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Chapter 09

寒雨過後,梧桐葉敗,不足半月,滿地衰色。

青石磚上的萎靡還來不及清去,一場小雪就簌簌地落下。逗留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劃出一道道曲折蜿蜒的弧線。

花顏閣里,昭珂悠悠轉醒。

被褥里實在暖和,她張嘴呵出一團霧氣,由它驀地散盡,才捨得睜開雙眼。

扭頭,榻邊仍空空無人。

她似乎早就習以為常,撐手坐起,五指攏住青絲,纏在腕處繾綣。

「什麼時辰了?」

昭珂遠遠地瞥一眼銅鏡,眉間還攢著睏倦。

「小夫人不妨再多歇會兒,眼下才剛到巳時,外頭又飄起了雪,今日午膳該會晚一些。」

「嗯。」

昭珂答應著,眉間卻已經褪去倦怠。披上長衫,踩著布履走到窗邊。

推開,一陣冷涼撲面,嗆得她霎時紅了鼻尖。

到底是舒坦日子過久了,都有些不大適應了。想想以前,還有膽兒光著腳丫在雪地里奔走,一張小臉凍得發皴,愣是沒害病。

眼下,她若敢這般,只怕隔天就要倒在榻上一病不起了。

小丫鬟看她冷,自作主張地取來件深衣,勸道:「小夫人,今日初雪,莫要著涼啊。」

昭珂扭頭與她一笑,「也是,勞你費心了。」

小丫鬟一雙眸子燦爛,咧嘴道:「小夫人過會兒再喝碗熱粥,就更暖和了。」

「粥?」

昭珂奇怪,怎麼好端端地不食肉糜,卻要喝什麼粥。

小丫鬟捂嘴,一臉驚訝地道:「呀!小夫人該不會想不起今日是臘八了罷?!」

窗外,小雪自蒼穹飄下,盈盈搖曳,跌向衰葉,染出一片斑白。彷彿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抓住一星半點似的。

昭珂盯著這雪色遲疑了會兒,硬是掐著手指算了算日子,才反應過來眼下真真已經到了臘八!

怎麼不知覺間就過了這麼久?

她合上窗戶,由小丫鬟扶著坐到銅鏡前,看鏡中她鼻尖仍紅,模樣依舊未改。曾許過的誓言卻甩下她,徒徒地隨歲月朝前奔去好遠,好遠。

「小夫人,婢子給你梳個盤桓髻可好?」

昭珂含笑,誇道:「杏兒一向手巧,全聽你的便是。」

說罷,她對著銅鏡呵一口氣。

鏡中她的臉似被蒙了一般,看不分明稜角。緩緩,眉眼顯現,再是她發紅的鼻尖,而後耳邊青絲垂落,搭在肩上,如墨如瀑。

昭珂蹙眉,彷彿被什麼捂住了眼。

也是這般飄雪的時節,雪瓣飛揚,她跑在冰天雪地里,伸手去抓如柳絮般翩翩而舞的片片,指尖凍得通紅。

那個時候,她還不叫昭珂。

而是,徐小隱。

大隱隱於世,小隱隱於野的小隱。

隨著「咚」的一聲,徐小隱一個不穩,摔在地上糊了一臉雪色。

「哈哈!」

徐要杵在後頭,笑得直不起身,「你看看你,眉毛都白了,像個小阿婆似的。」

「不許笑!」

徐小隱生氣地呼道,彎腰拾起一團雪,在掌中揉成球,二話不說就朝徐要的方向扔了過去。

「啪!」

雪球打在徐要臉上,將他的眉毛也染成花白。

「哈哈,你看你才像個小老頭。」

屋內火光漸盛,徐牧聽聞動靜,走出來朝兩個小人兒招手道:「這麼冷的天,也不怕凍著了,快進來。」

徐小隱拍拍臉上的雪,拉著徐要的手就往屋裡走。

「嘶,真涼。」

徐要被她抓得有些冷,皺著眉道:「真是的,也不怕皴了。」

說罷,牽起她另一隻手護在掌中,更往他褶舊的口袋裡蹭了蹭,想將指間的寒意都給驅走。

徐小隱感覺到暖和,沖徐要傻乎乎地笑道:「要哥哥待小隱真好。」

剛進屋,一雙大手就拂過她的小臉,把她臉眉里殘雪都給揉去。這之後,才輕輕拍上徐要的腦袋,將他眉上掛著的一行雪白震落。

「娘親。」

徐小隱暖暖地叫喚,眯著眼乖巧地笑起來,全沒了方才的頑皮勁兒。

「哎,你們吶,穿得這麼少還敢在外頭瞎鬧,要是真的染了風寒可怎麼辦。」

「娘,我身子骨可好著呢。」

徐小隱鬆開徐要的手,得意地拍拍胸脯說道:「我也是,我也是。」

「就知道耍機靈,得了,快去你爹那兒烤烤火,別真凍著了。」

「嗯,娘親。」

徐小隱樂呵呵地答應,挪向一旁的火架。盤腿坐下,把發紅的小手伸到火光邊,湊近了看,眸子里都映出爍爍的模樣。

架上,鍋里的白米粥正被燒得冒泡。只是再平淡不過的味道,卻饞得徐小隱流出了口水。

「今天臘八,我們喝粥嘍。」

徐牧說著,盛一勺白米粥舀進碗里。徐小隱接過米粥,看著騰騰的熱氣,捧在面前呼呼地吹了好一會兒。

她低頭,將破缺的碗口轉向一邊,咕嚕咕嚕地把米粥全喝下了肚。

「你看著這孩子,餓著了罷?」

徐小隱舉起空碗,還不忘舔一舔嘴角的米粒,對徐要說道:「要哥哥,你快嘗一嘗,這粥可好喝了。」

說著,把騰出的空碗遞給徐牧。

徐牧又盛了滿滿一碗,正要交給徐要,卻被徐小隱搶了過來,捧著嘴邊使勁兒地吹。

徐要看她迫不及待,取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小饞鬼肯定沒飽。」

「哪有!」

徐小隱不服氣地嘟嘴,繼續道:「我是怕粥燙,所以給要哥哥吹涼了。」

徐牧看她這不屈不撓的小模樣,也忍不住取笑道:「小隱該不會想給要兒喂粥罷?」

「好呀。」

徐小隱想也沒想就答,「如果可以,小隱想一直給要哥哥喂粥。只要要哥哥喜歡,多久都好。」

徐要被她這番話拂亮了眸子,有些羞赧地道:「一生那麼長,你又能喂我多久?」

「那小隱就一生都陪著要哥哥,要哥哥去哪兒,小隱就去哪兒。」

徐牧聽得一愣,看向徐思南。二人相視,像是明了般齊齊道:「看來我們徐家有福氣,不止有個養女,還多了個准媳婦兒。」

徐小隱那時並不懂,相守一生意味著什麼。

可她想陪在徐要身邊的心思,卻是真真切切的,從未有過半點兒遲疑。

柴火燒得白米粥不停地翻騰,雖快見了底,氣味反倒更濃了,在窄小的屋子裡躥開,怎的都散不盡。

再轉眼,面前的白米粥忽地變了模樣。

中米、蘿蔔、青葵、花生、蓮子、白果、豆腐、芋頭,八寶薈萃,將單薄的顏色點綴的五彩斑斕。

此外,更有木耳紅棗、胡椒丁香佐味,讓臘八粥濃香入味,單是嗅一嗅,就誘得人兩眼放光。

長几之上,還擺著許多釀製的小食,如酥糕、大竹酒糟、奶窩、杏片之類。

昭珂恍惚,看著豐盛佳肴應有盡有,喉中驀地哽咽。

就算如何美味,對她而言,怎的都比不上從前清貧日子裡的一鍋白米粥。

這精心烹制的臘八粥雖然名副其實,可添了許多珍貴,早就不是當初米粥的滋味了。

昭珂捧起雲紋青釉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唇齒間,胡椒丁香的滋味醉人。她擱下碗勺,斟了杯信陽毛尖,啖一口,甜、酸、苦、辣、咸一起湧上心頭。

主座上,蕭望之嚼著隨上荷葉卷,再就一杯信陽毛尖咽下。一旁的高照容偶地湊過去,低聲與他說著什麼。

而蘇雅魚,夾著一塊酥糕,小心翼翼地擱在蕭愈碗里。

昭珂低頭,默默無語。

她怎會歡喜得起來,更融不進這看似和樂的氛圍里。

物是人非,她又怎能若無其事地拋卻曾經的許諾。

小雪仍是簌簌地落下,她等在廊道里,看府中的池塘都起了冰,假山後的松柏卻開得蒼翠,成了茫茫皚色中難得的一抹青綠。

「妹妹?」

蘇雅魚顯然沒想到會在此處遇了昭珂,愣了片刻,淺淺笑道:「妹妹怎麼會在這兒?」

如果沒記錯,這並不是回花顏閣的方向。

「我這兒有個小物什想要親手贈給蘇姊姊,故特意在這兒等姊姊出來。」

蘇雅魚眉眼溫潤,問道:「是什麼?」

昭珂自袖中翻出一對香囊,攤在掌心。只見香囊綉工細緻精巧,更有芬芳氣息環繞。

「蘇姊姊,這是我閑來無事搗弄的香囊,有安神寧氣的功效,姊姊若是不嫌棄,可否收下妹妹一片心意?」

蘇雅魚接過香囊,答道:「妹妹一片心意,怎會嫌棄?」

「蘇姊姊莫要嘲笑才是。」

昭珂裝作緊張的模樣,看向蘇雅魚。可惜蘇雅魚朱唇粉面,一顰一笑里並未露出半點兒的懷疑。

「喜歡都還來不及,怎會嘲笑?」

蘇雅魚就勢將香囊系在腰間,繼續道:「妹妹可要同我一道回拂月閣?」

昭珂連連擺頭,「我本就只是在此處等姊姊過來,方才一時忍不住便看得入了迷。」

蘇雅魚與她點頭,「如是,我便不打擾妹妹雅興了。不過這幾日,雪落轉寒,妹妹還是注意些,千萬莫要著涼。」

昭珂聽完叮囑,請禮送道:「多謝姊姊關心。」

廊道里,蘇雅魚身影漸遠。不多時,就被雪瓣遮去蹤跡。

昭珂停在原處,目光轉回那抹青綠,嘴角輕輕勾起笑意。

她知道蘇雅魚從容大方,自然不會拒絕她一番好心。可她與她向來來往無多,忽地親昵,多少要讓她有所懷疑。更何況周嬙從來心思深重,遇事多疑,事後必會反覆琢磨香囊中可有異樣。

可這香囊里,就只有薰衣草、蒼朮、白芷、迷迭草、艾葉、藿香甘草、榮莉花根及香葉這些尋常藥草,不僅能提神醒腦、清熱解毒,其中的榮莉花根更可以芳香辟穢、化濕和中,百利而無一害。

任她們如何懷疑,都不會察覺出什麼。

她之所以多此一舉,不過是為了讓蘇雅魚打消疑慮,少些對她的戒備。

下一次,她再獻上「一番好意」,她也不至於像眼下這般,處處提防著她的歹心。

也多虧了蕭愈,若不是之前他落在花顏閣里的《百草集》,她想玩弄這小計倆,還沒這麼輕而易舉。

想想,她苦學醫術幾月,不說已有小成,也算略知一二。

可不能辜負了這身本事,怎的,也該派上用場了罷?

昭珂轉頭,望著蘇雅魚離去時的方向,輕輕地道:「欠下的,該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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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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