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天一暖和,胡老婆兒更像長在了牆邊似的,雅慧在院里,她就盯著雅慧看,雅慧回了屋,她就盯著屋裡看。看見雅慧在院里切的曬葫蘆,老太太臉上那表情好像是地主看著叫花子,滿是優越和不屑,說晒乾的葫蘆連羊也不吃。

雅慧也懶得跟她細說,只管做自己的事。

「你們中午吃甚呀?」胡老婆兒問。

「吃葫蘆。」雅慧頭也不抬的說道。

「葫蘆還能當成正頓飯吃了?咋也得見點兒葷腥了哇?」胡老婆兒道。

雅慧說他們就光吃葫蘆。

「我們中午吃燉羊肉!」胡老婆自豪的一仰頭,「二小子給拿來一條羊腿。」

後來雅慧才品出來,只要他們家一吃好的,老太太准早早的等在牆邊,一見雅慧出來就問她中午吃什麼,然後再驕傲的宣布,他們家不是燉雞就是燉羊。

雅慧就問桂蘭,胡老師家的二小子是做什麼的?怎麼一天的給老兩口往來拿羊腿?

桂蘭笑,說那條羊腿沒準兒是她兒子前年拿來的,吃到現在還沒吃完。說胡老婆兒就是那樣兒,只要菜里有兩片肉,出來就跟人說他們家吃的是燉肉,恨不得讓全村人都知道。

這裡的人把春三個月叫做『干春氣』。春氣是春天,干,形容缺乏。過了肥酒大肉的一冬天一正月,該殺的殺了,該吃的吃了,該花不該花的都花出去了。春天又開始勒緊腰帶過日子。

桂蘭又開始唉聲嘆氣的怨起命來,「唉!誰叫我們命不好,托生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了!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的,能掙下一家人的吃喝就算不錯蘭,時氣(運氣)不好的還得掙下點兒飢荒!」

「種地怎麼還會賠錢呢?」雅慧問。

「我們這兒是靠天吃飯了,能跟你們那地方一樣了?」桂蘭道,「莊戶(莊稼)一種進地裡頭,我們就沒辦法蘭,天年好了,種下個收上來,天年不好,那一年不就是白忙活蘭?」

雅慧這時候才知道,新民一個人只有三畝多點兒地,就算再風調雨順又能有多少收入呢?像桂蘭說的,能掙下一年的吃喝就算不錯了,哪還有餘錢打飢荒娶媳婦兒呢?

無意間聽翠蓮說起來,說添人進口也給分地了,雅慧就問桂蘭,說她也來了快一年了,有分地的資格了沒有。桂蘭苦笑,說有倒是有這麼個規矩,可營子裡頭就那麼點兒地,早就分完蘭。再要分,就得等有人死了,騰出地來。「每年就為了這點兒地,爭搶的還有人動刀子了。死了的家裡頭不想往出交地,排隊等地的人又爭紛不停,你說你先來,他說他先到。這不,王老五他媽去年還沒打落出個,就有人上我們家鬧,沒辦法,我們那個貨(指桂蘭老公)就一推手,說他不管,讓他們愛找誰找誰個。」

雅慧一聽這話,知道她這新來乍到的更排不上隊,就把這事兒丟過不再提了。

地里一忙開,村裡大概就只剩下雅慧和胡老婆兒兩個閑人了,連懶漢劉四也罵罵咧咧的下了地。莊稼地就在雅慧他們房后,人們來去都得經過門前的那條路。雅慧每天看著他們急匆匆的過去,筋疲力盡的回來,感覺自己就是個廢人。儘管她一會兒也不讓自己閑著,連新民在地里幹活穿的衣服也是每天一洗。可一看到地里回來的人邁著沉重的步子,就覺得自己做這點事情根本算不上營生。

趕著節令把地種了進去,村裡這才又消閑了下來。

女人們都趁著這點時間,把大人孩子換下的棉衣該縫的縫,該補的補,該拆洗的拆洗。

雅慧院里西牆梨樹下面,一到下午一片樹蔭,涼風陣陣。女人們都坐在樹下做針線。雅慧也在二媽的幫助下,把新民的棉衣拆了,把板結成硬片的棉花一點一點的撕開,撕的又喧又軟,然後重新縫起來。

女人們手裡忙著嘴也不閑,高一陣兒低一陣兒的說著閑話,聽的胡老婆兒站在牆邊跟著直笑。

「你們才會找這好地方了!」

雅慧正半伏著上身,從棉褲的裡子上往出引著針線,一聽是王老五的聲音,趕緊坐了起來。

「這是王老闆哇。」桂蘭半譏半捧的說道,「你咋消閑的從這兒來蘭?」

「我從這兒路過,聽見你們說的紅火的,就過來看看。」王老五笑道。

「你還紅火的少了?」黑眼子瞟了王老五一眼,抿嘴笑道,「這全營子也再找不出一個比你更紅火的人蘭哇?」

「我去哪紅火個了?」王老五笑著跟黑眼子對答著。

雖然雅慧一直低著頭,可能感覺到王老五的目光不時的落在她身上。她忽然有點怕這個人。

「那得問你個兒了哇!你問誰了?」黑眼子一邊說,一邊笑的東倒西歪的,推搡著桂蘭。

「哎呀!」桂蘭躲開她道,「說話就好好兒說話,嘰嘰咕咕的喝上憨老婆的尿蘭?」

黑眼子這下笑得更厲害了了。

云云和雅慧對視了一眼,嘴裡笑道:「黑眼子這是不對蘭哇?今天咋高興成這麼個?」

「你看她那個神眉佛眼(形容詭秘)的像哇對能勁兒了?」桂蘭別了黑眼子一眼道。

雅慧正想笑,一抬眼看見王老五直勾勾的盯著她,忙正色回了他一眼。

王老五一笑,嘴裡說道:「你說這新民媳婦兒來了咱們這兒也有快一年蘭哇?咋還跟個新媳婦兒也似,見了人連話也不敢說?」

雅慧見他非但不收斂,反而沖著她來了,正想回他一句,聽見桂蘭已經先說道:「敢是怕你了哇。」

「怕我?」王老五道,「怕我作甚了?莫非我還能吃了她了?」

「吃你倒是吃不了。」桂蘭道,「就是呀!……」她看了王老五一眼,不說了。

「就是甚?」王老五急道。

「就是呀!……」桂蘭又頓了一頓才說道,「怕你看在眼裡頭拔不出來了!」

說完哈哈大笑。

王老五被她這麼一說,也不好意思的跟著笑了兩聲。

「哎呀!五哥也在這兒了?」又有個男人走了過來,「你們敢是紅火了哇!」

「你咋來蘭?」王老五眉頭一皺道。「營生做完蘭?」

「哎呀我的五哥!這人又不是機器,你總得讓歇一歇了哇!」來人道,「再說蘭,這甚營生哇還能一天就往完做了?」

「劉四!你該做甚做甚個,少在我們這兒湊紅火!」桂蘭道。

「咋了?」劉四道,「你們這兒有甚了?我五哥能來我就不能來?」

說完,挨著黑眼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你離得我遠點兒!」黑眼子推他。

「你也嫌開我蘭?」劉四嬉皮笑臉的說道,「咱們倆又不是沒挨過。」

「你個死劉四!」黑眼子下死力的推著他,「你再鬼嚼看我扯你的嘴的!」

劉四做出享受的表情,像個不倒翁似的左搖右晃。

「老五!」桂蘭對王老五說道,「我們女人家在這兒做點兒做針線,你說你們這麼一摻和這像個作甚的?」

王老五本來一見劉四進來就往出走了,聽見桂蘭這麼一說,就回頭對劉四說道:「劉四,我那點兒營生可是急等的要了,你要誤了我的事,你可個兒看的辦。」

劉四這才不情願的站了起來,嘴裡嘀咕著,屁股對著黑眼子噼啪噼啪的拍土。

「劉四!你是不是想死了?屁股往哪支了?」黑眼子又罵。

「支在哪哇你怕甚了?你甚沒見過?」劉四乜斜著眼睛說道。

「你個死劉四!你再占我的便宜,我可真往爛撕你的嘴了啊!」黑眼子跳了起來。

「嗬呀!」劉四站住道,「我這張嘴又不是你的褲襠,咋誰也想上來撕一撕了?」

黑眼子氣得臉通紅,撲上去就要抓撓劉四,被劉四躲開了。

「來來來,你上來撕來!」劉四倒退著往外走,嘴裡還說道,「你今天要不把我這張嘴撕爛,你黑眼子就是我養的。」

「你真是個賤嘴頭子!」黑眼子恨直咬牙,「活該你當一輩子泥頭!」

「你可說對蘭,我就是泥頭。一下雨就不敢出門,就跟你們家有福一樣!」劉四道。

「你放你媽的屁!」黑眼子徹底惱了,罵道,「你當泥頭當慣蘭,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跟你一樣了?你哪個眼睛看見我們家有福下雨天不敢出門?今天你不把話給我說清楚,我追回你們家問三改個!」

「想給我當老子了?你褲襠裡頭還缺東西的了!」劉四也頭一漾一漾的叫道。

「劉四!」桂蘭看不下去了,說道,「你該做甚做甚個,在這兒嚼甚牙根了?你跟個女人這麼吼喊,你覺見有意思了?」

「我要不看她是個女人,……哼!」劉四一背手,悻悻的走了。

黑眼子還氣的直罵,被桂蘭一嗓子喊住了。「你也行蘭!」桂蘭道,「人家是寧跟精明人打架不跟糊塗人說話,你倒好,跟個劉四還揪扯上沒完!他那嘴裡頭能說出甚好話來了?你跟他吼喊能占上個便宜了?」

「不是我跟他揪扯上沒完!」黑眼子辯解道,「你哇沒聽見他說我甚了?說我們有福下雨天不敢出門,我做甚來蘭,我們有福不敢出門?」

「你跟他計較這些,那不是背上鼓尋錘(形容自找不痛快)了?」桂蘭道。

「就是!」翠蓮也跟著勸道,「從劉四嘴裡頭能說出好話來了?」

云云始終沒做聲。

雅慧不了解其中的底細,更不敢貿然開口。

泥頭是這裡一句罵人的話,和戴綠帽子的意思差不多,只是更難聽一些。下雨天不敢出門也是這個意思,泥頭嗎,一淋雨就化了。

「王老五今天來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新民悶聲問道。

雅慧應了一聲,想起來又問:「你怎麼知道?」

新民又不做聲了,只顧往嘴裡扒拉著飯。

雅慧這才看出來,新民好像有些不高興。就問:「王老五跟你說的?他說什麼了?」

新民沒有答話,只說了一聲:「以後少招惹他們。」

「我!……」雅慧委屈的要死,看了一眼新民,又什麼也沒說。

新民也停下了筷子,可只是說了一句:「吃飯哇。」

云云第二天一來,雅慧就跟她訴苦,說新民冤枉她,回來還跟她發脾氣。

「也怨不著人家新民說,」云云道,「你看看黑眼子夜來那個樣兒,輕薄浮料的,我看見她也恨的不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們也跟她一樣了。人們都說她跟王老五兩個人不對,我夜來才看出來蘭,就是不對勁兒!你沒看見黑眼子一見王老五那個樣兒?笑的七聲二氣的,一看就是不正常。要不離死一說,她能急成那樣兒?」

「那他媳婦兒……」雅慧一時想不起劉四媳婦兒叫什麼了。

「三改。」云云說道。

「那三改是哪裡的人?」雅慧問。

「就是我們這兒的哇。」云云道,「我們這兒也不是說純粹就從外頭往回買媳婦兒了,還是本地的人找得多哇,只除了實在是條件不行找不下的,沒辦法才走這條路了,就跟馮三兒。不要看劉四不成器,人家可有個好老子了,他大活的時候,是我們這營子裡頭數一數二的能人,打得一手好傢具,這前後營子誰們家打傢具做門窗,都得尋他了。劉四和三改結婚的時候,那可是營子裡頭的頭一份兒,家裡頭大立櫃,小板凳要甚有甚。營子裡頭的人都說,三改命好,以後肯定是銅底鐵幫『形容牢固』的光景。誰能想到,三改過門還沒有兩年,就把個搖錢樹給死蘭。三改和劉四一樣樣兒都是好吃懶做,幾年倒把他老子那點兒家業踢騰了個精光。那劉四又不是個人,三改坐月子的時候,她媽拿的吃吃喝喝來伺候閨女,劉四非說他伺候呀,讓外母娘回個哇。外母娘一走,他這可逮住蘭,每天大吃二喝,沒幾天就把那點兒東西給吃完蘭,吃飽了就睡,要不就滿營子閑串,餓的三改想喝口稀粥也喝不上,外母娘心疼閨女了,拿過來點兒雞蛋,讓三改每天沖的喝上一顆,結果讓他一頓炒雞蛋倒給吃完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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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露滿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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