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貧的仙女

第三章 清貧的仙女

入學后的第二個星期六,我回家了。

星期六下午上了兩節課之後,我與幾個同學結伴上了路。下面的兩節課是自習課,可以不上的。我的路程最遠,一路上同伴一個一個減少,最後只剩我自己了。天色漸黑,我孤零零地趕著路。路旁田野上潮濕的暮氣彌散著,帶著那種秋季特有的芬芳。

我望見自己的小村莊時天已完全黑了。將至村頭,我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村口,模模糊糊的。我認出來那是母親。

我的眼睛忽地濕潤了。我緊蹬了幾下車子,到了母親身前,叫了一聲「媽」,跳下車來。

媽媽迎上來,說:「靈兒,怎麼這麼晚?」

我說:「路太遠了,幾個同學里我最遠。」

我聽到媽媽鬆了一口氣,好像懸了好久的心才放下來。

媽媽說:「往後可不能這樣晚。女孩子家,趕路可不能落晚。」

我點點頭,推著車子跟媽媽往家裡走。

村裡的小街暗暗的,街邊人家的燈火透過來。

媽媽想了想,說:「靈兒,越往後天就越短了。」

我說:「以後我可以星期天上午回家來,下午再趕回學校去。」

媽媽說:「那你會吃不消的。」

我說:「不怕,累了,歇一天就恢復了。總比讓您擔心強,天這麼黑了,您還在村口等我。」我說到這裡,鼻子有些酸。

到了家裡,媽媽早已經將晚飯做好啦。我累了,也餓了。媽媽讓我坐在桌前不要動,她將飯菜一樣一樣端上來,全是我平時最愛吃的。今天媽媽還破例買了半斤肉。

吃著飯,媽媽問:「在學校好嗎?」

我說:「挺好的,跟同學們也熟起來了。」

媽媽又問:「陳老師呢?」

我說:「陳老師當然好。」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們沒怎麼……」我選擇了一下詞句,說,「沒怎麼接觸。我們還不熟。一天中除了上課,難得見到他。」

媽媽聽了點點頭,往我碗里夾著菜。

媽媽說:「陳老師是世上難得的好人。將來你念出書來,有了出息,別忘了報答人家。」

我沉默著。不知為什麼,母女兩個一談到這個話題,媽媽總是說將來得報答人家,而我對此總是沉默。每當此時在我的心裡總是形不成一種「報答」的心情。這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是一個極為敏感的女孩子,平時別人對我稍稍好一點,我都會在心裡很感激很感激。可是為什麼他給了我一生中這麼重大的幫助,我的心裡反而沒有那種應該「念念不忘」的報答的心情呢?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之所以從未存過所謂「報答」的心念,因為我從最初一見到他時,在潛意識裡就明白了自己一生中與這個人的特殊的關聯。

好像在我看見他的第一眼時,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就有了那種說不出的特殊的親近。假如我如常人那樣「心存報答」,卻反而說明我與他有距離。

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眼時起嗎?是的,至少也是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從她坐在我的小房間的炕沿上,坐在我的小書桌旁,從他撫摸著我的天球時起,我就對他有了那種特殊的親近。那是一個女孩子在感到這個人與自己的一生有著這種說不出的特殊的關聯之後才有的特殊的親近。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親近。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天已經老亮了,我不起床,靜靜卧在被子里。

母親在院子里輕手輕腳做著早晨該做的一些家務,先是在小菜園裡做著什麼,又到小矮棚里給小羊添草。我能感覺到母親早已將早飯做好了,那時我還在睡夢裡。

我有些任性地在被子里躺著,也是因為累,不愛動彈。自己難得有如此懶散的時候,今天我索性放任了自己。被子上散發著淡淡的極為熟悉的味道。離開兩個星期了,這被子上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味道讓我倍感親切。

被子很薄,可是在這秋日的早晨仍讓我感到有些熱。我把一隻手臂伸在被子外面,裸露著,於是那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便更濃了些。被子上的味道其實就是我身體上的體味兒,並且這小屋裡的特殊好聞的味道都是來源於我身上所發散的氣息日久天長的浸染。我很早就知道,我的身體會發散一種十分好聞的溫馨的體香。不同於一般的女孩,我的體香彷彿極有感染力似的,凡是我使用過的物品和我接觸的較久的東西上都會留下我的這種天然的溫馨的味道。

小屋裡靜靜的。我這一回來,屋裡好聞的溫香氣息滿滿的濃得似乎伸手可及。可惜沒有人能感受到這一切。等到我起床了,打開窗子,這溫香氣息便像小精靈一樣從窗子跑散了,誰也捉不到他們了。

我順手摸起一本書,躺著看。我兩隻手臂都露在被子外面。看了一會兒,我覺得胳膊有些酸,就扔了書,把自己縮回被子里。

外面,太陽升起來了,一縷光線照在窗子上。我想這回該起床了,我揭開被子,整個兒身體暴露在空氣里使我一下子感到全身涼絲絲的,有一種令人精神煥發的舒服。我索性先不急著穿衣,就那樣讓自己先晾一晾。我身上只穿著一件三角褲和一件緊身的女式背心,我的身體潔凈得就像剛剛出水的蓮花。我感到早晨清涼的空氣往自己的身體上細緻地一遍遍浸染著,我不由得愉快地閉上了眼睛。

小屋裡靜悄悄的,屋裡飄散著我隱約的體香。真是難得有這樣懶散的時候,難得有這麼放鬆愉快的時候。我讓自己一動不動地閉著眼。我知道此刻我臉上一副愉快恬適的表情。

可是忽然,我的臉紅了。我一側身坐起來,先拉過被子蓋一下,又很快地抓過衣服穿起來。

我的思路跑到了兩個星期以前。那時候,陳超老師就坐在我枕旁的炕沿上。此刻,我彷彿看到了他的影像就在眼前。我的臉一下子就熱起來了。

吃過早飯,我急急忙忙地換下身上的牛仔褲來洗。已經穿了兩個多星期了,儘管我是一個十分乾淨的女孩,褲子上也有了些許的臟跡。我必須儘快洗出來,趕著回校前晾乾,我還要穿哪。

這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還是我上初一那一年買的呢,已經穿了三年多了。那時我穿著它還有些長,現在穿著已經有點嫌短了。這件牛仔褲是我最喜歡穿的一件衣服,也是我一年中穿著時間最長的一件衣服。每年從春天到初夏我便開始穿它,在這段不冷也不熱的天氣里,我便由這件牛仔褲來相伴度過。除了換洗的日子,我幾乎每天都穿著它,一直穿到夏天深處,直到天氣很熱了,再也穿不住厚褲子,我才換穿裙子。

而當夏天的酷熱剛剛有所退減,從夏末到秋初,我便又開始穿它了,再一直穿到秋天深處。天氣涼了,就在裡面加一件秋褲。再涼,再加一件毛褲。每年它便這樣伴著我走向冬季。冬季里要穿上棉衣了,牛仔褲再也不能套在外面了,我才把它換下來洗凈,收在箱子里,等著明年春天再來穿它。

這件牛仔褲沒有辜負我的愛意。它穿在我的身上,顯得那麼合體,它把我的身體的所有優點都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了,特別是每次洗過之後新穿上的日子,它的乾淨的發淡發白的藍色中透出清純素雅的韻致,與它主人身上那種清麗脫俗的氣質極為相配。它雖然已經很舊了,但它穿在我身上一點也不顯寒酸,反而顯出一種旁人所難及的素潔典雅。

兩個星期前,陳超老師來的那天,我就穿著它,就是換洗過之後剛剛穿上它。

然後,我穿著它入學,穿著它度過了入學之後的最初兩星期。

我打來滿滿一盆清水,先把牛仔褲按在水裡浸泡一會兒,待完全浸透,才開始細緻地打肥皂,輕柔搓洗。滿滿一盆水,就只洗這一件衣服。出於對它的愛護,我每次洗這件牛仔褲時都是單獨洗它,從不跟其它衣服混在一起,並且一定是用清水,總是讓它自己獨佔一滿盆清水。搓洗乾淨后,漂洗時也是單獨漂洗,而且一定要漂洗三遍,每一遍都是用上滿滿一盆清水。到最後一遍時,把它從盆里拎出來,而盆里的水竟依然像從未用過那樣清澈透亮。

每次洗它,我都會選擇一個好天氣,以便洗好后能讓它在暖洋洋的乾淨無風的天氣里晾曬。

我對它的心意沒有白費,三年多了,日晒風侵經霜經雨,並且無數次的搓揉洗滌,它除了顏色發白髮舊,褲口有些發毛之外,依然結實得像當初新買時一樣。

我洗好了牛仔褲,漂洗乾淨,用衣架撐好,掛在院里的搭衣線上。太陽亮亮地升高了,陽光熱烈。沒有風,小院里寧靜淡然。牛仔褲筆直地垂著,水珠一滴一滴瀝下,清清亮亮落於地面,在地上濕出一個深色的小水窪。此時,我坐在我的小屋裡的小炕桌前,靜靜地看書。

午飯之後,睡了一小會兒午覺。下午兩點多,我起來洗了臉,與媽媽坐了一會兒,說了些話,媽媽就催我去收拾東西,早些回校。媽媽怕我回校晚了又該天黑了。

我算計了一下時間說:「還早,現在要六點多天才黑呢。我有三個小時,肯定可以騎到縣城。」

媽媽說:「一個人趕路,應該把時間打得富裕些才行。」

我便去收拾。牛仔褲已晾乾了,與幾件衣服一起疊好放在背包里,又裝了幾本書,還有三個罐頭瓶,裡面是媽媽給我炒好的鹹菜。

最後,媽媽又往我的背包里塞了四個煮好的雞蛋。我趁媽媽不注意,掏出兩個留給了媽媽。

收拾停當,我覺得還有什麼事要做似的。我想起來了,就跑到院子里,拿了把青草來喂小羊。兩隻小羊一邊從我手上吃草,一邊輕輕地咩咩叫。我撫摸著小羊的腦袋和頸項,默默喂它們吃完了我手裡的草。

媽媽又來催我,我才推起車子上了路。

我騎上車子時回頭對媽媽說:「媽,下下個星期天,我再回家。」

就像我對媽媽說的那樣,入學以後,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與陳超老師「沒怎麼接觸」。我們雙方好像都在有意地保持普通的師生關係。

只有一次,陳超老師把我叫到教研組。教研組裡沒有別人,他想給我一點錢,因為他發現與其它同學相比我生活得太寒酸了。但我沒有接受,拒絕了。

我不想讓他再為我付出,這和最初的接受不一樣,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把他塞在我手裡的五十元錢放在他的桌角上,輕輕說:「謝謝您,陳老師。可是這錢我不要。我能行,我能過,真的。」

他沒有再堅持。

後來他說其實此時他心裡非常非常想說服我接受這幾十元錢,因為我生活得太苦了,這幾十元錢能夠在我十分窘迫的狀況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他這時候心裡暗暗想到假如他再一次硬將錢塞在我手上,我也許不會再次拒絕。

但他望著我,沒有再堅持。

他為什麼沒有再堅持呢?他說他說不清,就像我說不清為什麼「不想讓他再為我付出」一樣。

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有許多說不清。

他默默收起了錢。他看著自己辦公桌的桌面,說:「要是有了困難,就來找我。」

我答應著:「嗯。」

我沒有馬上走開,就那樣在他身邊站著。我很想在他身邊站上一會兒。

他仍然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了,我向他說:「老師,我回去了。」

他說:「好吧。」

我就出來了。他沒有動。走出數學教研組,在樓道拐角的地方,我回過頭,向教研組那扇門望了一眼。

同學們都說我生活得太清苦了。我把自己的生活開支壓縮到了最低限度。

每天的伙食費,我給自己限定在兩元錢以內。早餐,花兩角錢買一個饅頭,再花一角錢買一碗粥,這便是我的早餐了。對於那些價錢較貴的油條、雞蛋我從不看一眼。鹹菜倒有,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晚餐也是如此,一個饅頭一碗稀飯或是一碗湯,又是花三角錢,仍然是用鹹菜來下飯。晚餐我從不買炒菜。我有三個罐頭瓶,一瓶是炒鹹菜,一瓶是咸辣椒,還有一瓶能夠變一變花樣,或者裝著咸青豆,或者裝著咸黃瓜,也有時候是炸花生米。每次回家,媽媽都會給我準備好這樣三罐菜,然後在兩個星期的時間裡,這三罐菜便成為我早間和晚間的副食。

這樣,每天的早餐和晚餐,共用去六角錢。午餐呢,我吃兩個饅頭,用去四角錢,再揀一樣最便宜的菜來買。一般情況下,學校食堂總有一份五角錢的炒菜賣,這是食堂里最低價的炒菜了。哪種菜在當天的市場上賣得最便宜便是哪一種,這樣的便宜菜是為了照顧窮學生。

每天中午,我幾乎都是吃這五角錢一份的炒菜。只是偶爾,食堂里沒有五角錢的菜,我才會買上一份稍貴一點的菜。

這樣,我用於伙食的開支大多都是每天一元五角錢,離我給自己限定的二元的上限還剩下五角,這五角錢我便把它轉移到買書的開支中。

除了伙食費,其他的各項日常開支,我也是壓縮到必不可少的程度。我從不用化妝品,洗臉時除了一塊廉價的香皂之外再也不用別的。但我天生麗質,雖從未搽過這個霜那個粉的,臉上皮膚卻十分姣好。對於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條件稍好一點,零零碎碎的日常開支項目便會多得數不過來。而我,只是簡簡單單的那麼幾項。女孩子特殊日子的那幾天,全宿舍的女孩都用衛生巾,只有我卻仍是用衛生紙。

在衣著上,我就更簡單了。我的衣服,每一件都已穿過不短的時間,有的顏色已退得淡淡的,但就是這些清貧素淡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卻顯出一種超然的清凈脫俗的韻致。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一個外號:小白鞋。

因為我總是穿一雙白色的護士鞋。它不是真的護士穿的工作鞋,而是市場上賣的普通鞋子,不過因為它通體白色(鞋底和鞋幫都是白色的),我們就叫它護士鞋。

這是一種軟橡膠底的帆布鞋,鞋跟略微厚一些,但不是高跟,穿在腳上既舒適又整潔雅緻。學校里好多女生穿著各式各樣漂亮的皮鞋。我買不起皮鞋,這種護士鞋價錢便宜,穿出來卻別有一番韻致,一點不顯寒酸。我從上初中時就喜歡穿這種鞋,春夏秋都穿,只冬天才換棉鞋。

同學們叫我「小白鞋」,並不僅僅是因為我腳上的護士鞋的顏色是白色的,還因為它非常乾淨,一塵不染。

穿白色的鞋子,有一點是很麻煩的,就是它太容易臟。髒了,就會很難看。

但我腳上的鞋子總是那麼乾淨,總是一塵不染。

這樣白色的鞋,穿上不超過兩天就會髒的。無論你穿得多麼小心在意,它的邊緣處總會有些污跡,所以我每天把它刷一次。我有兩雙鞋,可以倒換著穿,刷這雙時那一雙就幹了。每次刷完鞋,我都在上面小心地打上白鞋粉,這樣就可以不讓鞋面變黃。我把它放在一個通風的地方晾乾,不放在太陽底下曬它,因為晒乾容易讓鞋子變黃。

有一段時間,其中一雙鞋子先穿壞了,而市場上那一段時間不知為何沒有賣這種鞋的。我沒有替換的了,頭天晚上刷了鞋,第二天早上就要穿。為了讓它能一夜幹了,我可費了心思,刷完了鞋,先把一條舊毛巾反覆地塞進鞋裡,把裡面的水盡量吸出來,然後再把鞋子偷偷放在開水房的鍋爐旁,第二天早上就烤乾了。那種心情真是困窘得很,直到我又在市場上買到了這樣一雙護士鞋。

有時候,清貧也是一份美麗。

中秋節很快到了。這一天,學校門口堵了好多小販,各式各樣的月餅和各種新鮮的水果渲染出中秋佳節的歡快氣氛。課間,同學們仨一群倆一夥地來到校門口,東挑西揀地買來一堆堆自己喜歡吃的月餅和水果。

我沒有結伴,獨自來到了校門口,在同學們買這買那的熱熱鬧鬧的聲音里靜靜地站在一個水果攤前。

我看中了一隻很大很大的雪花梨,用手指著它,輕輕說:「我只要一個,好嗎?」

「只買一個?」攤主很驚訝地問。

攤主是一個挺慈善的中年婦女。

她打量我一眼,好像馬上明白了什麼似的,微笑著拿過那個大梨,一邊稱一邊說:「你這個同學真會挑,你把這裡最好的一個梨挑去了。這是最大的一個,這麼大的一個頂得上一堆呢。」

這個梨確實是這裡最大的一個,都快兩斤重了。

女攤主說:「你給一元錢吧。」

我付了錢,雙手捧起大梨,說:「謝謝您。」

女攤主挺喜歡地注視著我。

待我轉身走開,聽到背後她自言自語地贊道:「這閨女,長得可真俊。」

我從來不喜歡吃月餅,所以沒有買。

回去的路上,崔海娟見我沒有買月餅,就說:「花靈,你怎麼不買月餅呀?」

我說:「我不喜歡吃月餅。」

崔海娟苦了一下臉,說:「我也不喜歡吃月餅,甜膩膩的。可是,中秋節嘛,總得吃一下來表示表示。」

我舉著手裡的大梨說:「我就用它來表示了。」

崔海娟一見我買到一隻這麼大的梨,喜歡得不得了,非要搶過來,用自己手裡的一大兜水果來跟我換。

我雙手把梨背到背後,躲著崔海娟,笑著答應她說這麼大的梨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可以和她兩個人分著吃,不過得等到晚上才行。我買這麼大的一個梨,是早已打算好在月亮底下來享用的。

崔海娟立刻跟我說:「一言為定噢。」

晚上學校破例免了晚自習。

同學們這一堆那一夥兒地散布在校園裡。一年中難得有這麼一個輕鬆的晚上,此時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都是極好的賞月之地。

操場上當然最熱鬧了。這裡地勢開闊,抬眼便見整個天空。

我捧著我的大雪花梨,一個人來到操場。我沒有結伴,雖然崔海娟白天與我有約,但她從來不是個能夠「一言為定」的人。她跑到教室去參加什麼「燭光晚會」去了。我樂得清靜,對她的失約一點兒不生氣。

操場中心的空地早已被佔領了。我遠離開人群,一個人靜靜地走向操場邊的角落,揀一塊乾爽的地方坐下。

這天天氣很好,天空晴朗,沒有一點雲彩,月光皎潔。

我凝望著銀盤般的月亮,感到心情恬淡而美好。

相傳月亮上有一個嫦娥,有一隻玉兔,還有一棵高大無比的桂樹,桂樹上有一隻仙蟾。其它,就再也沒有了。所以,從月亮上來的光線總讓人感覺到一種清寂,即使是月光皎潔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是這中秋節的日子也不例外。或許,正是由於月色的這種清寂,才使人在中秋佳節里倍感親人團圓的美好和幸福。

我想起了媽媽。媽媽此時一定是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望著月亮。媽媽肯定在想我,就像我此時在想媽媽。但媽媽一定比我想媽媽更想我。

我想象著媽媽此時坐在院子里。我家的小羊是不是正依偎在媽媽身邊呢?我上學來了,小羊還會像我在家裡那樣每天都吃上新鮮的青草嗎?我家的小菜園還是那麼綠嗎?已是中秋了,葉兒該轉黃了吧?我想起往年中秋的晚上,我與媽媽坐在院里的情景,寂靜的小院兒,寂靜的月光,幾塊月餅,幾隻水果,讓人感到一種清貧和美好。

小時候,媽媽就是在這樣的月色下給我講嫦娥的故事。

相傳嫦娥是一個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是射落九個太陽的后羿的妻子。后羿從西王母那裡要來兩顆不死仙丹,想與嫦娥一起吃了長生不老。可是嫦娥卻自己一個人把兩顆仙丹都吃下了。不死仙丹一個人吃一顆可以長生不老,吃兩顆就可以成仙了。於是嫦娥就飛了起來,拋下了家人和朋友,也拋下了丈夫后羿,一直飛呀飛,飛升到月亮上去了。

我替嫦娥感到難過。月亮看上去那麼美好,為什麼那上面卻只有這麼幾樣東西呢?嫦娥到了上面多麼孤單呀!

「嫦娥在月亮上吃什麼呢?」我問媽媽。

「神仙不用吃東西。有時候,吃一點桂花就行了。」媽媽說。

「她想家嗎?」

「神仙不想家。」

「媽媽,要是我們成了神仙多好!我們不吃飯也餓不死,我們也只吃一點桂花就行了,那您就不用發愁了。」

那時我才八九歲,媽媽把我摟在懷裡說:「傻孩子,神仙哪能想成就成呢?」

我認真地說:「是的,我們沒處去找仙丹。」

我長大了,有一次讀李商隱的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想起小時候媽媽講的故事,想起嫦娥,有些不明白嫦娥為什麼要撇下后羿飛升到月亮上去。

成了神仙還想家嗎?想的,想家的。嫦娥肯定想家的,想后羿,那個射落了九個太陽的英雄。

我用小水果刀小心地細緻地把我的大梨削光了皮。我把自己乾淨的手帕鋪在面前的草地上,又把削好的皮揭下來整齊地鋪在手帕上。我有這樣的本領,能夠在削果皮時,刀子在水果的皮下削過而果皮依然附在果子上,直到整個水果削完了,依然那樣整齊,用手一拎整條果皮才從水果上依次剝下。

我把削好的大梨放在梨皮上,然後像切西瓜那樣把大梨切成八瓣。這麼大的梨,也只有切成瓣來吃了。

我拿起一瓣梨,卻又放下了。我發起愁來,這麼大的一個梨,自己一個人怎麼能吃得了呢?

這時,有一個人走了過來。

竟是陳超老師!我高興得臉頰都熱起來。

我站起身,輕輕叫道:「陳老師。」

陳超老師走到我跟前,笑著說:「我說是誰呢,一個人在這裡享受寂寥。原來是你。花靈,你怎麼不到那邊去,大家擠在一起多熱鬧!」

我說:「我喜歡清靜。陳老師,我請您吃梨,我正發愁自己一個人吃不下呢。」

他答應著坐在我對面。他一看手帕上削好切好的大梨,驚訝地贊了一聲:「喲,這麼大的梨,弄得這麼精細,真有情趣呀!」

我用指尖拈起一瓣梨給他,自己也捏起一瓣來吃。

梨一入口,甘冽清甜,他不住地說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水果。」

我微笑著說:「陳老師,我高興極了。您看月亮多好,今天晚上天氣這麼好。」

我們兩個人邊吃著梨邊說著話。梨那麼爽口,一連吃了兩瓣,我們還想吃,卻撐得吃不下去了。

我說:「我們歇一下,再接著吃。」

他說:「好的。」

我說:「今天晚上,讓我們把這梨吃完再回去。」

他說:「好的。」

月光似水銀灑下,濺落在每一處角落。

「都說,中秋的夜晚,在月亮下許一個心愿,就能實現。」我說。

「那你就許一個吧。你要許什麼心愿呢?」

「不能講的,只能在心裡許,講出來就不靈了。」

「那你就在心裡許一個。」

「好,我許一個。」

我身子一挺,跪在地上,雙手合在胸前,虔誠地把眼睛閉上,靜默了片刻。

「我許好了。」我重新坐好,「陳老師,你也許一個吧。」

「好,我也許一個。」他也學我的樣子雙手合在胸前。

閉了一會兒眼,他睜開眼,說:「我許好了。」

我說:「但願我們的心愿都能實現。」

他說:「可是不能講,講出來就不靈了。」

「是的,不能講,講出來就不靈了。」

很久以後,我常常回想起這個晚上,想起我們兩個人每人都許了一個心愿。許了一個什麼心愿呢?講出來就不靈了,我倆誰也不知道對方許了一個怎樣的心愿。

為什麼講出來就不靈了呢?

否則我可以講給他聽呀。

夜氣漸漸涼下來,操場上人已稀了,月亮升至頭頂。

他說:「我們該回去了吧?」

我指著手帕上的梨說:「我們講好的,吃掉了梨才回去呢。」

他笑道:「好的,我們就吃掉這梨再回去。來,我們來分梨。還有四瓣,每人兩瓣,吃掉了就回去。」

我拈起一瓣,細細地咬了一小口,說:「我要慢慢吃。」

他說:「這梨反正我們已經分了,各屬自己的一份兒,我先吃掉了來等你。」

忽然,我毫無緣由地背脊溝發了一下涼,不由得抱了抱肩。

「冷嗎?」他問我。

我搖搖頭:「不。」

可是我隱隱感覺到彷彿有什麼不對。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因懸於正空而顯得遙遠,皎潔中透出寒意,夜氣涼了。

我沒來由地眼底發潮,似有淚要湧上來。我忽地極快地抓起手帕上的兩瓣梨,極快地揚起手臂扔向了暗影下的草叢裡。

他一愕。他的那份梨他咽下了最後一口。

「你怎麼啦,花靈?」

我默默無語,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他也站了起來,仍不明白:「怎麼啦,你心情不好?」

我輕聲說:「我想起媽媽講過,梨是不該分開來吃的。」

他說:「為什麼?」

我不答,只顧自說:「可是我今天怎麼了,竟與您來分一個梨吃。」

他說:「這有什麼,不就是分梨嘛。」

我默默無語地走在他前面。有夜風微微地拂來,我背脊溝又一陣發涼。我抱起肩,心底里毫無來由地一陣茫茫然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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