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Chapter 07

明明重陽佳節好時光,夜裡卻刮大風,咋呼呼地吹響一地。

盛安夜市本來熱鬧,街邊擺著糖人、肉包,更有麻球、薯餅,吆喝叫賣聲聲,人流往複。胭脂鋪里,許多官家小姐正在挑揀喜歡的顏色。

偏偏風來,攪得一片狼藉,霎時冷清了不少。

昭珂並不知道大風響時,蕭愈是如何狼狽地逃出車輦,又是如何跌跌撞撞躲進浮生閣里。好似平時的淡靜內斂,那一刻統統消失不見。

蕭愈彷彿一個被奪了心愛物什的孩童,不敢搶,不敢言,只敢在昏昏燭火中,斟滿一杯杯濃酒,苦苦飲醉。

在他眼裡,溫姝便是他所有的韶華年少。

他心疼她,可這心疼有什麼用?

他捧在心尖上疼著惜著的,在太子景眼裡,不值一提。縱是他與她青梅竹馬,心有靈犀,也越不過宮牆深深,越不過君臣有別,越不過這家族門楣的榮耀。

只有蕭愈明白,這許多年,溫姝在東宮裡如何舉步維艱。

她本就體弱多病,又有寒疾在身,根本不能經人事,更別提結胎。如今太子景覓得新歡,怎會再看她一眼。

東宮名分猶在,冷暖焉有人知?

溫姝本就不怎麼得寵,太子景納妾,她是管不得也問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寵愛都被奪了去。

以她的從容大度,她定不會爭搶,也不至於以淚洗面。可沉沉涼夜裡,念著當初情深種種,也該會痛悔罷?

「姝兒,姝兒。」

蕭愈杵著案幾,小心翼翼地翻出藏在書格的畫卷。展開,畫中人還似當年模樣,柳眉彎彎,巧笑嫣然。

而他,已不似當年意氣,溫文爾雅不再,丰神俊朗褪盡,只留薄情卻想貪戀。

濃酒入喉,恨灼心。

蕭愈恨自己,也怪自己。

若當初他肯更決絕些,溫姝也不至於走到如今這般。

他終歸懦弱,遲遲不敢入仕為官。他怕,怕一旦踏進宮牆,一天天,一年年,想見不能見,近在眼前卻遠似天邊。

蕭愈能幫她的,實在少得可憐。他雖知曉朝野政事,卻參與不到這後宮爭鬥中。他親眼看著太子景有佳人寵愛,卻無計可施。

便是喚一聲「姝兒」,都是低沉微弱的。

蘇雅魚來時,蕭愈已是滿身酒氣,躺在蒲草墊上,活似個不得志的落魄公子。

她怔住片刻,不敢相信眼前人竟是平日里寡淡冷漠的蕭愈。她從未看過他如此模樣,只覺得是出了什麼大事,急急湊上前去。

「愈!」

蕭愈沒有答應,只閉著眼苦笑。

蘇雅魚彎腰,正想將他扶起,卻被一把推開。一個不穩,跌坐在地,儀態盡失。她忽覺鼻尖一陣酸楚,許久說不出話來。

蕭愈自顧自地斟酒,看都不看她一眼,待一壺飲罷,才捨得從蒲草席墊起來,冷冷地問一句:「誰要你來的?」

「聽說你回府時不大對勁,我擔心就擅自過來了。」

「我好得很!」

蕭愈踉蹌幾步,任由青絲垂落,雙目凄涼。看著蘇雅魚眉眼裡寫滿擔憂,更氣更惱。

他最怕的,就是見到她這模樣。

柳眉微簇,眼含哀愁,一張小口抿著委屈卻不說。

這算什麼?

「你回去罷。」

他扭頭,不敢再看。

「為何?」

蘇雅魚不明白,她與蕭愈本該舉案齊眉共進退,眼下他這般,她又怎能離開。

「讓我獨自待會兒,就一會兒。」

「嗯。」

她點頭答應,不是因她通情達理,而是蕭愈話里不似之前般冷淡疏離,反像是個孩童乞求似的趕她走。

蘇雅魚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將蕭愈逼到這步田地。卻也知道有些人事勉強不來,她若真要賴在這兒不走,只會讓他更難堪。

浮生閣外,大風颳得步搖「呤呤」地擺。襦裙邊,枯葉瘋了似的追著彼此起起落落。

蘇雅魚垂頭,藏住眉眼的悲愁,耳邊聽不見呼嘯聲聲,只有蕭愈那一句。

「讓我獨自待會兒,就一會兒。」

興許,他根本就不想要她陪著他罷?

蘇雅魚偷偷抹淚,鼻尖又是一陣酸楚。

蕭愈的性子不討人喜歡,她是知道的。她始終當作他有文人心氣,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故他的冷淡疏離,她從不計較,更不怪罪。

反正能以琴棋書畫消遣,打發些索寞的光陰,她又何必勉強。

她所願,無非一世相守。

他若喜歡待在浮生閣,她就為他煮茶。他若總要研讀醫簡,她就為他謄抄方子。

歲月綿長,朝夕相伴,總會等來伉儷情深,細水長流。

可蘇雅魚不知道的是,縱然朝夕相伴,也換不來蕭愈真心相待。

心裡若放著一個人,放久了,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他待蘇雅魚與昭珂冷淡,可真見了羈掛的人兒,怎捨得不看她護她,說一宿的相思話。

這一點,高照容再清楚不過。

她扶蕭望之回陶然居時,心裡已經猜出七八分。

蕭愈已經鬧得府里人盡皆知,蘇雅魚與昭珂遲早要知道,也不曉得還能瞞多久。

「哎。」

高照容瞅著窗檯的幾盆玉簪,一聲嘆息。

「愈兒一向持重,若不是突來的變故,也不會拎不清緊要。」

蕭望之擰眉,回道:「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他就拎得太清,才會如此。」

「這麼多年,他若還是放不下,我們又能如何?」

能如何?

至少能換來蕭承夜幸災樂禍,撫掌大笑。

他最喜歡看蕭愈傷心斷腸卻不自拔,深陷泥沼卻束手無策。

昭珂與蘇雅魚眼下還蒙在鼓裡,可總有一天她們會知道。到那時,蕭愈你要如何呢?

興許,你根本就不在乎她們氣你、怨你、恨你。

沉音閣,挑台上,一眼望去,風蕭蕭,皓月皎潔。一曲《玉人歌》輕盈明快,悠悠與風錯。

中秋夜裡,蕭承夜只與昭珂說了一半。

溫姝雖與蕭愈青梅竹馬,可蕭愈並非貪圖功名,又何苦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還不就是心口一顆硃砂痣。

久痛,不愈。

「呵。」

《玉人歌》奏罷,大風猶在。

蕭承夜斂手,抱琴踏進屋內,一雙桃花眼彷彿沾了皎色,眸間燦爛,眼角流光。

「餘韻皆散盡,只余空台閣。打馬南溪處,問君記阿誰。」

笑吟幾句《南溪春別》,他都迫不及待在想,若是昭珂聽到這些,該會作何反應。

只可惜,花顏閣里風平浪靜。燭火爍爍,獨照一簡《百草集》。

蕭愈舉止反常如何?他將蘇雅魚趕出浮生閣又如何?

這些本就與她昭珂無干係,她才不去操這個心。倒不如趁機安安心心多看幾眼《百草集》,畢竟體內還有毒性未解,她耽誤不得。

昭珂握筆,瞅著當歸、連翹、三七、沉香,正要謄寫,卻一眼瞥到幾個字。

斷腸草。

她曾無意間在浮生閣看過這個方子,依稀記得抬頭便是沉鬱凄涼的「千葉長生」四字,而方子第一味葯,就是這斷腸草。

斷腸草的毒性,她也粗略知道些。

性味歸經苦、辛、溫,有大毒,可外敷,不可內服。

昭珂一直覺得古怪,甚至向蕭承夜提過,只因蕭愈那副方子就是內服。他明明知道斷腸草一旦飲入,肝腸俱損,心脈阻滯,又怎麼敢?

蕭愈,你究竟想要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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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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