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Chapter 08

十月寒雨,淅淅瀝瀝,綿長冷清。

水珠兒落在青石地磚啪啪地響,像要洗盡重陽夜裡的狼狽,廊亭樓閣、墨瓦白牆,濕潤一片。

昭珂在花顏閣待久了,甚至嗅得到衣裳里隱隱散出一股霉味兒。這一天天地,她若只是翻遍《百草集》也就罷了,偏偏蕭承夜那廝總給她尋麻煩事,一路泥濘也要受罪去十方瀲灧瀟洒快活。

他去歇一二時辰,有美酒相伴,有佳人在懷。

她昭珂就只能候在外頭,凄風苦雨里楚楚地等,等他盡興歸來,等他酒意闌珊。

故這半月有餘,她不止沒弄清斷腸草與千葉長生的隱秘,還沾染一身脂粉味。每每回去,襦裙總要濕透,步履也踏滿污濁。

「哎。」

昭珂躲進茶水鋪里,望一眼十方瀲灧歌舞聲聲,只能憤憤地灌一口熱茶,愈想愈氣。

要知道,眼下蕭愈與蘇雅魚在浮生閣里,指不定該有多適意。

蕭愈跪在書幾邊,依舊捧一本《千金要方》,右手不忘握支筆,偶地寫下幾處註解,撇捺里都是沉鬱凄涼。

蘇雅魚就在一旁,煮一壺銀針白毫,將他要的方子認真細緻地謄抄過來,再將落腳的幾處註解,一字不落地用硃砂挪到宣紙上。

哪像她昭珂,來回奔波折騰,還討不到半點兒的好處。

平日里,任蕭承夜如何玩樂消遣,她懶得抱怨。

可一連五六日,陰雨不絕,路途泥濘,都攔不住他尋歡作樂,她當然要抱怨。眼下雖不是霜凍時節,淋一身濕也是極易惹上風寒的。

一會兒回了蕭府,她得趕緊脫了這身濕衣裳,打盆熱水好好洗一洗臉上的晦氣。

偏偏蕭承夜犟得很,非但不回錦瑟居,還要挨著潮氣,留在沉音閣徘徊。一雙桃花眼仍是霧蒙蒙的,像被雨水擋住思緒,眼裡的那些笑意全都無蹤無跡。

就連嘴角都不再笑吟吟的,反是噎著恨道:「十月寒雨,當時門客,如今無情。」

「當時門客,如今無情。」

蕭承夜頹喪地坐倒,十指觸向古琴,彷彿依稀能瞥見雨簌簌,一把紅色油紙傘走在朦朧里。傘下,佳人白衣淺笑,停在巷口朝裡頭瑟瑟發抖的落魄書生道:「公子。」

當年蕭望之正值風華,背井離鄉,獨自一人來盛安城求取功名。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僅是些才情學問,怎能安身立命。

蕭望之沒多久便用盡盤纏,他身無分文,只得靠題字代筆糊口度日。

若不是當時遇了顧珺卓,肯伸出援手拉他一把,他早就流落街頭,飢腸轆轆,怎會有今日的風光。

那時,顧珺卓已是十方瀲灧聞名遐邇的樂伶,弄琴的本事堪稱一絕。許多常客每每來到,都要點她奏幾曲拿手的調子,才算盡興。

顧珺卓雖身在花柳地,品性卻不俗。明眸善睞,冰雪聰明,更懂得識人眼色,揆情度理。

喜歡她的不計其數,她喜歡的,偏偏只有蕭望之這麼個落魄窮書生。

顧珺卓從不厭他窮酸貧寒,不離不棄地照顧他衣食起居,甚至為他打聽來丞相府正廣招門客,勸他莫要錯過這大好的機遇。

蕭望之感激涕零,二人別過,他心裡默默起誓:有朝一日,定要考取功名娶她為妻。

他本就一顆蒙塵珠,天資過人又悟性極高。高老丞相慧眼識珠,對他寄予厚望。明白他心懷抱負,前途無量,遲早會有功名權勢。於是便做主,將長女高照容許配給了蕭望之。

一來,蕭望之雅人深致乃俊逸之才,與高照容算是良配。

二來,高老丞相膝下無子,以媒妁姻緣延續高家門楣,不枉一樁美事。

蕭望之卻猶豫,雖說他與高照容偶有碰面,也僅僅點頭之交,並不熟識。再者,他心裡早就記掛著顧珺卓,怎還能容得下她人。

可高老丞相抬愛,對他有知遇之恩,更有栽培之情,蕭望之不敢違逆。

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應承這門婚事。

春闈后,金榜題名,桂折一枝,十里紅妝。

蕭望之得償所願,功名利祿,簪纓之妻,當初他想都不敢想的,眼下統統成了真。

日月如流,轉眼四五年過去。

盛安街頭一場雨,蕭望之又遇了顧珺卓。

二人再見,天翻地覆。

他已貴為丞相,今非昔比。而她,依舊在十方瀲灧,時不時會想著他奏一曲《折紅英》。

她知道他早有家室,卻念念不忘。

至於蕭望之,他從未與高照容說過,心底深處,一直存著把紅色油紙傘,傘下佳人白衣,一笑再難相忘。

長明樓里,他與她說盡相思。

這許多年,他不敢打擾,怕她怪他無情,怪他一別無期。

「阿珺,你若想離開那兒,儘管與我說。」

「天地之大,你不在我又能去哪兒?」

顧珺卓柳眉低垂,他鋪十里紅妝,與高照容結連理時,她就在街邊。看他華服加身,高冠系佩,儼然已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樣。

可剝去榮華,他眼眉仍是她喜愛的神色。

彷彿初見,他獃獃地擠在巷子里避雨,一股濃濃的書卷氣息拂面而來,看似老實卻有聰明才智。

便是她的名與字,都是他給的。

「望之,我捨不得。」

愛火未熄,情難自禁。一夜纏綿,再難割捨。

蕭望之本就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有所為定要有所擔當。他終於找到高照容,向她開口要一個名分,「容兒。」

「高照容!」

蕭承夜想到恨事,咬牙切齒地道:「你真以為自己當年做得天衣無縫么?」

高照容出生簪纓世家,骨子裡到底是高傲的。又怎能容忍與區區一介風塵女子,分享寵愛。

她面上從容大度地答應,心底卻恨極了顧珺卓。

她不許,她休想!

十月懷胎,高照容作為當家主母,事無巨細,吩咐得妥當,從未委屈過顧珺卓。

臨盆夜裡,卻暗中籠絡產婆,故意延誤時辰,拖得顧珺卓失血過多,甚至還想害得蕭承夜先天病弱。

好算計!

顧珺卓冰雪聰明,也曾想過之前的姊妹情深,都是逢場作戲。

她識破算計又如何?

蕭望之不在丞相府,她求救無門。高照容一手遮天,她無計可施。奄奄一息之際,只能在深沉夜裡,唱一曲《南溪春別》,含恨而終。

沉夜,承夜。

蕭承夜年幼時就知道,顧珺卓的死與高照容脫不了干係。

「我不好過,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他弄弦,將一曲《南溪春別》奏得狠辣。

昭珂就在沉音閣外,她看不清蕭承夜眼裡盛滿的恨意,卻聽得出曲調里起伏波動的嫉恨。

分明一曲哀怨凄涼的別離調,卻被蕭承夜撥弄得像索要代價般,挑拂進復里都是憎惡。

昭珂不明白,不過去了幾次十方瀲灧,蕭承夜怎麼好端端地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罷了罷了,她區區一個妾,哪用管這閑事。

眼下,得先去浮生閣,將這幾日蕭承夜的一言一行,都告訴蕭愈才是。

原本以為蕭愈聽后,多少會有驚訝。

誰想他依舊一臉寡淡,像習以為常似的,輕聲「嗯」了一句。

「那我可要…」

「你繼續盯著他便是。」

蕭愈插道:「其他不必去管。」

嘖。

昭珂暗暗罵道:果真薄情寡義,她陪蕭承夜折騰這許多天,他倒是一句話就給打發了。

你與蘇雅魚在這兒夫唱婦隨,怎麼不想她日日奔波淋濕的苦悶?

「還有。」

蕭愈依舊背向昭珂,手裡捧著那捲《千金要方》,不冷不熱地道:「之前我落在花顏閣一本《百草集》,你該還了罷?」

昭珂縱是心裡有千萬般的不願,嘴上卻還得答應一句:「知道了。」

蕭愈終於抬頭,頓了頓道:「你回去罷。」

合門聲響,他舍下手裡的《千金要方》,斟一杯銀針白毫,啖一口,沉下顏色。

蕭愈知道,蕭承夜若不做些什麼,難解心頭之恨。當初高照容欠顧珺卓的,他勢必要討回來。

不成,便不罷休。

他也知道,不久之後,蕭承夜定會有所動作。

他並不算知會高照容,也不打算讓昭珂從中阻攔。

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環,不就是如此?

且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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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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