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有分離

第八章 人間有分離

暑假開學后,我就上高中二年級了。他仍然教我們數學。

我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同學們都說我的臉上明顯有了健康的紅潤,人也精神了。

那個星期天,是一個難得的輕鬆日子。昨天剛剛完了月考,大家好容易能夠鬆弛一下,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也有幾個捨不得如此奢侈,硬是頂著發木的腦袋去了教室。

秋日的天空清爽得瓦藍瓦藍。

我本來也想回家,可早晨起來忽又想起他那裡已經有了一大堆衣服該洗了。我心裡搖擺了一下,後來決定還是先去他那裡,幫他整理一下房間,洗好衣服,然後我再回家。否則錯過了今天,就要擱到下個星期天才能給他洗了。如果不是星期天,校園裡人太多,我給他洗衣服顯得太招搖了。

我來到教師宿舍這一排。他不在,門鎖著。我望著那鎖怔了怔。我在想他為什麼不在,他去幹什麼了。我知道他的生活規律,這個星期天不是他回家的日子。

我有他房間的鑰匙。鑰匙是他暑假前就給了我的,為了讓我能方便地來這裡取開水。學生水房的開水總是很缺,我總是打不上水。

我拿出鑰匙打開門,一股我喜歡的氣味撲面而來。儘管我常來,但每次進他的房間,這種氣味仍然每次都喚起我一種愉悅的感覺。這氣味讓我感到親近。

我有三天沒有來了。三天的時間這屋裡就亂糟糟了。

我微笑著輕聲埋怨一句:「真亂。」

進屋之後我又把門鎖上,把自己關在裡面收拾他的東西。

先是收拾了他的書桌,再整理床鋪,幫他把被子疊上。他肯定是估計今天我不會來,所以竟連被子也不疊了。而每次我來的日子,他都會注意讓房間整齊些。

我收集著他隨意散扔著的臟衣服。椅背上搭著背心和汗衫,床角扔著兩條褲子,衣服都在泛著汗氣了。

我覺得好像還不夠,就掀了一下床上的褥子。嗬,褥子底下還藏著三件臟衣服呢。我把它們一一拽出來。拽到最後,底下還壓著一條皺巴巴的三角褲。

我不由得飛紅了臉。

給他洗了這麼多次衣服,卻還從來沒有給他洗過內褲。我紅著臉,有點張惶,不知道該怎麼辦。給不給他洗呢?

猶豫了一陣,我還是伸手撿起它,扔在衣服堆上。

我心理上還是有些不坦然。畢竟,一個少女一般是不會給一個男人洗內褲的。

我用桶打來了水,就在屋裡擺開臉盆來洗,仍然關著門。

往常給他洗衣服,洗出的髒水,都是他出去倒掉,洗好的衣服也是他拿著出去晾,這樣是想盡量不讓別人知道我給他洗衣服。但今天,只好我自己出去倒髒水,洗一次衣服要換幾次水。

洗完了,我又用盆端了洗好的衣服到屋前的鐵絲上晾曬。

長長的鐵絲上搭滿了衣服。我額上冒著細小的汗珠,輕輕地喘口氣,完成了這件工作,我想該回家了。

他還沒有回來。我想等他回來看到了洗好的衣服,當然明白是誰洗的。我知道他會感到高興的。暑假以後他已經默許了我給他洗衣服,以及做些別的事,而在暑假前他每次都阻攔我不讓我為他洗衣服。夏令營的經歷,讓他不再拒絕我為他做什麼。那真是一個難忘的夏令營啊!

有一個人往這裡走過來。我看出來那是校長。我想躲,卻來不及了。我這時正往鐵絲上搭最後一件衣服,我裸露著手臂,水道兒順著我揚起的手腕倒流下來,順肘尖往下滴。

宿舍前的地面讓我潑得滿是水。校長走到跟前時小心翼翼,但他的眼光仍在看我。

我有些慌,禮貌地叫了聲:「校長。」

校長「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他若有所思地站下,問我:「你是哪班的學生?」

我說:「高二一班。」

他又問:「這是誰的衣服?」

我說:「是,是陳超老師的。」

「他是教你們班嗎?」

我說:「是。」

我更慌了,校長問得這麼仔細。

我輕聲說:「我星期天沒事,昨天才完了月考。我……」

校長好像在研究什麼一樣望著掛滿了搭線的衣服。他的目光在那件內褲上面停了下來。內褲洗得潔凈極了,那上面滴下的水珠十分清澈,在陽光下晶瑩透亮,但是校長看著它皺下了眉。

見校長盯著內褲看,我又一次飛紅了臉,心裡忽悠了一下,覺出了什麼不妥。我想解釋一下,可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不知該說什麼。

校長一言不發,幾步過去就推開了他宿舍的門,見裡面沒人就沒有進去,回過頭來問我:「陳超人呢?」

我說:「他不在。」

「他去幹什麼了?」

「我不知道。我來時他就不在。」

說出這句話我覺得心裡輕鬆了一點。「他不在」,這也應該算是一種解釋吧。

但是校長接下來問:「那你是怎麼進屋的?」

我說:「我有鑰匙。」

可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不該讓校長知道我有他房間的鑰匙。

果然,校長的臉上罩上了重重的狐疑之色。

他盯著我的臉,終於來問我的名字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只得回答他:「我叫花靈。」

心情忐忑的幾天過去了,風平浪靜。我暗自慶幸。我想。自己也許是多心了吧?原本什麼也不會發生的。

我沒有對他講校長看見了我給他洗衣服的事。一個星期過去了,並沒有什麼事,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些。

這天,一本少年刊物寄到了我手上,是舉辦作文大賽的那家雜誌的最新一期刊物。我打開,看見封三上用整版篇幅刊登出了我們在夏令營照的全體人員的合影。照片上我和陳超老師挨在一起。

我忽地想到了什麼。學校還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和他一起去參加夏令營的事呢,可是這本雜誌就要泄露我們的秘密了——學校的圖書室就訂閱了這份雜誌。

我急急跑去學校的圖書室。我想趕緊把這期雜誌借到手裡,這樣就可以不讓別人看到。然後我可以謊稱丟失了,再也不拿出來。

可是晚了。

當我剛一走進圖書室,我就覺察到那兩個圖書管理員一見我就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不等我借書,她們已經拿出了那本雜誌指著封三上的照片來問我。

「你就叫花靈嗎?」

我說:「我是花靈。」

因為我常來借書,她們是認識我的,我賴不掉。

「這上面的照片就是你吧?」

我說:「是我。我的作文獲了獎。」

她們笑了:「你真行。」

我剛想把雜誌借走,她們又指著上面的一個人說:「這個人,這個挨著你的,是陳超老師吧?」

天哪,她們到底看出他來了。

我慌了,只得點了頭:「是。」

「你們兩個人去參加的夏令營?這上面寫的陳超是指導教師,怎麼他教數學的卻是你作文的指導教師?應該是語文老師呀。」

我低了頭說:「可這篇作文是陳超老師指導的。」

我再也不敢借書了,急急逃了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圖書室從郵局訂閱的雜誌比編輯部寄給我的雜誌到得早,圖書室的管理員每期都把這本雜誌先拿給她的女兒看。她的女兒在本校上初二,這女孩先是在雜誌上看到了獲獎學生名單和指導教師名單,看到了有本校的獲獎作者和老師。這女孩特別興奮,又在照片上找到了我和陳超老師,馬上給她媽媽看,這事就再也瞞不住了。

只兩天的時間,這事就成了新聞。很快,那本雜誌出現在校長的辦公桌上。

校長找到陳超時,他已有了預感。

校長沒有為難他,只讓他解釋了與我去夏令營的事,讓他說明了我們去的時間地點以及往返路線。校長對此事未加任何評判。

校長沒有對他多說什麼,也沒有問及涉及到我與他之間的任何事,可是因而他也就沒有對此做出解釋的機會。

學校也沒有找過我。後來我聽說學校不找我是對我的愛護,是為了不影響我的學習情緒。可是,我也因此失去了為我們之間的事做出解釋的機會。

一切都顯得很平靜,但事情在向前發展。

幾天以後,校長再次找到他,告訴他教育局已經決定把他調離一中。

校長沒有解釋調離他的原因。

他問了一句:「為什麼調走我?」

校長沉吟一下說:「工作需要。」

他從校長這句話里感覺到了學校調走他的決心。此事是一點迴旋的餘地也沒有了,他就沒有再說什麼。

臨出校長室,校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很有才華,到下面鍛煉兩年,好好乾,還會有前途。你要理解,讓年輕人到下面鍛煉,是對他的愛護。」

校長一直以為把陳超老師調離一中,是對他和我雙方的愛護。

很多人也都認為,把他調離,把我們分開,是對一個優秀教師和一個優秀學生雙方的愛護。因為人們認為與他們預測的將要在我倆之間發生的事情相比,把我們分開既是對我們的愛護又是保護。

沒有人認真想過,這是否也是對我們的傷害。

他沒有對我講,但我已經知道了他調離的消息。我去看他。

我走進他宿舍時,他正在整理書籍。見我來了,他放下手裡的東西,沉默地望著我。

「我知道了。」我說。

「消息傳得真快。我本來不想讓你馬上知道。」他說,想讓自己笑一下,沒笑出來。

我蹲下,幫他理書。

「我知道為什麼調走您。」我說,眼底忽地發熱。

「別在意,別太在意。」他說,「這沒什麼,我到別處還是當老師。你的身體如今好起來了,我也放心了。你以後要注意多鍛煉身體。噢,對了,以後每學期的學費,我想辦法送到你手裡。」

「陳老師……」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好啦,堅強些。幫我理理書吧。這些書,也正該好好整理一下了。它們在床底下,暗無天日啊!」

我們兩個人默默地整理著大堆的書。

他說:「別管別人怎麼看你。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別人要怎樣看,那是他們的事,我們自己心裡是坦然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已經高二了,兩年的時間也會很快過去的。等你考上了大學,這無聊的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的。」

「您放心,我知道怎樣保持自己。只是您……他們要調您到哪裡去?」

「現在我還不知道。我要先去教育局報到,再由教育局做出分配。」

「是我連累了您。」我說著,眼淚終於滴下來,掉落在我手裡拿的書上。

「別這樣講,花靈。」他說,「你要是以為你和我之間,會有誰連累誰,我會為此而傷心的。」他停了手裡的動作,「將來,你會明白我的。」

「我明白。」我說,「您哪天走?我送您。」

「不,不用。」他說。

「我要送。」

「花靈,你知道我不要你送的原因。現在,好多眼睛都在盯著你。」

我說:「我不在乎。我要送您。」

但我沒能送他,因為他選擇了一個上課的時間走了。

當我下了課急急趕到他的宿舍前時,已是人去屋空,屋門上了鎖。

我望著緊閉的屋門和門上的鎖發獃。這個我那麼熟悉的房間,昨天我把鑰匙交還了他。今天我已經不可能再進去了,以後我也不會再走進這個房間了。

我在發獃中想象著,他怎樣拖出行李放到自行車上,綁好,推著車子走幾步,騎上去,騎過教師宿舍前的甬路,騎過教學樓前的空場,騎過靜悄悄的校園,騎出了一中的大門。那時我正在教室里上課。

有人送他嗎?

會有的吧,會有他平時要好的同事送他。不過那時大家都在上課,送他的人不會多。

他是有意悄悄地走的。

我輕輕地嘆口氣。我竟沒有能夠送送他。我知道,那時他心裡會有多麼需要我送他。

而他為了我,竟不讓我來送他。

後來我知道,他被調到了全縣最偏僻的地方,離縣城六十里,一個條件最落後的叫做池套的小學校。這所小學校以及它所傍依的小村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個彎彎的大河套里,幾乎與外界隔絕。

學校簡陋得厲害,所有的房子都已十分破舊,牆上的磚還是早先年燒的那種大藍磚,早已禿得沒有了稜角。學校里甚至沒有適合做宿舍的房間,學校里的三個老師都是池套本村的人,不用住學校宿舍。

池套小學的負責人,因為學校小,稱不起校長的頭銜,所以就叫負責人。負責人很為難地要為他在村裡號房住,但他指著學校唯一一間空房說,他住那間房就可以了。負責人說那是一間儲藏室,裡面全是破爛,屋頂還漏雨。

他說:「沒問題,今年雨季已經過去了,屋子雖然破一點,可總比號房強。號房一是擾民,再有我喜歡清靜,不習慣。」

負責人說:「那行,你先住這兒,明年雨季到來時再說。」

於是,學校的老師們幫著他把儲藏室里的破爛清理出來,又找了點白灰把小屋粉刷一遍,就做了他的宿舍。

他就在池套小學做起了小學教師,教二、四年級複式班。

池套小學離縣城六十里路。自從到了這裡,他就再也沒有到縣城去過。

到了那個小學的第二天,他就寫了一封信給我。

他在信里說他在小學里很好,那是一個很好的小學,環境寧靜,空氣新鮮。站在學校邊的高坡上,可以望見遠處的河水蜿蜒流去。

他讓我別挂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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