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浪漫的事

第七章 浪漫的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很快,高中的第一個學年就要過去了。

這幾天,每天黃昏,我都要到學校的大門口走一走。我在等一封信。郵遞員投送信件的時間是在每天下午,學生的信件都擺在大門口右側傳達室的櫥窗上。

那應該是一封來自一個雜誌社的信,那封信會邀請我參加這家雜誌社舉辦的暑期夏令營。

不過,也許我不會收到這封信,我沒有十足的信心。

事情是這樣的。幾個月前,我偷偷參加了這個雜誌社舉辦的一個作文大賽。我是在偶然翻閱一本雜誌時看到作文大賽啟事的,我看到時離大賽截稿日期還有五天。大賽的作文題目是:《我的老師》。

我是為了這個題目才決定參加這次大賽的。我想,我能寫出一篇好作文。

只有五天時間,很緊,但我有信心。

三天之後,我將一篇修改了三遍的作文《我的老師》最後完成。我工工整整地抄寫清楚,仔細寫好信封,然後逃了一節自習課跑到郵局把投稿信親手交給了營業員。我要求營業員當場加蓋了郵戳。我必須親眼看著營業員在信封上蓋下郵戳,因為徵稿截止日期是「以當地郵局郵戳為準」,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我是為了這個作文題目參加這次作文大賽的,儘管這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題目,但是我非常非常想寫一寫「我的老師」。

由於字數限制,在這篇作文里我還有好多要說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我相信我的這篇作文能獲獎。

大賽啟事上說,獲獎作者將應邀參加暑期夏令營,在邀請獲獎作者的同時還將邀請作者的指導教師一同參加夏令營活動,並且註明雜誌社負擔一切費用。

我也是為了這個夏令營活動參加這次大賽的。我看重的是要是我能獲獎,那麼我的「指導教師」也能得到邀請一同參加夏令營。

我在參賽作品上寫明我的指導教師是陳超。

臨近放假還有三天,我在幾乎完全失望時終於收到了那封信。那是一個白色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用綠色字體印著這家雜誌的名字。

信封挺顯眼地擺在傳達室的櫥窗上。我左右看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極快地拿過信來匆匆走開。好在旁邊沒有熟人,否則一定會遭一番詢問。有時候被人詢問信件來歷,是一件讓人在心理上覺得挺可怕的事。

我跑到一個僻靜處才打開信來看。信封裡面薄薄的,只有兩張列印的短箋,一張是獲獎通知。我的作文獲得了一等獎。另一張是我最盼望的邀請信,邀請作者和指導教師參加夏令營,頒獎儀式將在夏令營中舉行。

邀請信上寫著兩個名字,一個是花靈,一個是陳超。

晚上,我來找他。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怎樣對他講這件事,因為我知道他多半會拒絕跟我一起去參加夏令營。直到我站在他面前了,我也沒有想出該怎麼說。

他問我:「有事嗎?」

他看出我有事。

我說:「我參加了一個作文大賽,我得了一等獎。」

他高興了,說:「太好了,你的作文這麼好!」

我把獲獎通知給他看,同時也把夏令營的邀請信遞給他。

他先高興地看了一遍獲獎通知,隨後他看見了夏令營的邀請信。

他一看上面的名字就明白了,但他卻有點故意裝傻,問:「指導教師怎麼是我的名字?指導教師應該是語文老師呀!這是怎麼回事?」

但是他說出之後就後悔了,因為他根本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冒出了這麼一句裝傻的話,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此刻該說什麼吧。此刻,他的心態確實很複雜。

我低下了頭,一言不發。我有些惱。我知道他在裝傻,我不想惱他,但我忍不住有些惱。我還很羞,臉上在發熱。

沉默了半分鐘,我只得從頭開始解釋,從我看到作文大賽的啟事一直講到雜誌社的來信,前前後後都講給他,只略去了自己在好長時間裡每天都去傳達室看信的過程。既然他說出了那句裝傻的話,我就只得細細地給他解釋,儘管我知道我不解釋他也明白。

在生活中,我們經常要有「裝傻」的時候,但我沒想到在我與他之間也要「裝傻」。

他說:「可是,我,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參加夏令營。我,我暑假裡有別的事。」

他說得吞吞吐吐。

我沒做聲,低著頭,什麼也說不出,淚水忍不住地流了出來。

他把一直拿在手裡的那封邀請信放在書桌上,又伸開手掌輕輕地蓋在它上面。

他說:「我真的是不能去。你想,如果我跟你去了,別人會怎麼看?一個教數學的老師跟一個學生去參加作文夏令營,這在別人眼裡肯定不正常。我不能去,還是你自己去吧,可以好好玩一玩,也認識一些朋友。」頓了一下,他又說,「如果我是語文老師,我會跟你去的。」

我仍然不說話,只是流淚。

隨後我們之間靜默了好久,誰也不說話,只有我在默默地流淚。

好久,我終於抹了下眼睛,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轉身走了。我也沒有拿那封他放在桌子上的邀請信。我打定了主意,既然他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臨近暑假的最後一天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要回家了。晚上已經挺晚了,他來找我。

在宿舍外面淡淡的燈影里,他把我丟在他那裡的那封邀請信交給我,小聲說:「花靈,我想好了,夏令營,我跟你去。」

天哪,他說的是這句話!我都有點不敢相信!

我小聲問他:「您真的跟我去夏令營?」

他竟嘆了口氣,肯定地說:「真的。」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我太高興了。

我的眼裡熱熱的,強忍住淚,說:「好的,不許反悔。」

說完我扭頭跑開了,眼淚已流了出來。

啟程的日子是在暑假后的第十二天。我和他約好了在縣城的汽車站上見了面,我倆坐長途車趕往北京火車站。

事先,他周密地計劃了我們的行程和時間:兩個人中午在縣城的汽車站會合,因為我們從家裡趕到縣城大約要用去一上午時間,中午我們坐上汽車去北京,到北京火車站買晚上的火車票,坐夜車去北戴河。這樣我們可以在火車上過一夜,省去了住旅館的麻煩和開銷。第二天的早上,我們就可以到達北戴河了。第二天是夏令營報到的時間,我們可以早早地去報到。

在縣裡汽車站的候車室等發車時,我倆坐在長椅上,誰也不說話。這時候我們是那麼害怕碰到熟人。

好在沒有人認識我們。

終於上了車。上車后我們兩個人竟然沒有坐到一起,而是一前一後分開坐的。我們事先並沒有商量,我們心照不宣地就分開坐了。

我默默地祈禱著我們此行順利。

一切順利,早晨七點,列車到達北戴河站。我們隨著人流下了車,站台上富有海洋氣息的清爽怡人的空氣把我們夜晚乘車的疲憊一掃而光。

夏令營的地點在北戴河南面的一個海濱招待所。按照邀請信上的指點,我們乘上公共汽車。汽車很快到達了海濱停車場。走下汽車,我感覺視線彷彿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大海那麼突兀地就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海。

我望著海,不由得拉著他向前緊走幾步。早晨清冽的海風迎面撲來,海浪那麼清晰,彷彿近在咫尺地在我們眼底涌動,腳下再往前走幾步就是濕潤的海灘。有遊人在海灘上悠閑地散步,還有不怕涼的人身穿泳衣在海邊的淺水裡戲水,而早晨出海的漁人正在慢慢地收網。

我的心情激動得有一種想喊想笑卻又什麼也做不出來的衝動感。看看他,他也那麼激動。他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海。

我倆緊緊挨著站在一起,痴痴地望著大海。我在心裡暗暗慶幸自己參加了這次作文大賽,也慶幸他最終還是跟我一起來參加了夏令營。

我們在海邊站了好久,心情平靜下來了,才去招待所報到。

我們沿著海灘尋找我們要去的招待所。一路上我與他很近地走在一起,一副形影相隨的樣子。反正這裡也不會有人認識我們,我不用擔心有人會說我們的閑話。我心裡很輕鬆。在此後的幾天里,我就這樣始終與他形影相隨地在一起。

我倆趕到海濱招待所時是上午八點。第一天是報到時間,沒有其它安排,安排好了住宿,餘下的時間就自由安排了。

海濱招待所只與海灘隔著一條幾十米寬的林帶,站在陽台上就可以望到海。

我與一個南京來的女孩同住一個房間。他的房間在隔壁。

住宿條件很好,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小小的臨海的陽台。

這小陽台真好。

我去他的房間找他,我要跟他一起站到這小陽台上來看海。

陽台很小,我們兩個就把它站滿了。我們手扶著欄杆,站得那麼近,彷彿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海,那麼美的海,就在我們眼前涌動。此時看海,我們激動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我們所感受到的是寧靜、廣闊和寵辱偕忘的美好。

這景色真是美麗怡人!蔚藍的天空,碧藍的大海,金黃色的海岸、沙灘,蔥鬱的林帶。海風拂面,空氣中彌散著海洋深處吹來的濕潤微腥的海洋氣息,清新、爽冽。

我們望著平靜遼遠的海面。極遠處,海天相接,渾成一體,似有煙霧瀰漫。

遼遠的天邊出現一點帆影。我指給他看。他偏過頭來,順著我的手指往前看去,但他看不到,我把伸開的手臂往他眼前貼了貼說:「就在那邊。」

我的鬢髮在他臉前拂散開。

他慌慌地躲開了,說:「哦,是的,看到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其實我們兩個此時都並不在意看到了什麼,只要大海在我們眼前,就足夠了。只要這樣站在一起來看海,就足夠了。

我無法形容我此時的心情有多麼好。在一個沒有打擾的安靜的又充滿了新意的地方,面對著大海,我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享受這美好的環境所帶來的美好情緒和感受。

下午,我們和我房間的南京女孩一起去了海灘。南京女孩用一隻綠色的雪碧瓶剪了一個小花瓶,我們在小花瓶里裝滿了水,在海灘上逮小蟹小蝦養在花瓶里。

夏令營規定除了有組織地去泳場,不準營員私自下海,所以我們不能下海游泳。不遠處的泳場上此時正是人山人海。

我很快和南京女孩成了好朋友。南京女孩很羨慕我有一個對我這麼好的指導老師。南京女孩是自己來的。她獲的是二等獎。這次夏令營只有一等獎獲得者,才邀請指導老師參加。

晚飯後,我們又一起到海灘上散步,看遠方歸航的漁船,看落日把碧波蕩漾的海面染成金色。

太陽慢慢落下去,海面上,色彩漸漸褪盡,被霧蒙蒙的灰色籠罩。我們坐在海灘上,靜靜地,聽海濤一聲聲湧起,落下。嘩,嘩,嘩,那不急不緩的彷彿永恆不變的節奏十分有力地觸動著我的情懷。我彷彿整個身心都漸漸與海融合在一起,忘卻了所有的人生煩惱與蕪雜,在一片清明澄凈的心境里無欲無想,只感到生命是這般安然與美好,好像我們能夠永遠這樣在海灘上坐下去。

很晚了,我們才起身回去。為了節省時間,我們不再走來時的路,而是抄近路直接從沙灘上穿入海邊的林帶,越過林帶就可以徑直抵達招待所了。

林子里漆黑一團,只依稀可辨樹木的暗影,不時有叢生的野草和斜伸的樹枝絆了腳拂了臉,還有不知名的小蟲撞上來。

他走在前面開路,但周圍的黑暗仍讓跟在他背後的我和南京女孩膽戰心驚。越往裡走黑暗越重。

南京女孩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說:「拉著我,這麼黑,怕死了。」

他於是把南京女孩的手握住,南京女孩又用另一隻手拉了我的手。我們連成一串在樹林里穿行。他用一隻手邊走邊為我們撥開擋在身前的樹枝。

我走在最後,南京女孩牽著我的手。我知道此時南京女孩的手正握在他的手心裡。我的心裡禁不住泛起酸溜溜的滋味。我知道這有些可笑,至少是我太不大度了。

可至今,他還從未握過我的手。我還從未讓他握過我的手呢。

我有點「恨」南京女孩這麼開放,輕易地就伸出了手讓人家握。

好在林帶只有幾十米寬,很快就走過去了。滿天的星光和遠近的燈火讓我們眼前一下子彷彿換了個世界。

走出了黑暗,相互放開手時,南京女孩對他說:「謝謝。」

她又轉身趴在我的耳邊用英語悄聲說:「對不起。」

我怔了怔,不明白:「什麼?」

南京女孩嘻嘻笑了,說:「你還不明白嗎?」

我忽地明白了南京女孩的用意,立刻像被人窺破了內心秘密般地紅熱了臉頰。

我抓住南京女孩的胳膊擰了一下,說:「胡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南京女孩說:「哼,沒關係嗎?那我再去拉一會兒。」

我怕她說到做到,就不敢跟她逗嘴,推了她一把,說:「去你的吧!」

他走在前面,傻傻的,好像對我們的話恍然不覺。

回到招待所,我們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臨睡時,南京女孩說:「花靈,你的老師,他的心裡就像河底的卵石一樣乾淨。他平時對你很好吧?」

我不想與她聊這樣的話題。雖然我和她已經像朋友一樣,但畢竟剛剛結識。

我說:「我,我不知道。陳超老師,他課講得很好。他平時對什麼事都不大在意,他只對數學痴迷。」

說到這兒我立刻張惶起來。我意識到我的話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從一到這裡報到,他就是以我的語文老師的身份出現的。好在南京女孩沒有察覺我話里的漏洞,沒有細想陳超為什麼「只對數學痴迷」。

南京女孩伸手熄了燈,最後說了句:「要是我,我會愛上他的。」

我被她這句話說得怦然心跳,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南京女孩如此開放的言辭。

第二天上午是頒獎儀式。下午舉行了一個別開生面的聯誼會,由一等獎和二等獎的作者為大家朗誦本人的獲獎作品。

我排在第三個。當輪到我上台朗誦時,我的心怦怦地跳,不單緊張,而且激動。

站在台上,我先看一眼他。他正默默地望著我。從一知道我的作文獲了獎,他就想看一看這篇作文,但我一直不給他看。我不好意思也沒有勇氣把這篇作文遞到他的手裡。當時我只想著等作文發表出來再給他看。獲獎作文都要在這家雜誌上陸續發表的,我在心理上能夠做到遞給他一本發表這篇作文的雜誌,卻沒有勇氣直接遞給他這篇作文,這就像是某些話只能在信里講,而無法當面講出來一樣。

但現在,我卻要當著他的面朗讀這篇作文了。

我屏住氣,讓自己不再想別的,只一心一意讀好這篇作文。

我的老師

我喜歡數學。

在所有的人類發明的學科中,我最喜歡數學。

我很慶幸我喜歡數學,我很慶幸我這一生中能喜歡數學。

因為我的老師也喜歡數學。

我的老師姓陳,是一個痴心地喜歡數學的人。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這樣對一門學科如此著迷的人。他說他的老師沈加學也是這樣的人。受他的影響,我也許會成為第三個。

他常給我講,數學是人類文明之源。人類最早有數學的概念,人類的科學正是在追尋自然界的數學規律中建立起來的。在科學史上許多次重大的突破都是由於首先發現了新的數學規律,而最終宇宙的秩序也將由數學來做根本性的揭示。

他還給我講數學的起源,講古希臘,講那些對數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的數學家,講畢達哥拉斯,講歐幾里德……

有一次,我和他討論我將來高考時的志願。

我說:「我將來考大學,只考數學系。」

他聽了,竟很激動地望著我,說:「對!你一定要考一個名牌大學的數學系。」

我說:「我從小就喜歡數學,我會努力的。」

他激動極了,說他今天聽到我的話真高興,太高興了。他說他一直期望著我將來搞數學,但他又不能對我講出他的這個期望,因為他怕他一講出來我就沒法拒絕他,他怕我本心不喜歡數學只是因為他的期望而去考數學系。他的願望是我真心地熱愛數學。

所以我才說我很慶幸我是真心地熱愛數學,因為這樣既滿足了他的願望,同時也滿足了我自己的願望。這很重要。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搞數學領域的研究,很苦。但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搞數學。搞數學,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成功,但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一輩子搞數學。否則,人類靠什麼來向前發展?假如人類的數學探索中止了,那她的文明發展也就到頭了。當人類的數學走到盡頭這一天,由於人類自身的大腦思維的限制,那時人類的文明也將走到盡頭。」

他講得有點悲壯。他是全身心投入地講出這些的。我聽著,儘管對他講的這些還不太懂,但不由得心裡沉甸甸的。我在心裡說,請你放心吧,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成功,但我會一輩子搞數學。

如果沒有他,我是連這次作文大賽也無法參加的,因為沒有他,我早就不是學生了。沒有他的扶助,我早已失學了。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是在我由於沉重的經濟負擔而入學無望的時候,在我處在困頓焦心的心境下,早晨媽媽去親戚家借錢了,實際上是沒有希望的借到錢的。錢,對於窮人來講,對於孤助無依的人來講,它是會自動疏遠的。

他就是在這時候來到我家的。我想他是早有準備的。

他問過我不能入學的原因之後就說:「我來幫你,學費我來拿。」

我那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的聲音那麼清晰地撞擊著我的耳鼓。

是命運之神為我降臨了嗎?他就像命運之神突然降臨在我面前。我的心一下子被一種說不出的東西擁塞著,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兩眼中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出來,流出來。

在他的幫助下,我入學了。在很長時間裡,我們就像普通的師生關係一樣。在我面前他從不以恩人自居,相反他倒一直在躲我,在有意地疏淡我。

他不喜歡我嗎?不會的。我雖然從不很在意自己的相貌,可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

但我明白他。

後來是對於數學的共同愛好讓我們互相走近對方。我們相處得密切了,我經常出入他的房間,因為我每星期都要去他那裡吃飯。我患了營養不良性貧血,如果不加營養,我的身體會垮掉的。

但我們的關係是那樣的純潔。我們在一起時總是在講數學,講學習,從未涉及過情感上話題,也從未涉及過恩義上的話題。他不講,我也不講。我們就像在河床上的兩枚靜靜的卵石,儘管靠得那麼近,可誰也不會觸到對方。

這就是他,我的老師,一個可敬可愛的人。在我的心裡,他不僅僅是我的師長,他還是我的父兄,我的朋友,我的知己,也還是……我說不清也還是什麼,但總有那麼一種感覺,那就是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人……

讀完了作文,我幾乎是小跑著下了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沒有掌聲,沒有聲音,大家一時忘了鼓掌,也忘了說什麼,全場靜默。

我跑回了座位,也就是跑回了他的身邊,因為我們是坐在一起的,但我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我不知他此時是什麼表情,也不知他此時是什麼心情。我低著頭,淚水沉沉地壓在眼眶裡。

忽地,掌聲響起來了,經久不息。

在掌聲中,我感覺到他的手伸過來,撫著我腦後的頭髮。

接下來幾天的內容全是遊玩。我們先是到山海關瀏覽了「天下第一關」、老龍頭和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地方,後來又把北戴河附近的景點看了個遍,還遊了世界宮、西遊記宮等。幾天下來,大家玩得痛快淋漓。

後來,這短短的幾天夏令營讓我每每回憶起來都那樣欣慰。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我與他在一起的所有日子裡最為快樂的時光。我也盼望,並且幾乎可以肯定,這也是他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日子。

幾天里,我與他出入遊玩都在一起,形影相隨。有時候,南京女孩也加入我倆的行列。對於南京女孩,我既不相邀也不排斥。

這短短的幾天與他形影相隨的日子裡的每一個片斷,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在後來的日子裡,這寧靜、美好、安逸、無憂無慮的片斷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裡。我是多麼慶幸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存在這短短的幾天,能有這樣與他形影相隨的日子啊!我又是多麼慶幸,在他的生命中能存在這樣與我形影相隨的日子啊!

在我倆的命運里,不管是出於何種因素,都註定了我至多也就是這樣與他「形影相隨」,這樣短暫的「形影相隨」。

幾天里,我十分珍惜地用心體會著這種兩個人之間「形影相隨」的美麗,這種純凈的但又帶著深摯的情感的美麗。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體會到了這種彌足珍貴的美麗。

夏令營的最後兩天是在海濱浴場度過的。

海濱浴場,泳衣可以租也可以買。很多人都去租,南京女孩也去租了。他卻拉著我去買。

我說:「我們也去租吧,回到家裡我們也沒地方去游泳,買太浪費了。」

他說:「不租,還是買新的吧,也不很貴。」

我只得跟著他去買。當然,買泳衣他是不會讓我花錢的。

後來他才告訴我,他這時心裡想的是不願讓我去穿別人穿過的泳衣,也不願在我穿過之後再讓別人去穿。他說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他只是不願意讓我去穿別人穿過的泳衣。

買好了泳衣,我們去更衣處更衣。這時,別人都已經下水了。

他先從更衣處出來,坐在沙灘上等我。

我出來了。他獃獃地看著我,那眼神彷彿在說:太美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穿泳衣的我。這是我第一次身穿泳衣站到他面前。

褐綠色的緊身泳衣下面是一副白雪般純凈的一塵不染的身體。等我走近他,他卻不敢再看,心無所主地扭頭望向海邊的人群。

我說:「陳老師,我們租一條橡皮筏來玩吧。這樣可以兩個人一起划。」

他慌慌地答道:「好,好的。」

橡皮筏悠悠地漂在海面上。我和他面對面坐在筏子里,用槳划著水。筏子在套著鮮艷的救生圈的游泳者之間穿行。人很多,筏子不時被人擠碰得蕩來蕩去。

我們漸漸地掌握了划槳的要領,劃得順手了,終於慢慢地劃出了人群密集的淺水區。到了水稍深的地方,人就少多了。

沒有人來碰撞我們了。我們放下槳,不再划。我只把手伸在水裡,慢悠悠地一下一下用手划著水。

波平浪靜,遠處的海面上一片蔚藍色,而近在眼底的海水卻是碧綠的,清澈透明,能夠看見人沒在水面下的一部分身體。

八月的陽光強烈地投灑下來,但海面上依然涼爽怡人。除了裸露的皮膚表面還感到陽光刺人外,在海面上沒有一點夏日酷暑的感覺。

我們任筏子在海面上自由地漂浮著。我倆坐在筏子上說著一些散漫的話,沒有主題,沒有方向,就像這浮在水面上的橡皮筏一樣悠然輕鬆。

我說:「海真是太美了。您看遠處的帆船,多漂亮!要是我們天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該多美呀!」

他望向遠處,不把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

不知不覺間,我們漂出了好遠,附近水面上人已非常稀少。

我們遇上了另一隻橡皮筏。筏子上是一對情侶,他們雙雙懶洋洋地伸直身體平躺在筏子上,望著頭上的藍天白雲。

這裡的海面靜靜的,遠離了海岸邊的喧鬧。平靜的海面上浪一波一波地涌動,望上去,波面很遠很遠地傳過來,又很遠很遠地傳開去。

我說:「我們要是這時候放一隻漂流瓶,它會漂泊到哪裡去呢?」

「那誰會知道?」他說。

「它會不會在很多年以後還能讓我們再撿到它呢?」

「從概率學的角度出發,事物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只是要具備足夠長的時間,所以再撿到它的可能性不會是零。不過,這又是個無限小的概率,小到不會實現。」他說。

我笑了:「您考慮什麼都是從數學的角度出發。可能每一位放漂流瓶的人也不會想自己再得到它。」

「那當然,放漂流瓶是想讓另外一個人得到,讓一個這世界上的絕不能預知的人得到它。不可預知,這就是漂流瓶的魅力。」

「要是我們現在放一個漂流瓶,我們應該在瓶里寫什麼?」

他說:「這還不簡單?就寫『朋友,漂流瓶帶給你好運』。」

「太一般了。」

「那就寫『祝下個世紀更美好』,因為也許要到了下個世紀才會有人撿到它呢。」

「這還行,我們這樣寫:『陳超、花靈祝下個世紀更美好!』好不好?」我說。

「好。」他說。

我說:「我們還可以這樣寫:謹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陳超,花靈,祝下個世紀更美好!對,就這樣寫。」

「好。」

「那,回去我們就做一個漂流瓶。」

「好。」

「這個主意太好了,多有紀念意義呀!」

「是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眼光停在了我身上。

我的臉一紅。他趕快偏過了臉。

我們的橡皮筏漂啊漂的,一直漂到了防鯊網邊。

晚上,我們在房間里做漂流瓶。

「一定要削圓,表面要光滑。」

他說,他正在削一個新的暖瓶塞。這是我跟服務員要來的。我們一共準備了三樣東西,空雪碧瓶、暖瓶塞、蠟燭,有了這三樣就可以做漂流瓶了。

我在一張從筆記本上裁下的紙上寫漂流瓶里的留言。

我先寫上「謹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然後讓他來簽上他的名字。我又在他名字下面簽上我的名字,然後,再寫上「祝下個世紀更美好。二○○二年夏」。

留言寫好了,它是這樣的:

謹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

陳超

花靈

祝下個世紀更美好!

二○○二年夏

哦,祝下個世紀更美好!

下個世紀,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將來。多麼美好的祝願啊!我們相信,下個世紀的人類,會更美好!

「你們在幹什麼?」南京女孩忽然從外面回來了,她好奇地問,「你們要做什麼遊戲呀?」

我說:「我們在做漂流瓶。」

「漂流瓶?好玩!誰想出的這個主意?」

南京女孩說著湊上來看我寫的留言。她一看就興奮得大嚷:「太棒了,『祝下個世紀更美好』,算我一個,算我一個!來,我也簽上名字。」

我慌了:「不行,不行。我們已經寫好了,不好再加別人了。」

我急忙把紙折起來:「你自己再做一個吧。我幫你做。」

我怕南京女孩來搶,迅速將折好的紙條塞進了瓶子里,又跟他要過瓶塞塞好了塞子。

南京女孩嘟起嘴說:「小氣鬼。加上一個名字有什麼嘛,那麼在意呀!這又不是坐橡皮船。」

說完,她先鬼鬼地笑了。

我紅了臉:「我不幫你做漂流瓶了。」

南京女孩不知道,我是多麼在意這小小的留言條上寫下的名字呀!這是「祝下個世紀更美好」啊!「下個世紀」,當下個世紀有一個人於偶然間撿起這隻漂流瓶,當那個人讀出這張小小的留言條上的字,那時我和他的名字將一同出現在下個世紀的某個空間。這是多麼美好的想象,這是多麼美好的祈盼啊!

我們點燃了蠟燭,化出蠟燭油滴在瓶口,把瓶口密封好,最後旋緊瓶蓋,漂流瓶就做好了。

「萬無一失了。」我說。

我又幫南京女孩做了一個漂流瓶。這傢伙寫留言條時故意氣我。她學我的樣子也寫祝下個世紀更美好,簽下她的名字后,就拿著來讓他簽名。

「簽吧,」她說,「咱們倆也祝下個世紀更美好。」

他傻傻地拿起筆就要簽。

我急了,說:「已經簽過一次了,幹嗎還要簽?」

我一把搶過她的紙條,就給塞進了瓶里。

南京女孩哈哈大笑,說:「花靈,幹什麼呀你?太敏感了吧!」

我舉起拳頭:「再胡說我要打你了。」

他卻裝作什麼也不懂的樣子,專心致志地幫南京女孩封漂流瓶。

放漂流瓶要選擇大海退潮的時候。

第二天早晨,天剛麻麻亮,我們就起床跑到海邊放我們的漂流瓶。

海灘上沁涼寧靜,有不多的趕早遊人在撿貝殼。東方天際略顯白色,夜裡漲起來的海潮正嘩嘩地退下去。

我們把漂流瓶用力拋向海潮里,看著它們被退潮的海浪一下一下地帶遠。我們的瓶和南京女孩的瓶很快就分開了,各自在起伏的波濤里漂泊遠去。

我一直望著我們那隻瓶,望著它在海浪里一下一下地去遠,在波濤里時隱時現,最後終於望不見了。

它漂向了不可預知的遠方。它將在下一個世紀里被人撿起,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將來。走吧,漂吧,祝它一路平安。

它帶著我和他共同給下個世紀的留言和祝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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