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初的日子

第二章 最初的日子

星期一,我騎一輛半舊的自行車,馱著行李,趕了幾十里路來到縣一中的門前。這時已是上午十點,正是課間時間。我看到校門口有幾個學生出出進進。我停下,沒有馬上進校門。我不願在課間校園裡亂鬨哄的時候走進校園,讓好多眼睛看我。

我離校門遠遠的,將自行車倚在路邊的一棵樹上。我很疲憊。

遠遠望著校門上金光閃閃的「潮白中學」四個大字,我的心情頗不平靜。這是我從上初一時就嚮往的全縣最高學府。那高大的校門透著陌生和莊嚴。早已開學了,而我卻今天才孤零零一個人來入學。此時我遠遠地站在校門外,能感覺到校園裡的熱鬧擾嚷,這讓我更加感到自己的孤單。此時我的心裡是一種很卑怯的滋味,就像沒有勇氣徑直走進校門一樣。

我想到了他,他講好的今天上午會在教研組等我。昨天,他詳細地告訴了我他教研組的位置。現在一想到他,我的心裡就踏實了些。

校門口終於變得空蕩起來,上課了。

又沉了一會兒,我才推起車子向那大門走去。

一進大門,我便置身於這座陌生的校園之中了。我彷彿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這巨大的陌生和安靜裹了起來,心裡的卑怯感也更重了。我不抬頭,也不四下看,只按自己記下的他告訴我的路徑摸著走。我讓自己想著他,這樣可以為自己增加些勇氣。

找到了教研樓。他告訴我他在一樓。我剛要放好車子去找他,他已從樓里出來,向我走來了。

我就像一個走失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可以倚靠的人那樣望著他,輕輕叫道:「陳老師。」

他答應著,說:「花靈,你來了。我一直在從窗子往外看著,等你來。我先帶你去教務處報到吧。」

他幫我放好了車子,帶我去教務處報到。教務處就在樓上。我跟在他後面走進教研樓。

在樓道里,他悄悄地交給我一個厚信封,輕聲說:「拿好,這是學費。」

我抬頭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我默默接過他的錢,捧在手裡。

他小聲說:「先裝起來。」

他不願被別人看到。

我把錢放進衣袋裡,仍是默默的,也沒有對他說一聲「謝謝」。我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跟在他身後默默地走。

昨天,媽媽回家后,我對媽媽講了陳老師來過的事,講了陳老師願幫我拿學費的事。媽媽想了想,點頭同意了。

媽媽說:「靈兒,你遇上好人了。」

沉了一會兒,媽媽又說:「靈兒,這樣的好人,咱們得好好感謝人家呀!靈兒,你要跟陳老師講好,等將來咱們有了錢,我們一定要把這錢還給陳老師。」

我沒做聲,垂下頭去了。在我的心裡,這不是「將來」用錢就可以還上的,更不是用「謝謝」二字就可以報答的。

他帶我在教務處辦好了入學手續,又帶我去認宿舍。

宿舍區靜悄悄的,宿舍鎖著門。他看看錶說馬上要下課了,讓我等一下。他跑去教室找同學來開門。

下課鈴響了,不一會兒,他帶了兩個女生過來。

他給我們介紹說:「這就是新來的花靈。花靈,這兩個同學是馬燕和崔海娟。」

我小聲說:「你們好。」

她倆都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崔海娟說:「喲,花靈,你長得這麼漂亮啊!」

她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馬燕說:「陳老師,這幾天您一直在想花靈吧?這回好了,終於來了,您該放心了吧?」

我看見他微紅了臉,說:「我,我,你瞎猜!我想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馬燕說:「全縣唯一的數學滿分,您教數學,她總不來上學,您不想才怪呢!」

馬燕她們並不知道陳老師去我家裡找我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放心沒有暴露似的,說:「是,我是有點擔心她不來。」

馬燕和崔海娟幫我把行李抬進宿舍。宿舍是兩間的大宿舍,一共有九張上下鋪。算上我,這屋裡要住十八個人。只剩下上鋪了,我只好住上鋪。

馬燕說:「行嗎?要不我和你換。」

我說:「不用,我行。」

她倆幫我打開行李。馬燕爬上去接著,一件件鋪上床。

崔海娟說:「花靈,咱倆是同桌呢。這個宿舍全是咱們班的同學。隔壁就不是,兩個班的學生擠在一塊兒。」

轉眼間,我的行李已經鋪上了床。我試著爬上去,坐在床上。頭頂上二尺就是白石膏的天花板。我覺得其實這上鋪比下鋪還好呢,比下鋪乾淨呀。

馬燕和崔海娟對我說:「還有一節課呢,馬上就上課了。我們先去了,你自己把剩下的行李再整理好吧。」

我答應著。這時陳超也說他也要回去了,他還要回教研組去備課。他讓我先休息一下,下午就可以跟同學們去上課了。

說完,他就跟馬燕和崔海娟一起走了。我望著他們走出去。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空空的,陌生而孤單。

其實我在這樣的陌生和孤單里,很希望也很需要他能陪我多坐一會兒。這時候他不應該走開,他應該留下來陪一陪我,跟我說一些話。

他離開得有些倉促。

我明白他是不想讓別人看出來他和我的「特殊關係」,他只想讓我過與普通同學一般無二的學生生活,他不想讓我的心理上有任何負擔。這都是為我著想,為我的學業著想的。這一點在我家裡他與我約定「保密」時,他就已向我闡明了。

我明白他為什麼要倉促地跟那兩個女生一同離開。

但我仍不由得心裡泛起些許淡淡的黯然。

下午他沒有過來,晚上也沒有來。下午自習時,馬燕帶我去見過了班主任,他並不是這個班的班主任。

第二天才有陳超的數學課,是上午第二節。陳超托著講義走上講台時,班長喊了起立。

大家齊刷刷起立,陳超點頭說:「坐下。」

他抬起臉時眼睛望了我一下,稍微停頓,然後又看著別處,說:「同學們好!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我專註地聽著他講課。這一節課,他再也沒有有意向我這裡看。

離下課還有十分鐘,他講完了新課。忽然他說他要給大家講一點新課之外的東西。他在黑板上迅速畫了一個幾何圖形。大家都記得這是中考時的最後一道題。他一邊講解一邊把我那種特殊的解法演示在黑板上,還要大家先把這複雜的解法記下來,有興趣的同學可以鑽一鑽,看能不能真正弄明白。

我的臉慢慢漲紅了。我以為他要對同學們講這是我的解法,是我最初用了這個解法。不知為什麼,我很怕他這樣講。他對此什麼也沒有說,接下去卻講起了古希臘的數學家,講畢達哥拉斯,講柏拉圖,講阿基米德,講歐幾里德,講阿那克薩哥拉在牢房裡仍在研究數學,將它們怎樣用直尺和圓規解題和他們為什麼要舍易求難非要用直尺和圓規來解題,講人類的智慧和理想,講人類的科學精神的起源……

他滔滔不絕地講,直到下課鈴聲響起,他才匆匆結束了自己的話:「請同學們記住,人類,正是由於有了這些崇高的精神,才使我們的世界如此美好!下課。」

同學們起立。他收拾好講義,看看同學們,然後默默地看一眼我,走下講台。

我明白他的用心了。這節課這最後十分鐘,使我完全消除了那種卑怯和陌生感。

晚自習,他到班上巡視。他踱到我的座前,輕聲說:「花靈,你錯過了一個星期的課程。怎麼樣,前幾頁的內容自己能夠看懂嗎?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到教研組找我,我給你補課。」

我站起來,低著頭,馬尾刷依偎在肩上。我低眼看著他的衣襟。我很想去他的辦公室讓他為我補一下課,倒不是真的為補課,我在家裡時已經找了舊的高中課本把最初的這些課程都自學過,我都能看懂。我只是很想在他身邊呆一會兒,和他說上一些話。星期天在我家裡,我們是那麼自然那麼毫無陌生感地在一起,我們還在我的小方桌上一起吃飯。可是昨天我入了學,我們之間竟一下子變得那麼疏淡起來,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和他講上幾句話。我知道我們這並不是因為陌生,我見他,仍像那天在家裡時那麼親切信賴和熟悉。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他心裡對我也是如此,但他是有意對我做這樣表面上的疏淡。

教室里靜靜的。他現在那麼近地站在我身邊,他身上那股蓬勃的男子的氣息在我的臉前彌散開。

我想說好吧一會兒我就去教研組讓您給我補課,可是話一開口我卻說成了:「不用了,書我能看懂。謝謝您,陳老師。」

我說完「陳老師」三個字時,心裡忽然是那樣一種難言的滋味。剛剛說出的這句話讓我恨透了自己。我埋緊了頭,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了。

他說:「能看懂就好。仔細做做習題,把作業補上。你,坐下吧。」

他走開了。

我坐下,捧起一本書,久久沒有抬起頭。

第二天,交數學作業時,我在當天的作業之外交上了整齊清楚的滿滿的十幾頁習題,那是開學到現在的所有的作業。

下午,作業發下來了。我看見他將所有的題都認真地打上了對號。作業的最後,在他簽上的日期旁邊,他寫上了一個工工整整的「甲」字。這還是小學里常見的做法呢。我做小學生時作業每得一次「甲」,心裡便會得到一次小小的鼓舞和歡欣。儘管那時我經常得「甲」,幾乎每次作業都能得到,但我仍對每一個「甲」都很珍視。

但自從上了初中以後,老師們就再也沒有這種做法了。學生都大了,不再幼稚了,這種「甲乙丙丁」的做法顯得「小兒科」了。

可是今天,我意外地在我上了高中以後的第一次作業上看到了這樣的一個鮮紅的「甲」。我感到這個「甲」是那麼親切,又一次體味到遙遠的幼小日子裡那種無憂無慮的心情。那是多麼純清的日子啊!

我瞥一眼崔海娟的作業,上面並沒有「甲」的字樣。

我悄悄地合上自己的作業本,轉身拿過後一桌馬燕和另一個女生的作業,掃一眼,也沒有。她們的作業都只有他簽下的一個日期。

我明白了,是他有意只給我寫了一個「甲」。可是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呢?是想以此鼓勵我嗎?在他心裡他認為我仍會像小學生那麼稚氣,那麼會為一個「甲」字而欣喜嗎?(事實上那個「甲」字真的是給我帶來了好心情。)

或者,他是想以此把我與其他的學生做一下區別,他是想向我表示在他眼裡我與普通的學生不一樣。

他是想讓我明白,我入學以後,他雖然表面上有些疏淡我,但他並不是想與我疏遠。

下次作業,不再有「甲」。我的作業與其他同學的作業沒有兩樣了,並且從這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對我與對其他的同學再也沒有兩樣。而我對他,也像對其他的老師那樣。在客觀上我們完全是維持著普普通通的師生關係。

作為教師,他講課。作為學生,我聽課。他講課並不特別對我有所表示,我聽課也是如此。只不過上課時他的眼睛望向我的方向的次數稍多些,但他每次又並不正視我。而我上他的課時,目光更沉靜更專註,只不過偶爾,我會莫名其妙地低一下頭。

但有一點他可能不知道,沒用多長時間,我便知道了許多有關他的事情。這些「情報」都是我從同學們那裡聽來的,因為班裡像崔海娟、馬燕等一部分同學是直接從一中的初中部升入高中部的,初三時他就教他們。

我很快在班裡就有了不少的朋友,最早相識的崔海娟、馬燕與我的關係更是親密。我發現,在所有的任課老師中,他是最受同學們「注目」的,崔海娟她們談論他的時候最多。

每當崔海娟她們談論他時,我便在一旁靜靜地聽。我一般不讓自己插嘴,從不讓她們看出來我對關於他的話題的關心。

聽她們講的次數多了,有關他的各種「資料」便在我的心裡形成了一個「陳超小傳」。

陳超小傳

陳超,二十六歲,漢族,本縣馬坊鄉東濟河村人,三年前畢業於本地區的中等專業師範學校。頭腦清晰思維敏捷,從來沒有糊塗的時候。上學時多次在各種數學競賽上獲獎,最高的一次獎項是在全省師範學校數學競賽中獲得第二名。畢業分配時,由於他的數學成績出色而直接分在了本縣最高學府一中。第一年教初二,第二年教初三,第三年還是教初三,現在是第四個學年,正在教他們這個高中一年級。從進一中那天到現在,沒有任何一次在學生請教難題時有過超過兩分鐘的思考,每次都是在看完題意的同時便開始講解,讓求教者都有點措手不及,這一點是最讓所有同學佩服的。

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七十公斤,視力一點五,血壓六十至一百,脈搏每分鐘七十八次,微弱色盲。

這一小段資料可靠性很強。初三時有一次數學課代表在教研組陳超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張體檢表,上面寫著陳超的名字,體檢表上的各項指標當然具有可信度。

喜歡理極短的頭髮,喜歡踢足球,喜歡生吃蔬菜,並喜歡手持黃瓜、青椒、芹菜、蘿蔔等諸種蔬菜在自來水龍頭下嘩嘩沖洗,一頓沖洗后便「生啖之」,並有理論:生吃蔬菜比熟吃更利於營養成分尤其是維生素的吸收。

穿衣有特點,一件乾淨衣服上身之後便基本上不再脫,直至徹底穿臟才脫下,換上另一件乾淨衣服,再直至徹底穿臟。上下身衣服不太講究搭配,可能與微弱色盲有關。

住處亦有特點。一間單人宿舍,進去過的人都說亂得可以,氣味不太好。一中的單身教師都是兩個人一間宿舍,只有陳超一個人佔了一間。倒不是搞特殊,當初他分配到一中時也是分給他兩人一間的宿舍,但他發現了有一間宿舍還空著,就要求住這間宿舍。總務主任說這間漏雨很厲害,還沒有修好,陳超說沒關係,於是住了進來。過了一段時間,他自己找了兩個學生幫忙把屋頂修葺了一番。屋頂修好后,總務主任本想再往裡安排一個床位,但一進他的屋,見亂得不得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於是,他就單人獨佔一間宿舍至今。

另據可靠消息,陳超尚未有女朋友。據傳曾經有一次,有人給陳超介紹了一個對象,是本縣印刷廠的排字女工,人長得相當漂亮,家裡還挺有錢。可是第一次約會,陳超就跟人家做遊戲,拿出幾個古怪題目來考女孩,氣得女孩拂袖而去。事後介紹人埋怨陳超過於唐突,他還振振有詞地說他不過是想測驗一下對方的智商。婚姻大事非同兒戲,相貌如何有無錢財學歷高低俱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智商。他不會跟一個低智商者討論婚姻大事。

介紹人氣憤之餘問他,這女孩智商高還是低。陳超說還沒等測出來她就跑掉了,因此不能定論。介紹人說,他這種神經病就等著找個神經病討論婚姻大事吧。

此事流布甚廣,起碼在一中校園裡盡人皆知。

我計劃兩個星期才回一次家,因為學校離家遠,也因為我的身體弱。從縣城到家裡,我騎自行車要騎上差不多三個小時,非常疲憊。因此入學前我就跟母親商量好了,我兩個星期才回一次家,中間那個星期天就在學校過。

初離家門,入學在陌生的環境里,我幾乎每天都在想家,想媽媽,但我忍耐著。入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同學們紛紛打點行李回家,有同路的女同學也來邀我一起走。我這時候心裡想家想得痒痒的難受,差一點就跟同學們一齊走了。可我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這個星期天我要用來補一補各科的課程。再有我知道,自己如果回家,星期日還要趕回來,這樣來回一折騰,我的身體肯定得兩三天才能恢復。

那個星期六,十八個人的宿舍里只剩下三個人沒有回家。晚上,我與那兩個女生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孤單的心情讓我們更加想家了。隔壁宿舍的兩個沒有回家的女生也過來了。有個女生唱起了一支很憂鬱的歌。大家都被感染著,後來便你一支我一支地把歌唱下去,唱了很久。

次日的星期天,整整一天我都是在教室里度過的。

黃昏時,教室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自己。我放下書本,獨自站在窗前,黯淡的天色里,校園裡人影漸稠,是回家的同學返校了。

忽然,我看見陳超老師從學校大門那邊騎著車子過來了,車子的后架上還馱著什麼東西。

我注視著他,一直看他靜靜地騎過來,從教學樓前拐了個彎兒,騎向宿舍區。

教室里靜靜的,我忽地感到這個黃昏是那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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