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到我身邊

第一章 你到我身邊

那一天是一個清爽的好天氣,我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地起床。我心灰意懶地躺在床上,不想動。

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躺著,枕上濕漉漉的。夜裡做了好傷心的夢,夢中的淚水打濕了枕巾。

是很亮的早晨了,從窗子上看,太陽已升得老高。

我掀開身上的被單從炕上下來,沒有穿衣,也沒有心思洗漱,只穿著內衣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動,心情鬱郁,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我從沒有這樣放縱過自己。一個女孩子在天已大亮的早晨,一個人只穿內衣在屋裡來回走動,這實在是太「放縱」了。但我其實並不是放縱,我只是情緒低落,沒有心思做任何事。

早晨清涼的空氣包裹著我的身體。在靜靜的拉嚴窗帘的房間里,我形單影隻。

我獃獃地坐到鏡子面前。

都說女孩子在獃獃地照鏡子時,就是有心事了。在平時,我是從不喜歡照鏡子的,我也沒有「心事」。可今天,我卻獃獃地坐在了鏡子面前。

鏡子里是一個憂鬱傷感的少女,一張皎若白雪的臉龐,烏黑的眼睛像秋水一樣幽深沉靜,細細的黛眉清麗如畫。

我的身上只穿著睡覺時穿的小衣,裸露的手臂潔凈得一塵不染。我站起來,退後兩步,整個身體便全在鏡子里了。我望著自己柔韌苗條的身體和兩條修長的腿,顧影自憐。

連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美麗的,儘管我從未過分在意過自己的容貌。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嘆了口氣。此時我根本沒有心情來欣賞自己的容顏,對鏡而坐只是想為孤單無助的自己尋一個伴兒。

媽媽一大早就出門了。她去親戚家借錢,為我籌措學費,但我知道我幾乎註定是要失學了。這些天媽媽已經去找過好幾家親戚,都沒有籌到錢。今天她去的是最後一家,無法抱什麼希望。

這幾天媽媽到處借錢,可親戚們都讓我家借怕了,不願借了,怕我們還不起。就是將來能還上又要等多少年啊?於是就向我媽哭窮,說得比我家還窮,我媽哪還好意思再張口向人家借錢?

昨天,我跟媽媽去表姨家借錢。

我的表姨夫一聽說借錢就搖頭,說:「你們上次借的錢還沒有還,又要借錢去念書?不行不行,你家小靈子學習那麼好,要是老讓她念書她就老能考上,這麼念來念去的哪還有頭啊?這書乾脆別念了,一個女孩家哪如在家裡幫大人干點兒活,大一點嫁出去算了。小靈子長得好,還愁將來沒有吃穿?」

媽媽和我都再說不出話了,表姨在旁邊一副當不了家的樣子。我們就只得告辭了。

表姨夫在後邊卻追著說:「小靈子要是找對象,這村裡老趙家的小子歲數正合適。那家有錢!好幾處買賣開著,人家馬上就要搬城裡去了,說媒的踢破門檻呢。女方要不是長得好,人家還不要呢。」

我瞪了表姨夫一眼,跟著媽媽走出來。

表姨跟出來,手裡拿了二十元錢要塞給我。我不要。

表姨嘆了口氣,說:「再到你二姨家試試吧。我當不了家呀。」

媽媽今天早上走時,我故意沒有起床。我說什麼也不願跟媽媽去借錢了,我的自尊心再也受不了了。

一個全身黑衣服的人讓我跟他走。他領著我進了一家高大的門樓。我心裡怕極了。那家的客廳大得很,可是黑洞洞的,那裡面坐著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們都把眼睛緊盯在我身上,眼神貪婪。這種眼神我是常見的,有時候走在大街上就會有男人拿這樣的眼神看我。

黑衣人趴在我耳邊悄悄說:「他們都是有錢人。」

我說:「他們肯借給我錢讓我上學嗎?」

黑衣人說:「你還上什麼學呀?嫁到這戶人家你就有的是錢,不用上學啦!」

「不!」我叫了一聲,往外跑。

黑衣人拽住了我:「別跑!」

我怕死了,拚命掙扎。這時候大冬瓜跑出來了。黑衣人一見他,就說了聲「交給你了」,然後就不見了,好像憑空消失了。

見了大冬瓜我的害怕稍稍小了些,我說:「大冬瓜,怎麼是你?」

大冬瓜得意地說:「怎麼不能是我?這裡是我家呀!我說過要娶你。怎麼樣,說話算話吧?」

我惱了,「呸」了一聲,扭頭又要跑。

大冬瓜死死地拉住了我。

我罵道:「大冬瓜,你該死!看我給你告訴老師。」

大冬瓜嬉皮笑臉地說:「我都不是學生了,還怕什麼老師呀!」

我這才想起來,我們已經畢業了。大冬瓜沒考上高中,他已經不是學生了。

我只好求他:「大冬瓜,不,李金民,你放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叫你大冬瓜了。」

大冬瓜是他的外號,因為他長得像個冬瓜,我們女生都叫他「大冬瓜」。有一回下課,幾個男生背後瞎說,大冬瓜說他將來要娶就娶我這樣的女孩,又漂亮又聰明。

別的男生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傢伙晃著冬瓜腦袋說:「不信你就等著看。我家有的是錢,只要有錢什麼肉吃不到?」

這些話卻讓我們幾個女生聽到了,氣得我不行。可我不會罵人,只是狠狠地叫了他幾聲「大冬瓜」。

大冬瓜不肯放手,他說:「我不放你,我要娶你。咱們班的女生,就數你最漂亮。我說過要娶你,答應我吧。我家有的是錢,你幾輩子花不完。」

我說:「你滾!我死也不會嫁給你這樣的人!」

大冬瓜說:「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是想上大學嗎?你連高中都沒錢上,還想上大學?做夢吧。」

我又氣又急,一下子醒來了,原來是個夢。這個夢讓我害怕死了。睜開眼,正是半夜裡,四周死一般靜。這個討厭的大冬瓜,我怎麼夢見了他?這全是昨天表姨夫的那番話引起的。

我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想著心事。

我是多麼想上學啊,做夢也想!可是我家貧窮的現實在一點一點碾碎我的夢想。

今天已經是學校開學的第七天了,我的學費還一點也沒有著落。

難道我就這樣再也上不了學了嗎?難道我從上小學時就已在心中生根發芽的理想,就要在我剛剛十六歲的時候便破滅了嗎?我從小就立志做一個科學家,從小除了學習就對別的什麼都不感興趣。從小,上學,學習,就是我最快樂的事。

從小,我的成績就那麼好。記得還沒有上學,媽媽就已經教會我背「小九九」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我一邊玩一邊背。鄰居們聽了都說這孩子真聰明,是個大學的苗子。

這一次中考,我也是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一中的。可是從我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起,我和媽媽就開始為學雜費而發愁了。

爸爸去世早,這些年我和媽媽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清苦極了。家裡沒什麼收入,媽媽一個農家婦女又要操持家務又要種地,累死累活忙一年,只能讓我們母女兩個勉強糊口。這幾年為了我上學媽媽已經借了不少債。學雜費一年一年地漲,我們的壓力也一年比一年大。

中考前,家裡賣了一頭豬一隻羊,賣了幾百元,原打算用來供我上學的,可沒想到今年的學雜費會這麼高,通知書上寫著各項費用在內一共要交一千五百元。

這些天,我們總共才湊了七百元錢,除了我家原有的賣豬羊所得的五百元,媽媽只借到了二百元。這二百元是兩家較近的親戚借給的,每家一百元。大約因為是比較近的親戚,他們不好意思拒絕媽媽,雖不情願也還是要借給一點,而一百元可能是既不失面子又可以打發走媽媽這樣的求借者的最恰當的數額。

還差八百元,而這八百元,在我和媽媽眼裡就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啊!

那麼,我只有失學了?

在今後的日子裡,我只有遠離學校了,只有過與黃土打交道的日子了,只有在農村過一輩子了。一想到這些我就難過得比死還難受。我自小生長在農村,我並不是瞧不起農村,更不是鄙視農民,但這種生活不是我的理想啊!我自小就嚮往著另一個境界的生活。我一心想著讀書讀書,一直讀下去,等我長大了,去做一個鑽研科學的科學家。

如今,儘管我大些了,知道了要想成為一個科學家是多麼艱辛和困難。也許我一輩子也不會成為一名科學家,但我仍嚮往著渴望著讀書讀大學讀博士,嚮往著渴望著一生都在知識的海洋里遨遊的生活。

可是現在,我的所有的理想與夢幻都註定要破滅了。沒有人阻止我,沒有人打擊我。不是因為我的智力不夠聰明,沒有任何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們沒有錢,只是因為我和媽媽無法弄到一筆數額並不大的錢。

事情就這麼簡單,就這麼一小筆錢,就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就碾碎了我一生的夢想。而這樣數額的一筆錢,在當今有錢人那裡還遠遠不夠人家在豪華飯店吃一頓飯。

難道,這就叫命里註定嗎?

在命運面前,我感到一種欲哭無淚的悲愴!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快天亮時又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裡,我仍舊夢著自己再也上不了學。

要不是忽然聽到院里的兩隻小羊的「咩咩」的叫聲,我還不會起床。小羊的叫聲讓我想到我家的兩隻小羊還沒有喂草呢。兩隻小羊好可憐啊!它們還那麼小,它們的媽媽卻不得不離開它們了。它們的媽媽被我的媽媽賣掉了,為的是給我籌集學費。在離開媽媽的最初的日子裡,兩隻小羊白天黑夜地叫。那哀哀的叫聲讓我傷感得幾次落淚,因此這些天我一見它們心裡就不由得存了一點歉疚,因而也更細心地照料它們。這一個暑假裡我給它們拔最嫩最好吃的草,給它們梳理毛皮。每天早晨我都要跟它們在院子里玩一會兒,它們每次見到我都歡喜得又蹦又跳。

一想到小羊還沒有喂草,我趕緊穿上衣服,開了外屋門出來。來到院里,我先打開羊圈的門,放兩隻小羊出來,讓它們在院里蹦跳著玩一會兒。這些天它們已經習慣了,總要先在院里玩一會兒,然後才開始吃草。趁它們在院里玩耍,我回到屋裡去洗漱。

洗漱完畢,我出來給它們餵食。給它們吃的青草是昨天黃昏準備好的,放在柴棚里露水打不到的地方。今天我起得晚了,小羊早已餓了,見我拎出了草筐就仰著頭沖我咩咩地叫。我一手抓起一把草蹲在它們面前,它倆就湊上來每個佔住了我一隻手來吃。這些日子,兩隻小羊在家裡都已習慣了在我手上吃草,再也不把頭伸在筐里叼草吃了。兩個小傢伙,有點像被大人寵壞了的小孩子。

他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

我正在給小羊喂草,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地叫我:「花靈?」

聲音好像不是很肯定,試試探探的。

我抬起臉,看見有個***在我家柵欄門外。我家的院子沒有院牆,只用玉米秸做成厚厚的籬笆,因此從院里能看到院外,從院外也能看到院里。我看到他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定了,望著我。我並不認識他,就沒有答腔,只是沉靜地望著他。我不明白這個陌生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後來他告訴我,他一見我就知道是我。他進了村,是一邊問路一邊找到我家的。他說他最先看見的是我家的籬笆牆和籬笆牆上爬滿的綠叢叢的豆角,美麗的豆角花開滿在籬笆上。

他推著車子走近,透過柵欄門,看見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蹲在院子里給兩隻小羊喂草。他說他一見那女孩就知道是我。那時他只能看見我蹲著的側影,而此前他只見過我的照片,但他一見那側影就肯定這是誰了。他說他知道,那麼纖柔的側影,一定是花靈了。

「我一見這個女孩,心就怦地動了一下,好像與她一直有著多麼深的關聯,好像是在我的生命的最深處與她有著某種說不清的休戚相關的東西,至少是我已隱隱感到從此以後我的命運將不可避免地要與她有著相牽相系的關聯了……」很久以後,我看到他在這一天的日記里,這樣寫道。

他那時定定地望著我,過了好幾秒鐘,才輕輕地叫出聲來:「花靈?」

我站起身,用眼睛詢問地望著他。我用眼睛在問:我不認識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仍有些怔怔地望著我,沒有說話。

過了大約有十秒鐘,他才回過神來,說:「你是花靈吧?」

我點點頭,答應道:「嗯,我是。」

他說:「我是一中的教師,我叫陳超。」

聽他說他是一中的教師,我的肩膀不由得抽動了一下,倏地埋下頭去了。我心裡明白這是因為我沒有入學,老師來家裡找我了。

我快步走上去打開了柵欄門。我說不清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我的嘴角露出不像笑的笑。

我說:「您……您好,請進來吧。」

他推著自行車進來了。他在院里把車放好,此時他和我面對面站著了。

他問我:「你被一中錄取了,早已開學了,可是你沒有入學,所以我來看看你。你為什麼沒有入學?」

我默默垂下了頭。

沉默。

後來他告訴我,在我的沉默里,他隱約猜出了我沒有入學的原因。

過了兩分鐘,我忍住了眼裡的淚水,說:「陳老師,請屋裡坐吧。」說完我徑自走在前面。

「我跟在她身後往屋裡走。邊走邊打量著她家的房子。房子一看就知道至少有幾十年的歷史了,牆上陳舊的磚已禿了稜角,房頂上的瓦還是那種舊式的小瓦,成片的雜草錯錯落落地在瓦壟間蓬勃地生長。房子的門窗漆皮早已剝落,裸露著木材本質的原色,頗為衰朽。我這時幾乎已肯定她不能入學的原因了。」那一天他記了很長的日記,把與我第一次見面的過程都記錄下來了。

我家的房子是老房子,一進外屋就顯得光線很暗。我把他領進我媽媽住的東屋。

我家真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屋裡空空的,除了幾件極簡單的舊式傢具再無其它裝飾。我讓他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是一把舊式的大靠背椅,上面有精緻的雕花圖案,還是我爺爺留下來的呢。當初它一定很氣派,現在它已經很舊了,倒像是一件古董。

沒有茶葉,我只好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說:「很抱歉,陳老師,我家沒有茶葉,您喝一杯白開水吧。」

他笑笑,接過杯子,說:「這正好,我從不喝茶。」

他見我仍站著,就讓我也坐下。我默默坐在他對面的炕沿上。

他真是很渴了,不等水涼些就小口小口地喝上了。

喝了幾口,他抬起頭,說:「這水真甜。」

他邊喝水邊打量著我。後來在日記里,他對我作了這樣的描述:

「那天她上身穿著一件素花薄衫,下身是一條洗得藍中發白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平底的布鞋。衣服雖有些舊,但整個人讓人感覺是那麼清爽雅緻。坐在她面前時,離得近了我看出來,她的潔凈得一塵不染的臉上透著些蒼然,是那種缺乏營養的蒼然。當時我的心裡就禁不住對她有了深深的愛憐。」

一杯水喝完,我又給他倒上一杯。

他捧在手上,問我:「你家裡人呢?」

我說:「媽媽去親戚家了。」

頓了頓,我又小聲說:「我家,只有我和媽媽。」

他點點頭說:「我從你的檔案上看到了你家的情況。你家生活挺困難吧?」

我埋下頭,低聲說:「我家沒有什麼收入。今年的學費這麼高,媽媽到處去借也沒有湊齊。今天媽媽又去一家親戚借錢了,也不知能不能借到,親戚們一聽借錢念書都不願借。其實我是很想上學的,可是我也知道,有時候命運是無法抗拒的。」

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打斷了我的話:「別說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讓我看。

他問我:「這題的解法是你自己做出來的嗎?」

我說:「是的,這是我在中考時做出的解法。您怎麼知道?」

這是一張十六開的練習紙,上面寫著一道幾何題的極特殊的解題方法。它的全部的解題過程都是由圓規和直尺做出的圖解來完成的,而不是像通常的解題程序那樣一步步地用定理推導求證。

這是我們這次中考中的數學題,是這次的數學試卷中難度最高的一道題,在考卷上它排在最後一道。這道題按常規有兩種解法,但這張紙上的這種解法是常規解法之外的,它不用定理推導只運用圓規和直尺將幾何圖形分解組合,以圖解形式做出了這道題的求證。這樣做比用常規的定理推導的解法要難上何止十倍!而我,在中考時就是用的這種解法。

他說:「這解法十分複雜。你怎麼在那麼緊張的考場上竟會選擇這麼繁瑣的解法呢?為什麼不用另外兩種簡捷的方法呢?」

我說:「當時在考場上我覺得時間還有些富裕,就用這個解法了。這種解法我以前在一本書上學過,因為好玩,我試著用這樣的方法解過一些幾何題。」

我說著,眼裡不由得濕了。沒有人會知道,我當時在考場上是在怎樣的心情里做出的這道題。那時我已知道今年上高中的學費很高,以我家的經濟條件,我很可能再也上不起學了。我的心情是一種說不出的複雜糾纏,是那麼一種幽怨,那麼一種哀傷,那麼一種決絕,同時又帶著那麼一種渴望而又難以實現的願望。在這樣一種複雜的心情里,我把這種極特殊的解題方法一筆一筆做在了考卷上。儘管這很繁瑣很浪費時間,但這樣做能讓我的心情好過一些。我不是在炫耀自己,我只是想在這也許是我的一生中的最後一次考試中給自己留下一點特殊的記憶,就像要用它來紀念我的學生時代一樣。

他說:「你以前就做過這樣的題嗎?拿來我看。」

我去我屋裡找來一個練習本,這上面是我做過的用圓規直尺方式解題的練習。我交給他看。他很興奮地翻看著,有些地方看得很仔細。

看完了,他問我:「這麼複雜的解題方法,你很喜歡嗎?」

我說:「我覺得好玩。我從小就很喜歡做各種各樣的難題、怪題。我在解題中尋找快樂。」

他問我:「那你知道這種解題方法的來歷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只是偶然在一本書上見過。」

他說:「那我給你講講吧。」

他的表情變得鄭重起來了。他接下來所講的深深地打動了我。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古代。

知道阿基米德吧?知道畢達哥拉斯吧?知道亞里士多德吧?知道歐幾里德吧?這些古希臘的科學家,他們畢生都在為科學而奮鬥。在他們那個時代,幾乎整個地球都處在科學的蒙昧階段,是他們追求科學追求真理追求完美的精神照亮了那個時代。

那是一個崇尚智慧和科學,崇尚真理的年代。儘管那時的科技水平並不高,但那個時代卻是整個人類世界科學精神的起源。

在幾何學上,直線和圓周是最基本的幾何圖形。而在幾何學的發源地古希臘,直尺和圓規的運用被古希臘的數學家們尤為看重。他們曾經理想化地試圖把所有的幾何證明都用直尺和圓規做出來,這當然有著非凡的難度,因為事實上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有些幾何證明是根本不能只用直尺和圓規來完成的,但是他們這種思維方式這種在科學上追求理想化追求完美的精神是難能可貴的。

古希臘數學家曾經提出了三大數學難題。這三道難題都限定解題條件僅用直尺和圓規求解而不能用其它方法來求解,因為如果運用直尺和圓規以外的方法來求解這三道題那會很容易。當時許多古希臘的數學家都「自尋煩惱」地被這些難題困擾著。他們有的為這難題傾注了畢生的精力。數學家阿那克薩哥拉甚至在晚年被雅典人投入了監獄,在牢房裡仍不忘對這些難題的研究。但他們這許多傑出的人類中的智者卻沒有一個人在有生之年能夠解出這三大難題。後來,隨著數學的發展,後世的數學家們最終證明了這三大難題均不可能只用直尺和圓規求解。

在這三個他們自己設計的數學難題面前,古希臘的數學家們的結局是悲壯的,但他們是人類科學精神的起源。

三大數學難題之一是:「求一立方體之邊,使其體積等於一已知立方體的體積的二倍。」

這道題如果用代數方法求解是很容易的,如今一個普通的中學生就可以完成。首先設這個所求邊長為X,根據題意可以列出方程X^3=2A^3,兩邊開立方,就可以得到X=1.25992105A。就這麼簡單。

但是如果只用直尺和圓規來求解就完全是另一種情形了,這實際上是用直尺和圓規來給2開立方。後來直到十九世紀法國一位數學家證明了用直尺和圓規事實上根本不能求解2的立方根,這時才算「解決」了這個難題。再後來又有人證明了另外兩道難題在事實上的「不可能」。

由此可見,僅用直尺和圓規來做幾何題證明會有多麼大的難度!

「所以,當我在一張中考試卷中看到了這樣一種解法時,你知道,我有多麼激動!」他望著我說。

「並且,」他說,「我感到幸運。我為我竟在偶然間看到了這樣一張試卷,能夠得到這樣一個學生而感到幸運。」

接下來他對我講了他看到我這張試卷的經過。

他說中考過後的一天,他正在宿舍里寫信,房門被推開了,是他的好朋友劉興來來找他。劉興來是他上師範時的同學,現在在鄉下一個中學教數學。這次劉興來在二中參加中考判卷,而他因為教的是初三,按規定不能參加判卷。他見了劉興來非常高興,正想問一問中考判卷的情況,劉興來卻迫不及待地拿出一道抄下來的數學題來問他。

他一見那題就驚訝得呆住了,因為那種解法是極特殊的。上師範時他因為酷愛數學,很得同樣酷愛數學的沈明老師的看重,二人竟結為師友,他們經常在一起鑽研數學。後來,沈老師選擇了至今未解的世界百大數學難題之一的一道題來做「人生的跋涉」。他曾與沈老師一起對這道題討論過多次。畢業后,他也一直關注著他的尊敬的老師在這項工作上的進展。像這樣用直尺和圓規來解幾何題的方法,他曾在沈老師那裡見過,並在沈老師的指導下用這種解法解過一些幾何題。這樣的解法有著非同一般的難度。

他抬起頭,問劉興來是從哪裡抄來這樣一道題。

劉興來說:「是從中考試卷上抄來的。這是一個老師在判卷時發現的。他不能判斷其正誤,就拿給所有的判卷老師看,結果所有的判卷老師都不能判斷其正誤,我想起了你,咱們的數學王子,就拿來給你看。你快點給個結果,那一幫判卷老師還等著呢。」

他顧不得聽劉興來細說,早一頭扎在了那題上。將解題過程嚴格地推敲了三遍,判定這種解題過程正確無誤之後,他長出了一口氣,像這樣的解題難度他自己也不是不能完成,但他至少要費時幾個小時的時間,而那個考生卻是在考場上的有限時間裡完成的,這說明這個考生有著極高的智商和極強的思維能力。他朦朧地意識到,他也許遇到了一個數學天才。

「完全正確。」他說,「這個考生叫什麼名字?」

但劉興來卻不知道,因為考卷上的姓名、考號等都是密封的。

他站起來,說:「我要跟你去看看這張考卷。」

他跟劉興來到二中來看考卷,把考卷上的那道題又仔細看了一遍,印證了劉興來所抄的那一份與卷面上的一點無誤。他坐下來,很有興緻地把整個考卷都看過來。他的內心興奮得難以自抑,他真難以相信自己竟會遇到這樣優秀的學生。

這是一張滿分的考卷,是全縣考生中唯一一份滿分的考卷。卷面整潔,字跡娟秀,從上到下不僅沒有一個錯題,連一處哪怕小小地改動的痕迹也沒有,清爽乾淨得令人愜意。從這樣的卷面你可以想象到這個考生在考場上該有多麼從容和充滿信心。如此緊張的考試,面對幾十道數學題,他就像寫一封輕鬆的信那樣遊刃有餘地完成了這份答卷。

他眼睛放光地看著劉興來,說:「興來,暑假後學校就要我教高一了,我一定把這學生要到我的班上。我先要謝謝你讓我認識了這樣一個優秀的學生。」

他離開二中時天色已黑。他騎行在夜幕低垂的路上,腦子裡仍浮現著那份整潔漂亮的試卷。那娟秀乾淨得令人感到愜意的字跡在他眼前重現,他猛然意識到:這樣娟秀的字跡很像是出自一個女孩子之手啊!

可是,女孩子,會有如此高的智商嗎?這會是怎樣一個優秀的女孩子呢?

他是在中考閱卷完畢後知道了我的名字的。他跑到教育局查閱成績表,因為全縣只有我一個數學滿分,所以他很容易就查到了我的名字。他查到我的名字叫花靈,排在總成績表的第十九號,就是說我的總分在全縣考生中排在第十九名。他也知道了我果然是一個女孩子。

他說他一看到我的名字心就一動。花靈,這名字真是太美了,好像在告訴人們這會是多麼明麗清純的一個女孩,會擁有多麼晶瑩剔透的一顆心靈,以及多麼聰穎智慧的頭腦。這麼詩意動人的名字與那樣一份漂亮的優秀的考卷疊合在一起,真讓人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小精靈。

中考錄取工作結束,他知道我被一中錄取了。學生檔案剛到一中,他就跑到教導處看我的檔案。從檔案上他知道了我的一些情況,也看到了我的照片。後來他說他剛看到我的照片時就像是與一個自己很在意的人初次見面時那樣,竟有一點說不出的緊張。

後來他說那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我。在一張一寸免冠照片上,一個纖瘦清麗的女孩,梳著馬尾辮,細眉清晰如畫,眼睛明澈似水,臉龐雪白潔凈,一塵不染。

接下來,他為了把我要到他的班上頗費了一點力氣。分班工作還沒有開始,他向教導主任要求把我分到他的班上。主任沒有很痛快地答應他,因為分班工作的原則是平衡分配,要將所有新生的各科成績做為參照來權衡,以求每個班的總體水平持平,所以一般情況下是不能任由哪個老師往自己的班上要哪個學生的。而我是唯一的數學滿分的學生,教導主任是不能隨便由哪個老師把我要去的。那不公平。

他憂心忡忡,害怕我分不到他的班上。新生一共是四個班,他只教其中兩個班的數學,也就是說要是坐等分配,他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分到我的希望,而他是多麼期待我分在他的班上啊!

一連幾天他跟教導主任軟磨硬泡,終於讓主任答應了他把我分到他的班上。

他為此高興了一個暑假。可是到了開學時,他卻被我兜頭潑了一瓢涼水。他懷著那麼興奮的心情等著見我,我卻沒有入學。他焦灼地等了我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里他問遍了所有考入一中的我的初中同學,向他們打問有關我的情況。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天,他就按著打聽到的地址趕了幾十里路來找我了。

我聽他講完了,簡直就像是在聽一個動人的故事。我絕不會想到在這個我因學業無著而備感凄惶的暑假裡竟會有人如此地關注著我,絕不會想到為了上學求借無門孤單無助的我竟會在另一個我從未謀面的人心裡佔了那麼重要的位置。我埋下了頭,我怕他看見我眼裡感動的淚水。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自內心地說:「陳老師,謝謝您。」

他說:「我講了這麼多,你明白了嗎?對於你來講,沒有任何東西比學業更重要。所以,花靈,你得上學呀!」

我眼裡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聲音低低地說:「我明白。」

可是,我心裡的淚水在更猛地流淌著,因為我沒有辦法弄來學費。

他說:「我還想讓你明白,因為以上我所講的這一切,我決不能眼看著你失學。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你完成學業,請允許我為你做到這一點。首先我要做的是,我要為你拿出一千元學費。其它的費用,你自己可以籌集了吧?」

我抬起臉,獃獃地望著他。我聽明白了他的話。天哪,他說出的竟是這樣的一句話!更多的淚水從我眼裡湧出來。我淚眼望定了他的臉,我看到他周正的臉龐上一雙深邃的溫厚的眼睛里充滿善意和愛憐,他的平坦飽滿的額頭讓我感到篤誠和值得信賴。

我說不出話,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一任淚水不住地流出來。我用眼睛告訴他我接受了他的援助。

我太想上學了啊!家裡的境況,我想上學又太難太難了啊!我是在怎樣困頓焦心的境況下,在怎樣孤助無依的幾近絕望的心情里聽到了他的這句話呀:「我決不能眼看著你失學,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你完成學業。」這話竟是從一個我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的嘴裡說出來,這,怎麼能不讓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湧出來?

對於我,上學太重要了,那幾乎重過了我的生命。但在此之前,在我遇到眼前這個人之前,沒有誰真心地幫我。

我用眼睛告訴他,我接受了他的援助。

我這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候我只要一張口,就會哭出聲來。而且這時候,我也想不起我該說什麼,我甚至沒有對他說一聲謝謝。後來,很久以後我回想往事,我問自己,我為什麼在那時竟沒有對他說一聲謝謝呢?但我終於想明白了,那是因為在我的意識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裡,當時我對他的心情,遠不是一句謝謝所能表達,而他對我所做出的一切,也遠不是一句謝謝所能回報。

我這樣毫不推託就接受了初次見面的他的援助,還因為我信任他。

儘管我們是今天剛剛見面,但我對他是那樣信任。短短的接觸,我並不了解他,但我從一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從心底里信任他。那是一種再無須防範的信賴,那是一種不容半點褻瀆的信賴。

我對他也不再陌生。剛剛見面,剛剛說過不多的一些話,但我面對著他,面對著那張周正端方的真誠的臉,就像是相識已久,相處日深,一點也沒有陌生感,而是好像那麼自然,那麼熟悉。

後來,很久以後我這樣想過:我們相信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存在呢?在整個世界上,在茫茫人海間,是不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著這樣一個「他」或「她」的存在呢?這是一份與自己有特殊關聯的「存在」。這個「他」或「她」並非一般的朋友,他(她)的身上帶著朋友的意義,也帶著親人的意義,也帶著情人的意義,但他(她)既不是簡單的朋友,也不是親人,也不是情人,可又真的好像這些他(她)全是。他(她)就是那麼一種沒有確切定義的「存在」。

假如有一天你在哪個地方(有時這個地方會很遙遠)與這個陌生的「存在」不期而遇,你在見到他(她)的第一眼時會怦然心動。你在一瞬間的對視后便會對他(她)那麼信任,完全消失了陌生感,會想也不想地與他(她)站得那麼近,毫無距離地站得那麼近。

你相信不相信有這樣的「存在」呢?你相信不相信人類應該有這樣的「存在」呢?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遇到了這樣一個人,你就相信我的話了。那將是你一生中最珍貴的幸運。

我明天就可以上學了。

他跟我講好到學校后先去找他,悄悄地把學費交給我。他與我約定這事保密,不讓任何人知道。他說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為一個學生拿了學費,更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靠他為我拿了學費才能上學的。他說他希望我過與普通學生毫無兩樣的學生生活,不願我有任何心理負擔。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不想讓別人來追問或猜想他為什麼會拿出那麼多錢來幫助一個他原本不認識的女學生。他不願別人因此認為他挺高尚,更不願別人因此對他亂猜疑。

時間已經臨近中午,他說他要回學校了。

我輕聲說:「別,已經中午了,在我家吃飯吧。」

他沒有拒絕,答應了在我家吃飯。後來他說,當時他本是不願在我家吃飯的。他說那時我們之間還並不熟悉,他也不習慣跟一個女孩子一起吃飯。可他又怕如果他拒絕了我,那我肯定會有另一種心情。

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在怎麼想,我很高興他留下來跟我一起吃飯。

我說:「媽媽中午不回來。我來做飯。」

我讓他先坐。我去院里的小菜園摘些菜。

只一小會兒,我就摘好了幾樣菜回來。有豆角、茄子、黃瓜、青椒,都是農家的家常菜蔬。我臉上欣欣然的,像個小雀一樣靈活地在灶間屋忙這忙那。陳超老師倚在東屋門框上看著我。

洗菜時,他過來幫忙。我一點也沒有攔他,遞給他一個小菜盆讓他洗。我們兩個彼此一點也不怎麼客氣地忙碌著,就像是早已相識,相處日久的朋友一樣。

切好了菜,準備炒了,我才猛醒般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應該先和面烙餅,然後再弄菜呀。不然,等弄好了餅,菜就要涼了。」

我急忙和面。他在一旁幫不上忙。

我說:「陳老師,別這麼站著了。我做飯,您先到我屋裡看看書吧。」

他進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在屋裡問我:「花靈,這是你的天球儀嗎?」

我撩開門帘進去,見他正站在炕邊看著我的天球儀。那是一個兩尺多高的天球儀,看上去相當精緻。雖然已經頗為古舊,但通體銅製,一望便知非等閑之物。這是我爺爺給我留下的呢。

我說:「那是我爺爺傳下來的。」

「你爺爺?」

「是的,這是我的一件寶貝呢。在晴朗的晚上,我可以用它在天空中找到很多的星座:大熊座,小熊座,獵犬座,仙女座……這些星座和遙遠和星群能讓我的心情特別好,是那樣一種廣博遼遠、寵辱皆忘的心情。」

「我能理解。」他說。

「我還有好多寶貝呢,一會兒給您看。」餅要糊了,我跑出去翻餅。

飯菜做好了,我招呼他準備吃飯。我把我屋裡的小炕桌收拾乾淨,把飯菜一樣樣端上來。平時,我和母親是在東屋的那張舊八仙桌上吃飯的,可是今天,飯做好了,我卻不由得就來收拾了自己的小炕桌。這小桌我平時是用來學習的,但我現在很想在自己的小屋裡陪他來吃這頓簡單的飯菜。

吃飯的時候,他還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心情倒平靜下來了。

吃了飯,我收拾好了碗筷,說:「陳老師,現在請您看我的寶貝吧。」

我打開了屋角的一個大柜子。他吃驚地看著我把裡面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有兩個三角架,有幾隻不同大小的望遠鏡。另外的幾件他不認識,我告訴他這些都是天文學儀器。

「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我說,「您想聽一聽我們家的故事嗎?」

他說:「當然想。從這些天文學儀器來看,那一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故事。」

我拿起一架單筒望遠鏡,在手裡擺弄著,開始了講述。

一九四五年,就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有一對年輕的夫婦來到了華北平原上這個叫做黃沙塢的偏僻小村。男人叫花致遠,這裡是他的祖籍。

這對夫婦在小村的西北角蓋起一所在當時稱得上是豪華的新居。五間青磚到地的正房,屋頂是嶄新的藍瓦,但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奇怪的是,蓋了這麼漂亮的房子卻不要圍牆,只用柵欄圍起來。

不久,村人發現這個與他們同族的年輕人行為古怪。他不事農耕,也不做別的什麼活計,白日里深居簡出,只在晚間夜裡村人時常見他一團黑影地在院子里擺弄什麼東西,很神秘的樣子。那些東西瞄著夜空,像是什麼特殊武器。

村裡人不知道,那些武器是天文觀測儀器。

那時的花致遠剛剛從美國留學回國。他因為傾向共產黨而不見容於國民黨政府,南京天文台沒有他的位置。為了尋找一顆新星,他與夫人放棄了大城市的生活,來到故鄉這個偏僻的、幾乎一無所有但有著繁星閃閃的夜空的小村。

在這平靜的鄉野,花致遠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觀測研究中。全國解放那年,他們唯一的兒子出生了,取名花庭芳。

全國解放后,花致遠放棄了去北京參加工作的機會,因為此時他的觀測正值關鍵階段。經過幾年的摸索,他已經找到了這顆新星的軌道範圍。他的眼前彷彿看到了遙遠的星際一顆燦爛的新星正在向他招手。他多想立刻捕捉到這顆新星呀,將它作為獻給偉大的新中國的禮物。

但是在接下來的追蹤中他遇到了更大的困難。有好幾次他幾乎就要捕捉到它了,但結果又讓它隱沒了。幾年過去了,花致遠的積蓄用光了,他們的日子拮据起來。

長期的夜露下的觀測嚴重損害了花致遠的健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有一天他夜感風寒又併發了肺炎。那時正是建國初期,鄉下醫療水平低,他竟一病不起,很快就辭世了。那時花靈的父親才剛剛五歲。

花靈的父親上中學時,「文革」開始了。這場席捲全國的風暴也波及了這個偏僻的小村。造反派闖進了他們家,抄走了花致遠留下的所有儀器。造反派除了知道其中有望遠鏡之外,對其它的東西一概不懂,但他們認定這些東西是用來搞特務活動的儀器,於是死去的花致遠便成了特務,這母子二人就成了特務家屬。

以後的日子是難以描述的艱難。花靈的父親被迫退學。幾年之後,母親也去世了。

長大后的花庭芳娶了一個地主成份人家的女兒,就是花靈的母親。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就是花靈。

花庭芳從小體弱。改革開放以後,日子剛剛好轉,他卻得了病,幾年之後就去世了。家裡只剩下了花靈和母親二人相依為命。

家貧如洗。

花靈上了中學。她那天才的頭腦里最熱愛數學,她的數學成績從來沒有落下過第一名的位置。她立志要做個像爺爺那樣獻身科學的科學家。儘管對天文學沒有特別的愛好,但她仍把爺爺遺留下的這些天文儀器視若珍寶。閑暇的日子,她常用天文望遠鏡遙望天空。望著繁星浩翰廣大無邊的宇宙,她的心靈世界也無邊地廣博遼遠。這給她的清貧的日子添上了明麗的色彩。

講完了,我的眼裡染著淡淡的淚影。

我說:「這就是我的故事。」

他憐愛地望著我,說:「我沒有想到你這個極優秀的女孩子竟有著如此非凡的家世。這是一個多麼凄惋動人的故事啊!」

沉默了一下,他說:「我曾經有過像你一樣的理想,立志要做一名科學家。由於學識和智商的局限,以及其它的多種因素,我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除了能做一個合格的老師,在我所熱愛的數學上我是不會再有什麼發展了。可幸運的是,我竟然遇到了你這樣一個優秀的孩子。那麼,就讓我來做一棵大樹吧,做一棵能夠遮風擋雨的大樹,價錢就是一棵小苗。讓我為這棵正在成長中的小苗遮避風雨擋避嚴寒,為它提供一個哪怕是小小的成長的空間吧。花靈,請你不要拒絕我。請你相信我,我甘願來做這一切,不求任何回報。就讓我做一棵這樣有用的樹吧。」

他的心裡此刻一定在強烈地涌動著那種崇高感和神聖感。他的眼睛亮亮地閃著一種灼人的神光。

我的心裡忽地生出那樣一種滋味。我低下頭,眼睛里熱熱的。

我小聲地說:「我不拒絕您。」

他輕輕地撥一撥天球,天球轉動起來了,星座和星群轉動起來了。一時間,我小小的房間里彷彿裝下了整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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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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