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盛安城西,城隍廟外,秋海棠孤零零地杵在一尺地上,頭頂一片朱艷,像極了褪去的血色,招搖而凄涼。
昭珂俯身,將懷裡的五九菊擱在海棠樹下。
這兒,葬著她一生的憾事。
「要哥哥,你的仇,小隱一定會替你報的。」
話語間,昭珂紅了眼眶,彷彿看見那一年凄風苦雨,漫天飛雪,她就站在冰天雪地里,看著冷森森的秋海棠,凍得只剩禿禿的枝椏。
而徐思南,又何嘗不觸景生情?
一場大火燒得她們家破人亡,曾經的歡聲笑語,轉瞬即逝。就好似許多年的歲月,霎那都被埋進了塵埃里。
碰不得,尋不得,想不得。
只是與昭珂眼裡濃濃的恨意相比,徐思南眉間更複雜。
她握著佛珠,若有所思地道:「人這一生都有欠下的債。小隱,徐姑姑罪大惡極,餘生青燈古佛都不知能否還得清。」
嗯?為何?
昭珂想問,卻被推門聲擾醒。
恍恍惚惚地睜眼,伺候的婢子正端著一盆熱水進來。她扭頭,看枕邊空無一人,才道是夢醒了。
沒曾想,昨夜她與徐思南悼念故人,眼下就又夢了去。
昭珂披上長裳,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
看樣子,蕭愈昨夜從宮中回來后,直接去浮生閣歇下了,並未來過這兒。
也是。
昭珂走到窗邊,梧桐已經染上衰色,偶的落下幾片枯黃,顏色哀婉。
她斂青絲,瞅著銅鏡中憔悴的模樣,不也有幾分衰色?
大抵昨天夜裡,她心有不舍,紅著眼落了些淚,今個兒醒來便腫了眼泡。
「替我多抹些妝粉,再換個亮麗點的胭脂。」
「是。」
昭珂明白,她眼下這模樣是萬萬不能出去見人的。知道的,當她情深意重。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撞了邪,一夜之間變得這般狼狽。
想來,蘇雅魚也好不到哪兒去罷。
昨夜周嬙來過,定是沒少催促她。今個兒她怎的都會裝模作樣地去秋瀾閣,先向高照容請安,再去浮生閣給蕭愈送薑茶。
如此一來,就沒她昭珂什麼事兒了。
她當然不會自討沒趣,礙了蘇雅魚的眼。
更何況蕭愈回來直接就去了浮生閣,明擺著不想要她打擾,就不知道,蘇雅魚明不明白這個理兒。
罷了罷了。
這可不是她能管的事。
昭珂再看銅鏡里,唇點絳紅,膚如凝脂,全然沒了方才頹敗的顏色。
到底是小丫頭手巧,襯上桃花雲霧煙羅衫,配一支珠花步搖,竟比平日里還嬌俏許多。
昭珂喜歡得緊,賞了她一枚銅板。小丫頭樂彎了眼,一路笑逐顏開。甚至不等她吩咐,就識相地等在沉音閣外。
倒是個聰明伶俐的,昭珂心裡誇了一句,抬頭瞅了瞅鬱郁蒼蒼的三個大字,提著襦裙攘開了門。
今日的沉音閣真是出奇的靜,昭珂一路走到二層挑台,別說琴音迴響,就是連蕭承夜的半個人影都沒瞅見。
她知道蕭承夜素來醒得遲些,可眼下都過了巳時,他還能倒在榻上?
昭珂踏入屋內定睛一看,蕭承夜這廝竟睡得不省人事。湊近一聞,還有未盡的酒氣。
看來昨夜十方瀲灧,佳人在懷,他左擁右抱飲遍群芳,換來酩酊大醉,如痴如狂。
嘖。
昭珂最討厭酒氣,抬袖掩鼻,走回挑台坐下。
翻一卷《雲霧斂》,看曲調該是磅礴大氣,奏出恢弘澎湃的雲景之色。
她不喜歡。
又挑一卷《山鬼謠》,走音詭異,跌宕起伏,該是講了個怪力亂神的稀罕事。
她也不喜歡。
再拾一卷《問靈犀》,攤開一看,昭珂忽然變了臉色。
霍白?
她愣了片刻。
反正蕭承夜睡得跟灘爛泥似的,她就是撥弄幾下,也不礙事罷?
想著,便挽袖撫琴,右手撥彈扣弦,抹挑、勾剔、摘撮。左手按弦取音,上下進復。
她雖習得些皮毛,但真真彈奏起來,仍有生澀。偶的,還會被絆住片刻,犯難地蹙眉。
「你想學?」
蕭承夜不知何時躺在蒲草席墊上,似笑非笑地問。
「只是隨意撥弄幾下而已。」
昭珂斂手,正打算將《問靈犀》的竹簡合上,卻被蕭承夜攔住。
「你可知,這《問靈犀》后的情事?」
她當然知道!
昭珂看向蕭承夜擺擺頭,道:「不知。」
「《問靈犀》出自大將軍霍起的亡兄,霍白之手。聽聞這曲子是他在討伐南疆時,偶地聽來的。之後霍白痛失所愛,惶惶不可終日。傾盡所有,只為在這寂寥的人世,再見所愛之人一面,再奏一曲與她聽。」
昭珂似有觸動,低頭問道:「你可知,霍白所愛何人?」
「當然。」
蕭承夜笑吟吟地答道:「整個盛安城都知道,霍白一片深情都給了陸追辛。」
「《問靈犀》之所以名動盛安,除了音律空靈獨特,弄弦技巧頗高,更是因為這許多年來,無人能奏得出它的魂。」
蕭承夜說得眉目深深,好似他真就如霍白一般情根深種。
可在昭珂眼裡,卻還敵不過十方瀲灧里眉目流轉的來得情真。
昭珂清楚,像蕭承夜這樣的大家公子,尋歡作樂都是平常。他本就舉止輕浮,在談及《問靈犀》時,面上也不見幾分凝重沉鬱。
一雙桃花眼依舊笑吟吟的,目色溫潤如水,迷迷濛蒙。
蕭愈曾與她說過,蕭承夜雖看似濫情又風流,實則也是個無情淡薄之人。不會動情,或者說不會輕易動情。
昭珂抬頭,看向那雙桃花眼,如玉如泉如虹,偏偏無情。
興許十方瀲灧的那些鶯鶯燕燕,對他而言都是消遣的玩物罷了。
掩人耳目的手段何其多,蕭承夜又何苦如此。
「怎麼?又不想學了?」
昭珂淺笑,答道:「你若肯教,我自然要學。」
「可眼下還不是該教你琴藝的時辰,你怎會來沉音閣?」
她就知道蕭承夜要這麼問,早就有了應答:「你猜猜看,昨夜我在府里遇見了誰。」
「還能有誰?」
蕭承夜冷冷地道:「周嬙就喜歡挑這種時候,在我的好嫂嫂耳邊作妖。」
昭珂原以為周嬙只是偶爾去拂月閣煽動幾句,沒想到她隔三差五就過來走動。以至於連蕭承夜都摸清了她的性子。知道蕭府有甜頭,自然恨不得天天過來嘗幾口。
「浮生閣那邊有什麼動靜?」
昭珂被問到緊要,裝模作樣地擺擺頭,答道:「他自宮中回來,就一直待在浮生閣。此刻,蘇雅魚該是端著薑茶喚他去后廳用膳了。」
「這倒像他的作風。」
蕭承夜沒心沒肺地笑道。
這無情無義的模樣,被昭珂看在眼裡,只覺得譏諷。
蕭承夜算計手足,最是殘忍,怎曉得動情的滋味?
而她呢?
她又好得到哪兒去?
不會動情,只怕動情。
傷得鮮血淋漓后,還有幾個會義無反顧?
畢竟心口結了痂,便會謹小慎微。畢竟所愛之人陰陽相隔,便也心如死灰。
昭珂眼神波動,好似又看到海棠樹下,那盆五九菊,花瓣一縷一縷,像思念粘稠化不開。
蕭承夜依舊含笑,燦若桃花,看著昭珂撥開琴弦,指尖遲鈍而生疏。
他向來心思細膩,又長於察言觀色,早已將昭珂的眉目變化盡收眼底。
她不說,他便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