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宮城寂

第2章 宮城寂

黑色飛蟲撲棱著翅膀,被眼前的火光迷了心神,直衝沖地撞進攝魂攫魄的焰芯。

灼熱的魔障讓它失去理智,讓它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一息沒,神形俱滅;一念存,雖苦不悲。

燭影搖曳,滋滋拉拉的響聲顯得突兀,室內驟然暗淡。

一旁,鳳椅上的人微微皺眉,卻未發一言。

掌事宮女添置完茶水,拿起桌邊一把金綉剪,手腕一壓,挑去燭芯里燃燒殆盡的余灰。

她輕咳一聲,睨了旁邊打迷糊的小宮女一眼,低聲斥到,「怎麼伺候的。」

小宮女嚇得一哆嗦,趕緊跪下,聲音顫抖著,「漣馨姑姑,奴婢知錯了。」

「主子,金烏西落,把上天今日的福輝帶走了。」總管太監劉德安端來收納綉品的米黃絲綢捲軸和放置綉針綉線的黑漆檀木雕花盒,笑嘻嘻地說,「您該歇會兒了。」

「你看哀家這祥雲,和玉帝天宮裡的,像是不像?」當朝太后一身素衣,眼角浮著淺淺的笑紋,痴痴撫著緞面上親手綉下的一脈一絡。

「哎喲,瞧瞧,玉帝的雲彩也要比這遜色三分吶,怕是他老人家,正想著要來換呢。」德安總管向來最是知道如何討太后關心,「您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你這張嘴啊,說話就是好聽。」太后的目光流連於層層雲煙之上,不捨得移開,片刻后,才緩緩道,「收起來罷。」

用宮女遞來的帕子凈過手,太后慢慢踱到高台上,面朝天邊那片片火燒雲,瞬也不瞬地觀賞起來。

那張臉上,淡如止水,曾經也是容顏傾城的模樣。

「啟稟太后,夏府的夫人求見。」聽到掌事宮女的通報,德安總管的眉頭微皺,臉上的褶痕多了些許。

太後行宮裡的灝宸鐘響過六次,酉時四刻,並不是覲見的時辰。

「夏府。」太后揉捻著手心裡的佛珠,神情一點點清明起來,換上了位尊之人該有的面容。

那是一種在歷歷舊事中撥雲見日,看穿繁縛紅塵過往的透徹,糾纏著想擁有而不得,想忘卻而不能的黯然神傷。

人生難得糊塗,有些事,不提,便能當作沒發生過。

可一旦記憶的閥門開了閘,泄了洪,便被如影隨形地糾纏住,讓你置身於兩儀之間,脫身無法,也再不能忘卻了。

往事,總不肯饒過活著的人。

「威承哥,塞外環境兇險,你第一次出征,萬事小心。記得你答應我的事,我等你回來。」

城門高牆上,明眸少女,細細叮囑,語速極快。而後目送千軍萬馬,望穿秋水。

獅虎為旗,旌桿衝天。軍隊浩蕩之聲如衛臨江水滔滔不絕。

「我記住了。」此後一千個日夜,思念難挨的時候,耳畔總想起那幾個鏗鏘有力的字,深刻的讓人以為是用盡一生感情做出的承諾。

三年沙場征外胡,平南夷,乾宏帝大喜,封夏威承鎮岳大將軍,名號如雷貫耳,響徹諸州。

歸來日,加官晉爵封侯位,奇珍異寶賞金銀,獨不見伊人。

夏威承在宗祠里跪了一個下午,反覆默念著祖父和父親的教導。

「『五才』者為『勇,智,仁,信,忠』也,勇則不可犯,智則不可亂,仁則愛人,信則不欺,忠則無二心』也。」

忠則,無二心。

夏威承推開祠門,外面一眾丫鬟小廝齊齊行禮。

「見過大將軍。」

夏威承的曾祖父是擎淵的開國功勛,大將軍本是世襲的名位,府邸、俸祿、儀制都是有數的。只是這位先人擔心後世子孫不肖,便自請改制,不再世襲,待後人立下戰功,再論軍功封侯爵。

「臣夏尉,有事啟奏。今,民殷國富,物稠人穰,鑄甲銷戈,臣忝居高位,甚感不安,故自請除世襲之位,叩請吾皇聖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來督促子孫後輩,二來可保國家安寧。

他的後輩也算沒給先祖摸黑,到夏威承這一輩,大將軍的位置,始終不曾旁落。

夏威承的父親過世早,最近幾年又逢邊境不太平,他繼承這個位子,比前幾任大將軍早了十年左右。

「承兒這趟回來,是該考慮終身大事了。」老夫人聽到外面的叩拜聲,對夏威承的母親講道,「不可草率,這孩子從小就愛自己拿主意,但這件事,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庭中,夏威承向丞相府望去,那是他此生,最後一眼看向那個方向。

三月後。

「丞相之女羅氏,德才兼備,蘭質蕙心,深得朕意,今特稟皇太后,封皇貴妃。」

煌煌一紙詔書,於旁人,是登上萬人艷羨的雲端,於羅璽,卻生生斷了唯一的念想。

「女兒啊,你名字里有個璽字,註定命系國運鴻昌。」

赤鳳來銜璽,青鳥入獻書。才知這是先帝賜名,其意不言而喻。

呵,羅璽嘴角泛著冷冷笑意,江山社稷,泱泱萬民,與區區一個字有何干係!

「兄長。以後,我怕是不能在城門前,等你回家了。」

珍珠珊瑚冠,薰貂鏤金裙。風光好嫁,榮光門楣。從此深宮鎖逍遙,四季皆無味,大夢方醒。

同月,夏威承迎娶太子太傅的女兒顧清知。

「承兒,顧太傅的長女,博覽群書,略通兵法,模樣也俊俏,你看可好。」老夫人還像從前那樣哄著他。

那是連三更天起來練功都還沒有的小時候,他若不依,祖母便哄到他滿意為止。

可終究不再是懵懂少年了。

「全憑祖母安排。」

夏威承恭敬的應下,心裡的某個地方有些苦澀,往後這輩子,是誰,又有什麼不同呢。

……

適才,懿正宮前。

「姑姑,承蒙太後福澤庇佑,夏府前來問安。」杜若水在殿外候了許久,看到有衣著不俗的宮女從殿中出來,便上前求見。

尋常時候,此時並未有人覲見,漣馨姑姑怔愣一下,才反應過來。

「夫人叫我漣馨就好。」思量片刻,她並未按規矩直接回了杜若水,而是說,「太醫叮囑,太後娘娘最近不宜勞神,少見人為好。」

漣馨心思通透,這些年,邊境雖並無曠世大戰,卻始終暗潮湧動。

將軍府的老將軍父子都不在了,也不知現任將軍能不能撐得住。

戰功累累卻不見拜大將軍位,朝中的風向,似乎有些不太對。

三年前,夏青雲剛回城,就領了駐守東海的旨意。

夏夫人一向深居簡出,聽說當年產女后心思鬱結,身子一直不好,夏府是忠義之門,八年前一場大戰,老將軍和當時的大將軍皆戰殞,皇后體恤,除年節外的日子,免了夏府女眷問安的例禮。

而太后禮佛,每日為國祈福,幾乎不見除了皇上皇后以外的人,這也是總所眾知的。

夏夫人此時前來,怕是有什麼要緊事,或者,不得已的苦衷吧。

「漣馨姑娘,太后若是鳳體不適,夏府更應盡為臣的本分,還請通融一下。」

「好,夏夫人稍候,容奴婢進去稟告一聲。」宮中的人太多拜高踩低,偏偏這丫頭是俗世里一股清流,不把候門相府里囂張跋扈的夫人放在眼裡,對夏府這位性情溫良的女主人,倒是禮讓三分。

「有勞姑娘了。」從容有度,不卑不亢,杜若水溫婉的面容上,已經沒了五年前剛生產時的憔悴,眉心一縷擔憂,仍是若隱若現。

太後行宮,是皇城中最樸素的建築,卻不怒自威,抬眼可及的闌額,散發著莊嚴肅穆的味道。

羅太后似是仔細斟酌一番,握緊手中的佛珠,道:

「外面風大,讓她進來。」

秋風過耳,葉落無聲。

「夏將軍,你縱橫疆場三十餘載,哀家聽聞,可令邊境鼠輩聞聲喪膽,甚好。不過此戰後,也該讓年輕人歷練歷練了。」

那年深秋,逢太后五十歲的壽辰,宮裡操辦的極為隆重。朝中重臣皆列坐在席,雖然夏府的大將軍位在兩月前交給了夏伯仲,只是夏威承仍要領兵出征,於情於理,都應上座。

正值出兵之際,她身為一國太后,此番關懷,也沒有不妥。

朝臣們當太后體恤將門艱辛。

皇帝當母後記掛天下黎民。

羅璽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她才不是只擔心那一個人。

「臣,記下了。」巍巍宮殿上,夏威承起身,鄭重道。

依稀記得很多年前,他也這般答應過。

可惜這次,又要失約了。

他自認無愧君主,無愧先人,卻一直沒能為她,做些什麼。罷了,就守好每一寸國土,替她和她的兒子分憂吧。

東海派出的主力軍來勢洶洶,大有破釜沉舟之勢。

她何嘗不知,他非去不可,只不過想賭一賭罷了。

她還是輸了。當朝太后又怎樣,她太渺小,抵不上家國天下忠孝仁義在他心裡的分量。

「你放心,哀家在一日,便能保夏府無虞。該享的榮華富貴,一分都不會少。」那日,奢靡宮宴散后,羅璽對著一池殘荷,許下承諾。

「太后對夏府的恩情,老臣無以為報。」

一個從眉若柳細,面如桃紅的明媚少女,到雍容華貴,母儀天下的當朝太后。

一個從鮮衣怒馬,風華正茂的少年將軍,到運籌帷幄,統領三軍的一國大將。

「威承哥,你們這次打仗要多久。」

「最遲三年。」

「那時我就可以出閣了。」

「……」

「威承哥,你聽懂我什麼意思沒。」少女的嗔怪聲穿破時空,碎進一池漣漪里。

「這次再立戰功,尊祖制,就能封大將軍了,回來,我去求皇上賜婚。」

過往揉捻成灰,化入心裡,等到歲月可以波瀾不驚,他們也已經不再年輕了。

金戈鐵馬去,馬革裹屍還。

那一戰雖勝,戰況卻極其慘烈。東海不知怎樣說動了五部相幫,兩位重將遇伏而戰損,擎淵並未討到好處。

漆黑的靈柩回都,羅太后冷眼看著朝臣們拂袖而泣,最該哭的是她吧,畢竟那裡面,是她一生愛而不得的人啊。

可她不能啊。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羅璽酸楚的閉上眼睛。

他怎麼能再次出爾反爾!

那日,鎮岳大將軍的死訊傳入城中,雲彩也和現在一樣,白是素衣縞服,紅是鮮血淋漓。

羅太后握住佛珠,指甲陷進肉里,似乎想要捻滅那天愁雲慘霧的回憶。

「臣婦參見太後娘娘。」杜若水附身跪拜,行君臣之禮。

「你來了。」太后從天邊濃烈的火燒雲里回過神來,看向女子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沒來得及收回的凌厲,「哀家有很多年,沒有見過夏府的人了。」

「臣婦無能,纏綿病榻,禮數不周之處,還請太後娘娘恕罪。」

「你有個女兒是嗎,怎麼沒一起來。」

聽到這話從太后口中說出來,德安總管似乎有些不解,太后理智果斷,從來沒對誰如此不依不饒過。

「小孩子太吵,怕衝撞了殿中神明。」杜若水三分畏懼,七分謹慎。太后禮佛,最喜清凈。

「過宮門不來跪拜,你倒是不怕哀家因這怪罪。」太後用極淡的語氣不著喜怒的說著。

「是臣婦疏忽了。臣婦只想著太後娘娘心繫天下庶民,定不會和不知事的孩童計較。」杜若水誠惶誠恐道。

「你倒是伶牙俐齒。」羅太后擺擺手,「起來吧。」宮女立刻搬來座椅,「也是,能嫁入夏府,怎麼能沒有過人之處呢。」這句話說的很輕,像是在嘲弄什麼。

……

「後宮,不問政事。葯我就留下了,你回罷。」羅太后的語氣和神情依舊平淡,她已經聽明白了杜若水剛才一席話的意思。

杜若水有些不知所措。

到底年輕,她跪在地上,不管不顧道,「如今將軍行兵在外,臣婦愚笨,不知該求誰庇護,皇上若要怪罪,我願意一人承擔。」

「大膽。這話被人聽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苛待將門。」羅太后的眼睛里,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夏府的老夫人若還在,看到你這個樣子,確實會覺得太蠢。」

不知為何,羅璽又想起了顧清知,那個她最羨慕的女子。

「臣婦放肆了。」杜若水冷靜下來,才意思到太后話里的關照之意。

「行了,你身子不好,別跪著了。」

「謝太後娘娘關心。」

「唉,看你也是個聰慧的人,以後,多來陪哀家說說話吧。」

「臣婦遵旨。」

羅璽抬眼看去,剛才的火燒雲已經融進靛藍暮色里。

這宮牆寥落,她半生寂寞。

杜若水離開后。

羅太后正斟酌著剛才杜若水說的事情,四皇子宮中的宮女匆匆來報。

「太後娘娘!四皇子不見了!」

「廢物!還不快叫御林軍去找。」太后說罷,丟了一塊令牌給她。

趕上秋狩,皇上帶著眾皇子王孫出城去了,四皇子前幾日燒了上書房裡老師的書卷,被勒令留在宮中閉門思過。

四皇子活潑好動,估計這會兒,又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去了。

真是難為了看他的宮人。

……

「蕖兒,讓蘇錦姑姑帶你在外面玩好不好。一會兒娘親出來,帶你去街上買好吃的糖人。」杜若水蹲下身,撫平夏芙蕖的裙擺,眼角眉梢儘是寵溺。

「好的,娘親。」夏芙蕖軟軟的答應道。

「是,夫人。」蘇錦這麼些年,一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夏芙蕖拉拉她的袖角,歡脫的指向雪堂街,蘇錦的神情才柔和些。

從宮門離開,蘇錦凝重的看了一眼杜若水離開的方向,冷艷的面容隱隱掛著擔憂。

今日清晨。

「怎麼突然要進宮。」

「昨日亥時一刻,皇城血月居中,將星衰微,位高權重之人似有殺心。聽聞戰局不利,東海卻有求和之心。將軍向來報喜不報憂……」

「你要做什麼。」蘇錦聽了個雲里霧裡,看杜若水著急,便沒有細問。

「我能做什麼,聽聞太後娘娘進來有魘症,需要一味安神的藥材,我借著獻葯的由頭,去探探虛實罷了。」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什麼身份。」蘇錦淡淡的提醒。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顧不了這麼多了。」杜若水眉頭微皺,無可奈何的說。

蘇錦詫然,夏府在朝中的熟知甚少,怎麼探虛實,難道她是存了一去不回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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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力少女漫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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