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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接連颳了五天,颳得天昏昏,地也昏昏,颳得人幾乎要對這個世界絕望了。更絕望的,是沙漠里突然傳出一個聲音:水庫幹了!

天呀,水庫幹了,真的幹了!有人不相信,老遠的跑來看,一看傻眼了,真正傻眼了。怎麼會呢,不是十天前就不讓拉水了嗎,不是十天前就從上游往下放水了嗎,不是……

世上哪有那麼多不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沙漠水庫乾涸了,幹得見底了!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很快,傳的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了,傳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一時新聞四起,驚聲不斷。這下咋辦?

會議開了一天一夜,仍是沒商量出一個有效的辦法。周曉哲兩眼深陷,布滿血絲,比大病一場還可怕。半月前省府突然接到來自五涼方面的緊急報告,說沙漠水庫很有可能幹涸,請求省府採取緊急措施,讓上游水庫開閘放水,以解沙鄉燃眉之急。接到報告,周曉哲心裡雖是疑惑,五涼方面會不會是借沙漠水庫乾涸這一嚴峻課題,揩上游的油,緩解沙鄉的旱情?但在行動上,一刻也沒敢耽擱,當下便帶隊深入沙漠,實地查看。這一查看,周曉哲驚了,傻了。望著黑壓壓星夜排隊等著拉水的各色車輛,望著被乾渴折磨得有氣無力的沙鄉人,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就是現實。當場,他便責問五涼市副市長龍勇,為什麼要等到情況如此嚴峻才作彙報?「你們這是典型的官僚主義,報喜不報憂,是拿著沙鄉三十萬人口的生存開玩笑!」龍勇支支吾吾,先是說旱情比預想的更重,超出了市縣政府的預想。后又說沙縣方面將情況報告得晚了,等市上發現時,水庫水位早已過了最低警戒線。

「荒唐,荒唐至極!」周曉哲明知龍勇在搪塞,在跟他玩紙里藏火的遊戲,可事情迫在眉睫,根本容不得他把時間花在調查和批評上。「馬上組織力量,全力放水,絕不能讓水庫乾涸。」周曉哲一邊向省府彙報,一邊採取緊急措施,先是讓沙縣方面有組織地疏散拉水群眾,不要把水庫內那點兒可憐的水拉凈了。同時,積極跟上游協調,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上游把水引下來。

事情比周曉哲想象的棘手,省府倒是很快同意了他的意見,並派出工作隊,很快投入到此項工作中。上游幾個縣也是很為大度,一聽下游旱情如此嚴峻,沙漠水庫馬上要見底,紛紛響應省府號召,開閘放水。但是十天過去了,上游倒是放了不少水,但一滴也沒流到沙漠水庫。

為啥?省內最上游的祁連水庫跟沙漠水庫相距三百二十六公里,途經四個縣三十多個鄉鎮三百多自然村,要經過八個水管處,穿越兩座山十二條溝還有一片乾旱的鹽鹼地,這些都是小事,關鍵是這中間有幾十萬畝土地二百多萬人,還有數不清的牛羊和家禽。試想一下,就算每張嘴喝一口,這渠的水,怕也早就幹了。

持續六個月的乾旱和高溫真是把人們旱怕了,旱急了,旱得十里的路上就能聞見水味兒。一時,沿途村民像是瘋了,魔了,提桶的,拉車的,拿著皮囊的,還有提著鍋往外跑的,都往渠沿上跑,都往水跟前奔。人如此,牲畜就更急,這幾個月,它們不容易啊,天天大張著嘴,渴得想吼兩聲都吼不出來,這下,它們要飲個足,飲個飽,還要跳渠里,美美打幾個滾兒!

其他幾座水庫也是一樣,情景甚至比這邊還糟,水放到第三天,上游庫區的領導緊急求見周曉哲,說這麼放下去不是辦法,不但救不了沙漠水庫,還把上游水庫也給放幹了。

「修下水庫是做啥的?」周曉哲問。

「蓄水的。」

「蓄水為了啥?」

「為了下游。」

「那你們還嘀咕什麼?」說完這句,周曉哲不再理這些沉不住氣的人。其實他比誰都沉不住氣,但他必須得沉住。連續幾天,他奔波在幾座水庫間,腳步像渴急了的羊一樣毫無章法地在乾渠沿上亂奔。奔來奔去,奔進眼的,除了乾渴,便是一地的苦焦,一地的茫然。是的,茫然。

從國家科研機構作為新銳力量選派到銀城擔任副省級高官的周曉哲第一次將民生這個詞擺在了沙灘上,擺在了乾渠沿上。如果說以前他領悟的民生這個詞是理論的,是教條的,那麼此刻,這個詞就活生生跳在他眼前,真實、揪心、疼痛,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反問力量。是的,他不得不面對這樣的詰問:到底什麼是民生,對民生的關懷該以怎樣的方式體現?

他一時無法回答,這問題的確不好回答。但他必須得回答。周曉哲在後來寫給省委和中央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的政策都是從體現關懷這一角度制定的,就政策本身而言,並沒有太違背現實的地方,可為什麼政策指導下的現實治理,卻跟我們的目標越來越遠?」

儘管他的話還是充滿著書生氣,但比之剛來到銀城,剛坐上副省長的位子,這裡面已很有了一股味兒,一股站在底層回望高層的味兒。

周曉哲感嘆:「我真的不適合在這位子上繼續幹下去,因為我發現,我付出半生努力的學問跟我遭遇到的現實是那麼的不相容,到底是現實錯了還是我曾追求的學問錯了,我得先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不論周曉哲發出怎樣的嘆喟,他都得先把沙漠水庫的事情解決掉。這事到底該怎麼解決?

會場的氣氛冷極了,跟外面火熱的場景相比,會場的空氣就有點寒。所有到會人員已對上游放水拯救沙漠水庫失去信心,而且對當初的這一思路提出質疑。上游蓄水難道就為了不讓沙漠水庫乾涸,就為了給沙漠水庫救急?沙漠水庫為什麼不能幹,是怕它乾涸后的政治影響還是對沙鄉三十萬人口的影響?

問題都很尖銳,也都切中要害,但問題顯然不是在這個會議上能解決的。周曉哲差點灰心了。就在這節骨眼上,一條更壞的消息傳到了會場。

五佛出事了!與萬噸造紙廠臨近的沙河鎮下四壩村,二十多號人喝了河裡流下來的水,中毒了!

江長明跟著周曉哲風塵僕僕趕到下四壩,沙河邊的情景把他們嚇呆了。就見不太寬的河谷里,流淌的全是紅水,污紅,黑紅。縣上的幹部說,水剛流下來時,是清的,但到了中午,就變成這樣。沙河兩岸,橫陳著中毒死去的雞、豬、羊,還有幾峰駱駝。中毒的村民已被緊急送往縣醫院,正在施救。

現場已被封鎖起來,負責值勤的是五佛一位副縣長,還有公安局兩位領導。周曉哲簡單問了些情況,就急著往醫院去。江長明悄聲說:「應該先去造紙廠看看。」

不用調查,江長明就敢肯定罪魁禍首就是造紙廠的污水。造紙廠的污水是通過一條暗溝排放在沙河的,由於沙河乾涸,已經有兩年多沒看到水了,污水排放后,很快被滲漏了,加之天氣如此熱,單是蒸發就能蒸發不少。加上這一帶又比較偏僻,所以人們平時是很少注意到污水。就算看見了,也不覺得那有啥稀奇。水嘛,有清就有渾,人都有好壞之分哩,生在這窮鄉僻壤,你還怕看見髒水?污染其實已經很嚴重,這從附近河岸石頭的顏色上就能看出來。試想一下,石頭都能腐蝕得變了色,何況一個人!這次上游放水,下四壩村年輕的村長狗剩兒帶著幾個人愣是將總乾渠的三號放水閘打開,讓水往沙河流。沙河再見不著水,兩邊的樹不但一棵也保不住,這大片的秋田,還有一村的牛羊,怕都是個問題哩。誰知,水剛流到村口,就有村民往水窖里引水。水窖本來是為牲畜飲水準備下的,水一緊,就有人家喝起了窖里的水。殘存在河床的污染源就這樣被帶進了村民家。

周曉哲一行人來到造紙廠,廠區里靜靜的,看不見人影。好不容易找到門衛,說是廠子一直停著,就留著三五個人,看廠子。江長明覺得蹊蹺,據他掌握的消息,幾天前這裡還在生產,怎麼能說一直停著呢?

周曉哲正想問話,跟進來的村民已跟門衛吵起架來,說是昨晚廠子還在生產,怎麼一中毒,立馬就沒了人影?

門衛爭了幾句,不爭了,任憑村裡人怎麼罵,就是不開口。周曉哲打消了了解情況的念頭,跟江長明說:「還是先去醫院吧。」

路上,周曉哲問江長明:「知道造紙廠的老闆是誰嗎?」

「怎麼不知道,怕是這村裡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業家。」

周曉哲沒再說啥,興許,他也在想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三令五申不許辦的事,有些人總是能辦成,還辦得大張旗鼓?

來到醫院,五佛縣長面色沉痛地說,眼下已死了兩個人,村長狗剩兒的爹,還有五保戶老奎。話還沒說完,就見狗剩兒帶著村人,氣洶洶湧進醫院,眨眼工夫,醫院辦公大樓前,就已搭起了靈堂,擺滿了花圈。

這場突發事件像是***,迅疾點燃了一場熊熊大火,火勢蔓延,不可控制,一下就把沙縣乃至五涼給點著了。後來點著的,還有很多個跟環保有關的單位,當然跑不了沙漠所。這個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楊河流域都處在驚心動魄中。沒有人再敢遮掩什麼,更沒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錯誤,當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天畢竟不是誰能遮住的,誰有那麼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還是來自於大地。當大地發了怒,當大地徹夜不寧地鳴叫,那種聲音,是能讓任何一個生靈都感到恐懼的。

是的,恐懼。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能形容當事人的感受,他們終於怕了,也哆嗦了,在狗剩兒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後來不幸又死去的三個靈魂面前,他們慢慢地低下了頭顱。那曾是多麼高貴的頭顱啊,沒想竟垂在五個普普通通的靈魂面前。

越普通的靈魂,越是接近大地的靈魂。

此後很長的日子裡,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議論的焦點,無非有二: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這個碩大的蓋子會不會被揭開,白俊傑龍九苗還有周宏年他們,會不會這麼快就垂下頭?還有,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胡楊河的治理,會不會被猛地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那家據說貸款一個多億建起的造紙廠,會不會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議論歸議論,日子還得繼續。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庫幹了,沒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憐的小水庫也幹了,上游幾座水庫,也開始告急。要是老天爺不開恩,不趕在秋末落下一場透雨,怕是整個流域,都要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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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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