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2
怎想過星辰燦爛,拂月黯淡。光華盡,皎色無,好似人間只記得桂花煙雨。
記得凄苦深沉夜,雨聲不歇,恨意不絕。
蘇雅魚冷榻輾轉,不成眠。她想起年幼不懂事的時候,蘇方等教她如何解人意,如何矜重大度,當是通達聰穎,滿腹才情。
她謹記不敢忘,天災人禍流民哀嚎遍地,她從不惡。不論出身,不論家世,不論權勢。
是她自以為尋得良人,一眼耽誤平生。是她識人不清,是她怯弱,是她無能。
是她不聽周嬙勸,偏要規行矩步,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是她錯。
非要在乎什麼氣節!
一夜不寐,從渾渾噩噩三更天,到天際將明旦昧時,蘇雅魚終是想通。
「虞兒。」
她懨懨地道,似個沒魂兒的人兒,自枕榻坐起,吩咐道:「替我更衣。」
正此時,昭珂還在花顏閣睡熟。她翻身,一隻胳膊落在空枕邊。枕僵榻冷,彷彿身邊人已經不在許久。
她緩緩睜眼,睡意漸無。
想是昨夜裡,細雨蒙蒙,蕭愈還刻意過來。碳爐燒熱,銀針白毫煮沸。燭火微弱,他眉目淡薄,品茶說道:「千萬小心蘇雅魚。」
周嬙裝病本就在她意料之外,如今詭計戳破,她也不懼。反正遲早會有這麼一日,她撕破臉皮向蘇雅魚討要報應。
只是,蘇雅魚比她所想更迫切。
大抵是矜重從容都棄之,她只顧泄恨,又怎會在乎分寸。
昭珂坐在高几前,看著鏡中的人兒深衣披正,青絲綰齊,脂粉還未抹。門外,蘇雅魚已遣小丫鬟來請。
恐怕,拂月閣此去凶多吉少,定有圖謀。
可她昭珂何時怕過?
蘇雅魚有多大的本事,還能要了她的命不成?
不曾想,長廊沾濕一地,風盛處,卻有翩翩少年在等。他一雙桃花眼,好似春色瀲灧十方,含著三月風情萬種。
眸子里彷彿有雲霧遮斂,撥弄開來,竟是脈脈此情不語。昭珂以為,他當如花燈燦爛,如星輝萬丈,把天地風華收進眼裡。
可此刻,他站定,遠遠看向她。卻像踏月湖繁星倒影,澄澈如洗。好似長明樓霄火交映,他仍不動聲色,不起漣漪。
「你怎麼在這兒?」
昭珂走近,看他腰間長命縷繫緊,繼續道:「我還以為,你會在沉音閣弄琴。」
蕭承夜搖頭,笑道:「這樣的天色,哪來的興緻?怕撥弦都是沉鬱,好好的《西江月》也要奏成哀怨。」
「倒也聲色別緻,不是么?」
蕭承夜笑歡,說道:「興許還不錯。」
他往左挪二三步,似乎是要替她擋住冷風。卻不想,一陣風來喧囂,竟拂得他青絲亂揚,像極了才從榻上起來,昏昏不醒的模樣。
「這光景真真是不錯。」
昭珂打趣道,笑蕭承夜玉樹臨風,也會有這樣的時候。
蕭承夜卻不以為意,問道:「你怎麼也在這兒?」
昭珂聽罷,眉目一沉,霎時沒了笑意,答應道:「我受蘇雅魚之邀,正要去拂月閣。」
「噢?」
蕭承夜擰眉,他記得拂月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上一次,蘇雅魚苦心相勸,他口無遮攔,險些與昭珂離心,從此分道揚鑣。想必這一次,也不會平白無故,定事出有因。
「什麼事?」
還能是什麼事,不就是想與她當面對持,好好翻翻以前的舊賬。可這恩怨了結,從來都不是蘇雅魚說了算。
只要她昭珂不答應,這恩怨便無了時。
「誰知道呢?」
她聳肩,裝作不知情的模樣,似乎並不打算將蕭承夜卷進是非。
蕭承夜偏不教她如意,只道:「我猜她定沒安什麼好心,不妨我隨你一道過去。有我在,她總不見得還敢胡來罷。」
「也好。」
昭珂答應著,心裡已在盤算:若蕭承夜在,許多話她倒不能說破了。真被他聽到什麼緊要,她恰好與他說明白。
昭珂一直覺得愧疚,想是蕭愈都清楚她為何偏偏要來府中。倘若還不教蕭承夜知道,她為了對付蘇雅魚苦心經營,到底是一點兒痴情奉欠。
可這卻教蘇雅魚為難。她怎想到,蕭承夜也會跟來。到底是她邀人在先,怎好因為蕭承夜的緣故,就此作罷?
拂月閣里,她仍笑得從容。撥弄起碳爐里的火光,好似閉眼輕嗅,都能依稀聞見香囊未盡的氣味。
罷了。
這口氣蘇雅魚無論如何都咽不下,何況,她也不打算就這麼容忍。
既然蕭承夜也在,索性當著他的面,把話說開,教他看看昭珂的惡毒嘴臉。看看他脈脈含情相望的人兒,是否值得。
「這白眉味淺,到底是比不過銀針白毫。」
蘇雅魚盯著昭珂,繼續道:「妹妹覺得如何?」
「是比不過銀針白毫。」
昭珂也不客氣,擱下茶盞笑著道:「怎麼不見周夫人?」
蘇雅魚眼眉里徒增一抹恨意,強忍著道:「娘她還未痊癒。」
「我還以為周夫人早就養好病,是不願見我呢。」
蕭承夜在旁,不禁側目。他從沒見過昭珂有這般刻薄挑釁的時候,他還以為她只會在他面前嘲弄揶揄,不想挖苦人的功夫,竟與他不相上下。
「娘自然是不肯見你的。」
蘇雅魚慢慢說道:「她與我說的最多,都是受你污衊。那日她根本沒做過什麼,是你跌落栽贓陷害,逼得她不得不以苦肉計應對。」
嗯?
難得蘇雅魚沒有拐彎抹角,昭珂怎能示弱,道:「是又如何?」
蘇雅魚指尖狠狠抓著案幾,卻還忍道:「自我嫁入蕭府,一直恪守倫常,規矩本分。偶爾相勸,也是怕你招惹是非,抹黑蕭府的名聲。」
「恐怕,真正抹黑蕭府名聲,毀了爹爹清譽的,另有其人罷?」
昭珂不慌不忙地擠兌道,你蘇雅魚難道是忘了,當初周嬙做的醜事么?
「是!」
蘇雅魚臉色已是慍怒。
「娘是一時糊塗。」
「是一時糊塗,還是蓄謀已久?」
昭珂不依不饒地道:「蘇姐姐應該比誰都清楚。」
眼見昭珂與蘇雅魚這一來一回,字字誅心,蕭承夜覺得杯中的白眉都味濃。
他不是沒見過,這市井鬥嘴的模樣。像這般話裡有話,還要裝作一副淡定沉著的情態,他倒見得少。
看戲是么?
蘇雅魚瞥向蕭承夜,調轉話頭說道:「你們假戲真做,暗生情愫我不計較,也輪不到我計較。今日我請你過來,無非是想問問,到底是怎樣的仇怨,你要如此對付我?」
蘇雅魚抓著案幾的指尖都發紅,她皺眉心懷憎惡地看著昭珂,卻對蕭承夜說道:「你可知你身旁坐著的,是怎樣一個心腸惡毒之人?」
蕭承夜擱下杯盞,興味盎然地答應道:「便是她污衊了周夫人,也算不上心腸惡毒罷?」
「呵。」
蘇雅魚冷笑一聲。
「你以為只是如此?」
哪曉得昭珂臨危不亂,根本不慌張,神色自若仍飲茶。
「蘇姐姐莫不是也想含血噴人?」
「是不是蓄謀已久,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蘇雅魚就是怨極,顏色依舊不見猙獰。她苦笑,好似天大的委屈哽在喉中:「贈我爵梅,勸我人世仍有清歡是你。害我腹寒,此生不能生養也是你。」
「娘她的確厭惡你,可你為何要污衊?又為何要在湯藥里玩弄把戲,害得她咳喘病弱?」
「當初我不曾追究,仔細想想,是否那年臘月,我跌入踏月湖中都是你有意而為之?」
「枉我可憐你失去骨肉,卻不想你連親生骨肉都捨得利用,狠毒無情到這樣的地步。」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
「為何!」
這一下,倒是昭珂寡言。
蕭承夜一雙桃花眼睜大,薄唇輕抿。
他知道,蘇雅魚生性溫良,並不會空穴來風。她若怪罪,定是昭珂所為被揭破。她聲色俱厲,問她緣故,也在情理之中。
無冤無仇,昭珂為何要如此?
蕭承夜看向昭珂,眸子里的桃花像沾了霜寒,霧蒙蒙地看不分明。
他是,覺得她用心險惡么?
蕭承夜抬手,掌心捂住她微涼的指尖,朝她看去,彷彿眼裡桃花不敗,正是成簇似錦的光景。
「我以為,昭珂從不會無事生非,她該是有苦衷。」
昭珂一怔,看著蕭承夜篤信的模樣,忽然心頭一酸。彷彿記起乞巧夜裡,蕭愈懷疑的顏色。月老廟前,他冷冷地站在原地。彼此相看,星河不浪漫,錦繡不燦爛,只是相隔千萬算計。
「好一個你以為。」
蘇雅魚搖頭,譏刺道:「我也以為昭珂妹妹乖巧,以為我待她不薄,以為我們當是融洽,以為她應該不會埋怨。可最後如何?」
「你只是不甘心,比不過溫姝還比不過我罷了。」
昭珂一語道破,一字一句說得狠辣。
「蘇姐姐,就算沒有我昭珂,蕭愈也不會青睞於你。」
「你越大度,他越不在乎。你與他之間到底是夫妻情深,還是貌合神離,你心知肚明。」
昭珂繼續道:「不過,他的確是因你不能生養,而選了我。」
「蘇雅魚,這是你欠我的。」
「你該。」
看著昭珂不知悔改,沒有半點愧疚的模樣,蘇雅魚好似失了神志,冷笑道:「我該?」
她忍無可忍,只覺得昭珂欺人太甚,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裡。
蘇雅魚低眸,眼色忽然犀利尖銳。自衣袖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就往昭珂的臉割去。幸虧蕭承夜眼疾手快,摔下杯盞護在前頭,才饒得昭珂免受容貌毀損的磨難。
「嗒。」
一滴血落,又將昭珂的深衣染紅。
「承夜?」
昭珂終是露出慌張的神色,不知所措地抱住前頭的人兒。
「承夜?」
她拽著他的衣袖,隱隱覺得事情不妙。
「承夜?」
蕭承夜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可任憑他如何擦拭,殷紅不止不息。而他雙目卻刺痛,一時間,碳爐青煙、案幾杯盞通通消失不見。
「不礙事。」
他忍痛道,這怎麼是不礙事的模樣?
昭珂惶然,看著蕭承夜曾經灼灼如桃花的眸子,只剩血紅。
「承夜!」
她大呼,聽得蘇雅魚渾身一冷,癱坐在地。蘇雅魚嚇得花容失色,雙手顫抖著將匕首丟遠,只覺得大難臨頭。
。