚訝。六根沒理他們,他真是沒心思理這些人,這些人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什麼關係也沒。他伸手在衣袋裡摸了會,發覺摸錯了。東西他裝在褲帶里,跟上次交給玉音那條差不多,是他昨晚上縫的,縫的時候他還在想,女人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把錢全存下,都是為了玉音。玉音這丫頭,有福,有福啊。六根大方地解開褲帶,取下那條圍在腰間的紅帶子。他不慌不忙,這兒是銀行,銀行是有保安的,用不著怕,這點六根懂,其實六根懂的事兒不少,放羊並沒把他放傻,儘管人們都說他有點傻。但他認為自己沒傻。

人們閃開一條縫,看他到底想做什麼?櫃檯裡面的小姐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盯住他望。六根全然不顧,他像一個老到的屠夫面對案子上的豬一樣成熟而穩重,讓所有好奇的目光驚了又驚。其實他內心裡是充滿了慌亂的,不慌亂不可能。只不過他的慌亂被木然掩蓋著,別人輕易發現不了。發現不了好,這個世界上,有誰能發現一個羊倌的慌亂哩?

「取錢。」人們終於聽見,六根說話了,說的是「取錢」。目光便嘩地聚到他手中的摺子上,摺子很新,一點不像是一個羊倌拿的。那些從沙漠里來的農民,只要拿摺子,總是皺皺巴巴的,好像那摺子一天到晚總在手裡捏著。營業員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掃了幾掃,沒吭氣,機械地接過摺子,順口問:「取多少?」

「全取。」

六根沒報數字,六根當然不能報數字,儘管那數字在他心裡上上下下跳了一天一夜,跳得他的心都快要學果果一樣汪汪叫了,但他還是死死地把那一串數字壓在了心裡。

「全取?」人們發現,營業員的臉有些綠,目光也有些綠,這種目光是很警惕的,也是很害怕的,警惕和害怕後面,藏的全是不信任。

營業員站起身,索性將目光赤裸裸放六根身上,從頭到腳看了五遍。真的是五遍,目光每掃一次,六根就感覺自己的身子被縮小一次,像是要把他的水分擠干,骨頭擠斷,硬擠出血來。

營業員收回了目光。

六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開始填單子,不用問別人,六根會填。怕是沒人會想到,六根還上過學哩。填好單子交過去,營業員的動作就慢了,很慢,像是極不情願。六根有點急,這時候人往往是最急的,生怕哪個出個錯,其實能出啥錯哩?過了好長一會兒,不知從哪兒響出一個聲音:「請輸入密碼。」六根一驚,抬起頭,尋找發出聲音的地兒,沒找見,就又低下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來:「請輸入密碼。」六根有點慌,這聲音絕不是營業員發出的,她的嘴一直合著,像是不願為六根張一下,這聲音究竟是哪來的呢?六根覺得日怪,真日怪。

就有人在旁邊提醒他,示意他在一個遮住手的小東西里按密碼。

「密碼?」六根像是沒聽過這個詞,又像是被這個詞勾起了什麼,總之,他的手抖著,放不到地方。就在眾人要鬨笑的當兒,六根突然伸進了手,就伸在那裡面。那傢伙開始發出聲響,按一下響一下,響得讓人心驚肉跳。

所有的人都像是屏住了呼吸,裡面的營業員屏得更緊,她已用目光示意外面坐在辦公桌前的男同胞,悄悄朝六根靠近。

第一次沒成功,很糟糕。那數字分明是刻在腦子裡的,當時就把它刻了進去,怎麼這陣兒一輸,就不是了呢?

那數字不是一般的數字,在棗花家,確切說是拿出存摺不久,他按棗花叮囑過的,打開一個小本本,一眼就望見了那串數字。起先還納悶,咋就要用這麼一串怪怪的數字呢?後來,後來等翻出那張照片,看到照片上的人,再看到照片背面寫著的日子,就清楚了,啥也清楚了。

這樣一串數字,六根是不會忘掉的。他又輸了一遍,還是錯。六根頭上冒汗了,手心也是汗。裡面的營業員噌地又站起來,一下站了很高,外面那個穿制服的男人以很迅速的方式,朝他襲擊過來。就在男人伸手卡住他脖子的同時,會說話的那東西叫了一聲,就兩個字:「謝謝。」

天啊,關鍵時刻,六根輸對了。人們由驚訝,一下轉向興奮。那男的窘然鬆開手,訕訕的,沒敢說啥,離開了。六根沒跟他計較,這些城裡人,計較也計較不過,反正也沒傷著自個,算球了。這麼想著,他摸了下脖子,被男人用力兒卡過的地方,發出一陣刺痛。

這一天的陽光很明亮,不,明媚。六根裝好錢,走出營業廳的一瞬,心裡滿是輕鬆。這下他放心了,有了這麼些錢,棗花的病,一準兒有救。

接下來他就不用擔心了,其實棗花犯不著為他擔心,路上能出啥事,像他這種丟到垃圾堆里找不出來的人,誰個會想到身上有錢?

陽光下,六根嘿嘿笑了一聲。笑得很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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