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夜深,人靜,花顏閣與月不休。
燭火閃爍,照得昭珂容顏憔悴。她挑起火芯,眸子都似染了一池夕色。像極了護城河邊,經日暮抹紅的垂柳。搖曳生姿,蕩來蕩去都曖昧。
昭珂本以為,這一世除了徐要,她該不會為他人動心。怎曉得稀里糊塗的,她就捨不得蕭承夜了。
「當真喜歡?」
耳邊好似仍有他在問,剩她遲遲不答應。
當真喜歡么?
她對徐要莫非當真只有報答,沒有喜歡。她卻錯把報答當成喜歡,許他年少婚嫁。
那些都是假的么?
蕭承夜呢?
舊人舊夢舊年月,她仍在夜深忽記起。新人音容未曾改,她卻不忍撒手任他伶仃。兩相掂量,昭珂竟也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門扉啟合,她抬眸。一眼看盡蕭愈眉目冷淡。一步步似悶悶不樂,走到幾邊看她不睡,古怪地問:「有心事么?」
「哪有。」
昭珂敷衍著道,她心亂如麻,尚理不清頭緒,怎有功夫搭理蕭愈。
「身子可好些了?」
她答應時已坐上軟榻,長裳褪去,她看也不看蕭愈,道:「近來有些畏冷,想是還沒有痊癒罷。」
說罷,昭珂躺下。
枕冷衾寒,她只留背影。蕭愈默默相望,這背影當是決絕,是埋怨,是溫存斬盡。
他苦笑,只怕病痛是假,躲他是真。就那麼怕與他親熱么?就那麼恨為他懷上骨肉么?
燭火閃爍,照得昭珂鬱鬱寡歡,眸子里已不剩半點兒的夕色。她暗自糾結,閉眼假裝夢寐,也不理蕭愈點著火摺子,燒熱碳爐正把銀針白毫煮沸。
杯盞盛滿,他輕啖。彷彿每一口酸苦難耐,每一口妒忌難消。
對,他妒忌。
他妒忌蕭承夜狡猾,以退為進害她內疚愧欠,挺身庇護害她一往情深。
她動情,明知是歧途,不復返。
呵。
曾幾何時,他這麼在乎她了?
不過紅塵知己罷了,怎值得他翻來覆去地想?她不似溫姝,不及她矜重大方,也不及她秀外慧中。可他浮生夢不歇,夢裡少年恍然,抬頭一顰一笑全是她。
蕭愈愧對,更痛恨。
是他愚昧,以為失去知己紅塵無人應。其實他怕的,不是失去知己,而是失去她。
年幼懦弱,教他錯失蕭承夜,從此手足情淡反目成仇。年少猶豫,教他錯失溫姝,從此緣淺只剩煎熬磨透。
如今,他不想重蹈覆轍,錯失昭珂。
可她滿心愧疚,只看得蕭承夜如何如何,哪管他有口難言滿腹委屈。
到底是蕭承夜庇護,換來她安然無恙,他怎好指摘?教她不去錦瑟居,教她不顧沉音閣。
昭珂哪領情!
她還當是蕭愈計較得失,不甘胎死腹中前功盡棄,還想故技重施逼她就範。
可她眼裡只有蕭承夜,為她毀去雙目斷送前途的蕭承夜。
當務之急,是治好他一雙眼,又看桃花開在四月人間。昭珂明白,她不能去求蕭愈。枕邊人從來寡淡無情,就算他肯出手相助,只怕高照容也不許。
一夜同床異夢,各自惆悵。
難得是睜眼醒來,蕭愈不見枕邊人。他坐起看窗外梧桐,細雨蒙蒙,
忽長嘆人世滄桑凄涼。
沉音閣《玉人歌》響,埋沒雨聲。昭珂彈指間,進復退復溫存幾許。蕭承夜怎會聽不出她挑撥中多是顧慮,摘抹里不乏情意。
蕭承夜笑吟吟地道:「還是阿珂待我最好。」
可不是么?
她為他弄弦,從《雲霧斂》奏到《玉人歌》,為他新縫香囊,添進沉香、蒼朮護他一夜好睡。
古來,總是為博美人一笑散盡千金,她反倒為求蕭承夜眉歡眼笑,這般討好。
如此拐彎抹角,不過是想哄他出府罷了。
「我還刻意吩咐杏兒,在長明樓為你太擺好清紅雲漿。」
「當真?」
蕭承夜面色疑惑地道:「之前你不是不許?」
「你若不去就作罷。」
「去!怎敢不去!豈能辜負你一番美意?」
昭珂看他酒饞,已是按耐不住直起半個身子。到底在沉音閣歇了許久,他又怎會閑來只看深沉夜只聽浮世音。
她斂手,說道:「那便隨我走罷?」
蕭承夜怎見得她得逞,還以為熬過細雨沾濕,該是等來大快朵頤,將一壺太清紅雲漿嘗得盡興。
「我倒是喜歡。」
昭珂扶他踏上長階,不解地問道:「喜歡什麼?」
「喜歡與你同撐一把油紙傘走在雨霧中,想來應是一副繾綣纏綿的光景。」
昭珂搖頭戳破道:「我偏不信,你當是更喜歡坐在長明樓里,舉杯消愁。」
蕭承夜眉頭輕擰,唇峰恰是揉在她鬢角,低聲道:「還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怎料廂房門打開,換他眉頭擰皺。蕭承夜眼不能看,卻也依稀能覺察出古怪。他本以為只有他與她,還似之前那般說盡纏綿話。可恩施玉露味濃,從不是他喜歡的氣息。
「我怎不知你還邀了外人?」
他挨近昭珂,有些提防地問道。
昭珂白他一眼,什麼叫外人!這可是她費盡心思才請來,怎能教他一句就得罪了?
她扶著他走到幾邊坐下,有些迫不及待地道:「戚大夫,久等了。」
「不礙事。」
戚雪之只看眼前的少年翩翩,生來就是一副好皮囊,骨相極好,真真是人面桃花春風一度。想來曾也是個風流人物,惹得無數春心蕩漾。
可惜。
雙目蒙蔽,風流意損,將他俊朗的模樣拖累。
「你怎會興來,約在這長明樓里?」
戚雪之古怪,尋常人請她治病,大都是登堂入室,還從未在長明樓這等尋歡作樂之地。
「我有難言之隱,還望戚大夫體諒。」
昭珂不敢教蕭愈知道,當然不能堂而皇之請戚雪之入府。何況,若不是周嬙,她還不知道戚雪之名聲在外。如此,便也不能教蘇雅魚知道。權衡之下,倒是這長明樓正好。
至少蕭愈問起,她大可說是行樂消遣。反正以她如今的醫術,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教蕭承夜復明。就是杳無望,她也偏不認命,非要用盡手段才肯罷休。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問。」
戚雪之翻開醫簍,取出毫針擺齊。昭珂見狀,替蕭承夜理好衣袂,黑紗解,袖口掀,風華仍不減當年。
戚雪之難免要嘆,這大好皮囊捎上眉眼風流,可見眸子里萬千風致。就這麼毀去,真真是可惜。
她先是號脈,又將蕭承夜一雙桃花眼翻來覆去地瞧。毫針落幾許,仍舊沒等來他依稀看見。
「唉。」
戚雪之搖頭,遺憾地道:「刀刃傷到經脈,已是無力回天。」
昭珂不甘,問道:「當真一點兒法子也沒有?」
「便是你天天為他敷治,為他針灸,悉心照料數月也是徒勞。」
「這眼睛是好不了了。」
戚雪之篤定地道,蕭承夜經脈都割斷,她又怎有本事治得好。
幾句,彷彿匕首,剜痛蕭承夜一刀刀。只不過,這次不在眉眼,而在心口。
大抵命途應是如此。
他微微一顫,唇角抿緊,勉強啖去一口太清紅雲漿。
「當真沒有別的法子了么?」
昭珂痛心,握著蕭承夜的指尖都發冷。
戚雪之看是一對有情人,奈何人世捉弄不免心生憐憫。她看得出昭珂喜歡他,一心只想治好眼疾。好似當年薩默爾在涼州城遇了她,一眼識破她女扮男裝,一路死纏爛打,用盡各種無賴手段,終是哄得她心甘情願栽在他手裡,西風耽誤,不折盛安。
眼下,卻是苦命鴛鴦,怎敢與命途叫囂?
「姑娘,看開些罷。」
她勸道:「你若不離不棄,時日久了,有你為他看遍春秋,看斷塵寰,他也會好受些。」
怎會好受!
蕭承夜眼眉所見,又怎是她能取代的。
昭珂愧疚難當,她不敵他風流才華,詩詞歌賦不絕,也不敵他妙手天成,奏得十方瀲灧都羨。
怎忍他把風流換了浮生?
太清紅雲漿見底,蕭承夜喉中苦澀難咽,顏色卻平淡,說道:「阿珂,不礙事。」
十指握緊,他還似尋常把她捂熱,笑道:「不是還有你么?你顧我冷暖,問我饑寒,正好教我賴著你,我可是甘願得很吶。」
昭珂氣得瞪他,問道:「你可是醉了,盡說胡話?」
「哪來什麼胡話,我這是有心糾纏,我辛苦經營,就是貪圖這般,你可千萬莫要棄我而去!」
蕭承夜話至一半,驀地掩嘴,彷彿意識到不妙,低聲怨道:「莫非我真是醉了?怎麼把心裡話也與你說了?」
昭珂傾肩輕撞,像是怪罪,又像是默許。
「你這還不是在說胡話?」
她邊道邊把頭倚在他肩窩,她偷偷抹淚,連哽咽都是悄悄,生怕被他察覺。
蕭承夜豈會不曉得,他早就習慣裝作尋常,任她咽淚不管。他怕一說,反倒惹得她大放悲聲。
恩施玉露冷去,蕭承夜擁佳人入懷,彷彿又是良夜裡,他似這般戲弄她,木芙蓉胭脂,太清紅雲漿他都嘗去。
只有蕭承夜清楚,曾幾何時,他沐皎色坐在沉音閣。挑台伶仃,他亦孑孓。清輝撫琴他渾然不覺,十指撥弄,他雖能勉強奏出曾經的曲調,曲境卻摧折。
「嗒。」
淚落,暈在他手背濕熱,他食指一滑竟撥錯音弦。
「呵。」
蕭承夜苦笑。
「娘,孩兒不孝。只怕從今往後,這琴要隨孩兒受委屈了。娘若在天有靈,千萬莫怪我辱沒。」
想是悲酸惆悵,蕭承夜鼻尖微紅,顏色變換全被昭珂看去。
說不礙事,才是胡話!
昭珂眉頭狠皺,既然醫治無果,她便不敢奢想他能睜眼再看長明霄火。眼下,她一心只想為蕭承夜報仇!
蘇雅魚,你以為躲在漱月軒就沒事了么?
你毀了他一雙眼,我定教你加倍償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