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Chapter 55

重陽九月,難為細雨。

不同經年以往,眼下盛安城雖冷,天色卻明媚。偶有寒風刮過,才會教人瑟瑟。

倒也如了蕭愈的願。

他最怕雨勢磅礴,一夜夜一聲聲,都似溫姝躺在東宮低咳不休。

他悔極,也恨極。

年少風華時,他還當煮茶聽雨是清歡。如今知得失,細雨霏霏潤如酥,只剩寂寂青絲揉冷,冉冉年華揉皺。

「呵。」

蕭愈苦笑,花顏閣里他獨坐飲茶,惦記的人兒不知蹤跡。榻冷去,枕冷去,空空無人應。

隨蕭望之去行宮,他不肯。縱容昭珂久在沉音閣,他也不肯。

曾幾何時他這般計較了?

昔日只要浮生閣清凈,他有醫簡在讀,根本不問人間事。眼下,反是猶豫糾結,考慮的全是昭珂如何如何。

只可惜,昭珂並未如蕭愈所想。

沉音哀怨,是蕭承夜生疏在撥弄。長明最高處才是她跪坐,慢慢燒燙一壺恩施玉露。雙目微微閉,慢吞吞地揀茶。指間碎末流去,歪歪斜斜地倒在木砧上,好一派萎靡的光景。

霧縷縷如煙,自壺嘴旋繞。舀一勺入盞細細啖,卻是生厭的滋味。

「來了。」

昭珂不緊不慢地睜眼,頭也不回地道。

蘇雅魚猶猶豫豫地走了兩步,等周嬙過來才敢在幾邊坐下。怕看昭珂怨恨的模樣,她低頭捧起茶盞,默默不作聲。

「說罷。」

周嬙知道蘇雅魚委屈,她覺得愧對蕭承夜,覺得為蘇方等蒙羞。可蘇雅魚挨過的煎熬怎能不追究?

新仇舊怨,遲早要算清楚。既然昭珂來請,她又豈會不應?

「這兒的風光如何?」

昭珂不著邊際地道:「月老廟與踏月湖、玲瓏街與晚晴橋,盡在眼底。更有十方瀲灧鼓樂聲入耳,舞姿婀娜,想當初還是蕭承夜領我聽樂伶唱斷《西江月》。」

到底不是在丞相府,周嬙不懼昭珂。畢竟沒了高照容撐腰,她區區一個妾,除了搬弄是非挑撥離間,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還當你可憐蕭承夜,要為他討個說法。怎想,你還有閒情逸緻在這煮茶賞景,真是薄情。」

周嬙瞥一眼茶盞,伸手去攔蘇雅魚。

昭珂輕笑。

「怎麼?怕我下毒?」

「提防些總是好的。」

經病弱消磨,周嬙對待昭珂已是小心謹慎,不敢有半點疏忽。

哪想昭珂捧盞,一飲而盡,幾分嘲弄:「這長明樓的恩施玉露是盛安一絕,可惜了。」

可惜便可惜罷。

蘇雅魚抬眸看向昭珂,沉魚落雁之色猶在,形容卻憔悴。她在漱月軒躲了這麼久,終究得給昭珂和蕭承夜一個交代。

她也怕。

怕昭珂還要算計,怕她又琢磨著怎麼奚落她。

「你到底有什麼要說?」

昭珂擱盞,眉眼淡薄,說道:「不是你在拂月閣反覆問,到底是什麼仇怨值得我處處對付你?」

蘇雅魚遲疑,問:「什麼仇怨?」

「我記得,你並非周夫人所出?」

蘇雅魚越聽越糊塗:「那又如何?」

「她卻待你如親生骨肉,從不見任何虧待,不覺得古怪么?」

昭珂意味深長地看向周嬙,繼續道:「當年蘇方等與陸延意情投意合,可謂鴛侶。本是夫妻恩愛不疑,經周夫人算計,害得有苦兩難言。」

「你若是陸延意所出,怎會不恨她?要曉得,她結識蘇方等后,可是滿心傾慕,不僅羨他風度翩翩,更羨他家纏萬貫。」

「陶然居不過是故技重施,她當年可比如今還要肆無忌憚。」

蘇雅魚皺眉,全然不信昭珂所說。

「蘇方等愧對,陸延意卻大度,肯與她姊妹相稱。可她怎甘為妾?一直包藏禍心,覬覦蘇府當家主母的地位,想取陸延意而代之。」

「恰是她也有孕在身,故計從心生。催產卻哄蘇方等流產,將骨肉藏在隱秘處,只等陸延意臨盆時,以假亂真。先是收買丫鬟,害得她難產而死。再是心腸歹毒,連幼小都不放過。」

昭珂說到此處,眉峰一挑,瞪著周嬙道:「可你沒想到罷?她還活著,我還活著!」

「你?你!」

周嬙有些語無倫次,指著昭珂不可置信地道。

「我才是陸延意的親生骨肉,你害得我一無所有,口口聲聲說為爹爹分憂解難,其實從頭到尾都在你算計之中。」

昭珂轉向蘇雅魚,繼續道:「你是她的親生骨肉,她又怎會待你不好呢?」

「你們毀去我一世,害得我流落在外嘗盡苦頭。這仇我該不該報?」

蘇雅魚僵愣,直直看向周嬙,顫抖著問:「娘,她方才所說可是真的?」

「娘?」

周嬙已是失色,怎想曾經不堪的舊事,竟會當著蘇雅魚的面被抖出來說道。她本以為一切天衣無縫,本以為根本不會有人曉得。

怎會偏偏昭珂一清二楚?

「怎會?」

「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昭珂猛地站起,居高臨下地瞅著周嬙。

「你巴不得我死了是么?也是,你那些破事藏都來不及,怎麼好意思昭告他人。」

周嬙臉色慘白,眉頭皺緊。蘇雅魚看去,心裡已經大抵明白,昭珂所言非虛。

「雅魚,別聽她胡說八道。」

周嬙膽怯心虛,慌慌張張地挪到幾邊,勸道:「雅魚,我們還是莫要在這兒耽誤,走罷!」

昭珂怎會教周嬙得逞,她攔住蘇雅魚,逼道:「蘇雅魚,這麼多年過去,你活得風風光光,我卻顛沛流離。如今我奪回所有,不是理所應當的么?你不妨問問周嬙,看她還有什麼狡辯,是不是還要怪我誣陷?」

蘇雅魚心驚膽落,猶猶豫豫地隨周嬙起身。她看几上茶盞里,恩施玉露仍燙,喉間一噎。

「蘇雅魚!」

昭珂不依不饒地橫在蘇雅魚與周嬙之間,怨道:「你就只會躲么?」

「躲有用么?」

她步步緊逼,教蘇雅魚想起那日拂月閣,她也是這般咄咄。可看到蕭承夜滿眼血色,便是將所有的怨恨發泄,又能如何?

她傷了無辜,只怕這一世都還不清。

蘇雅魚夜夜夢寐,滿心愧疚。是她經怨恨蒙蔽心智,是她不肯遵從蘇方等教誨,是她失了分寸不顧風度。

是她造作。

她怎會想到,幼時年年隨蘇方等消災布施,做的都是行善積德的事。偏偏最後卻是害人害己,自作自受。

蘇雅魚避退兩步,搖著頭惶惶地道:「躲怎會有用,我…」

「你可知,年幼時我就是怯懦。就是躲逃,才會白白錯過,不能同爹相認。」

昭珂挪向前二三步,逼得蘇雅魚又退,她繼續道:「年年我都在流浪乞兒中等,等一二時辰,只為討白粥時多看爹爹一眼。」

蘇雅魚面如土色,心緒難寧,聽罷昭珂所說,只覺得胸口一陣悶疼。好似眨眼的功夫,驚濤駭浪盡起,她波瀾未平,方寸全亂,只知道在昭珂逼上前時,獃獃後退。

「蘇雅魚,天曉得我有多嫉妒你。你有爹爹疼愛,從小不愁衣食。疫病來時,我無衣無食挨餓受凍,你卻活得無慮無憂。」

「我痛失舊人,你卻有爹有娘,享盡榮華。」

「爹爹病故離世,我多想跪在棺槨邊看他最後一眼。可我只能站在流浪乞兒中,眼睜睜望著你為他送葬。」

昭珂懊惱,忽地瞪向蘇雅魚,逼得蘇雅魚連連敗退,不知所措地看著。

「你告訴我,躲有用么?」

她狠狠道,還不忘回頭瞅一眼周嬙,冷笑:「周夫人倒是敏銳,早早就覺察我的心思。」

「我的確曾在薛府做事,跟著喬氏看盡世間險惡歹毒的手段。」

「但你知道么,就連蕭愈,都是我瞧見你風光大嫁,故意接近的。」

「憑什麼?」

「憑什麼你是蘇府的大小姐,我就得是地位卑微的婢女?」

「你有的,我要一樣不落地搶回來,教你也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

蘇雅魚亂了心緒,沒想到昭珂從一開始就苦心經營。她又怎會是她的對手?

「……」

她仍後退,渾然不覺已是踏到高樓邊,退無可退。

「雅魚!當心!」

周嬙慌得大喊,昭珂趁勢往前半步,驚得她往後一邁,腳底一空,怔怔從長明樓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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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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