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Chapter 53

沉音閣從此不見星漢燦爛,三月開遍桃花,無弦應。彷彿西江月落,玉人歌休,雲霧散盡,南溪無春別。

蕭承夜翩翩模樣少年郎,目若星辰,眉捎流光,十指撥弄,都教十方瀲灧驚羨。

昔日他一雙桃花眼,擄獲多少閨閣少女的春心。如今一身風流,付了談笑。白紗掩風華,是他雙目盡失,從此深淵不復醒。

昭珂只心疼,十方瀲灧聲色動人,踏月湖波光明滅,長明樓夜闌遠闊,剩他無眼再看。

「承夜。」

昭珂哽咽,從沒想過會是這般模樣。

錦瑟居里,曾經的書簡還擺在原處。錯落有致,白白積攢灰塵。她拾起一本《盛安異聞》,隨手翻開,什麼怪力亂神、邪魔鬼祟她不以為然。

彷彿字裡行間引人入勝,都不敵蕭承夜一言一動。他就靜靜坐在榻邊,披著一身煙青色的長袍,髮絲折在肩頭幾縷,指節揪著衣袖分明。

昭珂仍記得初來錦瑟居時,是他意氣風發,在書幾前站定。暖爐燒熱,與她從詩詞歌賦說到書酒年華。一雙桃花眼炯炯,好似春闈未至,他已是列定榜首,名聲鵲起。

此刻,前程斷送。

昭珂怎不愧對?

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教蕭承夜復明。賠他良辰美景,賠他花朝月夕。

是她害得蕭承夜從此隕沒,困進漫漫長夜,承悲受痛至死方休。

「不礙事。」

他輕聲道,抬臂去尋昭珂。昭珂慌得握緊他十指,捂著不放。

「嗒。」

她落淚,紅著雙眼看。慶幸是蕭承夜蒙著白紗,瞧不著她這狼狽窘迫的情態。

心疼如何?愧疚又如何?

便是她守在這兒一生一世,寸步不離,也不能教時光折返。

「餓么?」

昭珂邊問邊看向几上的如意卷,蕭承夜搖頭道:「不餓。」

「渴么?」

他仍搖頭:「不渴。」

說罷卻笑,拉著昭珂到他懷裡,打趣道:「阿珂可是把我當作小孩子了?」

她哪想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開玩笑,偷偷抹著淚答應:「才沒有。」

「平時也不見你這般體貼,倒教我受寵若驚。」

昭珂氣得白他一眼,說道:「當我多管閑事便是。」

「不不不。」

蕭承夜慌道:「方才不覺得,眼下倒真是又餓又渴。」

「想嘗些什麼?就是長明樓里的紅棗南瓜粥,我也教杏兒去給你買來。」

他好似另有所愛,笑著道:「我想嘗嘗,木芙蓉胭脂和太清紅雲漿,你可許?」

昭珂聽得一噎,面頰燒燙,片刻后不慌不忙地點頭。卻忽然意識到,蕭承夜根本覺察不到她答應。只好抬起胳膊,去摟他的後頸。本來折在肩頭的髮絲,經她撩撥,全都識趣地躲到身後。

她仰頭,輕輕湊上雙唇。

「……」

蕭承夜又驚又喜難自持,怎想到有朝一日竟會等來昭珂主動撩撥。

「好了罷?」

她點到即止,卻換蕭承夜不樂意了,怪道:「以前教你弄弦,你便學得慢。我怎麼也輕薄過你許多,你當真沒學會?」

這廝哪來的底氣,竟說出這樣厚顏無恥的話來?

昭珂狠狠白他一眼,她還是頭一次見人佔便宜還這麼理直氣壯的。連他都知道這是輕薄,怎麼敢這麼欺負她?

換做以前,昭珂定會不依不饒地數落,偏是她不敵他油嘴滑舌,次次都落敗。

如今,她卻猶豫。

抬頭,是他蒙眼,看不清她顏色。

「你才學得慢!」

她咽下心酸,故意說的沒心沒肺。

說罷也不等他答應,就舔著舌嘬了上去。不就是當作琴弦撥弄,進復退復么,她能不會?

蕭承夜摟著懷裡的人兒,嘴角都笑開。

倒是託了蘇雅魚的福,教他得償所願。這四五日昭珂陪在身邊,他要聽琴她便弄弦,從《雲霧斂》到《問靈犀》,他說是什麼她就彈響什麼。

他一言一動多坎坷,她索性就留在錦瑟居。學疫疾來時,守著他寸步不離。每每醒來,他都覺得掌心溫熱。是她趴在榻邊睡熟,還偏不捨得放手。後來,她乾脆倒在榻上歇去,枕邊人恰是心上人,反教蕭承夜心癢難耐。

也不知,蕭愈若是瞧見了,會是什麼顏色。

他苦笑,雖見不得昭珂的模樣,卻也猜到她定是滿臉愁色,為他嘆息痛悔。

他最記得,她為他揭開白紗,問他可察覺燭火,話都顫抖。她道興許還有餘地,卻在敷藥纏紗時不忍落淚,打濕在他深衣,還以為他不曾知曉。

他不要她愧疚,而是要她明白,他當初所說與她隱姓埋名,活個瀟洒痛快,全是真心。

琴聲沾濕,弦線扯斷,昭珂一曲奏罷,竟紅透小臉。

她方才到底都做了什麼?

昭珂有些恍惚地想,分明這般羞人她怎會還駕輕就熟?她怎麼也成了同蕭承夜一樣輕薄的人了?

「阿珂害羞了?」

蕭承夜以指腹去抹她唇間,又濕又滑,似露水黏久,又似芙蓉膩,怎麼都不盡。最後,他低頭用舌尖舔去才作罷。

「又不是十七八的年歲,有什麼好害羞的。」

昭珂逞強地道,全然不顧耳廓已經紅透。

「這喜歡從來都與年歲無關,你若動情,便是知天命的年紀,也會

像個小姑娘似的害羞。」

是么?

昭珂遲疑地思量,怎麼就不見你害羞?

她一怔,彷彿覺察到什麼。

幼時與徐要嬉鬧,多是歡喜,也談不上害羞,只覺得嫁給他是天經地義。若真如蕭承夜所說,她面頰未紅是情淺還是懵懂無知?

昭珂想不分明,卻清楚她在拂月閣恍惚心痛。彷彿蘇雅魚那一刀剜在她心口,教她忽然明白,她當是愛慘了蕭承夜。

如此,疼才真切。

秋瀾閣久無動靜,高照容好似不管大小事,只顧歇在思懿居。

閑時,躺在藤椅搖慢。看日色不淡雲卷盡輕羅,看夜色興濃月潤如玉盤。

忙時,也會去陶然居,刻意與蕭望之說些混淆人心的話。府中本無事,是她縱容昭珂在她眼皮底下胡來,又怎麼算得上惹是非?

雖說昭珂流胎,她倒也惋惜。可她始終不想心心念念的孫兒,同蕭承夜似的,是市斤旁妾所出。上不得檯面,還害得她也蒙羞。

沒了便沒了罷。

不過,昭珂這小妮子,手段還真是了得。

一招險棋,害得周嬙遲遲不愈,害得蘇雅魚為難負罪,更害得蕭承夜仕途斷送。

妙啊!

她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人。

可高照容歡喜,卻換蕭愈和蘇雅魚各自哀愁。

浮生閣里,銀針白毫的滋味都變淡。蕭愈無心讀醫,坐在蒲草席墊上,滿是妒忌。

想是昭珂日夜陪伴,留在錦瑟居不歸,他就心恨。偶的去花顏閣,只剩燭火涼透,小丫鬟搖頭。

你為了他,連名聲都不顧了么?

偏偏蕭愈不敢埋怨,到底是蕭承夜庇護,才換來她安然無恙。

他為她雙目盡毀,他怎有微辭?

至於蘇雅魚,已是愁容不退,幾日不得好睡。

她躲在漱月軒,甚至連拂月閣都不敢去。彷彿只要踏進一步,就會教她想起鮮血淋漓。

「少夫人?」

小丫鬟看得心疼,自從周嬙經高照容逐走,蘇雅魚就一蹶不振。眼見著几上的粟米粥都冷去,她仍呆坐,雙目懨懨無神。

白日里形容黯淡,夜裡更時常夢寐。冷汗潑濕,是她青絲沾在額角,雙唇顫抖喊道:「我不是故意,不是。」

新仇舊怨,又是八月十五中秋夜。

自從溫姝病故,蕭愈幾乎不問朝野事,更不踏宮中半步。秋涼桂花,他只默默在四方亭邊煮茶。待到月色清歡,他方對著紅錦苦笑,也嘆人生苦短不遂意。

以前,是他求而不得,任由心上人兒嘗盡世間薄情。

如今,是他求而不得,縱容紅塵知己滿眼都是他人。

是該哀他不爭,還是怒他不幸?

可他爭不過,也不似蕭承夜孤苦,似昭珂漂泊。

「月圓么?」

蕭承夜笑著問道。

挑台上,昭珂抬頭孤零零地看。清輝抹面,正是月下酌酒,談笑風生的時候。

「嗯。」

可惜,蕭承夜低眉。雙目有墨青綢緞蒙厚,風流意少,倒多了幾分凄慘才子的樣貌。好似一場天災人禍,他遭受折磨落得這般下場,卻也長成頂天立地大丈夫。能笑應人世滄桑變故,就是桃花凋零,也還有沉浮思緒作伴。

呵。

昭珂苦笑,如此勸如此麻木,反教她更醒悟。

「你可記得,去年中秋是你耍賴,哄得我迷了心竅,聽信你的胡話。閉眼為你騙去,白白受你輕薄?」

蕭承夜樂呵呵地道:「怎會不記得?」

「你總欺負我。」

昭珂小聲喃喃,重陽雨勢磅礴,也是他放肆,把一池春水攪亂。

蕭承夜聽去,也學著她小聲喃喃:「我喜歡欺負你。」

「你是喜歡數落我罷?分明之前還怨我學得慢,還怪我不懂《問靈犀》的深意。」

蕭承夜若有所思地抹唇,道:「是我錯怪,你學得不慢。只是這《問靈犀》你當真懂得了?」

有情痴,縱相思。

不知塵寰兩相隔,仍以為君心兩相合。

當時她為徐要傷心斷腸,指尖撥弄不無遺憾。便是今日她又彈響,也是哀怨情愁勝過惘然。

「其實。」

昭珂一頓,猶猶豫豫地說道:「我少時也曾動情落淚,憾恨難平。」

蕭承夜沒想到,她竟在此刻與他說破。他的確早就知道昭珂心有所愛,久久不忘,也的確早就在等她坦誠相待。

「他叫徐要。」

昭珂緩緩道:「我年幼身孤,是爹娘不棄,待我如親生。徐要本是我的義兄,可我到底與他沒有血緣。想是若能紅塵不離,嫁與他后也好孝敬爹娘。」

「可惜爹娘不幸,疫病來時未能逃過一劫。我與要哥哥從此流落街頭,淪為乞兒四處討生計。」

蕭承夜眉峰一聳,問道:「之後如何?」

「我們怎敵得過白雪皚皚,寒風侵肌。我與他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幾乎步入絕境。」

「要哥哥終究沒能熬過雪虐風饕,是我愧對,將他葬在城隍廟的海棠樹下。」

昭珂彷彿想起徐要,他躺在鵝毛大雪中,眉目染白,了無生氣。

她哽咽,繼續道:「那日在拂月閣,蘇雅魚所說句句是真。是我害得她不能生養,是我害得周嬙病弱不起,也是我害得她跌入踏月湖落下寒疾。」

「你可覺得我心腸歹毒?」

昭珂始終忐忑,這是她頭一次向徐思南以外的人說起徐要。字字無所欺,句句無所瞞。便是之前在浮生閣勸蕭愈時,她都不曾坦白名字。更何況,她當時所說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根本談不上什麼推心置腹。

「唉。」

蕭承夜卻嘆。

「你後悔了?」

他搖頭,取笑道:「如今我眼不能觀,連離開沉音閣都吃力,怎敢後悔?這要是一悔,你從此不管不顧,不問我餓,不問我渴,我該如何是好?」

「當真因為如此?」

蕭承夜裝作猶豫難斷的模樣,問道:「那你先告訴我,此事可曾知會過蕭愈?」

昭珂本是忐忑,經他這爭風吃醋地一問,失笑道:「還未。」

蕭承夜心滿意足地點頭:「那我便不覺得你心腸歹毒了。」

「你真是…」

「真是越來越招你喜歡了?」

「真是胡來。」

「芙蓉胭脂未嘗,太清紅雲漿未飲,怎麼就胡來了?」

「想得美。」

「中秋良夜,連小酌幾口都不許么?」

「你何曾小酌?又何時幾口就罷休?」

「當真不許?」

「不許。」

「那木芙蓉胭脂?」

「你若不聽,我就如你所說,從此不管不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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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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