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顆心有多遠

第四章 兩顆心有多遠

當樹葉從樹上紛紛落下的時候,就是深秋已經到了。

這天早晨,我覺出了今年的第一夜寒意,身上的被子薄了。

就是這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自己與陳超老師做了同學,好像是在一所很遙遠的學校里。在恍恍惚惚的夢境里,我與他坐在前後桌。可是奇怪的是,我們竟是在晚間上課,好像是每個人的桌上都點著一根小蠟燭。燭光搖曳里,我回過頭去與他說話。

說的什麼呢?記不清了,好像是很平常的同學間的話。我好像那麼認真地打量了一下他,就像做了很久的同學卻剛剛認識一樣。與我做了同學的他挺一般,談吐也挺一般,可不知為什麼我卻是那麼喜歡跟他講話,我坐在他的前桌那麼喜歡轉過身去面對著他。

有夜風過來吹熄了蠟燭,有人嚷著快找火柴來呀,然後就好像一切都飄走了一樣,學校消失了,教室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而我卻置身在了曠野里。秋天的落葉正紛紛落下,秋風橫掃在我身上。

那時我正蜷縮在薄薄的被子下,夜間的寒氣透過被子逼近我的身體。我意識到了自己在做夢,但沒有讓自己完全醒來,我還希望自己繼續把夢做下去。

可是夢就是這樣,一旦醒來就再難繼續夢下去了。我在恍恍惚惚中沉睡下去了,再也沒有夢到什麼,醒來時天已亮了。

這是一個涼意襲人的早晨,我起床穿衣。我給自己加了衣服,穿上了一身秋衣秋褲,外衣仍然穿那件牛仔褲。

起了床我走出宿舍,看見遍地的落葉。晨風掃過,寒意浸面,我打了個寒戰。北方的氣候就是這樣,幾天前還熱得躁人,節氣一過,氣溫便驟然降下來,季節的轉換讓人猝不及防,給人一種從一個季節跌入另一個季節的感覺。

我身上的衣服顯得薄了,此時已經有不少同學穿上了毛衣毛褲。我卻沒辦法再加衣服,因為上個星期天不是我該回家的日子,我本來計劃這個星期日回家拿衣服的,沒想到天氣變得這麼快。

這天是星期二,離星期日還有五天。我只有等到星期日才能回家去拿衣服了。

中午,我走進陳超老師宿舍。課間操結束時,他悄悄告訴我中午來宿舍找他。

教師宿舍是一排平房,十幾間房裡住著二十幾名單身男教師,單身女教師的宿舍在另一排。不是單身的教師大多住在另一個小院里,那裡是家屬宿舍區。

我今天是第一次來他的宿舍找他,但我早已清楚他宿舍的位置。我在午休的寂靜里徑直來到他的門前,途中我聽到有一間宿舍里有人在下棋,棋子摔得啪啪響。

敲門。

聽到裡面他說:「請進。」

我推開門,他正坐在桌前等我。見我來,他有點慌亂地站起來,讓我坐,那神情有點像他到我家那天我的神情一樣。

屋裡只有一把椅子,我只好坐在他的床上。我感覺這屋裡還比較整齊,床單也是新換洗的,但滿屋裡男人氣很重很濃。我跟母親一起住慣了,對房間里男人的氣味很不習慣,但我感覺陳超老師這屋裡的男人氣不討厭。

我看到這屋裡只有一張床,我知道這氣味只屬於他一個人,心裡就莫名其妙地坦然下來。

他說:「我今天叫你來,是這樣的。我妹妹織了一件毛衣給你,她讓我帶給你。秋天涼了,你正好穿。」

毛衣放在桌上,用一張報紙裹成了一個卷。

我抬臉看著他,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只說了一個字:「不……」可剛出口又打住了。

他又說:「我妹妹比你小兩歲,在讀初二,毛衣是她暑假裡織的。她讓我一定轉給你。她知道你,她很欽佩你。她的學習成績也很好,但她跟你沒法比。」

我垂下頭,聽他說著,我知道他是在說假話。也許是女孩子的直覺,當他第一句說出「我妹妹織了一件毛衣」時,我就覺出這是假話,所以我只說了一個字「不」就說不下去了。

我覺得自己無法拒絕他了。

如果他一開始就講真話說他買了一件毛衣給我。那我肯定要拒絕他。

可是,他說了那麼多假話,我知道他一定是費了不少腦筋才編出了這麼多的假話。他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

我再也說不出拒絕他的話來了。

我垂著頭,說:「謝謝您……妹妹。」

我拿了毛衣出來了。

我把用報紙裹著的毛衣抱在胸前,匆匆地走。走過下棋的那間宿舍,聽到裡面摔棋子的聲音清脆地傳出來。

後來,我挺後悔沒有在他屋裡多坐一會兒。我幹嗎要像逃一樣地走掉呢?我至少應該跟他多坐一會兒,哪怕只坐一刻鐘,而且出於禮貌我也該問一問他妹妹的情況。按照他的說法,是「她」給我織的毛衣呀!

去上晚自習之前,我把毛衣穿上對著宿舍的鏡子看。很漂亮。毛衣的顏色是純紅的,鮮艷亮麗。我到此時才來得及細細地看一看它。

從毛衣的平整規則又單調的針法可以看出來,是機器織的而不是手工織的。

我想他一定是從商場買來的。我很滿意他選擇的顏色,純紅。我喜歡純的色彩,純紅,純藍,純綠,純黃,只要是純色我就喜歡。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想到在他的宿舍里,他竟沒有當時就打開毛衣讓我看一看,而我也沒有當時就拿過來看一看。我有那麼一點後悔,我想假如當時我拿過毛衣,打開,和他一起看一看它的顏色,看一看它的質地,再拿過來在身上比一比,他的心情一定會很愉快。

迎面冷風吹過來,貼著我的身體滑過去,我感到身上的毛衣給我一種踏踏實實的溫暖。

有一天,我跟幾個女伴去逛街,我們一個商場一個商場串著,選購著女孩子喜歡的小物件。

在百貨大樓,我有意無意走向針織部,在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毛織衣物里,我一眼就看見了與自己身上這件毛衣一模一樣的那件純紅色的毛衣。

我上前,細細地看一看,看清了上面標明的價錢:136元。

女伴們也往這邊來了。我趕緊離開了這裡,女伴便沒有過來。她們逛向別的櫃檯。

驀地,我的內心湧上一股類似失悔的滋味。剛才自己怎麼竟走上去看那件毛衣的價錢呢?這是怎麼啦?我為自己這有意無意的舉動愧然不安,彷彿是褻瀆了心靈中的某種珍貴的東西。

我低著頭走在女伴們身後,情緒低落。我無法原諒自己剛才的舉動。

多少年以後,我仍一想起來就為此而後悔。那時他早已死去,早已成為我所想念的另一個世界上的遙遠的靈魂,但我仍覺得對不起他,這是一種無法彌補的愧意。

是啊,自己怎麼會做出這個舉動呢?難道他送我的這件純紅色毛衣,是能夠用價錢來衡量的嗎?

此後,我被這愧意折磨了好多天。就是在這愧意里我第二次走進了他的宿舍,這是我主動走進他的宿舍。

那時已是初冬。

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寒意籠罩著校園,我去敲他的門。我沒有意識到時間很早,因為星期天早晨食堂不供飯,我照例免了星期天早餐。早晨起床后,梳洗完畢,就來找他。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上午不看書。

我只想到他的宿舍坐一坐,只想坐一坐。

當我敲響他的門時他沒有想到會是我。

他隨口答道:「請進。」

他正在床上做俯卧撐,穿著一身薄薄的秋衣秋褲。

晨練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必修項目。他一整套鍛煉的程序,這套程序包括:五十個俯卧撐,五十個仰卧起坐,五十個蹲起,五十個擴胸,五十個原地彈跳,五十個正踢腿,五十個馬步沖拳,這些個動作做完,能夠保證他的全身肌肉的每一部分都得到充分鍛煉。這一套程序做完,如果還有時間,他***場跑幾圈,沒有時間就免了。他跑步也是以一種很獨特的方式,他不像別人那樣圍著操場慢慢地跑,而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毫無保留地猛跑一陣,時間長短以自己能夠承受為限,這樣做既得到了鍛煉,同時又比慢跑節省了時間。

我敲門進來時,他剛剛進行到晨練的第二個程序,正在做俯卧撐。見是我來了,他慌得不知是跳下了床還是跌下了床。

他意外而驚喜:「是你呀,花靈!」

他急忙穿上外衣。

他用眼睛在我的臉上詢問著。這麼早,他不知我有什麼事來找他。

我說:「陳老師,我沒事,我只是來坐坐。」

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星期天總是起很晚。你看,屋裡這麼亂。」他一邊說一邊有些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幾下,「我平時,不是星期天,起床很早的。」

我一笑,說:「沒關係。陳老師,您正在鍛煉吧?」

他說:「我是瞎練,自己編的一套鍛煉方法,不求美觀,只求把全身各部位都活動一下,好在是在屋裡做,也沒有人笑話。」

我說:「我早就聽說過您的鍛煉方法與別人不一樣。」

他說:「不管什麼方法,只要堅持鍛煉,就會有效果。一個人,沒有個好身體不行。」頓了一下,他說,「花靈,我看你應該加強鍛煉。」

我說:「我從小身體弱,我也想鍛煉,可是總有些力不從心。我平時又不好動。」

「你只喜歡動腦,」他說,「可這樣不行。」

我說:「把您的方法傳授給我。」

他說:「那當然好。」他給我講了自己每天堅持的幾個「五十」。

「可是我連五個也做不了。」我灰心地說。

「最初可以從少一些開始。」

我還是有點望而卻步:「要不,我試試跑步吧。」

「跑步也行,你只適合慢跑。」他給我講了慢跑的要領。

這個早晨,體育鍛煉成了我們最初的話題。外面的太陽升高了,陽光照在窗子上。

我們又講起其它的話題。他對我談起了數學。他講數學是人類文明之源,人類最早區別於動物的概念是數的概念,並且世界上的科學與發明都源於數學,而將來從根本上揭示宇宙的奧秘也要最終要靠數學。

他這些話我聽得似懂非懂。

他還講起自己的老師沈嘉學,講他自己是多麼熱愛數學。他從床下的紙箱里倒出一大堆高等數學的書籍讓我看。

我十分喜愛地翻著這些書,也對他講我最喜歡的也是數學。

「將來考大學,我只考數學系。」我說。

他竟有些激動:「對,你一定要考一個名牌大學的數學系。」

我說:「我從小就喜歡數學,我會努力的。」

他說:「搞數學領域的研究很艱苦。可是,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當數學家呀!搞數學,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成功,可是,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一輩子去搞數學。否則,人類靠什麼來向前發展?假如人類的數學探索中止了,人類的文明發展也就停滯了。由於人類自身的大腦思維的限制,也許數學總有走到盡頭的這一天,這一天終究會到來,那時人類的文明也將走到盡頭……」

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我似懂非懂,但我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在向一顆不俗的、傑出的心靈漸漸貼近。

我說:「三年以後,高考,我要考北京大學的數學系。我想,我能考上。」

「以你的智力,你當然能。」他說,他從書堆里抬起頭來,端詳著我。

他還從沒有這麼長時間地正面端詳過我。

良久,他卻說:「可是搞數學,很苦的。」

我說:「我想,雖然苦,但只要真心喜歡,就會很愉快。」

他說:「我明白。」頓了頓,又說,「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很苦。」

我感動地抬起頭:「我明白。」

此時我正握住一本《數論》的一角,他不由得也伸手握住了它的另一角。我們兩個人同時握住了這本書。我們的心裡就像共同握住了一個信念。

這天上午,我一直在他的宿舍呆到將近中午才走。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我為他淵博的知識和對數學的深層次的理解而深深折服,而他則對更多地了解了我的內心世界而感到欣慰。後來他對我說,我對數學的熱愛讓他倍感欣慰。

當我離開他的宿舍,走在路上,我的身心愉悅極了。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擁有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有些後悔自己走近他太晚了。我想我真應該從剛入學時就這樣走近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因素讓我在入學之後與他彼此疏淡,而與我們所應該擁有的相比,這疏淡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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